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頭一個從人群里摔出來的男子叫薛世才。

此人相貌平平,氣質也平平,是那種一不小心丟進人堆里,就再也扒拉不出來的人。

而葉雪燭之所以記得此人,還記得很清楚,是因為這個薛世才是城守府掌事的兒子,與卓熠幾乎形影不離,兩人志同道合,不,應該說臭味相投,一同惹是生非,胡作非為。

不過,相比卓熠,這個薛世才要更可惡些。

卓熠此人雖然驕縱跋扈,但心眼卻不毒,甚至可以說有些單純。

他從前犯下的那些惡事,多半都是薛世才在背後攛掇。

這個薛世才,才是真正的陰險卑鄙,心腸歹毒。

摔了個狗啃屎,險些磕掉兩顆門牙的薛世才,在“哎呦”一聲痛呼后,一邊扶着腰慢慢從地上爬起來,一邊橫眉豎眼的罵道:“哪個孫子敢背後踹老子!”

而與薛世才一同摔出來的七八個男子,也跟着齊聲叫罵。

葉雪燭這才注意到,那七八個人竟穿着一樣的褐色短打。

她不認得這些人,卻認得這身衣裳。

這個式樣,這個顏色,這些人都是城守府的僕役沒錯了。

為何會有這麼多城守府的僕役,躲在圍觀的人群中?

葉雪燭稍一思量就反應過來,而圍觀的人群里,也有人很快明白過來。

“卓大公子,你這樣費盡心思的去欺辱一個姑娘,羞不羞?”之前便站出來幫葉雪燭說話的俏麗婦人,滿臉鄙夷的揶揄了卓熠一嘴。

卓熠見奸計被當眾拆穿,又羞又惱,正欲辯解幾句,就見才從地上爬起來的薛世才,瞪着一雙三角眼,指着那婦人,惡狠狠地威脅道:“你這多嘴多舌的小寡婦,還不趕緊滾遠些,信不信老子帶人拆了你鋪子!”

婦人哼笑一聲,臉上的鄙夷之色更濃,“你倒來試試!”

薛世才眼中閃過一絲忌憚,也沒再與那婦人嗆聲,只扭過頭去連啐了好幾口,低聲罵了句,“沒過門就剋死丈夫的掃把星,害人精!”

“你可閉嘴吧!”葉雪燭手臂一揮,猛地擲出個東西。

只見那巴掌大的東西,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精準地砸中了薛世才的腦袋。

薛世才又是“哎呦”一聲痛呼,雙手捂着腦袋,一屁股跌坐在地,疼的呲牙列嘴,再沒精神罵人了。

葉雪燭微微偏頭,不動聲色地沖馬車裏給她遞傢伙的興來,豎了個大拇指。

只可惜砸出去的那好好一套十二方鎖,眼見是不能要了。

卓熠見薛世才被打倒在地,連忙命人去扶,接着又瞪向葉雪燭,怒道:“你敢出手傷人!信不信我抓你去衙門問罪!”

“去,咱倆這就去衙門找你爹卓城守。”葉雪燭毫不示弱地回瞪卓熠,聲色俱厲的說,“咱們就去問問卓城守,惡意煽動百姓鬧事,公然衝撞慎王殿下儀駕,這兩條罪名加起來,夠不夠綁了你去砍頭!”

葉雪燭此言一出,卓熠心中大駭,他緊咬着下唇,目光陰鷙地一一掃過薛世才和那七八個摔了一身泥的家僕,氣悶的險些吐出血來。

到底是哪個不怕死的雜碎,敢背地裏偏幫明燭兒,壞他的事!

若被他逮到,一定要那雜碎好看!

而另一邊,葉雪燭也在好奇,究竟是哪位英雄俠士,路見不平,拔腳相助。

葉雪燭本來就不欲與卓熠糾纏,見人似乎被她唬住了,便一鼓作氣,又道:“你還不趕緊讓開,難不成真要派人去喊了你爹來,親自把你抓回去。”

若不是怕被嗤仗着自己有刀劍在手,便恃強凌弱,欺壓手無寸鐵之人,早就氣得想跳下馬揍人的侍衛長,立馬接着葉雪燭的話茬,咬牙切齒的對卓熠說:“你等着,我這就去城守府把你那卧病在床的爹抬來。子不教父之過,他再病重,也合該過來折騰這一遭。”

說罷,便轉向圍觀的百姓,朗聲問:“哪個知道城守府怎麼走,勞煩給引個路。”

之前與那俏麗婦人一同為葉雪燭說話的大塊頭青年,連忙舉手,“官爺,您隨我走。”

侍衛長沖那青年抱拳一禮,回身與葉雪燭說:“我這就去城守府走一趟。”

葉雪燭點頭,“您儘管放心去,有我看着,他跑不了。”邊說邊狠狠斜了卓熠一眼。

見葉雪燭這是要動真格的,卓熠臉上血色盡失,不能,絕不能讓人這個時候去城守府!

