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位於大夏國最西北的邊城寒宵城,並不似眾人印象中那般赤地千里,黃沙漫天。
這全仰仗世代鎮守於此的定國公葉氏一族目光長遠,治沙有方,才將昔日的不毛之地,變為綠意盎然,花團錦簇的世外桃源。
如今綠樹紅花尤在,定國公府卻早已不復存在。
最後一任定國公,威遠將軍,銀甲軍的主帥葉天鈞,於五年前勾結邊境草原上的蠻族,在寒宵城內策劃了一場慘絕人寰的屠城事件。
潛入城中的蠻人彷彿惡鬼臨世,對城中百姓展開慘無人道的瘋狂屠|殺,並縱火焚城。
街號巷哭,火光衝天,近半座城池在大火中被燒毀,留下滿目瘡痍。
五年過去,城中百姓仍未徹底走出當年的陰霾。
而叛出大夏的葉天鈞與其夫人,鎮國公府的二小姐,蕭皇后的親妹妹蕭景若,也都未得善終。
之後不久,便慘死於無信又狡詐的蠻族刀下,暴屍荒野,任野獸啃食。
事後,葉氏一族無論男女老幼,盡數被誅殺。
只有葉天鈞與蕭景若的獨女葉雪燭,僥倖活了下來,被沒入宮中為奴。
至於與葉天鈞合謀屠城的草原蠻部葛胥部,則被銀甲軍的新帥岳來風,帶領銀甲軍徹底從青芒草原上抹殺。
以血還血。
*
七月末,寒宵城郊。
歷經近八個月的艱難跋涉,慎王楚宥一行,終於即將抵達流放之地寒宵城。
至多五個月就該走完的行程,竟足足多走了三個月,這除了因為一行啟程時正值隆冬臘月,被風雪拖慢了腳步,還因為慎王多年養尊處優,又從未出過遠門,並不適應每日的車馬勞頓,一路上大病了好幾場,隊伍不得不停下來容慎王養病。
一行一路走走停停,走了近一個四季輪迴,才好不容易走到此行的終點。
寒宵城地處大夏西北邊境,七月末的寒宵城已經提前入了秋。
秋日的寒宵城意外的多雨,一行好巧不巧,正趕上一場大雨。
眼見寒宵城近在眼前,一行急於趕路,並沒有停下避雨。
傍晚時分,雨勢漸漸止息,頂着大雨趕了一天路的一行人,還算順利地來到了雲夢山下。
過了雲夢山,就是寒宵城。
雲夢山千峰百嶂,起伏連綿,橫貫東西,是西北一代少見的高山。
而一行要過雲夢山,卻無需翻山越嶺,只需借道雲夢山追月嶺與逐星峰之間,一處天然通道長雲坡,便能直達寒宵城。
此通道雖被稱作是坡,但地勢卻十分平緩開闊,走起來與平地無異,能同時供五六駕馬車并行。
馬車內,得知一行已經進入雲夢山的葉雪燭,慢條斯理地擦拭着懷中的桑柘木弓,頭也不抬,“照這個速度,再有半個時辰,就能到寒宵城。”
一旁,小太監興來心裏忍不住感慨,真不愧是雪燭姑娘,也太沉得住氣了。
都道近鄉情怯,闊別多年的故鄉已近在眼前,雪燭姑娘竟然能如此不慌不忙,可真叫人佩服。
而正盤膝坐在軟榻上,擺弄一套十二方鎖的楚宥,卻眼尖地發現,葉雪燭擦弓的手在微微發著抖,分明就是心慌得厲害。
“雪燭。”楚宥柔聲喚她,“擦了半天,歇歇吧。”
“好。”葉雪燭應下,像是對待什麼嬌氣易碎的物件一般,將那張桑柘木弓小心翼翼地貼在身旁放下。
楚宥也放下手中拿來解悶的小玩意兒,從矮案上的食盒裏取出兩塊糕點,遞給葉雪燭一塊。
葉雪燭接過,將糕點掰做兩半,大半的那塊分給了坐在門邊的興來。
興來咧開嘴,樂的眉眼彎彎,小聲與葉雪燭道謝。
花生芝麻餡的小點入口香酥,但比起宮裏精工細作的糕點,無論賣相還是口味都差了一座雲夢山。
葉雪燭和興來不挑嘴,都吃得挺香。
楚宥就着茶水,只吃了兩三口就放下了。
葉雪燭咽下口中的糕點,看着楚宥,疼惜道:“將就了一路,等進城安頓下來,我親手為殿下做頓好的,殿下想吃什麼?”
楚宥抿唇一笑,臉頰上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只要是雪燭做的都好。”
這個“都好”可比點名說要吃什麼,有難度得多。
葉雪燭把最後一口糕點塞進嘴裏,一邊細細嚼着,一邊琢磨菜色,隨手搭在弓上的指尖,一下一下頗有節奏地撥弄着弓弦,聲響竟出奇的好聽。
見一向胃口不好,最近幾日更是食不下咽的葉雪燭,竟津津有味地將那半塊糕點全都吃完。楚宥心下歡喜,正要再取一塊遞過去,平穩行駛中的馬車卻忽然劇烈地顛簸了幾下,停了下來。
毫無防備的楚宥身子一晃,險些從軟榻上栽下來。
幸好葉雪燭反應快,及時上前扶了一把,人才沒摔着。
楚宥是安然無恙,葉雪燭卻為護楚宥“撲通”一聲,雙膝重重地砸在車板上。
與“嬌氣”二字向來不沾邊的葉雪燭,自己倒是渾不在意,而素來好脾氣的楚宥卻惱了,一邊扶葉雪燭起身,一邊厲聲責問:“怎麼當差的,都不會駕車嗎?”
