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苦橙
斷斷續續的道歉和請求徹底抑制了獄寺隼人的心,也許是他不夠冷硬,不夠稱職,不夠鐵石心腸,這其中的原因是獄寺隼人一時間無法得出的,在這一刻,他只知道自己無法拒絕那個女孩的祈求,在責任與動搖之間,他內心天平已經向動搖傾斜了。
不準備通知醫務部的獄寺隼人伸出手,想要把女孩抱起來,可是他的手剛接觸到女孩,女孩的身體就像被針扎一般抖了一下,獄寺隼人立刻縮回了手。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這樣?
獄寺隼人不敢再碰她,又不能去找人來,只能像只獃頭鵝一樣愣在那裏,什麼也做不了。
不知過了多久,女孩終於停止了顫抖,急促的呼吸也漸漸和緩下來,獄寺隼人試着伸出手,搭上女孩的肩膀,見她不再像被針扎一般,獄寺隼人緩緩地抱起她,向內室走去。
把女孩放到床上后,獄寺隼人低聲道:“喂,你沒事吧?”獄寺隼人知道自己是在問蠢話,怎麼可能沒事,自己又沒瞎,剛才那種情況怎麼可能會沒事。
“我沒事的,過一會兒就會好的,謝謝您。”
獄寺隼人當然不會信這種話,只是一時間找不到回答的話,只好沉默。
“只是,我好像沒辦法自己更衣了,能請您請一位女性來幫幫我嗎?”女孩的聲音又輕又柔,不仔細注意的話,比之平常似乎也沒太大區別。
獄寺隼人一言不發,這種時候,他應該開口叫她不要再想着去參加什麼鬼宴會了,可是,十代目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
帶着不為人知的掙扎,獄寺隼人走出了房間,他神思恍惚地走向地上。
“獄寺,你來這裏做什麼?”
被聲音驚醒的獄寺隼人這才發現自己居然走到了訓練基地,叫他的居然是辭去門外顧問里的職務,正在同可樂尼洛環遊世界的拉爾·米爾奇。
“拉爾,你怎麼會在這裏?”
“只是來看看而已,這個時候你不是應該守着沢田嗎,怎麼會跑到這裏來?”
“……只是走錯路了。”
“什麼?我沒聽錯吧,你居然會走錯路?”
“不說這個,拉爾,你現在沒事吧,沒事的話跟我來一下。”
“做什麼?”
“跟我來就知道了。”
莫名其妙就被喊走的拉爾有些摸不着頭腦,獄寺平常不是這樣的,今天怎麼這麼反常。等知道獄寺叫她的目的是什麼都拉爾可以肯定,一定要找出他反常的原因的話,那一定是因為那個女孩了,那個能讓最不懂得美的人知曉美為何物的女孩。
“拉爾,你幫她換下衣服。”把拉爾帶到房間后,獄寺隼人說。
“什麼?”懷疑自己耳朵的拉爾不由得把自己的疑問問出口。
見她一臉疑問,女孩開口道:“對不起,麻煩您了。”
“……沒什麼。”對女孩子向來沒轍的拉爾上前一步,伸手去想要去扶女孩,她當然看得出女孩現在的狀況。
“謝謝您。”
“那我就出去等你們。”獄寺隼人說完,轉身往門外走去。
就在他轉身的一瞬間,被拉爾扶起來的女孩忽然用左手捂住嘴,獄寺隼人聞聲轉過來,就看見女孩緊緊地捂着嘴的手指縫間滲出了鮮紅的液體。
獄寺隼人立刻衝過來:“喂,這是怎麼回事!”
