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宋融江的父母有他的時候還不滿二十歲,兩個年輕人沒有做好準備,孩子就生下來了。
他的父親沒有負起責任,母親也把他視作拖累。
他的母親軟弱無能,像是一株不會獨立的菟絲花,缺了男人就無法生存,她總是帶着新的男友回來,然後靠那些男人的接濟和打零工過日子。
宋融江很聰明,雖然家中不富裕,但是受到過完整的教育,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大專,在學校里,他的成績一直中等偏上。
宋融江在無人的時候,是安靜而孤僻的,一旦和人接觸,人們就會發現,他的內心其實是狂傲的,他看不起很多人,覺得懷才不遇,他認為自己無法成功是因為沒有好的父母。
宋融江成年以後也和母親住在一起,一直是母親在照顧他的生活起居。
母親年老色衰以後,轉為依靠他,需要靠他養活。
他找過幾份工作,但是都四處碰壁,無法融入。
後來宋融江做了出租車司機,開夜班車,他白天都在睡覺,一直避免和其他人的正常交流。休息時他會去書店買書,然後抄寫一些詩句,還會在網上留下一些有些文藝的微博,會像普通年輕人一樣發發牢騷。
華都白虎山監獄的審問室里,一場問話還在繼續。
蘇回的聲音很低沉略微沙啞,他更多的時候是在傾聽,只有偶爾問出一些問題,宋融江覺得面對他的感覺和面對那些記者、警察、法官完全不同。
蘇回看向他的目光,十分淡然,讓他不自由主地安靜下來。
眼前的這位蘇老師似乎不覺得他是個不正常的人,不把他當作異類,對話的語氣里,也沒有對他的指責,這樣的環境,讓宋融江能夠敞開心扉。
“我媽大概現在很後悔有我這個兒子,但是不是因為她,我又怎麼會出生呢?”宋融江低頭道,“我還記得小時候,如果我母親他們想要在房間裏做點什麼?她的男友就會給我幾塊錢,讓我去樓下逛逛。”
審問室狹小,通風不暢,那些煙味太讓人難受了,蘇回又連聲咳了一陣,才穩住了聲音,繼續問他:“你那時候到樓下會去做什麼?”
“我家樓下有家租書店,當然,現在早就變成咖啡店了。我小時候,租書店裏有很多小說,有漫畫,還有一些名著故事,詩歌選集,裏面有一張舊沙發,我能夠坐在上面看很久。你也許不能想像,我小時候是乖得不行的那種小孩。”
“你就是在那時候養成了習慣,會把那些句子抄下來?”
“最初是老師說,在作文里加一些那樣的句子,能夠給成績加分。後來,有一段時間,我覺得成人的生活很沒意思,我找不到人生的目標。”
宋融江說到這裏彈了下煙灰,表情有點滄桑:“我意識到,我再辛苦掙錢,也在這個城市買不起新房子。我再忙碌,也沒有女人愛我。我可能要這麼碌碌無為過一輩子。然後我偶爾翻開了一本小時候看過的詩集,我念起了那些我曾經背誦過又遺忘了的詩句。那個瞬間,我忽然覺得詩裏面說的話,是對的……人類的感情是共通的,無論國度,無論時代,很多東西,幾千年了,從來沒有改變。”
蘇回看着對面的人,這個城市裏,像他一樣迷茫的人可能又很多,但是那些人,並沒有走上違法犯罪的道路,他是在給他的惡尋找理由。
宋融江頓了一下,背出一句詩:“童年、青春、友情和初戀的光輝,都像美夢般消逝,使你愴然。”
蘇回略一會回想,自然地說出詩名:“《致華茲華斯》。”
宋融江笑了:“蘇老師,你果然和那些平庸的人不一樣。”
蘇回看着眼前這個喜歡詩句的連環殺手:“現在,我們來聊一下那些受害人吧。”
他拿出了第一位受害人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短髮,長度到肩膀,她的死亡時間是去年的冬季,當時24歲。
“去年冬天,12月18日,那個晚上的凌晨兩點,她上了你的車,然後發生了什麼?”
