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鵠

第四章鵠

季春下旬,大軍撤離蒲阪,鵠整個人都很茫然,前路茫茫,不知該往何處。

大家憋着一口氣從冀州打到蒲阪是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覆滅這個王朝嗎?為何最終卻是如此結果?難道什麼都無法改變嗎?

鵠不好去打擾盜趾,蒲阪圍城失敗,盜趾的心情也不會多好,長達半年的蒲阪之戰,盜趾的頭髮都白了不少。

雖不得不放棄蒲阪戰役,但盜趾還是很快就振作了起來,大軍折向兗州。

九州之地,兗州與沃州最窮,但窮也有窮的好處,沒那麼容易組織起強大的力量。尤其是世代擔任兗州牧的窮桑國前幾年還爆發了繼承者戰爭,對兗州方國的控制力嚴重下降,不論是東南西北四位方伯還是那些二流方國心思都活泛了起來。

轉戰並不是一件事容易的事,幾萬人的轉移,以及敵人的追殺都不是小事。

出乎意料的是,追殺雖有,但力度並沒有預想的那般厲害。

莫說盜趾了,便是鵠都有些詫異,不明白是發生了什麼。

誠然,蒲阪圍城半年,不管是圍城的還是被圍的都很慘,但奴隸軍和蒲阪的貴族們終究是不一樣的。

奴隸大逆不道的殺死主人叛亂不說,還圍攻帝都,圍得帝都易子而食,折骨而炊,那些戰死的貴族屍體和俘虜也全都被奴隸軍製成了人脯,如此奇恥大辱,那些貴族能忍?

山雨欲來。

鵠頗有這種感覺,卻很期待。

來吧,拼個你死我活,能拉一個是一個,反正都賺大了。

高高在上的貴族也不過是一團血肉,一戈下去照樣死得不能再死。

鵠不怕戰死,但餓死就感覺虧大了,怎麼也要多拉幾個貴族才划算。

這個問題很快就有了解決的希望。

仲春上旬,羽王風洲啟用了人屠經桓攻打沃州,經桓不負戰神,人族夢魘之名,沃州牧少昊臧重傷不治而亡,少昊亓臨危繼位,沃州防線告急。

自裂姓之戰後,與帝都決裂千年的沃州風姓氏族終究還是選擇了向帝都低頭。

帝都也沒客氣的開出了條件——質子。

沃州所有方國都要遣送質子入帝都,順便還將與沃州緊挨着的兗州也給算上了,一州要送,另一州也不能偏頗,估計等戰爭贏了,整個九州的方國都會體驗到這種不偏頗的公平。

會有人期待這種公平嗎?

答案自然是否,若是期待,奴隸軍也不會輕易得知這些消息了。

借刀殺人,但奴隸軍恰好能從中獲利,倒也不介意做一回刀,日後有機會再殺了那些以自己為刀的人便是。

質子雖是人質,卻也不是什麼人都能擔任的。

質子是人質,同時也是不同國家與氏族交好時的活信物,因而必須夠分量,而要送去帝都的質子,分量更得足,縱不是嗣君也須得是繼承順序靠前的子嗣,很難說帝都方面和本國究竟哪方面希望質子死的人多些。

離開蒲阪時奴隸軍帶走了帝都周圍百里所有能帶走的食物,但數萬人每日吃馬嚼不是小數目,戰略轉移,要走的不是小路程,錢糧尤為重要。

在奴隸軍的高層看來,那些質子都是行走的錢糧山。

奴隸軍不認識那些出身尊貴的質子,但要區分貴族與氓庶還是很容易的,常儀如此言。

一看容貌,喜好美色乃人性,貴族有權有勢,更不會在美色方面虧待自己,哪怕祖先是個醜八怪,但配偶情人都是美人,一代代優化下來,貴族很少有生得差的。

二看氣色,這年頭能吃飽喝足,有精力有空閑習武的哪怕不是貴族也必定是和貴族有關係的群體,因而看到一個人面色紅潤,身強體健,肌膚白皙,手上只有拿弓和劍的繭子,而無勞作的痕迹,大概率是貴族。

三看衣着,穿錯衣服和帶錯首飾都是會死人的,不同方國氏族出身的貴族衣服上綉和畫都是有區別的,身份地位越高,紋飾就越繁複精美,玉器也越精細繁多,帝國地位最高的那些人在重要場合穿戴的玉飾之多堪稱披掛上陣。也不排除貴族喬裝,但貴族平日穿的衣服料子都是極好的,打小穿精細的料子忽然換上粗布料子,皮膚肯定會不適應,檢查一下皮膚有沒有被磨傷便知人和衣服是否搭配。

鵠當時就沒忍住問了句:“先生怎如此了解這些?”

按着這標準,常儀就挺符合的。

常儀的臉上帶着一張木雕的精美而恐怖的面具,鵠看不到望舒的容貌與神情,但面具遮住了容顏卻沒遮住那雙淺褐色眸子,顏色極淺的眸里儘是一言難盡。

“以前為人抓貴族時的經驗。”

為人抓貴族?