女孩搖頭,捂着嘴的手更用力了。
拉爾伸手去扯女孩的手,幾乎沒用什麼力就扯開了那隻白皙纖美而冰冷的手,她一扯開那隻手,刺目的液體就滴了下來。
獄寺隼人終於忍不住了:“都成這樣了,還去什麼宴會,我去報告十代目……”
“不,拜託您了。”
“為什麼?不過就是一個宴會而已。”有點搞不清狀況的拉爾很不解。
女孩深吸一口氣,把涌到嘴邊的液體咽了回去:“今天對綱君很重要。”
“所以,拜託了。”
坐在房間外的地毯上的獄寺隼人思緒混亂,懊惱、懷疑、猶豫、擔憂、自責、自我厭棄,種種情緒混雜交錯,幾乎要將他的理智淹沒。
“今天對綱君很重要。”
“今天對綱君很重要。”
“今天對綱君很重要。”
這是對十代目的不聞不問嗎?這是對十代目的漠不關心嗎?這是對十代目的不管不顧嗎?這分明是對自己惡狠狠地嘲諷,嘲諷自己的自以為是,嘲諷自己的理所當然,嘲笑自己的無知自大。
原來這麼多年他真的並沒什麼長進,還是那個自以為是的混蛋,和那樣指責媽媽的混蛋並沒區別的混蛋。
彷彿是一個過了世紀那麼久,緊閉的房門終於打開了,內里透出了明亮的燈光,照亮了一直深陷黑暗的獄寺隼人。
明亮的燈光下,那個皎艷無倫的女孩出現在獄寺隼人的視線中,光華炫目、熠熠生輝。
“勞您久候。”目眩神迷中,獄寺隼人聽到了一個聲音。
“獄寺,你還要在地上坐多久?”這是另一個聲音。
獄寺隼人恍恍惚惚地站起來,一個拳頭砸向他,力道之大,痛得他齜牙咧嘴。
“清醒了沒有,沒有的話我再幫你醒醒腦。”拉爾收回拳頭,冷冷問道,不管過多少年,對待這群臭小子,她還是一如既往地不留情面。
獄寺隼人寧願拉爾再多給他幾下,最好能痛揍他一頓,至少身體的疼痛能很快地恢復,只可惜她給了自己一拳后就收回了拳頭,並不給他如願以償的機會。
終於回神的獄寺隼人揉了揉被揍的地方,站直身體,把視線投向一旁,不去看女孩,也不去看冷冷盯着他的拉爾。
“謝謝您。”
“沒什麼好謝的,舉手之勞而已。”拉爾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冷淡。
然而在下一秒,獄寺隼人居然聽見拉爾用又平淡又冷酷的聲音說道:“很美。”
她的語氣再尋常不過,就好像是在說今天天氣很不錯,根本就聽不出讚美的意思,反而因為太平靜了倒給人一種嘲諷的感覺,聽得獄寺隼人不由得抽了抽嘴角,他朝拉爾看過去,她還是那副冷淡樣,好像剛剛的話並不是出自她之口。
“謝謝您。”
“我們現在上去?”
“不會耽誤您嗎?”
“我沒什麼事。”
“那就拜託您了。”
聽見這話,獄寺隼人默然,可樂尼洛應該不算什麼重要的事吧。
“走吧。”
漫長而寬闊的地下游廊中,三人行走其間,沒有絲毫擁擠的感覺。
四周寂無人聲,走在其間的人能夠清晰地聽到彼此的腳步聲,由於地上正在和即將舉行的兩場連續的宴會,彭格列各部門大部分人手都被抽調到宴會現場維持宴會的運行,因此這裏現在並沒有守衛或侍者,只有三個無聲穿行的人。
沉默了很久,獄寺隼人終於忍不住問出了一直以來深藏心中的質疑:“為什麼?”
“因為綱君想那樣。”
他問得奇特,女孩也答得奇特,一旁的拉爾覺得自己似乎什麼都沒聽懂,又似乎聽懂了一點。
得到這個回答后,獄寺隼人又沉默下去。
“其實,我一直在等您開口,可惜我沒時間了,就在剛才我還在想,如果您還不開口的話,我只好討您的嫌了。”
“不知道您是怎樣看綱君的呢?”
“我第一次見到綱君的時候,他已經殺過人了。”
“那個時候,他正被自己手上的血腥折磨得無法安眠,每天晚上一閉上眼,就會回想起那種感覺。雖然他說他殺的那個人是一個讓很多人不幸的混蛋,雖然他本意其實並不想那樣,但是那並不能改變他殺了人的事實,不能減緩他內心的痛苦和愧疚。”
“他不想、不願,又不得不去做。”
“一直以來綱君都被勉強着,被別人勉強,被自己勉強。”
“再勉強自己一點吧,再努力一點吧,再堅持一下吧,那麼多人在期盼、在依靠,除了迎難而上,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
“在很多方面,綱君都不是天賦型的,他甚至比許多人做得都要差,一遍不行就兩遍,兩遍不行就三遍,直到能做到為止。”
“並非無所畏懼,並非手到擒來,並非身經百戰,並非遊刃有餘,只是別無選擇。”
“所以他學會向加諸己身的信任妥協,學會對自己的遺憾釋懷,學會隱藏自己的意願,學會遷就需要他遷就的事物。為了大家的期望,為了許多人覺得理所當然的東西,他什麼都在遷就,唯獨不會遷就自己,在遷就一切中漸漸變成了現在的綱君。”
“但是十年過去了,綱君依然是個不徹底的人。”
“想保護重要的人,想不傷害無辜的人,想做光明正大的事,想讓大家在陽光下歡笑,他什麼都想,所以也什麼都不想。”
“所以他沒辦法不優柔寡斷,沒辦法不難以抉擇,也沒辦法不懷疑。”
“他在迷茫中前行,在懷疑中堅持。在黑夜裏為別人點亮明燈,為別人的期望燃燒自己。”
“為了別人,他扼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