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少昊君離
君離根本沒得到休息,直接就被拉去幫忙看病看傷了。
奴隸軍自冀中之地反叛,一路打到蒲阪,圍城半年,實在啃不下,加上那些樂得看蒲阪被削弱的諸侯也實在拖不下去了才不得不戰略轉移,折入兗州,雖然因為沃州的事帝都一時半會騰不出太多精力追殺奴隸軍,但也不是完全當奴隸軍不存在。
帝都被一群下賤的奴隸給圍了半年,易子而食,折骨而炊,無數貴族或戰死沙場,或被活埋,如此奇恥大辱怎能不報?因而帝都的主要精力放在沃西那邊,次要精力便在奴隸軍這邊了,其它一切都靠後。
奴隸軍這一路走得並不輕鬆,傷員眾多,而這年頭的職業基本世襲,祖上幹什麼的,子孫還是幹什麼的,除了巫宗的部分巫醫,人族懂得醫術的醫者不是王侯貴族豢養的家奴便本身就是貴族。
奴隸軍的傷醫不僅少,醫術還差。
哪怕後來有了博學多才的常儀加入並培養醫道人才,但時間太短,戰事又頻繁,人手嚴重不足。
君離和兕子都被拉去幫忙了。
奴隸營的病人分兩種,一種是水土不服,另一種是戰事傷員。
前者以上吐下瀉為主,後者以血肉模糊為主,不論是氣味還是視覺聽覺都很刺激人。
君離目盲,倒是幸運的免去了眼睛的痛苦,但鼻子耳朵卻是不行。
目盲之人雖看不見,但耳朵鼻子卻是格外的敏銳,君離一被拉來便有些懵。
他的醫術完全是幼時身體不好,久病成醫,再加上不能出門,一直窩在宮裏看書,長年累月積累下來的,着實沒碰到過如此慘烈的場景。
比起君離,兕子倒是適應良好,不論是氣味還是視覺衝擊都很淡定,還能用悅耳清冷的聲音將一個個病患的癥狀告訴君離讓君離判斷該怎麼治。
兕子的描述極為簡潔卻又精闢,讓君離很快就適應了環境。
雖然實踐經驗不多,但君離的醫術是跟着他的父母精心為他務色的醫者耳濡目染多年學的,理論和各種前人經驗極為紮實。
奈何醫道造詣再好最終還是歸於無奈——藥材不夠。
君離也沒想到會如此,他生活的環境,從未缺過藥材,不管要什麼藥材,哪怕當時沒有,第二天也一定會有。
這讓君離很沮喪,他想救人的。
兕子忽的建議道:“你沒必要什麼都要用好藥材,可以考慮一下可以用那些藥效沒那麼好,但很常見的藥材替代,最好是周圍能找到的。”
君離道:“藥方關係人命,哪能隨便替?每一味改動都需要反覆試驗。”
兕子聞言,非常傷人的道:“你的醫道造詣太爛了。”
君離:“....你見過幾個醫者?”
兕子說:“是不多,但大多都能隨時隨地改方子還對藥效影響不大。”
君離:“....我沒到那個境界。”
這位真是辛子的家奴而非巫咸殿的奴隸?
兕子怔了下,似是想明白了什麼,恍然的哦了聲,旋即鼓勵道:“努力。”
“我的志向不是醫者。”
“你看着也不適合做醫者。”兕子說,想在一個領域做到頂尖,少不得一個痴字,君離對醫道差了點痴的感覺。
君離....什麼都不想說了,只能盡量解決能解決的病患,比如缺胳膊斷腿的,傷口都需要處理縫合。
君離發現用來縫合的線都是沸水裏煮過的,有些好奇的問了下,為何不管是針還是線都要煮一煮?
“這個呀,是常儀先生的,她說針線和傷口都有一種肉眼看不見的非常微小的叫細菌的生物,就是它們讓傷口發炎,但它們怕高溫,工具在沸水裏煮過,可以降低傷口發炎的風險。”
細菌?
那是什麼?
不過好像很有道理。
傷口如果用火燙過,發炎的風險會降低,這不正是說明了讓傷口發炎的因素是懼怕高溫的嗎?
