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湯會秀把作業本借給郭路,帶着那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甜甜心思,興沖沖回到家。剛踏進院子,她就是一愣。屋裏黑燈瞎火的,要說沒人吧,堂屋裏坐着的兩個人影那麼熟悉,可不就是爸媽?煙頭一紅一暗,間或傳來幾聲爸爸的嘆息,以及媽媽憤憤不平的念叨。
出什麼事了?湯會秀一邊走,一邊仔細地回想了一遍。最近作業都做得不錯;期中考還沒放榜……就算放了也不怕,肯定是年級前幾名;跟郭路的事情……借借作業本而已,連手都沒有讓他碰過,媽媽肯定沒察覺……難道、難道是藏在被褥下的日記本被翻出來了?
她小心翼翼地進屋,低聲說:“爸、媽、我回來了。”
滿地煙屁股,湯會秀的爸爸、湯克義正在一支接一支地抽煙,頭髮揉得稀爛。聽見聲音他抬頭盯了湯會秀一眼,嚇得湯會秀一縮。爸爸今天眼睛好紅,烏暗烏暗的死紅色。她不敢久呆,找個借口說:“我去做飯了。”就溜向廚房。
湯會秀本以為會被叫住然後狠狠訓斥。出乎意料,身後靜悄悄的一句話也沒有,似乎湯克義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她這裏。跨過門檻的時候,她聽見媽媽肖美珍低聲跟爸爸說:“要不,你就不要去了……”
“黃鱔縮到洞洞頭,照樣要遭摳出來,唉……”湯克義把半截煙一扔,站起來說,“我先走了,有啥子事情,開完會回來再說!”
湯會秀不安地望着爸爸的背影,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這一出門,難道是一去不回?
此時村支辦公室,徐虎徐豹都在。還有個臉生橫肉的中年壯漢,以及一個光頭胖子。橫肉中年壯漢名叫徐建剛,跟徐虎徐豹的血緣關係真是一目了然。光頭胖子叫朱樹林,乃是徐建剛的萬年手下,首席得力打手。
“湯家的移民補貼,今天絕對要給他擠出來,”徐建剛開始定調,“居然有八萬塊錢!***湯克義,藏得好深。”
“絕對喊他娃吐出來,”朱樹林附和,“來了青水彎,吃我們的水種我們的田,不掏錢啷個得行!”
徐虎更是躍躍欲試:“今天喊他來開會,就要他當場表態。敢不把錢掏出來,就弄翻來擺起!”
徐豹揉揉腦袋,忽然插了一句:“爸,湯家那個女娃兒,你曉得三,我們班上的,跟郭家那個龜兒子好像有一腿。你整他們家的錢,萬一那個瘋子發飆的話……”
“昨天你就說過了,”徐建剛不耐煩地揮斷,“那個娃兒了不起也就是個高中生嘛,長了三個腦殼還是六隻手,把你嚇成那個鬼樣子?我跟你講,人在江湖上混,不是說哪個單挑厲害就稱王的。老子當了三年兵,啥子高手沒見過?十幾個人一起上,神仙都要爬起走!鎚子,你們兩個還是我的娃兒,打架輸了幾次,就把苦膽都輸破了嗦?”
“爸,你不曉得,那個***打架凶得很,一隻手擺平我們全班三十幾個男生。”
“郭家那個龜兒子,打架確實有點厲害,”徐虎一臉不服氣,但不得不承認,“上次喊了十幾個弟兄伙去堵他,硬是打不贏!老子被他一耳屎把下巴都打脫了,***,兇殘的很!”
“兇殘?”徐建剛冷笑,“沒見過世面,該把你們送到縣城去好生教育一哈。”說著他從辦公桌抽屜里拿出一件東西,咚一聲丟在桌子上:“看看,這是啥子?”
這是把刀,約有成年人前臂,也就是肘到指尖那麼長。鋼製刀柄樣式古怪,用布條細密地纏繞着。長期摩挲之下,那布條浸潤得灰亮,隱隱滲出淡黑的陳年血漬。刀身插在粗製的牛皮鞘里,看不出形狀。
徐虎撿起來,解開扣環,拔刀出鞘。室內陡然一亮。那盞二十五瓦小燈的光一大半似乎都被這刀吸了去,化作冷森森的鋒芒上下遊走。棱型刀身帶出三道深深的血槽,然後收束為一點,形成強悍的錐形刀尖。徐虎大喜,脫口而出:“五六軍刺!”
