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拐進自家的巷口,除了各家門口種的樹,江遇一眼就看到了門口停的那輛車。
他眼神好,看清了車牌。巷口有點窄,停了一輛車的情況下不能同時過兩輛自行車。訾落騎得快了些,在他前面。
他家裏的大門沒關,江遇剛想開口跟訾落說幾句話,餘光看見從裏面走出的一道身影。
即使不看車,從外表看來江德興也是明顯的“有錢人”。手腕帶了一塊表,頭髮梳得一絲不苟還噴了髮膠,穿着簡單的短袖,褲子是耀眼不低調的橙黃,腳上踩着一雙價值不菲的運動板鞋。
“二叔。”江遇喚了聲。
人一打扮准年輕,江德興看起來比他爸爸江德志年輕許多。江德志是老大,江德興不過才比他小了一歲。
江德興沒有他高,但他從不抬頭看人,只是站在原地抬眼用慣有的神態看向他,從鼻子裏應了一聲,語氣裏帶了一點審問的意思:“回來這麼晚?”
“在學校里打了會球。”
話音剛落,從屋裏響起那熟悉一點兒都不陌生罵罵咧咧的嗓音,江遇垂下了眼,江德興陪他聽了一會兒,臉色有點不太好看。
他似乎不想在這裏多待,抬眼看江遇,說:“你爸喝多了,我送他回來。你也是,放學后早點回家陪你媽干點活照顧着點你爸,球有什麼好打的?”
雖說是他爸的弟弟,他喚他一聲二叔,但江遇對江德興並沒有什麼親情可言。因為接觸的少,那時候爺爺還在,過年的時候一家人會聚在一起,一年裏還能見上幾回。自從前幾年爺爺去世后,他們家和江德興家裏很少有往來。
江德興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都比他大個幾歲,江遇小時候時不時去他家裏玩。而他從小時候就知道,江德興一家人並不怎麼喜歡他。
“知道了。”江遇見江德興去開車了,又加了句,“二叔你路上慢點。”
江德興沒回頭,點了點頭把車開出了巷口。
天已經黑了下來,門外的路燈全亮了,銀白色的光灑下來,江遇垂着腦袋看了一會兒自己的影子,把自行車停好,緩步進了屋裏。
那喝醉酒後的罵聲越來越大,什麼難聽的口頭禪都有。江遇面不改色早已經習慣了,打他記事起江德志就是這樣,到現在都沒變過。
屋裏燈都亮着,徐美音從正屋裏跑出來,看見了他微微一愣,說:“回來了?家裏沒飯,你出去買碗面或者煮方便麵吃吧。”
房間裏傳來的叫罵聲不止,徐美音在接水,江德志的聲音停了一下,又提高了嗓音喊:“江遇回來了?”
江遇走進屋裏,喊了聲:“爸。”
“小兔崽子。”江德志歪歪扭扭靠在床頭,他平時皮膚就黑,一喝醉了整張臉都是暗紅色。不知道喝了多少,眼睛裏充血,又罵了句,“什麼逼玩意……過來過來,給我過來!”
一進門被罵了兩句,江遇臉上沒太多表情,把書包放下後走到他床邊坐下,徐美音端了杯水過來:“你叫他做什麼,小遇還有作業要做,快回屋。”
“回什麼回!不準回!”江德志渾身酒氣,平時嗓門就大,喝醉了后發酒瘋更是壓不下來,他就差指着徐美音的鼻頭了,“老子讓他坐這裏他必須坐!哪兒也不能去!”
“江遇才剛放學回家,作業天天一大堆,你叫他有什麼用。”徐美音回頭看一眼江遇,小聲地說,“回你屋裏去。”
江德志又吼:“叫他沒用!叫你有用?你幹什麼夠料?!喝個酒一個電話一個電話的催,你是個什麼東西!老子都不想理你!”
