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會秀

九.會秀

時光流轉,郭路的身影越來越高,一招一式也越來越嫻熟。漸漸地,已經有了老人的幾分神韻。青水彎的山綠了又枯,枯了又綠;青水彎村前的流水漲了又消,消了又漲;距離郭路拜師,一轉眼已是十年。

郭路背着書包在田埂上跑得飛快。現在他論年齡已經是個十六歲的大孩子了,看那線條流暢的肌肉和一米七五的身高,被人當成二十齣頭的小伙也毫不奇怪。

這十年間,每到周末他必定上山,對郭婆婆就說是打野物去了。而且每次下山來,手裏也真帶了東西。不是野豬,就是野羊。郭婆婆剛開始還有些擔心,漸漸地也就習慣了,由得他去。

誰都不知道,他是上山學藝。老人就在那熊窟里等着他,一手一手傳他拳法。

今天又到放歸宿假的時候了,他要趕快回家,燒水煮飯,吃了飯好上山。每周如此,已經成了他的習慣。青水彎的人背後都喊他是野人郭三娃,他也不理。

剛進村口,郭路就被一個眉毛細細彎彎,梳兩根長辮子的村妹子叫住了。

“郭三,”她揮着手喊,“過來!”

“啥子事?”

“你來嘛!”

“啥子嘛,”郭路猶猶豫豫地朝她跑過去,“我還要回家煮飯……”

村妹也背着個書包。她低頭在裏面翻了一陣,拿出個油印的土紙本本,遞給郭路,“給。”

“這周的作業?”郭路大喜過望,趕緊接過來,“謝謝你啊,湯會秀。你不拿給我,我都差點搞忘了。”

名叫湯會秀的辮子女孩抿着嘴笑,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放學的時候看你在操場上跟他們打球打得憨扎勁,我就先走了。”

“呵呵,呵呵,”郭路摸着腦袋傻笑。

湯會秀瞟了他一眼,忽然有些臉紅:“不理你了,我先走了哈!”說完她就跑掉了,兩根長辮子在腰后一甩一甩。

湯會秀一家是從隔壁那個村搬到青水彎的外來戶。去年那邊要搞水庫擴建,徵用了他們家的土地。鄉上統籌安排,補貼了他們家八萬安置費。隨着父母搬家,湯會秀也跟着轉學到離青水彎最近的雪亭鎮鄉民辦高中,正好插到郭路班上,正好跟他同桌。

郭路從小學到高一都是一個人坐。徐虎的弟弟徐豹在班上編排他,說他是撿來的野種。雖然他把徐豹打得頭破血流,但也吃了個處分。要不是郭大爺去學校求情,差點被開除。他隔三差五就打架,有時揍學校里的不良學生,有時揍鄉里那些混混。打得多了,他在班上人眼裏也變成了混混。坐最後一排,平時歪在桌子上睡得口水橫流,也沒人管他。

湯會秀轉學到郭路他們班上那天,縮着肩膀,眼睛看着地。班主任讓她自我介紹一下,她的聲音比蚊子還小。

徐豹把腿翹在桌子上,大喊:“聽不到!”他的那些死黨就在下面拍手鬨笑,吹口哨敲桌子。班主任束手無策。他也不過就是個民辦的代課老師,每個月的工資都是徐豹他爸,也就是村支書關的。得罪徐豹,那等於是跟自己的飯碗過不去。

以前青水彎是個退休的老紅軍當支書,公正梗直。但自從他死了,自從徐豹他爸在外面不知道做什麼生意發了橫財,一人五十塊錢買票當上了村支書,這青水彎就變了天。徐家龍虎豹三兄弟,老大徐龍據說在縣城混黑社會,老二徐虎橫行鄉里,這個老三徐豹剛上高一,也是帽子歪起戴的刺頭。郭路能夠不受欺負,全是憑他一雙精拳頭打下的威風。徐家恨得他牙痒痒,卻毫無辦法。