宋融江吐出一口煙,用手指彈了一下煙蒂,他已經連續抽了四根煙,彷彿希望自己被那些尼古丁毒死,那樣就可以免於死刑的處罰。
“那個女人是出來賣的!”宋融江的表情滿是鄙夷,他回憶起了那個冬日的夜晚,那天天很冷,前幾天的大雪剛剛化掉,還有一些冰凌凍在路邊,他獨自一個人在車裏趴活,為了省油費不敢開空調,然後有個女人走過來,敲了敲他的車窗……
“那天她打車的時間大概是凌晨一點多吧,在車上時,她給她的朋友打電話,肆無忌憚地議論着那些客人,我聽不下去,曾經制止過她一次,她沒有絲毫收斂。”
“當她下車時,我回頭看了一下,發現後座的坐墊上有一些紅色像是血跡的東西。於是我就下車質問她,是不是弄髒了我的座椅。”
“她沒有解釋,而是說我無理取鬧,想要訛錢,後來她開始罵我,用包打我,高跟鞋踢我,她說要向出租車公司舉報我,讓我開不成車。我生氣了,就把她拖回了車裏,按在了後座上,扒了她的衣服……”
整個審問室里煙霧繚繞,宋融江一直在回憶着,他記得那女人穿的是有點厚的彈力保暖襪,外面套了一層只到臀部的皮裙。女人帶了耳環,是那種長長的流蘇,她的身上有一種劣質香水的味道,那是一個生活在城市低層的站街女。
然後宋融江的表情變化了,那表情,讓人噁心……
蘇回抬頭問他:“你脫下了她的衣服時,應該發現是你錯了。”
事後法醫的驗屍報告,女人並不在生理期,她被宋融江強迫發生了關係,然後殘忍殺害。
宋融江把煙捏在手裏道:“可能是我錯了吧,第二天白天我才看清,座椅上的那點紅色不是血跡,那有可能是不知道什麼客人留下的果汁痕迹,也有可能,是她的留下的口紅印記。不過,那不重要了,那個女人該死,她在不停地辱罵我,踢我,打我。她是一個骯髒的□□,下賤的女人,像是一隻瘋了的母狗……”
他不斷用各種所知的詞彙,侮辱着那個死於他手下的女人。
宋融江又吸了一口煙說:“我開始沒想殺她,我想要嚇唬她。”
蘇回道:“她的話激怒了你……”
宋融江沉默了一會,點了點頭。
他按滅了手裏的煙,又從煙盒裏抽出一根,點燃。
蘇回問:“第一次殺人後,你害怕嗎?”
“怕倒是不太怕。”宋融江的手有點抖,談話進行到了這裏,他終於顯露出了一絲的悔意。
可是蘇回敏感地感覺到,這悔意並不是對死於他手下的受害者。
“你怕你母親發現?“蘇回試探着問。
宋融江沉默了片刻開口:“我對不起我媽……”
眼前的男人對女人的看法無疑是受到了母親的諸多影響。他從小和母親相依為命,有一些戀母情結,他對母親是依賴的,卻因為母親曾經交往過諸多男友,他同時又對母親是厭惡的,他覺得她是骯髒的。
他難以想像,自己是從那樣骯髒的身體裏孕育出來的,連帶着厭惡着自己。
童年的經歷,讓他早已對正常的性生活產生恐懼,第一次殺人在偶發的情況下發生了,讓他食髓知味。
“我們來聊聊第二個被害人。”蘇回把另外一張照片推給了他。
照片上的女孩笑容甜美,和案發後的屍體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那是一位只有二十三歲的銀行女職員,在銀行盤點最忙的時候,她有一天晚上加班到十一點,隨後她下樓,等了一會才打了一輛出租車。從此,再也沒有人看到過她。不久之後,女孩的屍體被人發現在城外的一處枯井裏。
“是她運氣不太好。”宋融江開口道,“那天晚上,我把車開到了一個偏僻的地方,我和她說車子壞了,讓她在車裏等一下,我後來下了車,假裝修車,從後備箱裏拿出了工具。她在車裏打着手機遊戲,我打開了車後面的門,然後很輕鬆地控制住了她。”
宋融江還記得,那個女人嗓門不小,她一直在尖叫,叫得很大聲,於是他就慌亂去捂她的嘴,不停地把她往車門上撞,用扳手錘她的頭。
她受傷了,手上都是血,女孩絕望地趴在了車窗上,在上面留下了一個帶血的掌印。
