第 156 章
景容收着了顏淮親筆信,他要他赴欠他一諾的約,可信中剩下的,唯有:照顧好折瀾,永遠不要告訴他。
永遠不要告訴折瀾,顏淮要他履行的諾是照顧好他嗎?
可折瀾甚至不在他身邊,他要怎麼赴諾?何況,顏淮為什麼要把魔宮方位告訴他?
景容看着信紙皺了皺眉,翻手間掌中寧清魂燈現,分明還燃得好好的,顏淮這是打的什麼算盤。
而魔宮,在君后挾持魔君時就亂了套,護衛修士們匆匆而來時,第二位能在魔宮中做主的,魔尊宴止早是蹙緊了眉,眼看那匕首離顏淮頸間愈發近,他也只能憋着口氣道:“都給本座往後退。”
而那些個見寧清得手的修士自是無比歡喜地圍向寧清,防備着那些個圍住他們的魔修和魔族動手。
“你腕上的傷口哪來的。”寧清聲調仍舊很低,卻讓顏淮愣了愣,他着實沒想到,寧清竟然會注意到他已經努力掩藏了的傷口,更沒想到,這樣的情景之下,他還挂念着他。
可他答不上來。
顏淮權做沉默,只湊近了寧清些更方便了他挾持着的動作。
寧清動作一頓,面上的笑也失了蹤跡,他拉着顏淮步步往階下走,問了第二個問題:“為什麼不反抗,以你的身手,絕無道理。”
“……我會讓你活着出去的,信我。”顏淮一頓,答得亦是極輕。
“師叔何必與這魔君廢話,待我們殺出魔宮,我們就自由了。”有離得近些的弟子接了話,顏淮說什麼他沒聽見,寧清莫約是碎語了些的,不過他聽不清。
寧清許久沒說話,是顏淮自覺湊近匕首些,溢出的血成功讓前圍的魔族們又退開了些。
“……你早就知道。”寧清無聲息收了收匕首,沒讓這鋒利刀刃再傷及顏淮。
“……莫約是清楚些的。”顏淮不會說謊,他一時低了視線,想不着什麼安慰言辭,唯有笨拙一句:“折瀾別怕,出了宮門,你就自由了……”
折瀾別怕……
寧清眼底一熱,好像無論如何艱難時,顏淮都在對他說這句話,從玄天宗時的小瞎子握住他手,到今時被挾持的至高君主。
“……我怎麼會傷你,我怎麼可能傷你。”寧清這一笑,不覺落了淚,他拉着顏淮走下最後一個長階,“你和師兄太難選了,讓我自私些,我誰都不選了,好不好……”
是他劍鋒一轉,直刺心門,是顏淮一愣,紅血濺落,顏淮啞了聲調,亦滿腹茫然,眼看着寧清滑跌在了階上。
是他紅衣如火,笑中帶淚仍要與他訴說:“你知我活不長的,我又怎會不知……”
“別救了……別救我了……溯回……”也是寧清伸手擋住顏淮不斷向他湧來的本源之力,“不過是徒勞無功,我這抉擇着實難挨……”
顏淮倉促擁住生機流失的寧清,他隨手將周遭人群振出十丈外,顫聲道:“我……我不讓你選……我會救你的……”
“我送你回師兄身邊……你要什麼我都給你……”有溫熱自頰邊落下,又被寧清溫柔撫去,顏淮一時啞了嗓子,被寧清排斥的本源始終無法滲入,唯有他顫抖一句:“我求你……”
求你不要這麼離開我……
可寧清說:“我有些冷,溯回……”
“若有來世,我定不放過你……”
緣何會到此番境地,或許怪他從來自負,從來不覺得自己是會被堅定選擇的,也不覺得誰會非他不可。
他以為折瀾如果難以抉擇,他親自送他回去會是個好事。
舊日折瀾用他送他的扇滑過他頸間,還有折瀾腕間多出的那串芙蓉石。
他以為他想走的,哪怕殺了他做代價也願。
可他終究是低估了自己在寧清心中的分量。
原來被愛而不自知的,從始至終都是他。
顏淮擁着寧清緩慢起身,天地色變不過剎那,本還是萬里無雲的晴空,霎時烏雲橫出,驚雷席捲,這神祇之痛,風云何辜?
