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浩瀚無際的宇宙空間,呈現着深黑以上,彷彿吞滅一切光線的顏色。以此為背景,一顆美麗的藍色星球懸在其中,如明珠一般光亮。

遠遠地有一線火光朝藍色星球飛來。火光越來越近,漸漸清晰,原來是巨大的熊熊燃燒的火球。在熾烈的光焰核心,似乎有黑色的影子,但誰也不知道那是什麼。

火球筆直地對準藍色星球撞去。投入大氣層時,空氣的阻力使火球爆發出數百米的烈焰。不斷有黑色的東西被裂解,化為灰燼。但火球不屈不撓地,一頭直奔那越來越近的大地。終於在一片巨大的山林上空,火球爆炸了。它的外殼四散紛飛,而核心則筆直地撞入山林,引發了劇烈的震動。

附近山坡上,有一片貧瘠的旱田。穿着老棉襖的一個老爺爺,一個老奶奶正在侍弄那些剛出苗的玉米。火球引發的震動傳來,頓時搖得他們站不住腳,倒在地上。

“老太婆,”老爺爺驚喊,“地震了,快跑!”

“跑啥子?天要人滅,人朝哪跑,”老奶奶扶着田埂往上站,順手拍着土,“反正我老太婆也活夠了,早點去見我三娃兒……”

“老太婆!”老爺爺怒了,“說點其他的,要得不?”

“要得,要得,”老奶奶輕輕地揉腰,“哎喲我剛才把腰桿閃到了,老頭子,你扶我回去歇一哈。這點青玉米,早晚來整都一樣,哎喲哎喲……”

老爺爺把鋤頭扔了,過來扶着老奶奶慢慢往坡下走。越過那片林子的樹梢,可以望見腳下的山灣。三五人家,幾點炊煙,這是個小而又小的山村。一道碧亮亮的水打村前流過,翻着雪白浪花。這裏雖然偏僻,卻是山清水秀。深深吸口氣,草香花香,滿胸清甜。

一條山路蜿蜒盤曲,延伸下山。說是路,其實也就是走的人多了,踩出來的土道。兩個老人互相扶持着,慢慢往山下蹭。山路漸漸入林。老爺爺緊緊腰間的砍柴刀,把老奶奶更拉近些:“小心點,老太婆。我聞到今天這樹林子裏頭味道不對,像是啥子東西燒糊了?”

“是個野豬兒就好咯,拉回去掛起來做成臘肉,一年都夠吃了。”

老爺爺老奶奶試探着,朝焦糊味越來越深的地方走去。

巨大的深坑出現在他們面前。

斜斜的山坡上,被硬生生橫着挖進去**米。這坑足有方圓十米,整體呈一個躺倒的圓錐形。積年的潮濕腐葉被掀開,濕潤的紅土也剝落出來。越往坑底,土就越硬,最後竟然呈現淺綠色透明如玻璃一般的光澤。

“那是啥子?”

老爺爺指着坑底黑糊糊的一個圓物,約摸水缸大小。老奶奶目不轉睛地盯着它看。看了一會兒,忽然顫巍巍地要朝它走去。老爺爺一手沒拉住,老奶奶已經走近。老爺爺着急了,大喊:“老太婆!你在搞啥子?”

“娃兒在哭,娃兒在哭……”老奶奶念叨着,“老頭子,你沒聽到嗦,有娃兒在哭……”

“娃兒?”老爺爺楞了,“啥子娃兒?哪來的娃兒?”

老奶奶腳步蹣跚,走到黑球跟前,伸手在上面輕輕撫摸。說來也神,她剛一碰那燒得黑糊糊的殼。“叭啦”一聲,那層殼就裂了一條縫。這縫越裂越大,最後一聲脆響,黑球從中分成兩半。

清亮有力的小孩哭聲從裂成兩半的黑球中傳出。老爺爺驚得目瞪口呆。就算他耳朵背,可眼睛不瞎。在裂開的黑球中,一層說不上是什麼東西,看上去很軟和的淡藍色墊子上,四腳朝天躺着一個胖乎乎的男嬰,正緊閉着眼哇哇大哭。

