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突然聽到陌生又熟悉的聲音，江覓愣了好一會兒才強撐着睜開了眼睛。
屋裏光線很暗，有輕微夜盲的江覓看不清程青然的樣子，但非常確定她的表情不會太好看。
這人生起氣來，難哄得很。
江覓忍着身上的脫力感坐起來，站到程青然跟前和她面對面。
太多年沒有過這樣近距離地接觸，江覓心跳漏了幾拍，慌得難受。
程青然比她高一點，沒表情的時候眸子會顯得很沉，讓人有壓迫感，這會兒江覓看不清她的臉，倒是不那麼‘怕’了。
“我不餓。”江覓平靜地說。
程青然在黑暗裏和她對視，一開口態度格外冷漠，“你餓不餓不關我的事，但你只要在北一飛一天，就必須無條件按照這裏的紀律來。現在是飯點，下樓吃飯。”
程青然說完逕自轉身離開。
江覓站在原地沒動，她藉著樓道里的光，肆無忌憚地打量着程青然的背影——步子乾脆，絲毫不見女人的嬌柔，挺直身形比很多上過形體課的女明星還漂亮，她垂在身側的右手骨節分明……
江覓摸摸發涼的小腹，往下一點的地方多了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感。
那隻手……曾無數次在她身上放肆惹火，讓她又愛又恨。
“還不走？”程青然在門口回身，背着光的暗色眼底裝滿了冷淡。
江覓慌忙避開她的目光，應了聲，“就走了。”
江覓蹲下，摸索着找到鞋子穿好，快步走出宿舍，跟上了程青然的步子。
去餐廳的路不長，江覓始終隔着兩三米的距離跟在程青然身後。
路上有好幾個人和她打招呼，她均只是點頭示意，偶爾才會回一句簡單的“嗯”。
江覓對程青然的印象還停留在高中，那時的她熱情陽光，別說是同學，就是不認識的保潔阿姨都能閑聊大半天，和現在的冷淡判若兩人。
時間真的好會改變一個人的心性，也可能……只是因為她的突然出現？
江覓望着程青然的背影，步子越走越慢，兩人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開。
中途有個小男生認出江覓，跑過來求合照。
江覓挺喜歡他赤誠的態度，微笑着答應。
正拍着，和江覓一起比心的小男生忽然站不穩，人直直往後倒。
江覓下意識扶了把，不想，按住的不是小男生的背，而是本該走遠的程青然的手。
她揪着小男生的衣領，面無表情地將他扯到一旁說：“還不去值班？”
小男生看起來很怕程青然，立馬挺直腰桿，大聲說：“是！”
說完就跑，倉皇的步子活像後面有狼在追。
江覓瞧着好玩，一時忘形笑了出來。
很短，但還是感覺程青然沉涼的目光掃了她一眼。
江覓的笑瞬間僵在了臉上。
到了餐廳，程青然目不斜視，走到窗口問負責打飯的阿姨要了兩份米飯。
一份自己端走，一份留在上面。
江覓猶豫片刻，端起了那份。
這會兒餐廳的人還很多，放眼望去只剩零星幾個空位。
江覓不想和‘陌生人’坐，她站在原地，無聲地從人堆里找相熟的那幾個。
劇組的人果真都在一起，旁邊也還有空一個座，只是，這座對面是被吳導拉來討論訓練內容的程青然。
江覓有自知之明，端着餐盤往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沒幾步，原本背對她的吳導揚聲喊道：“江覓，過來這兒坐。”
他這一嗓子吼得吵嚷餐廳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都匯聚到了江覓身上。
江覓沒辦法，只得硬着頭皮折回去，坐在了程青然對面。
程青然像是沒看到江覓，兀自低着頭吃飯。