“你懂個求,”當過兵的徐建剛對兒子嗤之以鼻,“五六是一字頭,這是六三軍刺,尖腦殼的。”
徐虎立刻說:“我喜歡尖腦殼。”他拿着那把刀反覆把玩,愛不釋手。旁邊徐豹羨慕得要死,眼睛裏冒出火來。
朱樹林也當過兵,曉得六三軍刺的厲害。這幾乎可算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強悍的刺殺用冷兵器,扎穿兩個成年青壯毫無問題,而且刀口是個兔子嘴巴一樣的三瓣裂傷,根本止不住血。上這種大殺器,就是準備要命了。他皺了皺眉,有點擔憂地看向徐建剛:“剛哥,這種東西最好還是不要隨便耍,萬一出了人命……”
徐建剛猙獰一笑,壓低聲音:“這回郭家那個小崽兒不出頭就算了。他只要敢幫湯家的人出頭,正好弄他!”說著做了一個捅的手勢。
“真的要整?”朱樹林大驚,“就怕死了人,公安局那邊脫不了爪爪啊……”
徐建剛不以為然:“哪個喊你朝心口捅嘛?下他兩隻手就差不多了噻。老子鄉**裏頭有人,這點事情,完全擺得平!”
篤!開過鋒的六三軍刺狠狠插下,大半個刀尖沒入桌面。徐虎反握軍刺,咬着牙說:“早就該收拾他了。這回我把全鄉的弟兄伙都喊起,保證他娃走不脫。爸,你幫我們多準備點傢伙。棒棒,砍刀,啥子都要得。還有豹娃,”他轉頭看着弟弟,“他明天下午肯定從山上下來,你就在村口攔他,把他引到黃桷樹下頭來。我這邊帶人把他圍起,”他一握拳頭,“黑打一頓,絕對弄他個殘廢!”
“我去引他?”徐豹一臉苦相,“就怕還沒引到地頭,就先被他打到地上爬起了。”
“沒得出息!”徐虎大怒,“你的那些小弟喃?全部都去嘛!”
徐建剛陰陰一笑,插嘴說:“你們不是說他跟湯家那個女娃兒耍得好嗎?到時候你找個借口把那個女娃兒公開調戲一下,再看準機會給他送個消息。只怕你不想他來,他都要攆得你飛起走。”
“要得!”徐豹大喜,舔舔嘴唇,“老子其他不行,調戲個把女娃兒,還不是輕輕鬆鬆。”
這時外頭有幫閑的喊:“徐記,湯家的來開會了!”
羊入虎口。【】徐建剛和手下幾個互相看看,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第二天上午。
村口徐矮子開的那家雜貨店外面,湯會秀站在道邊等郭路。她已經等了整整一上午。爸媽早上喝過稀飯睡下了,中午不知道有沒有事,讓她止不住擔心。家裏只有一個遠房嬸子,怕照看不過來。她決心要是再等半個鐘頭不見人,就先回去再說。
遠遠地徐豹帶着一群人走過來。湯會秀不想跟他糾葛,躲到徐矮子雜貨店的屋檐下。但這世道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徐豹嘿嘿笑着,搓着手湊過來:“秀妹子,等哪個?不會是我吧?”
湯會秀低頭不理,冷不防肩頭被推了一把,狠狠地撞在牆上。左面是大躍進時修了半拉的人民公社食堂,右面是雜貨鋪。兩面牆合成一個l字拐角。她忽然驚覺已被徐豹逼在牆角,禁不住雙手護在胸口,駭得臉上走了血色。徐豹嘴裏的煙臭味直往她鼻子裏鑽,想躲沒有路。“走開,”她努力讓自己鎮靜,“你敢耍流氓,我明天告給班主任聽。”
“告班主任?”徐豹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你去告啊,支持你去。”他放聲狂笑,邊笑邊伸手來搭湯會秀的臉。湯會秀冷不防被他手指蹭到下巴,不覺大聲驚叫,就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她緊緊閉着眼睛,邊叫邊把耳朵捂得死緊。
啊――啊――
叫聲實在太響,聽到動靜的村民們慢慢圍過來。徐豹剛開始還有點心虛,但等了一陣沒見後續,似乎大家都只是站在外圍看熱鬧,於是膽子再度變大。他搓搓手,愜意地回味剛才那一摸。不知在小妞臉上蹭到了什麼,只覺指頭涼涼滑滑的,很舒服。漸漸地小腹彷彿有把火在燒。焰頭飆過胸口,直衝頂門。許多念頭開始在他腦里打架:要不要乾脆把她扛回去?不回家,隨便找個小弟家裏也行啊,有張床就可以……等等,不好吧,不是說嚇唬嚇唬就算了嗎?可是,扛回去耍一耍應該問題也不大……
還沒等他想好,忽然平地一聲霹靂。一個聲音怒吼道:“讓開,給老子讓開!”