但收拾不了郭路,收拾湯會秀這樣的外來戶兼女生還是輕而易舉。眼看下面口哨吹得震天響,架着眼鏡的瘦乾巴中年班主任又在旁邊裝死,湯會秀真是窘迫極了。怎麼會這樣,她想,好想馬上逃出教室去,可是……

她憋足最後的勇氣,又把自我介紹的幾句話,前言不搭后語地重複了一遍。班主任看準機會,趕緊出來打圓場:“好了好了,我們掌聲歡迎湯同學!那個,陳二娃,她就坐你旁邊——”

徐豹的死黨之一,陳家老二得了徐豹眼神示意,頭一撅說:“我不幹!都說她家祖墳被政府修水庫的時候挖了,身上有霉氣!萬一我被她的霉氣傳染了,啷個辦?”

“那、那朱向陽……”

“我也不幹!”

“楊小娣……”

名叫楊小娣的瘦弱女孩本想點頭,被徐豹的目光一壓,抖抖索索地搖了搖頭。

湯會秀站在講台上,淚水在眼眶裏一圈圈地打轉。她想扭頭衝出教室,可惜腿完全軟了,抖得像篩糠。

砰!

教室后三排的同學,人人不由自主地把脖子一縮。木屑紛飛里,郭路冷冷地站起來。他一巴掌把教室後門拍得稀爛。剎那之間,教室里鴉雀無聲。湯會秀的低聲抽泣,那麼清楚。

“一幫臭蝦子,狗日的欺軟怕硬,”郭路不屑地環顧整個教室,然後沖湯會秀一招手,“來,我這邊來坐!”

“啊?但是……”

“但是個鎚子!他們不要你坐,你就坐我這邊,”郭路把旁邊的座位一拍,“過來嘛,怕啥子怕!老子今天把話撂在這,”郭路環視教室,無人敢跟他對視,“你們這些蝦皮,哪個不服氣的,給老子站出來!”

徐豹忽然抬頭,緊盯郭路,眼裏滿是恨極了的火焰。郭路輕蔑地瞪回去,還往地上吐了口痰:“呸!”

湯會秀鼓足勇氣,抱着書包一點點挪到最後排。郭路伸手拂了旁邊的坐凳和桌子幾下,很久沒人坐了,拍起一股灰。他沖湯會秀一咧嘴,笑得有些尷尬:“不好意思,最後一排向來都是我一個人坐。”

湯會秀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縮手縮腳地坐下來,怯生生地對郭路笑了笑。

很快、郭路就發現撿到寶了。湯會秀成績很好,上課筆記記得一絲不苟。那一手鋼筆字娟麗清秀,比郭路狗爬一樣的字好太多了。自從有她坐了同桌,郭路的成績真是突飛猛進。每天的作業連錯別字都抄得跟湯會秀一樣。無論大考小考,他交上去的卷子更是除了名字以外,基本和她差別不大。反正也是鄉里的爛高中,老師自己都只有高中文憑,根本不存在什麼升學率之類的紅杠杠。關於郭路那些不和諧的事情,老師正好樂得眼睜眼閉,混過去算數。

但是,對郭路來說不一樣。批着紅勾勾的作業本和卷子拿回家,是可以抬頭挺胸給郭婆婆看的。再不用每次老鼠過街那樣,偷偷溜回家裏,被郭婆婆那悲傷的目光在背上燒灼了。雖然郭路覺得那些作業啊考試啊都是狗屁,但可以讓郭婆婆笑一笑,這比什麼都重要。

