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說是小路,其實是華山一條道,歷朝歷代都走過。這條路很巧妙地順着山勢彎折,直攀上野羊山頂,再從相對平緩的北坡盤旋而下。山頂曾被匪徒盤踞,稱野羊山寨。前朝官兵攻破山寨之後,在舊址上立巡檢司,盤查過往行人。後來改朝換代,巡檢司也漸漸荒廢,如今只剩斷壁殘垣。
郭路走這條道根本不是為了練什麼腳力。他天生神力,從來就沒練過。越過野羊山脊,在向陽面的高坡上有一片墓地。雪亭鎮鄉的人祖祖輩輩都埋在那裏,其中包括郭路從未謀面的三個哥哥。郭路每次經過,總要過去薅兩把草,拜祭一下。特別是和他同名同姓的三哥。
朱向陽在村口探頭探腦的時候,郭路就已經發覺這傢伙有問題了。他故意裝不知道,引對方到山腳。轉過急彎的時候,他往草叢裏一晃,一個旱地拔蔥上了樹。朱向陽隔着百多米遠,哪裏看得清楚。
他站在樹上,耐心地等着朱向陽過來。這死胖子進三步退兩步,蹭得有夠慢,但遲早會過來的。其實直接反追過去,朱肥膘扛着那身肥膘也絕對跑不掉。但郭路比較喜歡這樣背後拍肩膀。朱向陽被嚇得雙眼翻白的樣子,他覺得好玩。
這次也一樣。郭路無聲無息地拍中朱向陽的肩膀。胖子慘絕人寰地嗚了一聲,土飛機一樣原地一蹦三尺高。
“不要激動,”郭路伸手掐胖子的後頸,“老實交代,跟着我幹啥?”
朱向陽就算長了三頭六臂,也躲不過這一抓,輕鬆就被捏住了脖子。
“跟到我幹啥子,還不快說?”
朱向陽一頭的汗:“沒啥子……路過……”看他一副心虛的樣子,簡直就是把我在撒謊三個字寫在了臉上。郭路慢慢收緊五指,胖子頓時殺豬一樣嚎起來:“是虎哥、徐虎喊我跟到你,看你到哪裏去!哎喲,不要捏了,不要捏了,哎喲哎喲――”
“看我到哪裏去?嗯,他想幹啥子?”
雖然徐虎沒交代過到底要幹啥,只安排他盯梢。但朱向陽覺得,這事用屁股想都曉得,肯定是又想打郭路的埋伏。怎麼辦?撒謊被戳破就是死,堅決不說更是立刻就死。他原本不太充裕的腦子以超頻速度瘋狂運轉。一瞬間,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彷彿冥冥中有人控制着他的嘴巴說:“虎哥還有昨天武館的那些人,一早就翻過野羊山,去……去公墓那邊了!虎哥喊我留下來盯到你,有啥子事情趕快通知他一聲。”
“去公墓?想幹啥子?”
“昨天武館那個大師兄說,要刨你們家的祖墳,絕你們家的風水――”
天旋地轉,朱向陽還沒說完就被一把摜進路邊草叢。草下都是滲着水的爛泥。他儘力撐住身子,還是一頭扎進泥里,吃了滿嘴黑漿。好臭!臭得要死!他呸呸呸地亂吐,又望着郭路遠去的背影,恨恨地咒道:“你個龜兒子,早晚被**抓去敲沙罐!”
郭路拚命地跑,他真的發怒了。小路兩邊的草和樹飛快地往後倒。吳家平,昨天我就該生生打斷那蝦子三條腿!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居然敢動我哥的墳!還有姓徐的,一而再再而三來搞老子,今天要把你們全部都打死,打死!
野羊山並不高,很快郭路就跑到山頂。荒廢的巡檢所遺址已經清晰可見。穿過那條古時候為了盤查過往行人而特別修建的夾道,再往下走百多米就到墓地了。夾道兩邊倒壞的土牆上,好些青苔都被擦落,翻出來的泥也很新。
郭路隱隱覺得什麼地方不對,但仔細一想又說不上來……
沒想到,當他跑進夾道的一剎那,突然風聲響起,磚石泥土嘩啦啦砸下!他一步躥出六七米,再回頭看時,兩米多寬的夾道口竟然已經填死。橫七豎八的紅砂條石塞在來路上,足足堆起兩層樓高。前方也傳來垮塌聲,不必看就可以知道,出路也同樣塞斷了。他停步,警惕地觀察四周。咦?今天路上的草有點奇怪,下午了居然還水淋淋的,帶着露珠。
露珠?