圍觀的人群稀里嘩啦向兩邊跌倒,徐豹回頭一看,頓時驚得肝膽俱裂。只見郭路大踏步走來,嘴唇緊抿,眼神刀子般扎人,拳頭捏得生鐵一般硬。瞬間徐豹如一盆冰水澆在頭上,頓時滅了心火,轉頭就跑。
“龜兒子的!”
郭路大吼一聲,跳過去抓徐豹。這傢伙早就被打怕了,一聽聲音,閃得比兔子都快。郭路一巴掌沒撈到他,再撈,已經狂奔到十幾米開外。旁邊十幾個混小子個個吃過郭路的苦頭,頓時就像倒了笆簍的青蛙,爭先恐後,四面八方躥開。
湯會秀慢慢地軟了腳,順着牆根蹲到地上,捂着臉嗚嗚地哭。她今天還是穿着那件又土又不合身的藍布校服,除了領口被扯脫了一個扣子,倒也沒吃什麼大虧。
“徐豹那個龜兒子,明天上學弄翻他!”郭路呸了一口,回頭問湯會秀,“你咋個了?”
湯會秀不回話,只是哭。
徐矮子蹲在雜貨鋪里,拈着鬍子搖頭嘆息。郭路聽得心煩,跳進鋪子掐住後頸皮,把他從櫃枱後面揪出來。
“徐老頭,你搖頭擺尾的,裝啥子神仙?徐豹跟你不是親戚嗎?我看今天的事情,你也摻了一腳?”
“沒得,沒得!”
徐矮子一臉苦瓜樣,知道這個凶神惡煞最不講道理,天底下除了郭家老兩口沒人降伏得住。他肚子裏轉了兩圈,堆起笑臉說:“郭三娃,徐豹他們家也就是宗譜上跟我掛到點邊邊。人家現在發達了,我上門討口水喝,恐怕都要嫌我臉上皺皺多,說得上啥子親戚嘛。”
“那今天的事情,你給我講個道理出來。”
徐矮子苦着臉,慢慢地說了一個來龍去脈。說到底,還是錢的問題。湯會秀家的八萬移民安置補貼,被人盯上了。昨天村上開會,通知湯會秀的爸爸湯克義去參加。會上朱家老大朱樹林跳出來說,湯家移民到青水彎,給全村增加了負擔,八萬移民安置補貼應該拿出來平分。徐豹的爸爸,現任村支徐建剛本來就是朱樹林的黑後台,立刻補了一條:要是不拿出來分,今年鄉上撥下來的退耕還林款就沒有湯家的份。
湯克義爭辯了兩句,徐虎立刻跳出來大罵。湯克義見勢不妙要逃,被朱樹林抄起一根大棒掄在頭上,當場昏倒。有人告訴了湯會秀的媽媽肖美珍,她趕過去說理,也被那幾爺子一頓亂拳打昏。後來湯會秀求了幾個好心村民,才抬起他們送到鄉衛生所。衛生所坐堂的麻老二是個赤腳醫生,只敢簡單包紮止血。後來找拖拉機送到縣上醫院,折騰了一晚上,今天凌晨才回來。
“湯家現在站得起來的只有會秀那個女娃兒了。她清早太陽出來就在我鋪子門口守起,說要等你回來,唉呀咋個勸都勸不起走,沒得辦法噻。結果徐豹那個二流子路過瞄到了,跟他那些三朋四友就把人家女娃兒圍起,說點話不三不四,還動手動腳……”
被徐矮子在旁邊一說,湯會秀哭得更厲害了。
“***徐豹!”
一把怒火從郭路心頭燒起,直貫天靈。他狠狠一跺腳,直奔村東的徐家大屋。
徐家大屋在村北岔路口,門邊有棵大黃桷樹。本來有幾個吊眉歪眼的傢伙蹲在樹下抽煙,一看郭路大馬金刀地殺過來,連忙喊了幾聲:“郭老三來了!郭老三來了!”就作鳥獸散。
徐豹剛剛跑到家,舀了瓢涼水正蹲在院壩里喘氣。聽到門外望風的小弟喊,他趕緊把水瓢一丟,穿過堂屋就朝後門跑。
徐豹他媽膀大腰圓,正坐在屋檐下一張涼椅里扇扇子,看見自家娃兒魂不附體地朝後面跑,一手揪住問:“啥子那麼心慌嘛?上京趕考嗦?”