老奶奶瞧着小嬰兒,彷彿所有的視線都被凝聚吸引,再也看不到其他。“老頭子,”她輕輕地說,“看到沒,老天爺可憐我們老兩口,把三娃兒送回來了。你看那眼睛鼻子嘴巴,跟我們家老三簡直就是一個笆簍打下來的。”她一面說,一面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解開棉襖,把小嬰兒抱在懷裏。她的手那麼輕,就像抱着這世上最柔軟最脆弱的物事,生怕風輕輕一吹,就會化了。

老爺爺什麼也沒說,等老奶奶抱穩了,過去攙住她說:“走?。天也不早了,回去找黑山家他婆娘借點奶粉嘛。”

老奶奶幸福地點點頭。老兩口攙扶着,慢慢走向山腳。黃昏了,炊煙冉冉升起。

黑山家男人在外頭做工,聽說媳婦生了個兒子,高興得不知道姓啥了。收到信說女人奶水不足,就把大半工資都兌了印得花花綠綠的鐵罐洋奶粉,一箱箱寄回來。黑山媳婦覺得自家男人挺長臉的,時常抱着娃在街坊四鄰炫耀。

小山村,人心淳厚熱乎。黑山媳婦雖也心痛自家的奶粉,但見了老兩口抱回來的白胖娃娃,也是愛得了不得。勻了半桶沒吃完的奶粉出來,想一想,又加了一桶。

“小黑最近開始喝稀飯了,奶粉用不到那麼多。郭大爺,你先拿這點去頂一哈,不夠再說。”

“夠了夠了,完全夠了。唉,也就是開頭給這娃兒上點營養,接到還是要熬米湯給他喝。你說我們這個村裏頭都是喝米湯長大的,還不是個個都活蹦亂跳的嘛。”

匆匆從黑山家出來,郭大爺捧着奶粉回家。一看老伴正在燒水,要給嬰兒洗澡。白生生胖乎乎的娃娃躺在床頭鋪開的藍布褥子上,一對大大的黑眼睛忽閃忽閃地,好奇地瞧着老兩口忙裏忙外。咯咯,咯咯,他忽然笑了。張着沒牙的嘴巴,笑得那麼開心。郭大爺和郭奶奶都停了手裏的活計,美美地瞧着他在床上手舞足蹈。

“好壯實的娃兒哩。”

“老天爺賜下來的,不壯實才怪了。”郭大爺一邊應着老伴的話,一邊似乎在考慮問題。“老太婆,”他忽然一臉鄭重地對郭奶奶說,“今天田坎上這個事情,就爛在我們老兩口的肚皮裏頭。你千萬不要到外頭去擺,要記到!這個事情要是傳出去,怕是這個娃兒要遭出事啊……”

“我曉得,”老奶奶一臉用得着你說的表情,“反正就說我們從田坎上撿回來的就完了嘛。也不曉得是哪個路過的把他丟在那兒的。大小都是一條命,我們不撿哪個撿嘛。這樣子說,也不算是在扯謊噻。”

她把燒得滾熱的水倒進大盆,兌好水溫,用手試了又試,才小心翼翼地把嬰兒抱起來放進去。看小說就到~小娃娃在水裏樂得直撲騰,水濺的老奶奶滿臉滿身都是。她一點都不發火,擦把臉,只顧細心地替娃娃洗了上身洗腿腳。

“老頭子。”

“啥子事?”

“給娃兒起個名字噻。”

“名字?”

“貓貓狗狗嗎,也要有個大號嘛。”

“那你想起啥子名字?”

老奶奶不說話了,悶頭洗好了小娃娃,把他抱上床開始哄覺覺,這才小聲又小聲地說:“我想……以後大名就喊他郭路,平時就喊三娃兒。”

郭大爺嘆口氣,摸了一桿葉子煙來燒起,半晌才說:“隨便你?,既然你這麼想他就是三娃兒……”

於是,這個小得不能再小,地圖上比例尺稍微大一點就找不到的山村,就多了一個叫郭路的小孩。

吃起東西來,郭路就像一個不見底的黑洞。三天不到,奶粉就只剩空鐵桶。郭婆婆試着熬米湯給他喝,小傢伙來者不拒,呼嚕呼嚕,幹個精光。剛開始是郭婆婆把着勺,一點點小心喂。後來實在不趕口,小傢伙自己伸手搶碗了。

“要不得要不得,要燙到!你個瓜兒……”

別看最多也就三個月不到的豆丁,郭路的力氣和平衡卻好得出奇。足有他腦袋大的瓷碗把得穩穩的,小傢伙半坐在臨時搭的小床上,喝個不亦樂乎。

“嘎嘎,嘎嘎?”