這次犯案是在第一次犯案一個月後,如果說,第一次犯案是有很大偶然性的,第二次犯案則是有預謀了。
第一次的犯案對象是服務行業的女人,宋融江又和對方發生了爭吵,可是到了這一次,他卻把犯罪的對象定為了無辜女孩,事先也沒有任何矛盾。
女孩當時沒有防備,沒有把司機的車輛信息告訴朋友,這給後面的偵破造成了一定的難度。
還好重案組把兩起案件關聯在了一起,他們根據蛛絲馬跡一路追查,很快就找到了宋融江。
警方後來在宋融江的車裏發現了繩子以及一些膠帶,刀子等工具,他們通過化驗,檢查到了第二位死者的血跡,證據鏈完整,證實了他就是兇手。
蘇回盯着眼前的這個魔鬼,在第一次犯案之後,他就非常清楚地認識到,自己難逃法網,開始改變了行兇模式。
以前,他是在接送乘客,得到錢財,工作餬口。
而在第一個案子之後,他就變成了一個獵人。
他是在城市裏不斷尋找自己的獵物,把狩獵當作自己末日前的狂歡。
宋融江把目標鎖定在了深夜,獨自搭乘出租車的年輕女孩,他會用言語試探她們,當發現她們沒有什麼戒心時,就會伺機下手。
蘇回問他:“對這第二次犯案,你有什麼感覺?”
“感覺?感覺挺好的。”宋融江說到這裏笑了一下,幾分鐘前的那一點點的愧疚蕩然無存,他看着蘇回道,“我感覺,她真正的屬於我了,做這件事的時候,我像是忽然找到了人生的目標。”
男人臉上的表情,讓人不自由主地從心中升騰起一種寒意,他內心的魔鬼,因為這兩次的經歷被徹底釋放。他開始為了殺人這件事全力以赴,就像是一根松着的繩子,忽然興奮繃緊。
殺戮帶給了他快感,他變得不去殺人就無法好好活着。
一個連環殺人兇手,就經由這兩起謀殺案誕生了。
這樣的過程令人膽寒,也讓蘇回越發感覺到一種噁心。
“其他的,你還想了解什麼?“看蘇回一時不說話,宋融江竟然自己主動問。
蘇回側頭掩住嘴咳了幾聲,問他:“裴薇薇這個名字,你有印象嗎?”
“那個警方懷疑的第三位受害人?”宋融江眯着眼睛看向蘇回,他的忽然神情變了,像是一隻兇殘的野獸。
裴薇薇,在宋融江第二次犯案后失蹤的一名女孩,她是一位年僅二十歲的女大學生,而且是在一所比較有名的大學就讀。
裴薇薇家住在本市,她周末經常會打車回家。
她是在開學后的一次同學聚會之後失蹤的,時間距今三個月多一點。
據裴薇薇的同學說,她們那天吃完了晚飯,聊了一會天,散得有點晚,她們最後看着她上了一輛出租車,出租車的司機是男的。
那時候大家都喝多了,沒有人記得出租車的車牌。
在出租車上,裴薇薇給自己的母親發了一條短訊:“我上車了,等會就能到家。”
當時,所有人都覺得這樣的事情太過普通,太過平常了,這是個幾千萬人口的大都市,這種景象每天都會在城市的各個角落上演。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從那之後,這位女孩就失蹤了,這條短訊也成為了女孩的最後一句話,她從此再也沒有出現過……
警方調取了監控,但是沒有拍到她上車的身影,也沒有找到那輛出租車究竟是哪輛。
深夜,出租車,年輕女孩。
警方自然而言就把這起案子和之前的兩起案子聯繫在一起,這看起來也像是同一位連環殺手的連續作案。
後來,重案組介入,宋融江落網,他很快供述了前兩次的殺人行兇過程。
但是他一直否認自己殺害了裴薇薇。
警方有在車上發現前兩案的痕迹,卻沒有發現第三案相關的痕迹,在他們的不斷逼問下,宋融江也一直沒有鬆口。
直到最後案件審理,警方也沒有搜尋到新的證據。
最終,宋融江是因為殺害前兩位被害人而被判刑,裴薇薇的失蹤變成了一樁懸案。
“你為什麼要問我?”宋融江盯着蘇回反問,他顯然是看到過那些新聞報道的,也早已經熟悉了這個名字。
蘇回沒有說話。
宋融江皺着眉頭,有些不快地搖了搖頭,矢口否認,“我不知道她去了哪裏,我只殺了兩個人,沒有殺第三個人,這城市裏的殺人犯這麼多,幹嘛揪着我不放?”