“還不是郭老三!”徐豹哭訴,“剛才在路口上遇到湯家那個妹兒,隨便擺了兩句。結果他娃路過看到了,就像動了他老婆一樣,衝上來就動人。媽,你又不是不曉得,那個莽子,把村口的大青石都打爛過的。我幸好跑得快,不然又要到衛生所去躺起了。咋個這麼不講道理的嘛……”
“沒得王法了!”
徐豹他媽暴跳起來,把扇子一摜,大步沖向門口。徐豹抹了一把汗,不自覺噓口氣,揉揉轉筋的腿肚子。【】
郭路衝到徐家的時候,徐豹他媽已經堵在門檻外恭候了。只見她倒豎紫菜眉,橫擺水桶腰,掌中一根積年老扁擔,溜光水滑,似有萬夫不當之勇。
“郭三娃!”徐豹他媽大聲叫陣,“你***橫行霸道,欺人欺到家門口來了!你敢過來,老娘今天打不死你龜兒子!”
郭路黑着臉,也不搭理她,只管往前走。看看逼到面前,徐豹他媽黃牙一咬,就要掄扁擔。她剛這麼一揚,郭路手略動,那根黑沉沉的扁擔就換了東家。
啪!啪!
一掌寬的柞木扁擔在郭路手中折成兩截,繼而四截。徐豹他媽兩手空空,臉色青白不定。
“你敢打老娘?你……你……”
饒是她肥壯彪悍,也架不住了,不覺後退半步。郭路把四截爛扁擔一扔,一步踏到門檻邊。徐豹他媽本能地抬手來擋,吃郭路一推,耍了個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呼一聲跌出去,在院壩里躺成一個大字。據說徐豹他媽因為爭稻田水源,曾有一人對戰三壯婦不落下風的彪炳戰績,自從家裏男人坐上村支寶座,更是威風八面,吃館子從來不帶錢。生猛如此,何時吃過這麼大的虧?
徐豹他媽躺在地上楞了幾秒,似乎不相信郭路真敢動手。緊接着一聲驚天動地的嚎哭,她在自家院壩地里兩腿旋着打滾,扯頭髮,撕衣服,轉眼就把自己搞得如同叫花子。不要錢的咒罵如開閘放水一般潑出來,不能認真聽,否則耳朵生瘡。
郭路冷漠地看着這女人在地上撒潑,隨手一拳砸上徐家大門。轟隆一聲,包鐵皮釘鐵釘的大門板飛出去半扇。他的目光越過滿地亂滾的徐豹他媽,瞄着徐家堂屋:“把徐豹喊出來。”
徐豹趴在堂屋窗檯下,大氣不敢喘。他知道自己一出去,就會被郭路當場扁成豬頭。日他媽,說好了的來包圍的,咋個還不動手?他有點後悔聽二哥徐虎的挑唆,偏要去撩撥那煞星了。昨天要不是徐虎拍了胸脯,要喊多些人來擺平郭路,要不是徐虎是他親哥,他說啥都不得去出這個頭。唉,咋個這麼倒霉嘛!
“喊徐豹出來。”
郭路又重複了一遍。轟隆、徐家另一扇門板也飛了出去。
“你……你敢……”
徐豹他媽不撒潑了,半撐起身子指着郭路,指頭顫得像風吹稻葉。她雙眼通紅,亮出牙齒,恨不得在郭路身上咬塊肉下來。郭路冰冷地盯着她,底下飛起一腳,徐家的院牆頓時倒了兩米多:“他再不出來,老子拆你家祖屋。”
徐豹十根指頭陷在頭髮里,用力地抓掐。以前在學校被郭路打得爬在地上吐膽水,那股酸腥味他現在還記得。出去?還是不出?這是一個問題。
青水彎三天兩頭有人打架,不稀奇。但像郭路這樣堵人大門,就比較少見了。街坊四鄰走過路過,漸漸有停下來看熱鬧的。徐家在青水彎囂張慣了,大家個個都懶得勸,正好看笑話。就算有幾個跟徐家親近的,見郭路兇橫不講道理,也不敢站出來自討沒趣。幾個吃着冰棍的小孩,一面看熱鬧,一面編了兒歌在那裏唱:“郭家有個少年郎,歡歡喜喜上學堂,不會念會打架,先拆大門后拆牆……”
一隻手從背後伸過來,粗暴地推了其中某個小孩的背。啪嘰,小孩摔個嘴啃泥,冰棍也飛出去老遠。“冰糕!我的冰糕!”頓時那小孩哇哇大哭。
“哭個**!”一個聲音暴躁怒吼。眾人一看,啊,是徐虎。