她還是和以前一樣，吃飯速度很快，但不會發出任何不文雅的聲音，這是刻在她骨子裏的細節，平時或許表現不出來，但不表示它們不存在。
就像剛成朋友那會兒周浩說的，程青然這人表面上看起來和男孩子一樣大大咧咧，對人對事不計較，不上心，其實腦子清醒得很，她心裏有桿秤，會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把什麼都算得明明白白。
江覓本來就沒什麼胃口，垂眼看到盤子裏的肥肉，胃裏直接泛起了一陣噁心。
緊旁邊的喬綠竹看到江覓表情不對，自覺對號入座，悄悄用胳膊撞了下她說：“不是我主動告的狀，是程隊問你為什麼沒來我才實話實說的，你不要用你的小人心來衡量我的聽令行事。”
江覓偏過頭，面帶微笑，“好的。”
喬綠竹呵呵一聲，扒口飯又湊了過來，“你是不是得罪程隊了？”
江覓擰眉，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這麼問。
喬綠竹偷偷看向程青然，見她正和吳導討論訓練細節，沒工夫搭理她，這才放心地繼續說話，“你沒看到程隊聽見你不吃飯時的表情有多凶，還有你剛端着盤子往那邊走。”喬綠竹指着身後的方向說，“我看程隊當時臉都黑了，你要沒得罪她，怎麼可能這麼生氣嘛。”
“是嗎？”江覓握着筷子的手收緊，一直迴避的目光從程青然身上一閃而過。被吳導問到專業的她正侃侃而談，低緩聲音和嚴肅表情相得益彰，介於男性的剛和女性的柔，那是認真時的她獨有的魅力。
江覓不知道怎麼分析喬綠竹的那些話，揣着亂如麻的心情一筷子一筷子戳着米飯磨時間。
很快，餐廳走得沒剩幾人，劇組的人也紛紛起身離開，同桌只有早就吃完的程青然還在和吳導討論。
江覓插不上話，遲疑片刻，放下筷子，準備走人。
屁股還沒離開座位，桌面被人用力敲了兩下。
江覓抬頭。
程青然正認真地看着吳導，聽他說話，一絲餘光也沒落在自己身上，但她放在桌上的手還半曲着，手背朝下。
很顯然，剛才是她在敲桌子。
江覓看了會兒程青然，左右不是，只得重新拿起筷子，繼續數米粒。
“行，那就先這麼定，後面這段時間辛苦程隊了。”談妥大體要求，吳導站起來，感激地說。
程青然笑了下，不慎在乎，“您的電影如期上映，對我們救援隊也是種宣傳，不用客氣。”
吳導還約了美術談事，沒和程青然過多客套，快速收拾好餐盤離開。
他一走，偌大餐廳就只剩退到窗邊靠着，不知道想什麼的程青然和悶頭數米的江覓。
江覓受不了這種低壓氣氛，象徵性扒了幾口飯，確定再吃得吐出來之前站起來走人。
一直沒說話的程青然毫無徵兆地開口，“吃完。”
江覓端着盤子轉身，聲音平穩，“吃不下了。”
程青然手裏捏着枚硬幣，原本只是夾在指尖翻轉，聽到江覓的話收起來攥進掌心，隨後直起身體朝她這邊走來。
她的嘴唇比較薄，唇色偏淺，抿着的時候會顯得冷淡，再加上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一旦直視一個人，一定會讓她無所遁從。
江覓下意識後退，腿彎磕到後排的椅子，身體慣性往後倒。
她本能想找東西扶，無奈桌面太矮，撲了空，只能認命地由着身體往下坐。
一剎那的晃神過後，手腕傳來微涼的緊縛感，江覓本該跌坐下去的身體穩穩停在了半空。
江覓詫異地抬頭，桌子另外一邊，程青然單手撐着桌面，大半個身體越過來拉住了她。
她的力氣很大，攥得江覓手腕發疼。
“江覓，同樣的話我不想重複第二遍。”程青然說得很慢，語氣很重，說完冷冷地甩開江覓，再次退回窗邊，和方才一樣斜斜倚在窗沿玩硬幣。
江覓一瞬不瞬地看着程青然線條分明的側臉做不出反應。