江遇知道江德志現在什麼都聽不進去,一喝醉只能靠說話發泄他自己的怨氣。他留下來確實沒什麼用,拿起書包準備回屋,江德志在身後喊他,想讓他停下。
他腳步停在門口,聽見江德志喊了聲:“江萊。”
江遇回了自己的房間,書桌上很乾凈,書整整齊齊擺放好,上方左側放了一張合照,一家四口,徐美音和江德志,江遇和江萊。
就算把門關的再嚴實,江德志醉到說不清楚話的聲音還是傳了過來,江遇聽着他罵罵咧咧又說了一大堆,最後徐美音像是綳不住了,吼道:“行了!”
徐美音把水放在旁邊桌子上,力道大的發出“嘭”的一聲聲響,水濺了一點出來:“喝醉了就給我睡覺!發什麼瘋!”
江德志坐起身:“對!都是我發瘋!我他媽想我自己的兒子也叫發瘋!都是我的錯,你就天天管着我吧!你也就這個能耐了,你自己的兒子都管不好,生下來個病怏怏的還守不住——”
江遇聽到扇巴掌的聲音,他知道徐美音承受不住了,只能用扇巴掌止住江德志要說出口的那些話。
桌子上的那張合照放了十幾年,儘管江遇對照片里笑得燦爛的男孩沒什麼印象,但因為他清楚地知道這個男孩叫江萊,是他的哥哥,所以看到照片時總會生出一絲親切的感覺來。
剛才江德志口中的“兒子”指的不是他,是江萊。自打他記事起,江德志每次喝醉的原因都是因為這個,每次脫口而出的最多的名字,都是江萊。
因為徐美音身體的緣故,留不住孩子。第一胎就是這麼沒的,江萊之所以能生下來是因為徐美音吃了葯才把他保下,而後果就是江萊從出生身體就不好,總是長瘤子,雖然不是惡性,但做了手術還會長,一次次下來受了不少罪。
後來江萊在一場手術中死亡,其他的江遇一概不知。因為那年江遇五歲,他差點被湖水淹死,導致搶救過來后他一直記不得五歲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
雖然江遇對江萊這位哥哥一點印象都沒有,但照片里的江萊牽着他,對鏡頭笑的燦爛陽光,很親昵,很親切,從兩個人緊緊攥着的手來看,江遇想,江萊一定很疼他。
江德志失去了大兒子,到現在為止十二年了他一直走不出來,一直思念着江萊,江遇明白。所以江德志每次罵他罵得再難聽,他雖然不解,可他還是全都如數吞下。
徐美音和江德志還在吵,江德志說不了幾句就被徐美音的巴掌堵住了嘴。這一片都是四合院,這麼大的聲響隔着牆都聽得清清楚楚。
訾成民在做飯,從廚房走了出來,謝小安正在院子裏摘菜,說:“老江又喝醉了?”
“是吧。”訾成民聽着徐美音尖細的嗓音,嘆了聲氣。
謝小安把菜拿去廚房洗:“這酒有什麼好喝的,要我說你們男人吶,能不能記住借酒消愁沒有用,那隻會愁上加愁耍酒瘋還丟人!”
訾成民一聽跟自己扯上了,不樂意道:“我可沒借酒消愁,我喝醉了都直接睡覺。”
這話是真的,訾成民工作穩定踏實,謝小安在一家小公司上班,算不上特別有錢的家庭,但在這裏已經很不錯了。
“哎,天天這麼吵,那事都過去多少年了。”謝小安甩了甩手上的水,拿着刀切菜,想說話,又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訾成民說:“老江吶!心裏有心結,你看他對小遇那個態度就知道,哪有人這麼罵自己的兒子?”
“自己的兒子——”
訾落從屋裏出來後站在門外,看着院子上空繁星滿天的夜空,站了一會兒聽到隔壁吵架聲再次響起,他回屋裏在翻開的書本旁拿起手機。
江遇根本沒法兒靜下心寫作業。
耳邊此起彼伏地響起徐美音和江德志的爭吵聲,誰也不讓誰,你提高了聲音我就比你更高,沒有道理可言。每次一吵架十幾年前的事都能給你翻出來,而江德志心裏不滿的何止十二年前失去江萊的那件事,他心裏怨徐美音,小事大事,每次一喝醉只會埋冤對方。可他說著說著總被徐美音的巴掌扇疼了嘴,溢出了血,便也不怎麼往這事上說了。
眼前的作業只做了幾道題,估計還是錯的,江遇把筆重重一撂,靠在椅子上閉上眼睛。
他想拿耳機聽會歌算了,還沒睜開眼睛,聽到微信提示音響了起來。
他伸出手看了一眼屏幕,緊繃的嘴角動了動。
落:來我家?