徐虎帶着一大幫人從看熱鬧的人群里擠出來,都是四鄉八鄰的混子。遊手好閒,吃喝嫖賭,種地不會,打架倒是在行。這些人顯然早有準備,手裏都掂着硬傢伙,短的有木棍、鏈條鎖,長的有鋤頭、草叉,甚至有人拖了一根釘耙。徐虎左手一把短斧,右手赫然一柄白慘慘的六三軍刺。這是要出人命啊!聰明的人已經覺察出來,拖着自家小孩掉頭就走。
今天幾乎全鄉面子上有點交情,又敢打架的弟兄伙都被徐虎拉來了,在鄉上的野味館子裏狠狠吃了一頓。酒足飯飽,個個拍心口說虎哥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上刀山下火海,虎哥一句話!有這麼多人對付一個,他郭路就是活神仙,也該脫層皮了。十幾年前全鄉出動和隔壁鄉爭奪水源的大戰,被村裏的老一輩流氓吹得神乎其神,其實最多也就是這個規模。徐虎把玩着軍刺,陰沉地想:這次絕對要挑了那龜兒子的手筋腳筋,了不起家裏頭掏萬把塊錢出來,上下打發……
徐豹他媽跳起來,叉腰站在院子裏大喊:“二娃,來得好!給我把這個***按倒,打斷他的手桿腳桿!”
郭路不理那個院子裏發瘋的中年婦女,徑直轉過身面對徐虎,隨意活動着手腕,把指節交替捏了捏。幾十個青壯撒成的網正慢慢收緊,而他不當一回事,隨口說:“徐老虎,你皮子又在癢了?”
徐虎獰笑:“郭老三,你娃平時手太賤,老子今天要下你兩隻手!”說著舉起左手短斧,刻意打磨過的刃口寒光閃閃。
“整他!”
眾人一聲吶喊,各舉傢伙往上涌。沖在最前的一個馬臉漢子手持四棱木棍,掄起帶風,照準郭路腦袋猛砸。郭路橫手一格,茶杯口粗的棒子喀嚓斷成兩截。馬臉漢勁使大了,往前一栽,被郭路劈臉一拳,正飆在臉上。
真是霹靂般剛猛的一拳!
馬臉中間明顯凹下去半截,猶如茄子被攔腰啃掉一口。馬臉漢醉酒一般晃了幾步,腳下一個拌蒜倒在地上,只剩喘氣的分。目睹出頭鳥的慘狀,眾人猛衝的勢頭頓時一縮。有幾個收不住腳的,被郭路劈頭蓋臉一頓亂拳,打得個個吐血。有的鼻子被打塌,滿臉血污;有的弓着背捂着胃,痛苦無比地乾嘔;最慘是一個拿鏈條鎖的,手被打脫了臼也罷了,居然鐵鏈條反抽回來正中要害,頓時口吐白沫,雙眼翻白,躺在地上直抽抽。
雪亭鎮鄉有史以來最精銳的一支打架隊伍,正在迅速崩潰。
徐虎在後方督戰,只見前方亂糟糟的,眾人大呼小叫,叉手舞腳,卻光是干咋呼不動窩。他騰地火起,揮舞軍刺大吼:“怕個鎚子,跟到老子上!”
忽然郭路撞開眾人,大踏步朝徐虎走來。貌似走得不快,但他就像會縮地一樣,剛一看見邁腿,轉眼嗖就到了徐虎面前。“你要下我兩隻手,嗯?”他口氣冰冷,來勢兇惡,雙眼怒焰熊熊,像爆發的火山。
徐虎一個冷戰,駭出滿脖子冷汗。總算他還有膽量拚死一搏。當下竭力吼了一聲,左手斧頭右手軍刺,一先一后朝對方脖子招呼。他連下輩子吃奶的力氣都預支掉了。至於砍死人會不會坐班房吃花生米,已經完全不在考慮範圍之內。
這邊拚死力戰,那邊就像收拾小孩一樣。郭路手一圈,就把徐虎雙臂一齊抄住,然後五指緊收,如鋼鉗似絞索,頓時全世界都聽見尖利的慘叫。徐虎痛得雙手癱軟,斧頭和軍刺一齊滑脫。郭路半空撈住那支六三軍刺,隨意在指頭上翻了幾個花,贊道:“好東西,算你孝敬老子的。”說著順手把徐虎腰帶上插軍刺的皮套也一把扯下。
有道是栽人不栽面,眼看事已不濟,徐虎咬着牙還要放狠話:“你娃有種,今天就打死我。”
郭路搖搖頭:“喊你弟弟出來,老子賞他一頓,今天的事情就算完了。”
“你妄想!”徐虎不知道瘋了還是怎麼的,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吼,“你今天不弄死老子,老子明天喊人來殺你全家!殺你全家!!”