這時他才覺得風裏似乎有股刺鼻的氣味,用力嗅了嗅,嗆得打了個噴嚏。汽油,居然是汽油?
猛地夾牆上一聲喊:“快扔!”瞬間一堆堆着火的棉紗鋪天蓋地落下。緊接着干木柴,破紙箱也像不要錢似的往下砸。火星呼哧引燃路上的汽油,轟一聲爆燃,剎那間整個夾道火光熊熊!
徐虎和兩個武館弟子在夾牆左邊,吳家平帶兩個在右邊。每人身邊都堆滿了山一般高的柴火和一摞摞紙箱。六個人不要命地使勁撿起來往下扔。汽油用塑料礦泉水瓶分好,每人腳邊都有七八瓶。看哪裏火不夠大,就掂一瓶摜下去,立刻火光衝天。
**辣的火苗舔上來,灼得徐虎臉上發痛。他擦把汗,心裏說不出的暢快。燒死你,燒你成灰!他滿心歡喜地想,看你還敢跟老子作對?
郭路就像堵在徐虎心口的大石。十幾年前在村口被公然揍了一頓,就是黑暗的屈辱的開始。這十幾年來,他想過無數辦法。悶棍、布袋、刀子、沙槍、能用的都用了;本鄉的好手,外鄉的惡人,能請得動的都請了;結果每次都被打得屁滾尿流。床上躺一星期算是輕的,他清楚得很,要不是怕郭大爺嚴厲,郭路一根指頭就可以輕鬆戳死他。真是又怕又恨卻毫無辦法,直到今天,吳家平收了他三萬四,用兩桶汽油替他擺平。
整條十幾米長的夾道煙塵滾滾。磚石都燒得暗紅。武林高手?神仙都不要想活命。徐虎冷笑一陣,忽然想起沒聽到郭路慘呼救命的聲音?這傢伙還真是硬氣,裝邱少雲嗦,燒成渣了都不吭一聲……
就在此刻,火里猛然探出一隻手!
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郭路狠狠掐住徐虎身邊一個武館弟子的喉結。那個孔武高大、足有一米八五的壯漢只來得及慘叫半聲,就被一把扔進大火。另一個武館弟子看勢頭不好,剛想拔刀,被郭路一腳踹在腰眼裏,慘叫一聲也跌進火中。僅僅三秒鐘,兩個大活人已經變成火炬。
滾燙的風吹來痛苦嘶啞的嚎叫,徐虎瞪着那兩人跌跌撞撞走在火里的身影,恐懼到極點。
郭路渾身都是汽油味,身上的校服還燃着火,但一根頭髮都沒燒掉。看小說就到~他隨意揮揮手,化為焦炭的衣服簌簌而下。煙把他的臉熏成焦黑,襯着背後的熊熊大火,說不出的詭秘可怖。
徐虎瞪圓了雙眼,看着郭路一步步向他走來。他想拔刀,但手不聽使喚;想逃,雙腿怎麼也提不起力氣,酸軟如麵條。“怪物,怪物,你不是人……”他掙扎着,嘴唇顫抖,喃喃自語。
“怪物嗎?嘿嘿,”郭路左右活動一下脖子,眼睛瞄着徐虎的腿,“我到對面走一趟,你先躺會吧。”
徐虎腦筋已經僵死,還沒琢磨明白這話什麼意思,突然雙腿一陣劇痛。郭路閃電般在他胯骨左右各砍一掌。喀嚓!喀嚓!骨碎聲淹沒在徐虎痛徹心肺的哀嚎里。骨盆粉碎,雙腿失去支撐,他木頭一般噗通跌倒。郭路看也不看,雙臂一展,呼一聲再度撲進大火。
夾道呈葫蘆形,中間大約七八米寬。有些朽壞的木柵拒馬之類,這次一發被燒了。郭路跳進火里,腳尖輕點一道熊熊燃燒的木柵。火炭爆裂的同時,他也騰空而起,朝對面的吳家平撲去。
吳家平抱着一捆柴正要丟,突然看見郭路全身浴火撲來!他驚恐到無法言語,幾乎把眼珠子瞪掉。還好這人到底比徐虎見多識廣,反應倒是極快。只見他立刻丟了柴火,縮腰一個后滾翻,竟然在千鈞一髮之際,硬生生讓郭路抓他喉嚨的手捏了一個空。
兩個武館弟子立刻拔出砍刀。不過他們能做的也就僅止於此了。郭路雙拳左右齊出,噗!噗!吳家平肝膽欲裂地看着郭路的拳頭插進兩個師弟心口,被鮮血噴得眼前一紅!