郭路把空碗遞給郭婆婆,似乎還想要,沒牙的嘴巴吧嗒吧嗒的。

“你是個憨豬兒嗦……”

郭婆婆一頭罵,一頭笑着,拿了碗回頭又去盛稀飯。她面色紅潤,腳底帶風,自從養了小郭路,精神頭一天好似一天。

“老太婆!”

郭大爺推門進屋,手裏拿着一張蓋了印的紙。

“我跟村長說好了,娃兒戶口就落在我們家裏頭,名字都報上去了。村長還專門幫娃兒填了名字,你看!”

郭婆婆放下碗,接過那張紙,上面圓珠筆劃掉了一個叫郭路的名字,下面又添一行,依然寫着郭路。上一行筆跡陳舊,下一行油墨鮮亮。她蒼老如樹皮的手在那兩行字上輕輕撫摸,似悲似喜。

“三娃兒,回來了……”

“嘎嘎!嘎嘎!”

眼看一大碗稀飯吃不着,床上的小傢伙不高興了,揮舞着小手小腳抗議。郭婆婆趕緊拿起大碗遞過去,郭路雙手一接,低頭就喝。郭大爺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幾個月的娃兒,你就讓他這樣子端到起喝?”

“你管求那麼多,不是喝得上好八好的嘛?”

去年的秋糧還有小半倉,沒準確過秤,大概總有個四五百斤。現在已經是初夏,本來兩老口估摸着吃到下一季收成沒問題,但突然之間添了一張嘴,還是張超級大嘴,存糧立刻就成了問題。郭路每個鐘頭都要喝稀飯,而且最好是粘粘的稠稀飯。呼嚕呼嚕,呼嚕呼嚕,那張嘴似乎就沒停過。

轉眼又是三個月過去,存糧差不多要見底。雖說漸漸入了秋,但坡上的玉米和門口水田裏的稻子,至少還要等個把月才有收成。郭大爺蹲在門檻上,一邊叭嗒着葉子煙,一邊跟郭婆婆商量:

“老太婆,要不我們去鄉上買點米回來嘛?我這還存得有幾十塊錢。”

“我種了一輩子的地,還要去吃人家種出來的米?”郭婆婆正在院子裏餵雞,聽得一臉不高興,“你把錢存到,二天要給三娃兒接媳婦用的!”

“庫房頭要沒得米了的嘛,你以為我想去買那些高價米?”郭大爺也很鬱悶,“以前我們養個幾百斤的大豬,都沒這個娃兒這麼吃得!”

“吃得是好事,你沒看到三娃兒都長了四顆牙齒了嗦?乾飯都吃得,上次我看他爬到灶台跟前,抓了一塊生臘肉就要啃。哎呀把我嚇得,趕緊給他搶下來。他還不高興,在那兒大哭!”郭婆婆說著順便就往屋裏瞥了一眼。這一瞥,驚得她五官都挪了位:“老頭子!娃兒咋個不見了?”

“不見了?”

郭大爺把煙鍋子一扔,站起來朝背後一看,果然小郭路已經不見了。他的小床本來是一個破紙箱子墊了棉絮放在老兩口的大床上。現在箱子也翻了,床後頭的窗戶也被推開了。難道這傢伙從窗戶翻出去了?

郭大爺的土磚房後面,是鄰居的一塊玉米地。青紗帳一起,壯漢進去都看不見人影,更不要說爬了個六個月的小娃娃在裏面。最近山上的野豬經常下來打野食,餓慌了連雞窩都敢拱開,追着那些剛出殼的小雞雛一口一個。郭大爺正在想該怎麼辦,就聽到窗戶外一聲長長的豬叫。憤怒,暴烈,是山上的大野豬,而且絕對是個公的。

“老太婆,你去喊人,快點!”看郭婆婆還站在院裏嚇得發愣,郭大爺氣得一跺腳,大吼,“跑噻!硬要山豬把娃兒拱了你才甘心嗦!”他扯起腿就往外跑,順手抄起門口一根鋤頭,邊跑邊喊:“老太婆,喊胡兵他們幾兄弟!我早上看到他們在院壩裏頭!”