瞬間郭路瞳孔收縮,眼神刀一般鋒利。他緩緩舉起手中軍刺,指向徐虎下巴。人身上喉骨最脆,一刀過喉從顱底孔插進去,十個神仙也要一命嗚呼。
冷森森的刀尖如有磁力,徐虎的視線一旦被吸住就再也甩不開。如同被澈骨冰水迎頭一澆,他忽然心底發寒:難道這莽子今天真敢殺人?這、這這、有道是好漢不吃眼前虧啊,我綳啥子勁仗嘛!一念及此,頓時止不住的後悔。徐虎焉了、萎了,剛才還在瘦驢拉硬屎,現在只剩一個念頭:不好,真的要殺我,怎麼辦?怎麼辦?不想死啊,不想死不想死啊……
“不要殺我……”
徐虎告饒的聲音帶着哭腔。四鄉八鄰都看傻了。徐老虎在雪亭鎮鄉也是跺腳亂響的人物,今天竟然哭着求饒。那一刻徐虎忽然腰腎酸軟。一股熱流從后腰直抵膀胱,繼而衝破關門,在褲子上洇開。威震四鄉的徐老虎終於忍不住尿了,無比丟人現眼的,在青水彎幾百村民圍觀之下尿了。有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又好似黃河泛濫一發不可收拾。只見褲襠白氣騰騰,真是新鮮**,完全無法抵賴,
郭路點點頭,仍舊說:“喊你弟弟出來。”
這次徐虎乖了,立刻大聲喊:“豹娃兒!豹娃兒!”喊了兩聲不見有人答應,他幾乎要放聲大哭,又掙着嗓子嘶啞地喊:“豹娃兒,出來!快點!”
終於徐豹探頭探腦地出現了。他進三步退兩步,好半天終於走過來,戰戰兢兢地問:“哥?”
啪!郭路一巴掌把徐豹抽翻,在地上足足滾了三圈。這一耳光好重,打得徐豹干張嘴叫不出聲。過了好一陣子,和着血絲的口水淌出,徐豹這才啊呀呀地嚎着,吐出兩顆大牙。
“再敢耍流氓,老子免費把牙齒給你拔乾淨。曉得不?”
徐豹捂着腮幫子點頭,不敢作聲。郭路滿意地把六三軍刺收進鞘里,正要走開,忽然橫里一聲怒吼:“把刀子丟了!”
郭路手一顫,聽出是郭大爺的聲音。
郭大爺拖鞋都跑掉了一隻,襯衣也沒有穿好,跑得頭上冒白氣,滿臉熱汗。“放、放到,你給我放,把刀子給我放到那……”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跑過來死命拽住郭路的袖子,生怕他一刀把徐虎捅了。郭路放開徐虎,把刀插回鞘里,換隻手拿着。但郭大爺還是不放心,上來就奪刀。
“你拿這個幹啥子,快點丟了!”
郭路推搪着,不情願地嘟囔:“徐老虎說送給我了。”
“咋不喊他送你一桿機關槍喃?”郭大爺怒了,狠狠給了郭路腦袋一巴掌,“這個是兇器!**要管的!你拿了你就是歹徒,是壞人!要坐班房吃花生米的!趕快丟了!”
郭路不情不願地鬆開徐虎,把軍刺帶鞘扔在他腳邊。郭大爺拉起郭路就朝家走。郭路一邊走一邊回頭,警告地盯着徐虎,無聲用口型說:刀是我的。
這時徐豹他媽終於從震驚導致的硬直狀態中恢復,大吼一聲:“站到!不要跑!敢打我們家娃兒,我要到鄉**去告你!***死郭老頭,你不好生管你娃兒,將來要坐班房!一個田埂上撿來的雜種,遲早被**逮去槍斃!”說著瘋了似的要衝過來抓扯。
郭大爺一轉身把郭路護在後面,金剛怒目:“申婆娘,你嘴巴上糊了豬屎,啷個臭?你睜開狗眼睛看看,這一地的刀子斧頭,是我們家娃兒拿的?幾十個壯漢打我們家一個高中生,還有道理了?告到**去?走嘛,我跟你到鄉上到縣上,再不行到省城到中央去嘛,看哪個沒得道理!不要以為你們家男人認得到幾個鄉官,這雪亭鎮鄉就可以橫起走了。老子省裏頭的老戰友還多得很,怕你個鎚子!老子是老支帶出來的兵,抗美援朝從死人堆裏頭爬出來的時候,你屙尿還要包尿片子哪!老子養大了三個娃兒,全部都死在越南!老子全家為祖國流過血!”