“我拼了命要去護的人,在你們手中,一次次淪為棋子……”顏淮眼中酸澀,偏再難落下淚來,從寧清呼吸驟止那一瞬,他的心就冷了。
他原以為,他縱容所謂正道的算計,會讓折瀾好過些,好受些,沒想到,到頭來,是他和這些人,一同把折瀾逼到了死路上去。
“折瀾何錯之有,爾等何辜?!”魔君一怒,血濺三尺,伏屍百萬亦不足熄。
“愛上你這人不人魔不魔的東西是他最大的錯處!”南思遠這千萬般算計,不惜拋棄自己道修之名,卻還是功虧一簣在了寧清手上,叫他如何不急不怒。
何況,顏淮今日震怒,他們修界在場之人,怕是都別想活了。
“愛我是錯嗎?”顏淮聲線一低,亦頭一次笑了出來,偏偏這笑十分慘凄,他只涼薄一眼,便有驚雷層疊而下,直劈修士道骨。
“他只是想愛我……我們從未傷及無辜,他更從未禍及同僚……你們憑什麼?!靠區區血脈,區區條框就要逼他至此?!”
他想起來了,或許是在寧清生機止歇一瞬,那抑制他十數年的情蠱便也隨寧清而去了。
明明在更早的時候,他只是一個小心翼翼活着,渴望着被愛的普通人啊……
或許比普通人還更殘缺些,他只是一個,沒有半分靈力,還目不能視的廢人罷了。
甚至他明知,滅他滿門,害他至此番境地的人是誰,他都生不起半分報復的心思來。
他只想活着,再不要陷入任何糾葛了。
遇見折瀾是他這萬般不幸中的幸事。
折瀾是很好的人,不嫌他看不見,也不嫌貧民窟中的他如何髒亂,他只問他。
要不要跟我走。
世上再不會有比折瀾更溫柔之人,他會牽着他走路,會給他念書,會給他講一天的新鮮事,是他給了顏淮所有溫柔。
也是這樣的折瀾,被玄天宗壓着跪地認錯,被訓誡要將他逐出師門,更是折瀾不管不顧擁住他,替他去承本該屬於他的鞭戒,明明痛得聲線都在發顫,還要告訴他。
溯回,不怕。
是他一身經脈被廢,瀕死間折瀾偷偷帶着他逃了出去,也是折瀾見他這滿身傷痕,哭得比他還厲害些。
是折瀾把自己這些年積攢的救命丹藥胡亂往他口中塞,在東境密林的雨夜抱着他不住發抖,仍要說:“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溯回……”
“我只能做到這了,不要怪我……溯回……”
堂堂正道宗門的天驕之子,帶他偷跑到魔修的屬地來需要多大勇氣?
“如果……我此去,還能活下去,我一定去找你……”也是折瀾,為玄天宗不再尋他蹤跡,帶他偷逃后又隻身歸宗。
這般溫柔的人,究竟做錯了什麼,十數年一輪迴,終是因同一件事被逼到了絕路上去。
愛他,竟是這世上最大的過錯么?
“你們連給折瀾殉葬都不配。”顏淮聲調漸冷,漫天磅礴大雨落下仍難洗刷這血跡。
他環着寧清踉蹌跪地,用力地把懷中人又抱緊了幾分,喃喃自語道:“你說你怕冷……怎的不知失了你我也會冷……折瀾……”
寧清魂燈驟滅不過一瞬,天地磅礴雨至亦是此刻,景容一僵,很想告訴自己,這燈是被風吹滅了,又或雨打滅了,可風來在燈歇之後,他也再清楚不過,這魂燈非旁力能滅。
“折瀾……”景容一顫,揚手間劍出直掠東南魔宮而去。
他記得的,他分明記得,今兒是折瀾的良辰吉日,為什麼魂燈會寂滅於此?
以顏淮的能力,分明是護得住折瀾的,究竟是哪一瞬出了差錯?這災禍奪走了他師妹,連他師弟也不放過……
他曾以為諸事都會變好的……只要都由他來一力承擔,可現在,師父沒了,徒弟沒了,師妹沒了,師弟也沒了?
下一個走的會是誰?是他?是無劍?亦或無端?
這一身素縞,自去年春初披上,就不曾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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