她的手腕已經沒了束縛，可那股清晰的涼意彷彿還在盤繞，它透過皮膚滲入血液，慢慢流向四肢百骸。
良久，江覓端着盤子坐回去，夾了一大口肉塞進嘴裏。
女明星大晚上的吃肉，等同於犯罪，再加上她是真的吃不下，整個過程就顯得異常艱難。
一旁正把椅子往桌上架的師傅看到，笑她，“姑娘，你太瘦了，多吃點，別怕，一頓飯長不了多少肉。”
江覓真誠地點頭，“好。”其實心裏慌得不行，她幾乎能預見一個月後，甘雯看到自己稱重時的精彩表情。
想到這裏，江覓手抖了下，剛加起來的肉塊掉回餐盤，發出不大一聲響動。
一直偏頭看着窗外的程青然聽見聲音回頭，目光靜悄悄的。
江覓以為程青然肯定會用嘲諷的語氣刺自己一兩句，誰知道她只是看了眼，像是意外碰到，很快就移開視線對旁邊忙碌的師傅說：“桂嬸兒，您先收拾別的地兒，這裏我等會兒弄。”
“好嘞。”桂嬸兒一笑，眼角有幾道很深的褶子，不難看，反而更貼近真實的生活，“小程，不是我說，哪兒有你這麼監督吃飯的？看給人小姑娘嚇得。”桂嬸兒數落程青然。
江覓無語，“……”她小嗎？哪裏小了？明明比程青然還大一歲。
怎麼突然想起這了？江覓半低着頭，眼角餘光從程青然身上滑過，她一直沒什麼表情的臉上多了點笑，無奈地對桂嬸兒說：“我有那麼凶嗎？”
“沒有嗎？”桂嬸兒一點面子也不給她，還光明正大地和江覓咬耳朵，“你們程隊這人刀子嘴豆腐心，你看她不能只看表面。”
“桂嬸兒。”程青然壓了聲兒，顯然覺得桂嬸兒話太多了。
桂嬸兒是長輩，不怕程青然惱，壯着膽把剩下的話說完，“前年有個新招的小孩兒失戀，有段時間和你一樣，不好好吃飯，程隊不知道這事，出任務給帶了出去，結果差點因為體力不支出事。那之後，她就下了死命令，不吃飯的自己滾蛋。你這都算好的，她不止沒讓你滾，還親自監督，哎呦，果然長得好看的姑娘招人喜歡嘍！”
桂嬸兒說到後面，腔調誇張地揚起，聽得江覓心頭輕顫。
她沒來得及分辨這股異樣感的根源，程青然就已經走了過來。
她哄走桂嬸兒，恢復了剛才面無表情的樣子，三兩下把江覓周圍的凳子反扣到桌面，然後一言不發地離開。
自始至終，沒給江覓一個眼神。
江覓的心沉下，盤子裏的東西再也吃不進去。
她抱歉地和桂嬸兒說了句‘對不起’，將還剩大半的餐盤放到回收處，離開了餐廳。
外面天已經黑了，亮起的路燈裹着一圈圈暖色光暈。
江覓記不大清回宿舍的路怎麼走，漫無目的地順着一條道悶頭往前。
走到岔路口，熟悉的聲音拉住了她慢吞吞的步子。
“你到底怎麼打算的？還想舊情復燃？”周浩叼着煙，蹲在路邊問低頭看手機的程青然。
程青然沒抬頭，很不給面子的反諷，“少給自己加點戲。”
“我這是合理推論，不然你解釋解析，為什麼一聽喬綠竹說江覓不吃飯就火急火燎地上去找人，還親自盯着吃？我沒老年痴獃，她高中那會兒就因為太瘦貧血，一頓飯不吃就頭暈，你敢說你反常的行為不是因為這個？”周浩一針見血地說。
程青然收了手機，語氣閑散，“你還挺會分析。”
“那你倒是正面回答下啊。”
“……”程青然沒說話。
江覓的心被她的沉默提起，然後狠狠地摔在地上。
“是怕她頭暈，怎麼了？”
“人不能在我們隊裏出事，這是老韓千叮嚀萬囑咐的，我盯她不過職責所在。”
“況且，人以前就看不上我，現在，人是大明星，我就一沒房沒車沒假期沒前途的‘司機’。”
“呵。”程青然笑了聲，黑沉的眸子裏一片蕭索，“誰還認識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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