郭大爺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沒想到有這麼深的底。這一通咆哮,還真把徐豹他媽嚇住了。怔怔地呆在原地,干張嘴說不出話來。
“走!”
郭大爺把郭路一扯,回家去了。四周看熱鬧的人也漸漸散去。徐虎徐豹抖抖索索地爬起來,忽然後脖頸一涼,偷眼往後看,是徐建剛抱着雙手站在背後。夕陽下徐建剛龐大的陰影,完全覆蓋了他們兩個。
徐虎試探着問:“爸……”
“滾回去,”徐建剛每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裏擠出來,帶着陰冷的風,“不要在外頭丟老子的臉!”
此後幾天一直都很平靜。湯家兩口子漸漸能起床了,湯會秀也銷了假,回學校上課。徐家兩兄弟以及他們找來助拳的混混大部分還躺着,最嚴重的一個下頜脫臼兼右上臂骨折。但既然沒有出人命,鄉派出所也懶得管。徐建剛找了分管治安的副鄉長,但對方一聽是郭大爺家的小子,就一個勁地搖頭。同時還勸徐建剛說:那家是省里掛了名的光榮烈屬,中央領導下來調研的時候都上門問寒問暖。雪亭鎮鄉哪個都可以動,千萬不要動他們家。徐建剛恨恨不已,但也無可奈何。
徐豹躺了一個月還不能下床,一走路就頭暈犯噁心。縣醫院去照了片,說是輕微腦震蕩,但實際上可能不止這麼簡單。郭路那一巴掌不知道把他腦子打壞了哪裏,從此有點神神叨叨的,經常無緣無故地大發脾氣,要不就是小孩一樣撒潑耍賴。
反倒是徐虎出人意料。當眾尿了之後,眾人都以為他從此不行,該退出江湖了。沒想到他就像穿越者上身似的,不再飛揚跋扈,變得深沉寡言。有幾個不開眼的,仗着孔武有力結夥試圖奪了他雪亭鎮鄉老大的位置,連帶把他老爹也拉下馬。誰知道沒出一個月,挑頭的就橫死在山上。其餘幾個嚇破了膽,據說在徐家院裏跪了一天一夜才過關。之後再不開眼的也清醒了,徐虎仍舊牢牢地控制着雪亭鎮鄉一干混混。
但從此以後,徐虎對郭路卻一直客客氣氣,再不敢炸刺。也許受了哥哥的警告,徐豹在學校見了郭路也是有多遠躲多遠。勒索保護費欺負女同學之類破事,也不怎麼敢幹了。
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有一天,徐豹實在憋得不行,趁趕集的機會,翹課到鄉上去擺撲克攤。這種行內人稱壓老k的江湖騙局,通常需要一點換牌的手法技巧。但徐豹以及合夥的小弟哪裏受過這種高級訓練,只管仗着手快硬吃,被壓到老k就撒賴耍潑了事。
有個遠鄉來趕集的小伙,賣了一大背篼的地瓜,樂呵呵正要回家,好死不死被徐豹的攤子吸引了。先是小贏一塊兩塊,再壓五塊,居然也中了。他膽子大起來,甩出一張十塊的壓上:“中間!”
抄着手站在小伙身後的徐豹對擺牌的小弟發信號:上鉤了。
小弟開始換牌。他還是練過幾天的,掌心夾一張黑桃皮蛋,掀牌的時候把原本的老k抄走,扔下皮蛋。真是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遠鄉小伙傻眼了:“咦?”
小弟收走遠鄉小伙的十元,開始得意地吆喝:“壓得多賠得多,來壓來壓了啊!”
路過的本地人哪個不知道徐豹他們在幹什麼,紛紛對遠鄉小伙報以同情的目光,刻意繞道走。
小伙一狠心,丟下兩張十塊:“左邊!”
左邊的黑桃對小伙微笑。
頓時小伙的錢流水一般出去。最後一張五塊,他瞪着血紅的眼睛,一巴掌拍下:“中間,龜兒子的!”