做完作業吃完飯,郭路把筷子一放,說聲:“我出去運動了!”就躥出大門。天天如此,郭大爺老兩口也習慣了。反正到時候他自己會回來,不用擔心。

潛入夜幕,郭路深深吸了一口氣。夜正涼,帶着落山風特有的凜冽,冷浸浸的感覺直透胸腹。他輕踢身旁一棵樹,猿猴一般輕捷地拔起,躥過林梢。雖然空中轉折的姿勢還有些生澀,看那雙臂輕舒,也有幾分大梟的味道了。風呼呼地掠過耳邊,郭路興奮地盯着前方,他愛死了這種輕盈自由的感覺。解放,舒展,這才是他想做的自己。

上山的路,他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斷崖邊,他一躍而下,中途偶爾扶一下攀住山壁的老藤,輕輕鬆鬆就到了谷底。這裏荒無人跡,落葉使勁一踩能沒到小腿,淡淡的白霧彷彿永遠也不會消散。但這些對郭路來說都不是問題。隨着年齡增長,隨着拳法練得越來越深,他目光變得敏銳無比。即使在尋常人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裏,也能藉助一點微弱的星光,清晰地分辨周圍。

走進洞裏,龐大的熊骨靜靜地伏在石台上,這麼多年了,毫無變化,彷彿與身下那塊巨石已經融為一體。熊骨前老人盤膝端坐。十年的光陰,他的腰依舊筆挺,但頭髮、鬍子、甚至眉毛都全白了,雪一樣白。

“來了?”

老人略抬一下眼皮,漆黑的洞裏,彷彿冷電一閃。

郭路不說話,走到老人面前,同樣盤膝坐下。他深深地吐納了一會,呼吸從一開始的細不可聞,漸漸變得沉悶渾厚。一滴滴汗水從他額角滲出,化為白氣蒸騰。到了最後,他胸腔高高隆起,又緊緊收縮,每一呼吸,彷彿有細微的白光在口鼻間吞吐,聲如雷鳴,滾滾不絕。

這悶雷般的呼吸響了一會,漸漸低沉,終於沉寂。郭路擦擦頭上的汗,站起來跳了跳。他看看自己雙手,有點苦惱地對老人說:“師父,這門龍圖心經,我差不多也練了快十年了,整整十年啊!為啥子最近總覺得,就像有堵牆把我擋到一樣,咋個都過不去喃?難道中間還有啥子訣竅我沒有搞懂?”

“采天地元氣,化合四象,內力乃生。須得正心誠意,不可惑於外物,不可驕狂自矜。”

“內力?我練了十年,也沒覺得力氣變大啊?”

“此力非彼力也。力由心生,而人莫知其來去。踏足此道者,當淬鍊之,掌控之,曉陰陽變化,明剛柔進退。須知力之極致,非求十龍十象、推山填海,若能登臨絕頂,自當明白萬物歸元,生生不息方為至大之理。”

“不懂……聽起來好神啊?”

“力者人人皆有,見慣則不驚也。雖販夫走卒,皆自有力。唯知曉變化,方能制而御之,如此或可論道。”老人低垂着眼皮,似乎在默默盤算,“徒兒,這十年間,我傳了你多少拳法?”

“多少拳法?除了柳家拳就沒有了……基本上每天除了練這個,就是被你打得紅苕一樣滾來滾去。師父,有時候我懷疑你是不是因為買不起沙包,才收我做徒弟?”

郭路的話,半開玩笑半抱怨。他當然不信老頭真是為了找個沙包,但整天除了打坐就是被扁得滿地亂爬,也確實有點難受。

“其實,本門還有一套劍法。”

“我曉得,封山劍法嘛。”

柳淳風又是一笑:“不錯,封山劍法。你可知道為師緣何從不教你習劍?”

“沒得劍噻,現在連菜刀都要登記了才賣,何況是那麼長的尖刀子。”

“非也,劍術若成,則草木亦可為劍。為師不教,是因為你拳法內功上火候未到。”

“還沒到?怎麼才算到?”

“先把內八套練到拳隨心動再說吧,不到五品龍象境界,學劍總歸是一場空。而且……”柳淳風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沒有一把好劍,怎麼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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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出個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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