嚓嚓,嚓嚓,郭大爺提着鋤頭,跑得不像個上了年紀的老人。玉米田濕熱如蒸,吸一口氣都會覺得憋悶。寬闊的玉米葉邊緣那些細小鋒利的鋸齒,把郭大爺臉上手上都掛出了血痕。然而他完全顧不得,只管飛快地往前跑。

嗷……

又一聲豬叫,郭大爺臉都白了。這一聲低沉慘烈,是山上那些大野物拚命時才會發出的最後宣告。他記得自己還是個小孩的時候,在打穀場上聽老人們講古:猛獸如老虎,聽到野豬這樣叫也要害怕、要逃走。

朝着聲音的方向不知道跑了多久,眼前兀然多了一團黑影。郭大爺分開玉米稈,緊握鋤頭,呼哧哧地喘氣。他畢竟老了,這一陣猛跑,跑得他心口發痛。他杵着鋤頭歇了兩口氣,弓着腰,努力辨認眼前的景象。om

好大一隻山野豬!黑毛根根剛硬,屁股緊繃,後腿堅實。看它不停地用后蹄蹬地、刨地,彷彿努力地要往前沖,卻被什麼阻擋的樣子。

郭大爺真的急了。一個上七十的老人,拎着七八斤的鋤頭急跑了三百米,沒趴下已經是奇迹。但真看到野豬,他忽然全身的疲累都消失了。不能讓這畜生拱了我娃!他腦里只有這念頭。他咬牙舉起鋤頭,狠命朝野豬的腰挖下去。為了這一鋤,為了救我娃一命,就是折我幾年壽也心甘!

鋤頭輕鬆吃進野豬的腰。出乎意料沒有激烈的掙扎和反擊。野豬扭了扭身子,后蹄一軟,噗通就倒了。郭大爺放下鋤柄,試探着過去一看,登時傻了眼。等急赤白臉的郭婆婆帶着胡兵幾兄弟追過來的時候,只見郭大爺傻傻地抱着郭三娃,坐在被野豬壓平的玉米稈上發愣。

“好大一隻!”

胡兵倒吸一口冷氣。他經常上山埋樁套兔子,算個半拉獵人,認得野豬的厲害。看那頭豬屁股足有小飯桌大,少說也是六七百斤以上的大物。他小心地湊過去,才發現那豬趴在地上動也不動,早就已經死得透透的了。

“大爺厲害啊,這麼大頭豬,一鋤頭下去就挖翻了。”

“喔,喔。”

郭大爺答得神不守舍。胡兵等以為他是嚇壞了,也不太在意。郭婆婆托這幫年輕人把豬拖回去剝皮剮肉,說好分他們一人三十斤。現在豬肉漲價,三十斤正宗野豬肉賣到鄉上飯館裏頭,也是好大一筆錢。胡兵幾個拖了大野豬,歡天喜地去了。

郭路在郭大爺懷裏翻來翻去,東看西看。烏黑的眼珠子轉得骨溜溜的,哪有半點受傷的樣子。

“老頭子,”郭婆婆試探着問,“是你打死那根山豬?”

“我?我挖了它一鋤頭,”郭大爺茫然地說,“但是它的腦殼……”

“腦殼咋個了?”

“腦殼被打得稀溜粑,就剩一張皮包起。指頭戳上去,還以為下頭是豆腐吶。”

郭婆婆看向笑嘻嘻的郭路:“難道……是三娃兒?他連路都不會走……”

彷彿為了證明郭婆婆的話是錯的,郭路一骨碌翻下地,小胖腿穩穩地站着,一拳打中胡兵從野豬背上卸下來的鋤頭把。那也是好青岡木做的,小碗粗細,被他核桃大的粉嫩拳頭一擊,竟然折成兩半。

“我……會……打……豬”

郭路張着僅有四顆牙的小嘴,竟然勉勉強強地在說話。

郭大爺郭婆婆驚得嘴都合不上。郭路竟然還在說:“飯……不……夠……吃……豬……肉。”

“妖、妖怪……”

郭大爺話沒說完,頭上啪地挨了郭婆婆一巴掌:“死老頭,三娃兒是老天爺送下來的,你敢說他是妖怪?”她慈愛地把郭路摟到懷裏,“退一萬步說,就算是妖怪,他也是我的三娃兒妖怪!”

“三娃兒,來吃紅雞蛋――”

沒人應聲。郭婆婆把手在圍腰上擦兩下,嘀咕道:“這個該挨板子的,難道又跑上山去耍了?”