“這招我殺過很多野豬,”郭路冷漠地緊盯着吳家平,“它們的心要大一點……不過依我看,沒有你們這麼黑!”他吐字發力,五指捏緊,終結了兩顆心臟最後的搏動掙扎。兩個武館弟子眼耳口鼻一齊迸血,前後腳倒進大火。
“饒、饒饒饒命啊!”
吳家平猛地跪倒,砰砰砰拚命磕頭,前額都磕破了。
“饒命?你們埋伏起來想燒死我也就算了,居然還敢刨我家祖墳!”
“刨墳?”吳家平茫然地抬頭,“沒有啊,真的沒有啊!”
“沒有?”
“絕對沒有,刨了墳我生兒子沒得屁眼!饒命啊――”
郭路考慮了幾秒,有點懵。難道朱肥膘在騙我?無所謂了,開弓沒有回頭箭。不管是不是真的,既然走出這一步,斷乎沒有放他走路的道理。主意打定,他再瞥一眼吳家平。這人雖然還趴在地上,雙膝卻不斷地后蹭。腰背蓄力待發,繃緊如弓,手裏暗暗摳抓泥沙,貌似準備逃跑時當煙幕。
哼,這些伎倆還不在老子眼裏!郭路心底冷笑,嘴裏吩咐道:“站起來。”
“求大爺饒命!”
“我說站起來!數到三還不站起來,老子就丟你下去燒火!三!”
“啊?”
吳家平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郭路一腳勾在下巴上,仰天噴血跌進大火。他最後的遺言是:“卑鄙,你還沒數一就……”
“瓜娃子,哪個規定從一開始數的?”郭路朝火里啐了一口。
忍受着腰胯骨碎的劇痛,徐虎掙扎求生,雙手爬出一條血路。目標是十米開外的步話機。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但就算死也得把消息傳出去。要告訴外面的人,是郭路殺了我!眼看還有半米多了,他抖抖索索地儘力把手伸長――
喀喳,步話機被一隻腳踏得粉碎。郭路蹲下來,拍拍徐虎的臉:“啊,不好意思把你的東西踩爛了,你看、咋個賠嘛?”
徐虎黯淡地看了郭路一眼,低聲哀求:“我、我腰包里有錢,有六萬多。都給你,饒我一命……”
“六萬多?”
郭路把徐虎的腰包解下來。裏面果然一疊疊都是紅票子。幸好腰包是防水的,沒有被血滲進去。他想了想,把錢都拿出來,找了個結實的黑塑膠袋封好。
徐虎艱難地努力仰望着他,低聲說:“以後我再不敢找你麻煩了。饒我一條命,求你……”
“我的軍刺呢?”
“腰、腰上……”
郭路這才注意到徐虎腰間露出半個刀柄。他用腳尖把徐虎翻過來,蹲下去正要拿。突然,徐虎右手一揚,一把沙土劈頭蓋臉朝他眼睛撒來!他太小看徐虎,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竟然臉上被撒個正着。決死求生之間,徐虎爆出恐怖的敏捷,軍刺狠狠地捅在郭路喉嚨上!
沒有血,什麼都沒發生。郭路抹一把臉上的泥沙,心平氣和地蹲在那裏,似乎帶點憐憫地望着徐虎。自知必死的徐虎脖子上青筋狂暴,狠命用掉一輩子的力氣。軍刺鋒利無比,正抵在郭路喉骨上三分。換成普通人,脖子早就捅個對穿,後腦勺都可以看見刀尖了。但郭路脖子上連個白印都沒有。他不是普通人,從來不是。徐虎絕望了,把軍刺朝火里扔去。郭路劈手抓過,往地上一插。
“怪物,哈哈哈,”徐虎瘋狂地大笑,“郭老三,你果然是個怪物……根本就不是人!”