遇見:馬上。
江遇打開旁邊柜子,手使勁兒往裏探,摸到一個小盒子后拿出一根又塞了回去,把打火機和口香糖裝兜里,又把作業本和書本收拾了一下走出了房門。
正屋裏似乎吵累了,令人抓狂煩躁的對罵聲終於停下,只有江德志醉酒後的哼哼唧唧聲時不時傳進耳朵里。
江遇心裏湧起一陣煩躁,腳步像逃離一樣急,走出去后他沒去隔壁院子,走去一旁沒什麼人去的死胡同,蹲下后拿出了打火機。
火紅的光芒倒映在眼睛裏,下一秒面前飄起了不明顯的煙霧。
幾分鐘后江遇嚼着口香糖手裏拿着書和作業去了訾家大院,訾家吃飯向來比其他家晚,所以江遇一踏進去就聞到了飯香味。
謝小安端了一盤菜從廚房走出來,看見停在門口的江遇,招呼道:“來啦?快進來,這就吃飯了。”
江遇摸摸鼻頭,不太好意思的說:“謝姨,您知道我要來啊?”
“知道啊。”謝小安和他一起進了屋,把菜放桌子上,“落落跟我們講了,放心吧,一會兒多吃點。”
兩家父母認識了二十年,一點兒也不生疏,沒事一起打個牌,謝小安還經常找徐美音一塊去逛街。她一直以來都清楚江家的情況,但外人不能多管,只能往好了勸。
唯一一次插手是在江遇六七歲那幾年,她衝進江家大院裏攔過江德志。
江萊是在江遇五歲那年去世的,從那之後江德志像變了個性子,酗酒狂躁。江遇犯了一點錯他整個人暴躁的像困了多年野獸,江遇不太明白,覺得委屈,選擇了犟嘴,換來了江德志的打罵。
謝小安把江遇護在身後,江遇聽見謝小安說江德志瘋了,訾成民拉住江德志往屋裏走,江遇從頭到尾都沒哭,回頭一看,門口站着他的小夥伴。
訾落見他轉過身來了,怕他不開心,揚起笑容去握他的手。
一直到謝小安給他的傷痕擦好了葯,他都沒鬆開握着江遇的手。
角落裏放着一架鋼琴,嶄新,還泛着光。江遇伸手指指,說:“落落,能再彈一首給我聽嗎?”
“好啊。”訾落牽着他走過去,坐下來后,問道,“想聽什麼?”
七歲的江遇托着腮想了一會兒,想不出來,說:“我也不知道,你彈吧,你彈的我都愛聽。”
訾落垂下眼睛,坐得筆直,細小潔白的手指落在琴鍵上,屋裏響起了緩慢優美的旋律,過了一會兒,訾落開口輕輕哼了起來。
剛才那一頓打帶來的不快和委屈,這會兒已經被訾落彈出來的琴聲沖刷了去,停在江遇耳邊的不是江德志怒吼的謾罵,而是訾落還帶着稚氣溫和的嗓音。
一曲結束,江遇意猶未盡,亮盈盈的瞳孔里映出訾落的身影,問道:“這是什麼曲子?真好聽。”
訾落笑了起來:“我自己瞎彈的。”
“哇——”江遇睜大了眼,兩隻小手拍了拍,直誇訾落厲害。
在這之前江遇就聽過很多次訾落的琴聲,可是那都是在他五歲之前發生的事了,他已經記不得了。在這之後訾家大院就像是他避風的港灣,他累了覺得難過了,總想着進來躲一躲,讓訾落彈琴給他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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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不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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