感覺到了宋融江的抵觸,蘇回禮貌地點了一下頭,自然而然地把話題轉開了。
可是宋融江剛才的反應,卻引起了蘇回的注意,他像是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豹子,被點到了痛處,他急於辯駁,再也不能平靜。他又像是一個出軌的丈夫,當被人問到忠誠的問題時會急於掩蓋。
這樣的敏感反應,絕對不是被問過太多次的不耐煩或者是被無端指責的憤怒,而是一種心理上心虛的表現。
城市裏的兇手雖然多,但是每個兇手們都有自己的活動範圍,行為方式。
而且不同兇手都有選擇被害人的不同必要條件,根據被害人,你就可以看出兇手的喜好。
把那三個女孩排列到一起,就會發現她們之中有着相似之處,短髮,高挑,面色白皙,鼻樑微塌,眼睛不大,身材很瘦,這不是傳統意義的美人,但卻符合宋融江的審美。
特別讓警方注意的是,裴薇薇曾經是學校文學社的社員,還曾經參加過一些學校社團的表演。
裴薇薇最後獨自上了一輛出租車,那個位置恰好是在宋融江的日常活動範圍之中。
根據目擊證人的描述,那輛車以及車上的司機和宋融江很像。
宋融江當晚的收入很少,他也無法解釋裴薇薇失蹤當晚自己的行蹤。
綜合各種的線索,宋融江是兇手的可能性非常大,他也一直被列為本案的第一嫌疑人。
但是有一點很奇怪,宋融江是一個即將臨刑的死刑犯,殺了兩個人還是三個人,都無法改變這個結果。對前兩個受害人描述時,他甚至是洋洋得意,毫無悔過的,但是他一直在這一案上予以否認。
如果宋融江是殺害裴薇薇的兇手,他為什麼要在這個問題上撒謊呢?
蘇回一邊思考着,一邊又問了其他的一些問題,轉眼這場談話已經進行了兩個小時。
一盒煙,抽到了最後一根。
宋融江意猶未盡地吐出了最後一口白煙。
這場談話終於結束了。
蘇回收拾着資料道:“感謝你的配合,今天就到這裏。”他把第二案里枯井的照片抽了出來,遞過去說,“這個照片給你,做個紀念。”
他必須給眼前這個殘忍的兇手一點“甜頭”,這樣才能夠從他那裏獲得更多的信息。
蘇回想起了他看過的法醫資料,法醫判斷,第二位被害人被扔到這個枯井中時,可能還是有呼吸的,他們在井下發現了女孩手指抓撓的痕迹,她曾經喊叫,試圖自救。重傷的她是獨自在寒冬里,在這個枯井中,鮮血流盡,逐步走向了死亡。
無人聽到女孩的哭聲,那時候的她會想些什麼,會多麼的無助……
那是冬天的枯井,整張照片只有灰色,周圍都是倒伏的枯草,照片之中透露着一股悲涼和絕望。
宋融江接過照片,像是得到了什麼珍寶,他捻滅了煙蒂,“蘇老師,和你的談話我很愉快。”他頓了一下說,“我已經很久沒有這麼開心了,像是見到了一位很久沒見的朋友。”
蘇回望着他,他看不清宋融江臉上的表情,但是聽語氣,應該是在笑着的。
他才沒有這樣的朋友。
有瞬間,蘇回是希望這世間真的有怨鬼的,如果女孩的魂魄還在,他希望她能從照片上的井裏爬出,給這個男人懲罰。
他的心裏這麼想着,臉上卻不動聲色:“再過幾天,我會再來拜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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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青春、友情和初戀的光輝,都像美夢般消逝,使你愴然。——《致華茲華斯》雪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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