“我當然是人。我有家有爸媽,姓郭、叫路,”郭路一邊從徐虎腰間取下插軍刺的牛皮鞘,一邊平靜地說,“爭論這些沒用,你該上路了,再見。”
“我詛咒你祖宗十八代……”
還沒說完,徐虎就被一腳踢進熊熊烈焰。
火勢越來越大。即使在山腳下的青水彎村,也可以清晰看到滾滾如雲的黑煙。許多人聚集在打穀場上,不安地望着山頭。村治保委員早就在打電話了。但那又有什麼用呢。從縣裏調消防車至少要四個小時。在此之前,村民們接近於什麼都幹不了。
“不要上山,不要上山!”
管治保的張德發扯着破鑼嗓子嘶啞地喊。他拿了個鐵喇叭,但幾乎沒有任何效果。打穀場上亂成一團,人人都在喊叫。最後還是郭大爺站出來,拿斧頭把村播音室的門劈開。播音室自從徐建剛當村支以後就從來沒管過,老大一股霉味。看有人進來,成窩的耗子們爭先恐後地逃跑。【】幸好、電線和接到村口的喇叭仍然能用。
郭大爺三兩下就把機器搗鼓好了,對着麥克風喊:“村民們,不要慌!”
到底是老軍人,三下兩下就安定了群眾。郭大爺把年輕小伙組織起來,準備在村外清理雜草,開闢一道防火帶。許多小灌木,又硬又韌。他砍過一陣,實在挺不住了,只好拄着柴刀坐在地上歇氣。剛坐下,就看徐虎的媽披頭散髮地衝過來,嘴裏哭嚎着:“郭大爺,郭大爺,我虎娃兒還在山上!這個***短命鬼,不曉得發啥子神經跟那些縣裏頭來的流氓上山去整燒烤。結果整出火來了,咋個辦嘛!”
涼拌噻,你平時欺行霸市的威風都到哪去了嘛?郭大爺從心底鄙薄姓徐的這一家子,原本有心不理,但看她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樣子,又忍不住回了一句:“咋不找你男人,他才是村支。”
“那個***,縣上去喝酒了到現在都不回來,”徐虎的媽雙膝跪地,“郭大爺,我求求你,求求你了!趕緊組織大家上山救火啊!去救我二娃兒嘛!”
“拿啥子救?”張德發衝過來大吼,“村裏頭就幾個爛洋鐵桶,打兩桶水拎起去救嗎?你看看治保室的滅火器,還是十年前的,疙瘩銹都長滿了!你男人當了村支,這方面就沒花過一分錢。啊、現在山上燒火了,燒到你家娃兒了,你才想到要救火嗦?早是幹啥子的嘛!”
這個老支時代過來的治保主任,被徐建剛剋扣得褲子都要穿不起了。平時不好說什麼,今天來了個總爆發。群眾也是竊竊私語,都說徐家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你們這些婆娘,還在打穀場上沖殼子!”郭大爺揮手轟她們,“女的都回家!清點下自己娃兒在不在,去學校了的打電話問老師看人到了沒有,有事情趕快跟老張報告!男的歇夠了沒有?歇夠了跟我到外頭去整防火帶。動起來噻,都趕快!”
折騰到傍晚,消防車總算牛皮糖一樣慢吞吞地趕來。郭大爺找幾個小夥子為他們帶路,準備上山滅火。然而盤山公路和小路之間至少隔着三里路,消防水龍再長也夠不到火頭,車就更不可能開進去了。最後還是只能靠兩隻手。先清理防火帶,然後坐等。
熊熊大火足足燒了一天。野羊山主峰頂上方圓百米之內被燒得光禿禿。過了一周,林子裏積下的草木灰還燙得足可以讓人跳起來。這還是幸好在夏天,樹木水分重,要是到了秋天就難說了。
始終沒有徐虎和包括吳大師兄在內的另外五個武館弟子的消息。徐虎他媽哭得昏天黑地。傻子都知道,他們肯定是沒命了。過了小半個月,徐建剛終於拉起一支搜索隊,和縣裏檢查情況的消防隊員一起上山搜索。結果當天搜索隊就在野羊山頂峰、古巡檢司遺址發現了徐虎他們遺留下來的痕迹。從淹過腳面的黑灰里,六具屍體被小心地一一清理出來。它們保持着燒焦之前的姿勢,有些掙扎痕迹十分明顯,清晰地烙着烈火中絕望求生的痛苦。
勘察現場之後,消防隊員的初步結論是六人野營、意外失火。他們找到了尚未完全燒毀的兩個塑料專用汽油桶,每桶至少都有五十升容量。一升汽油引發山火已經綽綽有餘,何況翻了一百倍?而且死者毫無野營經驗,將一百升汽油隨便放在迎風向陽的帳篷附近。只要一顆火星落下,嘭,這幫人就是變成子彈也飛不出去。
時近中午,酷熱難當,屍體正在烈日下瘋狂腐爛,十米之內臭不可聞。消防員小李在防毒面具上猛噴清新劑。他負責清運,再臭也只能硬着頭皮上去收拾。一邊咒罵著派活給他的隊長,小李一邊尋思到底哪裏得罪了那傢伙,難道是上周打牌不小心贏了他的錢?