卓熠這般驚慌,不為別的,只為他早前說的那些,他爹卧病在床,下不來地,只能托他前來迎接慎王,全都是假話。

事實是,卓熠今日是背着他爹卓城守,出來鬧的這一出。

為了確保計劃順利實施,卓熠在他爹午後飲的茶水裏,下了一點兒薛世才幫他弄來的蒙汗藥,保證他爹在天黑前醒不過來。

卓熠是城守卓文翰的獨子,也是卓家這一代唯一的男丁。

卓熠料定,他爹即便事後醒來知道,至多拿藤條抽他幾下,再關上個三五日,左右捨不得,也不敢對他下死手。

他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他們老卓家的香火可就斷了。

卓熠這邊早就想好了要如何善後,卻沒想到會有人中途去尋他爹。

要知道,這事兒一旦被揭出來,旁的先不說,只給朝廷命官下蒙汗藥這一條罪名,就夠他掉腦袋的,到時候他爹都保不住他。

卓熠惜命的很,可不想英年早逝,還逝的那麼難看不體面。

於是,他連忙沖打馬就要走的侍衛長一揚手,“等等!”

侍衛長冷眼瞥他,“怎麼?”

“你們莫要去擾了我爹養病,本少爺今兒就暫且放那小雜種一馬。”偽孝子卓熠說完,便不情不願地帶着他的人讓到一邊,目光怨毒地剜了葉雪燭好幾眼,才轉身朝城裏走去。

這一回葉雪燭徹底看清了,卓熠的腿腳的確是有些毛病,走路一跛一跛的,是崴着了還是……

葉雪燭正納悶,才走出去沒多遠的卓熠氣不過,又轉過身來,衝著葉雪燭恨恨道:“葉雪燭,若我是你,才沒臉回這寒宵城。你睜大眼睛好好看看你周圍這些人,哪個沒因你的好阿爹失去親友,或是流離失所。這城中的每一個人,都與你有不共戴天之仇,若我是你,就一頭碰死在這城牆磚上,要麼就一刀抹了脖子,以死謝罪!”

殺人誅心,卓熠說的每一句,都如陵勁淬礪的鋒刃,直戳在葉雪燭心上,痛到她幾乎站不穩。

“來人!”

楚宥陰沉到令人心悸的聲音從馬車裏傳出。

而與此同時,一道清脆又響亮的小童聲音,從人群後方傳來,也是喊着“來人”。

“來人,快來人,顧神醫要在恆泰興坐堂義診,不只診金不收,藥費也分文不取,大伙兒快去看看呦。”

一聽已經閉關停診近一個月的顧神醫終於露面,無論有病沒病的,都想過去湊個熱鬧。

雖然沒什麼依據,但大伙兒就是覺着像顧神醫那樣神仙似的人物,多看上幾眼便能保佑他們延年益壽,長命百歲。

於是,擠在城門口看熱鬧的人,立馬爭先恐後的往城裏涌去,就連之前要出城辦事的,也都跟着折返回去。

卓熠也沒再糾纏葉雪燭,帶着一眾隨從匆匆回了城,看樣子也是急着去見顧神醫。

人群散盡,只有之前替葉雪燭說話的那年輕婦人沒走,反而走上前來。

侍衛長知那婦人沒存惡意,便沒攔她,還衝她頷首致意,謝她方才仗義執言。

那婦人與侍衛長微微屈膝回禮,而後走到馬車前,從挎在臂彎的竹籃里取出一個小罈子,輕輕放在車轅上,“葡萄釀的果子露,你從前最愛喝的。”

“順娘姐姐……”葉雪燭抿着唇,強忍住在眼裏打轉的淚,“謝謝你。”

順娘微微搖了搖頭,便轉身離去。

葉雪燭抬起霧氣深濃的雙眼目送順娘,卻見已經走出去十幾步遠的順娘,忽然又回過身來。

“忘了說。”順娘沖她展顏一笑,“明燭兒,歡迎回家。”

一瞬間,像是有什麼東西猛地在心中炸開。

方才,在鋪天蓋地的謾罵聲中,也不曾折腰的葉雪燭,這會兒卻被“歡迎回家”四個字惹地丟盔棄甲,蹲在車轅上,抱着那壇果子露哭的好不狼狽。

五年來從未見葉雪燭在他面前掉一滴淚的楚宥,一時有些不知所措,還是興來小聲提醒,說外頭雨勢大了,楚宥才醒過神來,親自出去將人扶進馬車。

興來取了軟巾遞上前,“雪燭姑娘快擦擦頭髮,莫要着涼了。”

葉雪燭謝過興來,抬手去接,卻被楚宥先接了過去。

葉雪燭可捨不得勞動她當親弟弟疼的楚宥,“我自己來。”