君離對常儀有點好奇了,這是個人才。
不知是哪家貴族培養的醫奴,竟被這些奴隸軍給搶了,不過,這名字名字起得感覺也不太像一個奴隸。
常儀,望舒,大荒夜空中高懸的雙月。
奴隸除了貴族世仆都是不識字的,自然也沒有名字,而世仆也只有那些受寵的才會被主人賜名,卻不會取常儀望舒這樣的名字,這兩個名字是有典故,是神話傳說中的月神姐妹的名字,奴隸沒資格以月神之名自己的名。
只是,奴隸軍都能殺了自己的主人造反了,再違背世俗以月神之名為自己命名又有什麼好奇怪的呢?
君離與兕子這一忙便是一整日,直到日薄西山才有人來安排他倆的住處,一處用來安置雜物的簡陋帳篷,確切說,說它是帳篷都是誇它,根本就是用木頭和竹子弄出個架子,頂上再鋪一層防水的桐油布。
油布並未落到地上,因為尺寸不夠,油布只拉到了一半,是用繩子繫着,再將繩子的另一端綁在石頭上免得油布被吹飛。
如此搭建起來的帳篷....說一句四面來風也不為過。
君離看不見,但通過周遭的空氣流動能判斷出帳篷的四面來風。
兕子倒是看得見,但荒野都露宿過,這種帳篷自然也不挑,且奴隸軍什麼物資都缺,能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安置他們就已經很不錯了,別的質子不僅住籠子,那籠子還是不擋任何風雨的,颳風下雨落雪,全都能完美享受。
因着是秋季,北方的氣候又冷得快,奴隸軍還給他們倆一人一張羊皮。
畜牧氏族出身的兕子一眼便看出了羊皮的品質極為上乘,一般只有貴族才用得起,但在奴隸軍,這樣的好皮草,雖未一人一張,卻也差不離。
兕子不認為這是奴隸軍自己獵的,也不知是洗劫了多少貴族宅邸。
兕子摸了摸羊皮,再感受了下溫度,對君離道。“你收拾一下睡的地方,我去找點鋪的東西。”
就這麼直接躺地上睡,別人受得了,她不一定受得了,即便受得了,也不是真的受得了,只是因為年輕,所以隱患給壓着,等以後年紀大了就該隱患一波爆發了,雖然自己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都是兩說,但也不想死得更早。
君離問:“他們會理我們?”
兕子道:“我自有法子。”
兕子說完不待君離再說什麼便離開了,君離耳送兕子的腳步聲遠去,
走了一圈,尋了一塊雜物少的地方,君離很快便收拾出一塊適合睡覺的空地,為了不直接睡地上,君離還摸索着將一部分高度差不多的雜物拼鋪在地上。
有東西隔在中間總好過直接和大地接觸,寒氣侵體。
鋪到一半時有一名小童送來了兩個人的食物,兩碗不知道什麼東西煮的詭異糊糊。
君離縱是看不見,聞着氣味也聞出了頗為豐富的內涵。
有麻累、蔥、蒜也有草料木屑還有一些他也聞不出來的東西,可以想像這碗飯食的食材有多豐富。
聞着味君離就什麼胃口都沒了,然而沒胃口也消弭不了腹中飢餓之感。
送來飯食的小童並沒有離開,一直在旁邊盯着君離。
君離端着飯食實在是吃不下,便問小童。“為何一直看着我?”
小童道:“不是看你,是看吃的,你們這些貴族都吃不下這些的。上回還有個混蛋質子糟蹋糧食,說那是賤者食,不吃也就罷了,還把飯碗給砸了。”
君離聞言怔了下。“那他怎樣了?”
尋常人家打翻飯碗糟蹋糧食可是很嚴重的事情。
小童道:“當時負責送飯的大哥哥氣不過,踢了他一腳,斷了一根骨頭,沒兩日便發了高熱去了。”
君離理解,奴隸軍自己都還缺醫少葯,不可能勻給憎恨的貴族一份,斷了一根骨頭,還缺醫少葯,死了也很正常,但——
這裏不是沃西呀....
君離猶豫了下,問:“我不吃也會受罰嗎?”