某兩具屍體死死地抱在一起,姿勢頗有點背背山。一具仰天躺着,雙手拳曲的樣子像要擁抱壓在它身上的那傢伙;另一具則把雙臂插入對方脅下,又從肩后反兜過來,死死摟住身下人的脖子。燒死鬼小李見多了,一眼就看出上面這人死前一定是全身着火,痛苦無比,卻強忍着保持現在的姿勢。不但不掙扎,他似乎還在努力地壓制身下那人的掙扎。
這人到底是誰,為什麼要這麼做?
小李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把兩人分開,雙眼一掃,不覺倒吸一口冷氣。他頭皮發麻,隱隱意識到事情重大。“許隊,許隊,”喊了幾聲不見回話,小李急了,大喊:“許隊!”
“嚎啥子嚎?”
喬陰縣消防中隊的大頭目許德厚不耐煩地走過來。小李指着那具仰天屍體的胸口,顫聲說:“許隊,你看……”
就算是高度腐爛,屍體心臟部位一個拳頭大小的空洞也清晰可見。肋骨向內彎折,露着慘白的骨茬子。兩人死前胸腹貼得極緊,因此從下頜到小腹,有很大一片都沒有碳化。許德厚瞄一眼,不覺也驚個倒仰――幹了幾十年消防隊,還沒見過這種死人!
“這不是燒傷,絕對不是燒傷……”小李喃喃自語。許德厚給他後腦勺就是一巴掌:“這種事情一看就曉得,要你來說?”他大吼道:“還不趕快給刑警隊打電話!”
消防員勘察屍體都是二把刀,刑警隊的法醫才是專業人士。接到電話,刑警隊當即要求中止清理工作,立刻封鎖現場。許德厚也知道這裏面水深,馬上拉起黃線,守在外面等刑警隊趕來。人到了已經九點,山上伸手不見五指。但刑警隊硬是帶了七八盞大型移動式照明燈,外加一組小型柴油發電機,挑燈夜戰。
在法醫的檢驗下,許多疑點一一浮現。雖然八具屍體氣管內都檢測到煙塵吸入,但其中兩具的直接死因並非燒傷引起的循環衰竭,而是心臟破碎導致大出血。再細查其他六具,全部不同程度地發現外傷。例如死死抱住身下屍體的那一具。勘查發現,下頜骨驚人地碎成三截,牙床被生生折斷――這可是人身上最堅固的骨頭之一。其餘屍體上諸如喉骨挫折、胯骨粉碎性骨折、腰椎斷裂等等各色各樣的傷痕無數,不再列舉。
現場另一個重大發現,就是東西兩側路口被紅砂石塞斷,可以判斷是人為。兇手先是撬松石壁,又打入木楔,以槓桿方式製造了陷阱機關。這件事情一個人肯定做不下來,難道兇手不止一個?
不管怎麼說,警方迅速定性。野羊山大火調整為刑事案,而且是超大惡性案件。專案組迅速成立,開始抽調好手展開偵查工作。
調查汽油和野營用品的來源很簡單。甚至警察還沒有出動,縣城一個經營旅遊用品的人就主動上門,交代了吳家平事發前夜曾經採購大批野外用具。和現場撿回來的零碎比對,確認就是那批東西無疑。半夜大採購確實有點古怪,但也沒太多好懷疑的地方。有錢買東西什麼時候不是買?
汽油也好辦。雪亭鎮鄉沒幾個加油站,一查記錄就知道了。油和桶都是徐虎買的。加油站老闆仔細回憶了一下,想起幫徐虎往車上搬油桶時,還看見一排嶄新的砍刀。這個也和現場的遺物吻合。
初步調查之後,專案組熊組長在案情分析會上做總結:“……綜上所述,無論引誘還是埋伏,總之案發當時,至少兩名兇手已經守在六名死者的必經之路上。當目標進入夾道,他們突然撬垮石壁,堵塞道路,然後以殘忍手段將六名死者全部殺害。事後,兇手們利用死者所攜帶的汽油,焚屍滅跡。”
大家都點頭,這本來就是專案組討論后的一致意見。
熊組長開始提問:“案情分析假設是正確的話,那兇手的動機是什麼?”