她猜得完全正確,郭路正在山上瘋跑,跑得無比愜意。

距離郭婆婆把他從山上撿回來,一晃已經五年了。郭路從一個沒牙的奶娃,成長為頑皮小男孩。普通小孩愛玩滾鐵環丟沙包,他不感興趣,最喜歡的就是上山。除了少部分熟地,青水彎後山大片大片都是人跡罕至的原始森林,老獵戶進山也要捏把汗。但郭路卻能縱橫來去,如履平地。

實際上他喜歡這片大山。他覺得那道山就像出生的地方,只要一走進去,就有種被溫柔地包裹着的感覺。這莫名其妙的親切感到底從哪裏來,為什麼來,他也搞不明白。他只知道,那親切的感覺彷彿在向他傳遞消息:哪裏有大野物,哪裏有好吃的果子和清甜的山泉,哪裏可以歇腳……一切一切,只要他動動念頭,都能知道個大概差不離。

今天大山有種特別的感覺,似乎在隱隱地召喚着他。郭路感到奇怪,但又有點興奮。他跟隨着那股若隱若現的召喚一路前進,不知不覺已經深入原始森林。

眼前是一道斷崖,殊無人跡。崖間雲氣翻滾,看不清對面形狀。郭路小心地走到崖邊一看,嶙峋山石上鋪滿厚厚的青苔,似乎從未有人來過。幾根老藤順着山壁垂下,一丈多之後就消失在白霧中。崖下有多深,下面到底有什麼,根本看不清楚,但那股召喚的感覺卻愈發強烈。郭路十分清晰地感覺到,那個“它”就在崖下,彷彿正因為自己的到來而激動得顫抖。

但是要怎麼下去呢?

郭路試着拉住老藤往下。石頭上又濕又滑,郭路索性脫掉膠鞋,光腳向下爬。他小心翼翼地落了三四米,擦擦汗,正在得意。突然,左腳踩到一塊鬆動的山石,頓時腳下一空,一個倒栽蔥跌下斷崖。

穿雲……過霧……

噗通!

郭路摸着頭搓着屁股爬起來。這一路沒少在山壁上撞來撞去,要不是他天生鋼筋鐵骨,早就跌成肉醬了。普通人絕對無法生還的墜落,對他而言也就是有點痛而已。

這就是崖下啊?他好奇地四處張望。霧氣在谷底反而變得稀薄,一眼能看出四五十米去。這裏並不寬,左手到右手只有七米多吧,但縱橫不知道有多長。草深林密,一切都被掩藏。

郭路撥開齊腰的長草,朝意識中不斷召喚自己的那股感覺走去。大約走出兩百多米,眼前赫然出現一個山洞。這洞窟足有十幾個郭路那麼高,張着黑洞洞的大口,冷漠地等着郭路。

普通小孩到這裏估計沒嚇癱也該累癱了,但郭路不怕。他左右看看,就饒有興趣地摸進洞裏。

出乎意料,山洞其實不深,走進十七八米就沒路了。這是個大半天然的岩洞,多半是山體自然垮塌形成。洞底有座突起的石台,一架異常巨大的白骨靜靜地卧在上面。洞外的光線到這裏已經十分陰暗,只能大略判斷個輪廓。郭路左右圍繞着看了看,也沒認出是什麼野獸。石台前面有個水潭,約摸一丈見方。那潭水黑森森的,隱隱有冷冽白氣一絲絲飄散。

絲絲白霧漸於空中凝結,化為一個白衣女子形象。凌波微步,羅襪生塵,以人類的標準判斷,她的美麗不可方物。她凝視着郭路,目光空洞地越過他直達無窮遠,神情哀傷至極。

郭路傻傻地看着,雖然他也覺得眼前這個大姐姐很好看,但以目前的年齡而言,還扯不到別的上去。

白霧之女輕啟朱唇,開始說話了。出乎意料,她的聲音沙啞模糊,裹挾着很多不知從何而來的雜音。

“里奧――里奧――”她重複着這個音節,聽起來像是某個人的名字,“你是我最後的唯一的希望了。”

郭路有點迷糊:“你是哪個?”