“派我來就是怕你砸飯碗的時候哪怕氣不過也不能把你怎樣。”小童問:“不過,你不想吃的話能不能別砸飯碗,送給我也可以,不要浪費。”
君離搖頭:“我吃得下。”
味道好壞比不過肚子餓,他不會為了無聊的食物是貴者食或賤者食的區別而拒絕食物。
用他老子少昊躍的話來說就是,浪費食物純粹是吃飽了撐的無聊奢侈之舉。
他是沒吃過這麼差的食物,也的確吃不下,但這隻能說明他還不夠餓,再餓會自然吃得下。
小童帶着遺憾卻也沒說什麼的心情走了。
君離將“床”完全鋪好時發現自己已經吃得下了,便拿了碗和箸吃了起來。
君離可以發誓,活了十一年就沒吃過這麼難吃的食物,他三姐養的桀犬吃的狗食都比這好吃,肉再難吃也不可能比碗裏這不知道多少亂七八糟的東西弄的糊糊味美。
君離嘗了兩口后便放棄了細嚼慢咽,轉而大口大口的吃起來,長痛不如短痛。
三兩口將一碗糊糊吞入腹中,君離只覺得胃裏翻江倒海的想吐,只得坐在剛鋪的“床”上咬緊了唇齒,喉嚨緊鎖不讓剛吃下的食物吐出。
兕子回來時君離都還沒緩過來,沃西的日子並不富裕,但他是嫡子,也是幼子,又是病人,打小的衣食都有少昊躍過問,精細得不能再精細,在少昊躍九名子嗣中,他的衣食用度無一不是最精細的。
在此之前吃得最難吃的食物也不過是四五歲時在家太悶纏着少昊躍一起去巡視時在鄉下吃的一頓氓庶家庭提供的麥飯,麥飯的味道已不記得了,只記得喉嚨被生生割傷。
肚腹的難受終於平復下來后沒多久君離便聽到了兕子的腳步聲,兕子的腳步聲很有辨識性,特別的輕,也特別的平穩,給人一種哪怕是泥濘沼澤也能如履平地的感覺。
“你鋪了地方?正好,我尋了一些樹枝枯草,再鋪一層保暖又軟和。”兕子將枯草放下的同時也放下了一隻缺了一半的陶瓮。“我要了一些熱水,你要不要洗漱泡腳?”
被迫走了這麼久,腳不泡泡會很難受,尤其是接下來幾天肯定還有得走。
兕子說的時候已經自己先行掬了一捧水將臉仔仔細細的洗了一遍,她有點潔癖,在主營里沒自由也沒條件,只能忍着,但附營的條件比主營好多了,自然要將愛乾淨的好習慣撿起來。
君離點頭。“多謝。”
兕子微微挑眉:“我是奴隸,雖然不是你的奴隸,但以你的身份實不必如此客氣。”
君離微微一笑。“就算你是奴隸,你也不是我的奴隸,沒義務照顧我,更別說你還不定是奴隸。”
兕子狀似隨口的問:“那你說我是誰?”
已經相處了兩日,有了些了解,君離猜測道:“你能冒充辛子,怕是和辛子生得肖似,我猜你是辛襄子的私生女。”
沃西氏族方國不拘嫡庶都有繼承權,真正意義上的強者為尊,但也只有沃西會如此講究,沃西以外的地方還是很講究嫡庶尊卑的。
好比他的五兄少昊亓,是少昊躍與歌伎所出,若是在旁的地方,少昊亓莫說繼承君侯之位,便是連合法的身份都不會有,只能是奴隸,但在沃西,只要是君侯的子嗣,哪怕另一半血脈不是人,也能擁有合法的身份。自然,若真有非人族血脈,便是擁有合法身份也沒有繼承權,君侯之位的繼承者必須是純血人族。
兕子懂得很多貴族不應該了解的東西,自認奴隸,但言行舉止又明顯受到過良好的教養,一點都不像奴隸。
奴隸所出私生子概率最大。
不少貴族的從人都是自己父母的私生子,一來是一些心軟的長輩不想讓自己的血脈過得太慘,離真正管生不管養的境界終究有些距離;二來則是同父異母或同母異父的兄弟姐妹,容貌多少會有些相似,甚至很相似,關鍵時可以做替身替死。
好比辛子箏這回,一個和她生得肖似的人以她的身份行事走另一條路線,追兵很難不上當。
不過這種私生子從人最近幾十年有些減少,因為有一個私生子出身的從人幹掉了正主,再弒父,再屠了五服之內所有宗族,這位私生子成為了最合法的國君——比他合法的都死了。
更讓人服氣的是這位靠屠殺上位的君侯事後不僅坐穩了江山,還將國族給治理得更上一層樓,統領冀東。
有這位創造了歷史的兇殘先驅的案例,貴族再想用私生子兄弟姐妹為從人不免要掂量一二。