年輕幹警小江舉手發言:“根據徐虎的母親申雲巧反映,徐虎前一天從家裏保險柜中提走了七萬元現金。如此巨額的人民幣,燃燒后形成的特殊紙灰一定很可觀。但勘察現場的結果,我們並未發現這樣的痕迹。我推測,是兇手拿走了這筆錢。”
“謀財害命?”熊組長深入指示,“小江,以此為前提模擬一下當時的經過。”
小江胸有成竹,侃侃而談:“我分析,有兩種可能。一是兇手早就知道這筆錢的存在,甚至參與了這次野營。在所有人全無防備的時候,突然動手;二是兇手事先並不知道這筆錢。殺人之後搜索屍體時發現,然後拿走。”
“參與野營不可能,”法醫插嘴,“組織野營的五個土門拳館弟子加徐虎六個,已經確認死亡。首先、未燒毀皮膚上發現的刺青和陳舊性瘢痕,與死者親屬的敘述完全吻合;其次,牙齒檢測以及根據顱骨特徵所做的相貌還原,也都符合預想。現場的六具屍體確實就是那六個人,不存在冒名頂替。”
小江追問:“難道沒有別人參加野營,或者知道他們要去野營?”
熊組長搖頭:“其他武館弟子雖然知道,但案發當天一早,他們就已經全部坐車返回縣城。根據我們摸排的結果,每個人都有不在場證明。此外,徐虎的家人雖然也知道野營的事,但他們不太可能有殺人動機。”
“他們有可能告訴其他人嗎?”
“這個正在排查。”
案情推演還沒走完,外線忽然打進來一個電話。小江接起聽了幾句,立刻向熊組長報告:“根據死者徐虎的弟弟徐豹反映:徐虎上山之前,曾經叫走了徐豹的同班同學、青水彎村居民朱樹林的二兒子朱向陽。”
朱向陽很快被找來。他承認徐虎曾經叫他一起去燒烤,但一口咬定沒去:“那天我和黑山家小黑,還有徐矮子家兩兄弟一起到河裏游泳去了。我們四個在急彎河耍了整整一天。我根本沒上山。”
“你為什麼不去?”
“我為啥要去?徐虎喊我去就是搬東西打雜,伺候他們吃肉喝酒,又不是頭一回了。”
刑警們一調查,還真是這麼回事。再說一看朱向陽那身材,恐怕六個死人裏面隨便挑一個都可以單手將他輕鬆k。這人根本沒有作案條件。
線索又斷了,刑警們很鬱悶。
那天,郭路把徐虎踢進火里,錢和軍刺都找個坑埋了,然後飛快地跑到學校。下午宿舍里空蕩蕩的,他不走大門從窗戶翻進去,房裏一個人都沒有。拿了套校服,到水房沖乾淨身子換上,嗯,感覺舒服多了。
晚上同學們陸陸續續歸校。十點一過門衛老頭準時拉了電,黑咕隆咚的,床上幾個天南海北地扯了一通,開始呼呼。郭路躺在床上,有些興奮,居然睡不着。
第一次殺人是什麼感覺?
現在回味起來,郭路居然第一反應是自己水平太低,很沒有效率。他忽然覺得應該找一些人體結構方面的看看,如果跟實物對比一下,必定可以大大增強自己對人體結構的了解。說到底,這也是門技術活。
第二天,郭路沒事人一樣繼續上學。神不知鬼不覺,倒也安心。
最近學校里談論這事的人不少,但沒一個想到他頭上。倒是教導主任把他叫去,語重心長地訓誡了一番。無非是注意安全,看到犯罪分子趕快通知警察,不要逞個人英雄云云。當然、也有不對勁的。例如班上的朱向陽,這兩天看他的目光就有些閃爍。
郭路知道為什麼。那天朱向陽可是親眼看到自己衝上山去的,結果就發生了火災,斷送六條人命。自己和徐虎關係惡劣,傻子都會不自覺地把兩件事情往一塊想。而且這肥豬面懵心精,也許猜到了什麼?