但白霧之女看起來不像是能夠語言交流的存在。準確地說,她更像一段事先錄製的三維立體影像。某種外力的干擾使她的臉變得模糊,然後再度清晰。彷彿磁帶重放一般,她第二次說:“里奧,你是我最後的唯一的希望了。”

郭路心臟狂跳。他隱約覺得白霧之女於他而言非常重要,但又說不上來。繼續說啊,他想。但白霧之女卻獃獃地停留在原地,連表情都不再變化。他滿懷希望地等了二三十分鐘,白霧之女絲毫沒有再度開口的跡象。最終他有點不耐煩了,開始在洞裏東摸摸西翻翻,試圖找到點有趣的玩意。

找了一圈,還真給他找到個好東西。一顆圓滾滾可愛兮兮的珠子,溫潤光潔,青翠欲滴,也不知道是什麼做的。那珠子死死卡在水潭邊的石縫裏,郭路費了好大工夫才摳下來。說也奇怪,剛摳下珠子,白霧之女就消失了,再也沒有出現。

消失就消失吧,反正現在有新玩意了。珠子裏面像是有什麼青亮青亮的東西流來流去。他把玩了一會兒,愛不釋手,越看越喜歡。漸漸地玩得有點睏倦,不知道為什麼,眼皮子越來越重,搭拉下來不想睜開。乾脆就睡一會吧……他模模糊糊地想,打了個哈欠,爬上石檯子蜷起來不動了。

郭路做了個很奇怪的夢,彩色的,極其鮮明。

他夢見自己站在很高的地方。不、似乎是被人抱着站在很高的地方。那是個巨大無比的城市,全部鋪滿銀色或黑色的金屬。越過他所在高台的透明幕牆,可以望見腳下縱橫交錯的管道。無數黑點在管道里穿梭,秩序井然。

忽然四下里烏雲湧現。雲頭上一點青光閃爍。漸漸大地上也浮----點青光,紛紛朝雲端的青光飛去。他感到自己也隱隱有種脫身而起,飛向雲端的躁動,但立刻被另外一種力量死死壓制。接下來場景迅速變換。他身不由己地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一個奇怪的房間。房間中央有個箱子,或者說一個蛋。蛋是裂開的,裂口散發著淡藍色光澤,看着就覺得很安心。那淡藍色光澤越來越強,籠罩了四面八方。他覺得好睏想睡覺……不對,我現在不正在做夢嗎?

這麼一想,郭路立刻就醒了。什麼雲啊青光啊全部消失不見,一切還是照舊。洞窟里,石台邊,他枕在巨大骨骸的一隻腳上,口水都流了許多下來,淌到白生生的趾爪之間。

洞裏已經極其陰暗,光線十分微弱,看來天色不早,再不回去肯定挨罵。郭路一溜小跑出了洞,尋到那幾根老藤,一路攀援而上。上了崖基本就熟門熟路了。

一路瘋跑回家,穿過打穀場的時候被在那裏玩耍的幾個小孩看到了。黑山家小黑和郭路年紀差不多,平時在一起混熟了的,當下大聲跟他打招呼:“三娃,你又這麼晚才回來,當心回家挨筍子炒肉!”

郭路也不怯,給他喊回去:“要炒也炒你的肉!”

“今天你娃運氣武動乾坤傲世九重天吞噬星空神印王座遮天將夜凡人修仙傳殺神大周皇族求魔修真世界官家全職高手錦衣夜行超級強兵仙府之緣造神楚漢爭鼎不朽丹神最強棄少天才相師聖王無盡武裝不好哈,居然山上啥子都沒撿到,哈哈哈。”

“屁!”郭路忍不住跑過去,把珠子亮給他們看,“看看、這是啥子?好東西!”

“哇――”

幾個小孩都忍不住羨慕讚歎。那顆圓珠的確漂亮,如一汪碧水般玲瓏剔透,煞是勾人得緊。小黑拿在手裏左看右看,捨不得放手。

“老子看看。”

憑空裏一隻手伸過來,一把從小黑手裏把珠子搶走。眾人都嚇了一跳,轉過臉看,是徐家老二徐虎。這人乃是青水彎小孩中的一霸。當時已經十一歲,壯得像頭小牛。但凡他看中的東西,伸手就拿,不給就搶。許多被打了的小孩家裏都很不忿。但據說他哥徐龍在縣城頗認識幾個爛杆子。人總是怕事的,誰也不敢挑頭。

郭路不高興了:“喂,那是我的!”