雖然很厲害,以一介私生子的身份上位還帶着國族從一個二流偏下的方國變成了一流大國,但沒人願意做墊腳石。
只是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現在很多人都不知道這則私生子上位的當事人是葛天侯,一半是因為身世已經不是葛天侯的軟肋了,比起關心沒有價值的八卦不如多關心葛天侯的威脅與能不能拉攏;另一半則是真八卦,但葛天侯身世最令人八卦的也不是他的出身,而是他的婚姻。
這位方伯當年的婚姻是聯姻,以彼時他還沒上位,因而這樁婚姻總得來說是他高攀了,因而選擇婚姻形式的是合婚,並且新婚時少年郎盟誓此生無異生之子,無二色。
無異生之子,不會有任何不合法的子嗣。
無二色,不會沾除妻以外的任何女人。
前者可以理解,有天下廣播種的貴族,自然也有自矜血脈的,後者在私生子懷上時就會賞情人一碗葯,避免玷污了自己的血脈。後者,沒人能理解,人族的婚姻並不要求忠誠,只要不混淆了血脈,夫妻倆各玩各的不違背任何道德。
早年時打賭他何時忍不住偷腥的閑人可謂一抓一大把,然而葛天侯不僅盟誓了,還真的做到了,至少迄今為止還沒聽說他違背承諾,以至於讓人打賭的興趣都沒了。
要君離看,兕子很有葛天侯的風采,不是婚姻,是天生反骨。
兕子不是一個會甘於屈居人下的人。
兕子道:“猜對了一半。”
君離不解,哪裏錯了?
兕子並未解釋哪裏錯了,而是讓君離讓開,她要將樹枝幹草鋪到床上,鋪完了再泡個腳正好睡覺。
君離摸索着將只剩下一半的陶瓮抱起換了個位置,將臉洗了洗,旋即脫了腳上的鹿皮靴,皮靴已經多日沒換,如今又每天都要趕路,怕是穿不了多久。
應該能要到草履,君離思索着準備將腳浸入水裏,忽的想起一個問題。“這個盆今日泡了腳,明日還是用它盛水洗臉嗎?”
兕子道:“我明天再找另外找個容器盛洗臉的水。”
用泡過腳的容器再盛水洗臉,她寧願這輩子都不洗臉。
君離聞言放心的將腳浸入了熱水裏,感受着水的溫度,每一根腳趾的每一個毛孔都格外的舒爽。
兕子很快鋪好了床,也來泡腳,同時拿了自己的那碗糊糊吃了起來,細嚼慢咽,彷彿在吃什麼美味,吃得很是斯文也很是細緻,碗底乾乾淨淨。
君離有些懷疑自己之前是否味覺出了問題。“味道如何?”
兕子評價道:“食材種類放得過於豐富,味道有點怪,也沒放鹽,但還不錯。”
還可以?
君離再次懷疑起自己的味覺,以及兕子的味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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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婚:人族一種婚姻形式,夫妻雙方地位完全平等,同時,選擇了合婚,就只能有一個配偶,不能有側室侍妾什麼的,並且除了這個配偶生的子女,其餘子女全都是不合法的私生子女,不能繼承姓氏,也沒有繼承權。若另一半血脈是奴隸,那麼哪怕是君王的私生子女也只能生而為奴。
嫁娶:娶者地位略高於嫁者,庶出可以繼承姓氏,但繼承權還是嫡嗣優先。
題外話:盟誓誓無異生之子的葛天侯原型隋文帝,但和隋文帝有差異,隋文帝晚年偷腥被獨孤皇后暴脾氣收拾了下,委屈得離家出走,獨孤皇后最後還不能不低頭,向隋文帝道歉。而葛天侯哪怕晚年了也不會偷腥,他真正的做到了自己的承諾,無異生之子,無二色。當然,就算他偷腥,他老婆也未必會和他發脾氣讓自己落得不堪處境,他能偷腥,他老婆也能養面首,社會風氣也是允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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