朱向陽瘦了,不到一個月,足足瘦下十幾斤。搞得他老娘懷疑有蛔蟲,專門抓了幾副雷丸祛蟲散來給他灌下去。當然沒有效,因為病根在心裏。他害怕、怕得要命。每天晚上一閉眼,郭路就跳出來殺他。一拳打死一刀捅死還算爽快,最慘的一次被按到馬桶里悶死。吸不進氣,他慘叫着從夢裏醒來,發覺是枕巾貼到了鼻子上――操!
那天,朱向陽坐在床上,渾身冰冷,白毛汗打濕了被單。最鬱悶的是下鋪室友被驚醒,居然叫他下次打飛機動靜不要這麼大!他能說什麼?什麼也不敢說,哪怕是一個字。這心裏堵得滿滿的,喘不過氣,經常覺得下一秒鐘就要瘋了。有時候他甚至想,不如找郭路把自己一拳打死還爽快些……當然,自古艱難唯一死,他也就是想想。
又到周五放假,現在朱向陽最怕就是周五。他不敢翻野羊山,怕路上被郭路打死。但再怎麼怕也得回家拿米,不然下周喝西北風啊?於是他只好去找徐豹。最近徐豹回村都是一輛中巴來接,上面坐了七八個膀大腰圓的保鏢,應該比較保險。
“豹哥,”朱向陽低聲哀求,“帶我坐你的車子走嘛,最近路上不安全……”
徐豹踹他一腳,破口大罵:“不安全?那天我哥過來喊你們一起去燒烤,你咋丟了牌就走?咋個不怕不安全喃?”
“豹哥,我沒去,真的沒去,你相信我嘛……”朱向陽忍痛爬起,臉色煞白。他最怕別人提這個。
“我曉得你沒去,去了不就成燒豬了嗎?滾,你死不死關我屁事。”徐豹不耐煩地上車走了,扔下孤單的朱向陽。
人被逼到絕路上,總會想出點辦法。朱向陽咬咬牙,晚上一個人出了宿舍,很晚才回來。
周六一早,周五下午沒走的住校生三三兩兩開始回家。朱向陽剛起床,就去找那天一起被徐虎抓差望風的三個小弟。其中黑山家小黑在別班,徐矮子家兩兄弟低一年級。找到他們的時候,個個看上去一副惶惶不可終日的狼狽相。那種精氣神那種慌亂,別人也許看不出來,朱向陽一瞅就明白。那天在步話機里,這三個倒霉蛋多多少少也聽到了一些內幕。都是本鄉本土的人,哪個不曉得郭路是什麼人物?
“這兩天你們估計也不好過,”朱向陽開門見山地說,“跟我走,萬事包在朱哥身上。”
病急亂投醫,三個小弟也顧不得了,就跟着朱向陽走。
四個人沿盤山公路走到一半,拐上小路。左兜右轉,居然到了野羊坪。這是野羊山上風景最好的地方之一。山路蜿蜒至此,展開一片空地。草色青青,野花嫩黃。一道山溪從北面山壁掛下,沿東南流過。溪流湍急,沖刷着溪床的岩石,轟轟作響。
溪邊有塊平整的大石。石頭上坐着一個人。三個小弟一看就軟了,想跑但腿肚子直哆嗦,互相攙扶着勉強沒有趴地上。這時那人站起來,沖他們一笑:“才來?”
“路哥,”朱向陽試探着說,“我們都到了。”
“這邊,”郭路沖他們一招手,指着身邊大石,“坐,都坐。”
反正也跑不脫,小弟們聽天由命地過去坐下。石頭上擺了一大盤鹵鴨,一大盤鹵牛肉,旁邊還有箱百威啤酒。郭路一人開了一瓶,說:“喝!”自己帶頭灌下半瓶,又說:“吃!”拿起一個鹵鴨腿來大啃。
四個人互相看看,一狠心一閉眼開始吃喝。哪怕是斷頭酒,也不敢逃啊。
地下空瓶已經擺了四五個的時候,郭路掃了他們幾眼,這才轉入正題:“曉得為啥子喊你們過來不?”朱向陽胸有成竹,其餘三個小弟紛紛搖頭。郭路於是吩咐朱向陽:“你把昨天我們談好的,跟他們三個講一下。”
朱向陽點頭,對三個小弟說:“估計你們也都猜到了,這個事情呢,其實就是路哥做的。”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三人臉上還是露出驚駭的表情。當面挑明,難道是要殺人滅口嗎?徐矮子家老二膽子最小,已經腿肚子轉筋,坐不穩了。
“不要怕,”朱向陽笑起來,“路哥已經答應了,不找我們的麻煩。只要大家把口徑統一一下。公安要是問到那天下午在幹啥子,就說我們四個一起在急彎河那邊的沙灘耍水,沒有上山。”
郭路輕鬆地笑着,一個一個地點名:“小黑,我們兩家都姓郭,聽我爸說,祖上是一個本家的吶。我記得我還是奶娃的時候,還喝過你們家的奶粉,對不對?古時候,我們兩個這樣子就算是奶兄弟了,你說是不是?還有大剛跟二剛、小時候我們一起耍過的,你們就搞忘了?小學三年級在河裏頭摸蚌殼那次?”