楚宥不依,鼓着臉緊緊攥着軟巾不肯撒手。

葉雪燭輕嘆一聲,將頭往楚宥那邊歪了歪,方便楚宥施展。

而如願以償的楚宥臉色還是很不好,陰沉的都能滴出水來。

興來從旁瞧着,連大氣都不敢喘。

待將葉雪燭濕發上的雨珠拭乾,楚宥放下軟巾,才緩緩開口說:“雪燭,對不住,都是我的錯。”

葉雪燭不明所以,抬眼看向楚宥,“瞎說什麼胡話。”

楚宥也不解釋,垂頭耷腦地坐在那裏,手指一下一下摳着軟榻的扶手,半晌才又說:“我知道臨行前那幾天,三哥一日好幾趟的派人來找你,勸你舍了我,去他宮裏。那時你若應了三哥,也不必隨我一路奔波辛苦,方才還受了那麼大委屈。”

“殿下,我……”葉雪燭正欲分辯,楚宥卻揚手示意葉雪燭先聽他說。

葉雪燭只好住口,耐着性子聽楚宥說。

“方才那個卓……卓什麼,已然沒把我這個慎王放在眼裏。是啊,我一個被流放到這裏的落魄王爺,有什麼好忌憚的呢。”楚宥苦笑,眸色又暗了幾分,“瞧那小子方才的架勢,日後怕是不會少尋你麻煩。而我如今是戴罪之身,必得規行矩步,謹言慎行,不能明着為你出頭,否則一旦被那卓城守狀告上去,我怕是連這窩囊的慎王也做不成。到時候你和他們……”楚宥說著,看了一旁面色煞白的興來一眼,又望向葉雪燭。

葉雪燭因剛哭過,眼珠有些發紅,但被淚水潤濕的雙眼,卻比尋常看起來更加清湛明亮,“所以,殿下是要讓我回宮,跟了三殿下?”

楚宥不言,又垂下了頭。

葉雪燭吸了吸有些發酸的鼻子,沉默許久才道:“是誰說要一起好好活着的?”

楚宥肩膀明顯一僵,頭埋得更低。

“殿下,回答我。”

“阿姐……”楚宥很是掙扎了一番才重新抬起頭來,也不避着興來,邊喚邊伸出雙手緊緊抓住葉雪燭的衣袖,聲音有些哽咽,“我想和阿姐一起,想阿姐永遠都陪着我,可我已經保護不了阿姐了。”

葉雪燭倏然抬手,在楚宥腦門上彈了一記,嗔道:“你這孩子可真不經事,不就是被人當面罵了幾句,我才不在意。”說著,沖楚宥一笑,“那個卓熠我最知道,就是個色厲內荏的草包,只敢嘴上罵幾句出氣,不敢真對我怎麼。他叫我去撞城牆磚,叫我去上吊抹脖子,我偏不讓他遂心如意。我得活着,還得好好活着,看到頭來誰才是那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楚宥獃獃地看着眼前的葉雪燭,眼前的人雖然眼睛濕噠噠的,頭髮也濕噠噠的,看起來有些狼狽,但整個人卻是那麼神采飛揚,閃閃發亮。

就像是寒夜裏的一豆燭火,發著光,發著熱,竭盡所能地去照亮去暖着靠近她的人。

“阿姐,是我錯了,我不該與你說那樣的話,你別生我氣。”楚宥小孩撒嬌似的抓着葉雪燭的衣袖輕輕晃了晃,也顧不上興來會不會暗裏笑他。

“殿下保證往後再也不說那樣的渾話,我就不氣。”壓根就沒生氣的葉雪燭,故意擺出一副橫眉冷眼的厲害模樣逗楚宥。

楚宥忙不迭的應是,保證往後再不敢了。

葉雪燭笑了笑,從袖中掏出手帕,在楚宥發紅的眼角點了幾點,“好了好了,快別哭喪着臉,待會兒見了祝公公,沒的叫他以為出了什麼大事。”

掌事太監祝嶸,早在七八日前就帶着幾個人,快馬加鞭的先行趕到寒宵城,為楚宥打點一切,以確保人一到便能安頓下來,不必手忙腳亂。

昨日得到消息,知慎王一行今日傍晚前就能抵達寒宵城。

剛過了正午,祝嶸就站在王府門口等候,等到日暮四合,才總算將人給等來。

祝嶸快步迎到馬車前,一手撐傘,一手遞上前,要扶率先從馬車裏出來的葉雪燭下車,卻半晌不見葉雪燭動彈。

抬頭望去,只見葉雪燭雙目圓睜,怔愣愣地盯着王府大門,臉色白的叫人心悸,像是被什麼攝去了魂魄一般。喜歡慶余歡請大家收藏:(shouda8.com)慶余歡手打吧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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