車夫得了訓斥,連忙告罪,楚宥正欲再說什麼,就聽聞一聲聲驚慌失措的呼喊,打車外傳進來。
“狼!有狼!好多狼!”
“快看那邊,那邊山道上也有!”
“這邊也有!這邊也有好多!”
“小心!都小心!快退後!都退後!”
一番兵荒馬亂之後,緊接着便是“嗖嗖”幾聲箭矢離弦,呼嘯着劃破空氣的聲響。
然而兩側山道上的狼群,卻並未被飛箭驅走,反而越聚越多,居高臨下地衝著山下的車馬,發出危險的低吼。
一向訓練有素的御馬,在從四面八方傳來的狼嚎聲中,顯得十分焦躁,馬蹄不安地來回踱動,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失控奔逃。
在稍稍怔忪了片刻后,葉雪燭本就黑亮的雙眼驟然大亮,她抄起身旁的桑柘弓,撂下一句“興來,守着殿下”就轉身朝車外走去。
動作之快,根本不給人阻止她的機會。
“阿姐,你沒有箭!”楚宥起身,欲追出去,卻被興來攔住。
箭?她不需要箭。
葉雪燭走出馬車,雙腳開立,與肩同寬,穩穩地站在車轅上。
她左手持弓,右手食指、中指、無名指扣住弓弦,左手虎口推弓,肩膀用力,緩緩將弓拉開,朝着天空虛射一箭。
弦音嗡鳴,在山壁間回蕩,若非氣力不足,未將弓拉至圓滿,弦音會傳得更遠,響得更久。
可即便如此,這聲音也如同水入滾油鍋,激起狼群更加激烈與興奮的反應。
狼嚎聲此起彼伏,震耳欲聾,響徹雲霄。
馬匹越發不安起來,馬上的侍衛們也都驚懼萬分,一邊焦灼地安撫馬匹,一邊緊張地觀察兩側山上越聚越多的狼群,面色慘白如紙。
而葉雪燭平日裏少有血色的臉上,卻因喜悅而面泛紅光。
故友重逢,自然是喜不自禁。
葉雪燭再次舉起手中的木弓,朝天虛射一箭。
狼群就像是受到了某種召喚,再次給予最熱烈歡騰的回應。
驀地,遠處山中傳來一陣悠揚的羌笛聲。
笛聲一響,狼群就瞬間安靜下來。
待到笛聲落下,聚集在兩側山間的狼已經一隻不剩,盡數隱沒于山林之中。
受到極大驚嚇的人與馬,才終於緩緩鬆了口氣。
誰知這口氣還沒松完,卻又突然聽到一陣異響。
循聲望去,只見不遠處的山道上,出現了一匹通體烏黑的高頭大馬,馬上坐着一位身穿白衣的年輕公子。
公子面如冠玉,俊美無儔,一雙鳳眸微微上挑,勾人神魂,攝人心魄。
一陣風起,吹得白衣飄飄,更添了幾分遺世獨立的出塵味道。
好看的不似凡人,倒像是隱居于山中的神明。
宛如謫仙般出塵絕艷的白衣公子,神情淡漠地瞥了一眼山下的車馬,便欲駕馬離去。
誰知身下的大黑馬,卻突然猛地調轉馬頭,載着白衣公子,朝山下飛奔而去。
侍衛們見狀,紛紛拔刀,萬分警惕地指向突然出現,又突然朝這邊疾馳而來的一人一馬。
“都放下武器!”葉雪燭大吼一聲。
侍衛們聞言,正猶豫着要不要聽話放下武器,大黑馬已經一陣風似的掠過他們,直接沖向慎王乘坐的馬車。
狂奔而來的大黑馬在車前停下,四蹄還沒立穩,就迫不及待地將自己的大腦袋,往葉雪燭懷裏蹭。
葉雪燭趕忙放下手中的弓箭,傾身上前,雙手輕輕撫過大黑馬的耳朵,頭頂和脖頸,眼中有水光閃動。
小黑!是她的小黑!
葉雪燭花了數息時間,才讓自己稍稍冷靜些,她直起身來,正欲與馬背上的白衣公子說什麼,就見白衣公子看都不看她一眼,便翻身下馬,袖子一甩,頭也不回的大步離去。
“顧……”
葉雪燭就像喉嚨里被塞了團棉花,悶痛的說不出話來。
眼看着白衣公子走出去老遠,才艱難地從嗓子眼裏擠出三個字。
“顧,寒,時。”
聲音小到只有她自己能聽見。
葉雪燭輕輕拍了拍馬頸,望着顧寒時越走越遠的背影,對小黑說:“快去找他吧。”
小黑顯然能聽懂葉雪燭的話,只見它依依不捨地用腦袋蹭了蹭葉雪燭的掌心,再蹭一下,又蹭一下,才揚起馬蹄,朝顧寒時追去。
聽見馬蹄聲,顧寒時停下腳步。
小黑小跑上前,垂下馬首,討好似的碰了碰顧寒時的肩膀。
顧寒時抬手摸摸小黑的頭,繼續往前走。
小黑乖乖跟在顧寒時身側,一人一馬,一白一黑,漸漸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
混亂一時的長雲坡,終於恢復了寧靜,沒有狼嚎聲,也沒有馬蹄聲,只有山風拂過樹葉的沙沙聲。喜歡慶余歡請大家收藏:(shouda8.com)慶余歡手打吧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