三個小弟的心情猶如坐過山車大起大落。看郭路笑得和氣,似乎的確沒有動手的意思,正好這時酒意也有了一點,於是都摸着頭呵呵傻笑,氣氛當即緩和。郭路又帶着大家喝了一輪,看眾人興緻高,把酒瓶舉起說:“來,大家碰一個!今天喊你們來,主要是想把話說開。徐虎的事情,是他點火要燒死我,結果燒死了自己,活該報應。你們不曉得,那天巡檢站裏頭被他們澆滿了汽油。我剛進去,就聽到嘭一聲!嘩,好大的火燒起來……”
那天的事情,郭路截頭去尾講了一遍。動手部分一概不提。只說大火蔓延,卷了徐虎他們六個,自己仗着腿快跑到學校,換了衣服睡覺云云。七分真三分假,聽得一幫人瞠目結舌。
“路哥,你太厲害了!這麼大的火都跑得脫。”小黑舉起瓶子和郭路碰了一個,滿臉崇拜。
郭路正想吹噓自己入火不焚刀槍不入,一轉念又想,這種神神道道的事情要是傳出去,恐怕招惹麻煩,於是笑了兩聲支吾道:“沒得啥子。其實是他們點得太早,我才剛踏了半隻腳進去就看到火,趕快抽身。要是真的走進去了,現在恐怕抬下來的就是我,呵呵。”
大家連連碰瓶,酒酣耳熱之際,漸漸嘴裏開始跑火車。朱向陽一邊喝酒,一邊偷偷地打量眾人臉色。忽然他把瓶子一舉,對郭路說:“路哥,今天大家說得投緣。我有一個想法,不曉得對不對。”
郭路一點都沒醉。那點啤酒對他而言跟水一樣。他看看朱向陽,覺得這人只要不傻,應該就不會建議自己去投案,於是點頭說:“沒事,你講。”
“路哥,我們五個不如結成兄弟!”
“兄弟?”
“對,就像茶館裏頭說三分的那樣,劉關張桃園結義!”
小黑和大剛二剛聽了也很感興趣,都看着郭路。郭路一個個看過來,忽然大笑:“哈哈哈哈哈!”
朱向陽被他笑得有點不自在,訕訕地說:“打嘴,是我們高攀了。路哥這樣的英雄人物,咋個看得起我們這種小蝦米……”
郭路停下笑聲,在他肩頭重重一拍:“向陽,這話你說得就不對!大家都是一個村的,從小一起長大,有啥子區別?我笑,是因為我高興!大家既然看得起我郭路,覺得我可以當這個大哥,那我們就在這裏擺酒做香,磕頭結兄弟!”
郭小黑興奮得滿臉通紅,眼睛亮閃閃地問:“真、真的?”
“當然是真的,你們不願意?”
郭小黑搶着大聲說:“願意!”
大剛二剛互相看看,又看看朱向陽。朱向陽用力點了一下頭,帶頭說:“路哥,我們願意!”大剛二剛連忙也一起說:“願意,願意。”
撮土為香,五個人一起磕頭,敘了長幼。郭路最大做大哥,朱向陽老二,小黑老三,大剛老四,二剛老五。郭路領着大家念:“天地日月為鑒,今日郭路、朱向陽、郭小黑、徐大剛、徐二剛在此結為異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磕完頭這感覺立刻就不一樣了。郭路打量了一下大家,個個都在笑。絕不是剛才小心翼翼的陪笑,而是真正的笑,從心底里笑出來,笑得燦爛。他心想,磕頭拜兄弟這事果然有用啊,原來茶館裏說的那些江湖豪客行事掌故,真不是白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