“你的?”徐虎看看矮他一個頭還多的郭路,“你哪隻眼睛看見是你的?你叫得它答應嗎?”

“把珠子還給我!”

徐虎索性把珠子往褲兜一塞,雙手抱胸挑釁地低頭看着郭路:“到了老子手裏頭的東西,從來沒得拿出來的道理。你是哪家的?趁早滾回去吃你媽媽的奶啵,哈哈哈!”

有人悄悄跟他說:“西頭郭大爺撿的那個……”

徐虎嘿嘿一笑:“我以為是哪個呢,搞了半天你就是田埂上撿回來的那個野雜――”

砰!

郭路跳起來,一拳打在徐虎嘴上。徐虎倒退兩步,摸摸嘴角的血,有點不敢相信:“你敢打老子?”

“打死你!”

郭路衝進徐虎懷裏,一頭頂在他肋下。劇痛瞬間讓徐虎胸口抽搐,彷彿骨頭都要折了。郭路人小手短,也不講究什麼拳法,只管亂打。徐虎猝不及防,小腹又被狠狠地捅了一下,痛得挖心掏肺,忍不住彎下腰。這時他清晰聽到郭路的吸氣聲,本能地抬頭一瞥――

那一刻徐虎永遠也忘不了。郭路兇狠地瞪着自己,牙齒白亮亮的好像猛獸,拳頭猶如綳到極限的弓,奔騰咆哮着迎面而來。來了!來了!越來越近,越來越大。徐虎清晰感到臉上刺痛,彷彿被風割得流血。他覺得自己應該閉上眼,但強烈的恐懼卻勒得他每一根神經都僵硬。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真的要死了。

“不要打!”

平地里一聲怒吼,所有小孩都驚得一跳。這聲音太熟悉,連郭路也驚了一下。雖然已收不住手,但準星卻不自覺地歪了。拳頭擦過徐虎耳朵,結結實實砸在村口晒乾菜的大青石上。就聽嘭一聲悶響,不知在那呆了多少年的大青石竟然生生迸開七八道蛛網般的裂口。

郭路收手退開,低着頭。三米開外,郭大爺拎了瓶醬油,憤怒地瞪着他:“三啊,老子出來打瓶醬油,就看到你打架?還把人朝死里打?”

“他搶我東西。”

“搶東西?搶東西就要打死人嗦?”

郭路不答,恨恨地拿眼睛楞住徐虎。郭大爺瞄了徐虎一眼,走過去問:“你搶我們家老三的東西?”

徐虎驚傻了,獃獃地把珠子掏出來放到郭大爺手裏。

“好了好了都回去吃飯!”

郭大爺把打穀場上的小孩趕開,牽着郭路的手往家裏走,一路走一路教訓:“打架也不要往死里打嘛!出了人命,**要抓你去敲沙罐的!他搶你東西,你搶回來就算了噻。最多打他個鼻青臉腫嘛,真是瓜娃子……”

那一天,郭路一戰成名。

“砍柴啷個要得到那麼大的力氣!你把地球砍成兩半,我們還種個求的田?”

郭大爺嚴肅地批評郭路。後者耷拉着腦袋,一臉懊喪地瞧着面前被劈成兩半的木墩子。

距離被撿回來,一晃已是第六年。現在的郭路,已經是個該上學的娃娃了。村裏的民辦教師上門來摸過底,說今年九月份就要喊他去隔壁村的中心小學念。學費不要錢,但是本費不能少。一年級的課本練習冊輔導資料等等,加起來要三十幾塊錢。

郭大爺老兩口種一年的地,差不多到手兩千。刨掉種子錢、化肥錢、農忙請零工的錢、實際攤下來一個月凈收入不過一百多點。農村人攢錢不容易,郭大爺就有點心痛。

“啥子要那麼貴嘛?我以前念私塾,上好的麻紙本子,人之初性本善……”

郭婆婆沒等他說完就不高興了:“娃兒不讀,沒得出息!難道你要他以後跟到我們一起臉朝黃土背朝天?”

她一邊說,一邊瞄到郭路摸了柴刀,掂起腳朝門外走。

“三娃兒,你又要到哪去?給我回來!”

一看被發現,郭路溜得更快了:“我上山去抓個野豬兒回來。上次我活抓的那頭嫩豬崽兒,不是拿到鄉上賣了六七十塊錢嗎?這回我抓個大點的豬,不怕賣他個兩百塊!”