有道是趕人不趕絕。這種時候,老江湖一般就故意輸點錢,好言勸苦主不要賭了,說不定還請一頓飯。可惜老祖宗留下的這些做人的智慧,徐豹他們並不領會。小弟再次換牌,這一把得意忘形,抄牌失誤,攤面上一時出現了四張牌。遠鄉小伙一把按住中間那張老k,大怒罵道:“龜兒子的,你換牌?”
砰!
被徐豹一折凳掄在後腦勺上,一聲慘叫,小伙立仆。幾個小弟圍住了,拳頭腳尖一頓亂打。小伙好虎架不住群狼,被打得在地上亂爬。他凄慘地大喊:“救命!救命!”但路上行人避之唯恐不及,哪個敢上來管閑事?
翻牌的小弟過來把錢遞給徐豹,討好地笑着。徐豹樂了,接過票子往褲兜里一塞,隨手抽了幾張賞他。看揍也揍得差不多了,徐豹尋思着給街面上管事的治安員一點面子,揮手下令:“走!”
一聲令下,幾個小弟扭頭就跑。徐豹捏捏褲兜里的鈔票,得意地沖小伙吐了一口水,這才回頭開跑。沒想到剛跑沒兩步,脖子嘎地一緊,就像被老虎鉗夾住,痛入骨髓。
郭路左手拎個塑料瓶,右手緊捏徐豹脖子,橫眉怒目道:“跑啥子跑!老子出來打個醬油,就看到你娃在幹壞事。不要動,把錢摸出來還給別個!”
徐豹哭喪着臉,把褲兜里的鈔票一五一十地掏給郭路。賣地瓜小伙暈乎着爬起,看徐豹被抓,上來就是狠命一拳。這拳直奔後腦,一旦砸實了,徐豹不死也要半身不遂。郭路看得眉頭一皺:這人太楞了,下手就朝死里整,不怕坐班房啊?他不動聲色把徐豹往上提了些。砰!正中肩胛,打得徐豹呲牙咧嘴。不過這種淤傷衛生所麻老二一天起碼看七八十個。擦點跌打藥酒第二天就好,完全不必擔心。
小伙還想再打,郭路轉手把鈔票塞給他:“打啥子,不要打了。先點一下。”
小伙刷刷刷就點完了:“差五塊。我今天明明賣了八十二,這才七十七。”
“拿出來!”郭路緊緊五指,捏得徐豹又是慘叫一聲。
“老子……老子自己揣了十幾塊錢,都被你摸起走了,”徐豹上氣不接下氣地掙扎着說,“你、你***到底會不會數數?三張五塊六張十塊,還有那一摞一塊兩塊的,數出來居然才七十七?”
這時一個小弟從地上爬起來,掏出把半尺尖刀,奔郭路后腰就捅。小伙在旁邊瞧見,情急之下把整疊鈔票往持刀小弟臉上一砸。好傢夥,如同下了一場錢雨。不到三米寬的街,一時間花花綠綠滿天飛。
其實小伙的鈔票還沒砸上臉,郭路早一個虎尾腳踹在持刀小弟心口。這一腳端端正正地印在胃上,踹得持刀小弟滿地打滾。
“啊喲,我的錢!”
小伙回過神來,八爪蜘蛛一樣撲到街中間開始撿錢。這倒是個實在人。剛才一心想着救人,眼看危機過了,又想起心痛鈔票。不過他其實大可不必擔心路人撿錢。徐豹和郭路當街打架,雪亭鎮鄉的人只要智商超過八十,哪個敢過來沾一沾手?
“滾!”
郭路把徐豹一扔,也去幫小伙撿錢。徐豹轉着圈被甩出去好幾步,不敢停留,拔腿就跑。沒想到人走背字真是吃豆腐都塞喉嚨,他剛一起步,正好結結實實地貼在電線杆上,砰一聲撞了個滿臉花。這廝悲慘地揮舞着雙手倒下去的姿態實在太娛樂了,街邊圍觀群眾忍不住哈哈大笑。
郭路懶的理那些閑人,一邊幫着撿,一邊問那賣地瓜的小伙:“叫啥名字?”
小伙喜滋滋地撿着鈔票,呲牙一笑:“宋定勇,高山村的,你呢?”
“青水彎村的,郭路。”
“你就是郭路?”小伙宋定勇瞪大眼睛,“他們說一個人打翻一百個的就是你?我還以為是個壯漢哩,居然比我還小?”說著有意顯擺一下胳膊上的疙瘩肉。
“嘿嘿,嘿嘿,最多二三十個,沒得一百那麼多。”
兩人一邊撿錢一邊聊起來了。熱鬧完了,街上圍觀打架的閑人也慢慢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