“回來!”郭婆婆急得跟着他追,卻哪裏追得上。眼看着郭路門縫裏一閃就不見了,郭婆婆氣得衝著他屁股罵:“你敢回來,看我不把你娃兒屁股打爛!哎,慢點跑嘛……上山小心點,帶崽兒的母豬不要惹!”

說話的功夫,郭路已經跑沒影了。

雖然只有六歲多不到七歲,但郭路看上去足足像個十二三的少年。也許是常年翻山穿林的結果,他皮膚曬得很黑,而且絲毫沒有小孩那種柔嫩的感覺,手長腳長,已經開始抽條,顯得有些瘦削。

從郭大爺家上對面的山,要穿過村上的打穀場。村裏頭一堆小孩正在打穀場上玩,看他拎把柴刀過來,都知道要去幹啥。

“三娃,你蝦子又要摸上山去打野食子嗦?晚上我要過來吃點粑貨哈!”這是平時跟他玩得好的一撥。

“打了國家保護動物,看鄉上不把你抓起來吃花生米!”這是平時挨過他揍的,遠遠地叫囂。

有個半大少年,抱着雙臂,陰沉地靠在木頭風米機上盯着郭路。這個是真有十二三歲的樣子,兩膀的肌肉已經隱隱走出線條。郭路看那少年陰着臉,於是把柴刀在旁邊樹上一砍,空出兩隻手,挑釁他說:“徐老虎,你盯到我看啥子,挨打沒挨夠?”

郭路五歲之前,徐姓少年一直是村裡一群半大小子的霸主。然而,自從郭路五歲時和十一歲的徐虎打了一架,這霸主的位子就換人了。徐虎永遠忘不了那天的恥辱。五歲,多少小孩連路都走不太穩,然而郭路卻把大六歲的自己一頓海扁,事後在床上養了小一周。這還是郭大爺正好路過,大吼一聲把郭路鎮住的結果。徐虎一輩子都記得,郭路最後一拳從他耳邊擦過,把村口晒乾菜的大青石打得碎成幾瓣。要不是因為郭大爺怒吼,郭路的拳頭改了方向,估計他的頭會像西瓜一樣爆掉。

這還是人嗎?簡直就是怪物!

自從那天之後,郭路再也沒打爛過村裏的東西。據說是因為郭大爺狠狠地教訓了他,從此他跟村裡小孩打架都是一副縮手縮腳的樣子。但徐虎不會忘記這個恥辱。他苦練再苦練,一次次找郭路開片,一次次被蹂躪……

終於徐虎接不住郭路挑釁的眼神,夾起尾巴扭頭就走。郭路哼了一聲,把柴刀扳下來,繼續往山上去。

這道山樑,郭路也上得老了。為了打一頭豬王的埋伏,他甚至三天沒下山,把郭大爺急得在村口雙腳跳,郭婆婆急得起不來床。被狠狠罵過之後,老實了半個月,他又忍不住上了山。這次他扛着一頭稀罕的野盤羊下來,羊皮硝了給郭婆婆做了個坎肩;羊角拿到鄉上賣給一個收藥材的,足足三張紅票子;羊肉自家腌了幾十斤,其他也都賣給鄉上的館子了。當他拿着坎肩和紅票票誠惶誠恐,探頭探腦地邁進郭婆婆房裏的時候,無論是躺床上的郭婆婆還是坐床邊的郭大爺都嘆了口氣。

“三娃兒……”郭婆婆把郭路喊過去坐在他面前,摸着他的頭說,“我們家裏頭,不少這點錢。你以後不要這樣子了。才幾歲的娃娃,把命卡在褲腰帶上耍啥子……”

“我以後不去了。”郭路低着頭保證。

但沒過幾天,他就把保證吃回去了。想上山照樣上山,氣得郭婆婆沒辦法。

這次是我交學費缺錢,我去把這個錢掙回來,也是應該的。

郭路這樣想着,覺得師出有名,頓時氣得婆婆在背後罵的負罪感也減輕了不少。他望着遠遠的青山,彷彿看見一張張紅票子飛下來,不覺吹了個口哨。

然而,今天大山給他的信息卻從來不曾遇到過。很沉重,很緊迫,讓他平白有些壓力。

這種感覺,叫做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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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出個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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