聽說過貴族讓人抓流民為奴隸的,可沒聽說過抓貴族的。

鵠是負責抓質子的精銳之一,也是眼睛最毒的,不管質子們如何偽裝都瞞不過他的眼睛,這一次也沒能例外,唯一意料之外的便是這塊肉真硬,簡直是一塊骨頭,且是一塊特別硬的硬骨頭。

奴隸軍自冀州打來,冀州與寧州的軍隊在奴隸軍面前不說摧枯拉朽,卻也差不多,但進入沃州后,鵠清晰的感受到了東荒與南荒的差異。

真難啃。

可惜,再難啃也終究是奴隸軍的手下敗將。

鵠有的時候回想過去真的很不能理解,曾經的他們究竟是怎麼會覺得這些貴族那麼高貴的?

鵠以車輪戰的法子擊敗了少昊逢。

將銅戈架在少昊逢的肩上將人牢牢的壓在地上,鵠用一種頗為側目的語氣道:“我敬你之勇武,繞你一命。”

少昊逢聞言道:“你也是勇士,有此勇武,為何不用在正途上而要為此盜賊之事?”

鵠有一瞬的沉默。

這貴族真不走尋常路。

正常貴族在聽到被一個賤民饒恕時不是應該氣得暴跳如雷深感受到了侮辱嗎?之前的經驗告訴他,被如此羞辱,覺得不能忍受而自刎的都有,居然勸自己走正途,這哪來的白痴?

看在對方之勇武的份上,鵠決定原諒此人的白痴。

“找到了嗎?”鵠問下屬。

“找到了,但有兩個。”下屬也有點懵。

鵠道:“兩支隊伍合併了?”

為了安全,只要不是有仇,質子們在路上相遇時是會選擇一起走的,當然,這麼做也很容易被一鍋燴,鵠不久前便一鍋燴過好幾個質子。

下屬道:“不,這裏只有一支隊伍,是少昊氏的帝子,還有一個不是,她身上的衣服上綉畫的是一隻獨爪的鳥。”

雖然不認識那是什麼鳥,但下屬眼睛不瞎,鳳凰是有兩隻足的。

被從馬車裏抓出來的女童道:“若你們是奉公叔之命來殺大君的,我得說,你們來晚了,大君早已渡河前往桑林。”

這內容量有點大。

大君,只有國君才能被如此稱呼。

但辛子、公叔、追殺....

過去只是一名奴隸,生活里只有生死搏殺的鵠不是很能理解這番話里包含的東西,但他能意識到這裏有東西,只是自己不懂,既然不懂,那就帶回去,軍中總有人懂這些。

“你不是國君,那你是什麼人?”鵠問。

女童回道:“我是大君的奴隸。”

聞言,不論是旁邊的美麗少年還是少昊逢都不由看向女童,女童面不改色的以真誠的目光看着鵠。

鵠默然的看着女童的臉,這是一張很好看的臉,但在旁邊少年的襯托下,十分美色也只剩下了兩分,但實際上卻一點都沒黯淡,概因女童生着一張頗為少見的矜貴臉,一看就很貴族的矜貴臉,再加上女童身上有一種極為出眾的氣質,更加襯得其出色。

你說你是奴隸。

你以為我不知道奴隸該是什麼模樣嗎?

“一起帶回去。”鵠說。

糧食有限,因而鵠的帶回去只包括女童與少年,至於少昊逢和別的活下來的人。

“一萬石糧食換回你們的公子。”鵠說。

少昊逢好懸沒吐血。“一萬石,少昊氏封地遠在沃州,你讓我如何拿得出來?”

就算近在眼前,少昊逢覺得少昊亓也不會這麼做。

非是無情,而是沃州正在爆發戰爭,天知道要打多久,少昊亓昏了頭,腦子壞掉了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拿出一萬石糧食救弟弟。

君離道:“我的兄長不會答應的。”

鵠挑眉。“那可真無情,連面子都不做了。”

君離苦笑。“這與面子無關,沃州正與羽族大戰,所有錢糧都要為人族防線的安危讓步,我是做為沃州向帝都求援的誠意前往帝都的,看在大你我同為的份上,小哥能否讓我走?一萬石糧食等沃州防線危機過去時我定會一粒不差的給你們。”

鵠反問:“人族防線安危與我何干?”

君離默了一瞬后試探的問:“不知小哥何族?”

鵠道:“人族。”

君離露出了茫然之色,既然是人族,那人族防線安危怎麼就和你沒關係了?

鵠笑。“奴隸不是人。”

君離臉上的茫然之色還是沒有消失。

女童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了眼君離,道:“殺死氓庶要償命,但殺死奴隸,只需賠錢,我不知沃州的價格,但在辛國,殺死一名奴隸只需一小袋穀米,一隻羊都比這個價格貴。若雙方有些關係,也可能不計較一點財貨損失。那不能算是人的,是比牲畜更加廉價的物。”

鵠看了眼女童,看着女童眼眸中深切入骨的悲戚,他有點相信小傢伙的話了,小傢伙不會是大君,莫說大君,便是尋常貴族也不會覺得奴隸比羊廉價有什麼問題,更別說這般刻骨的悲戚了。“你叫什麼名字?”

女童回道:“兕子,據說我襁褓時很是健康,因而父母為我起了此名。”

鵠面無表情的看着女童蒼白羸弱的矜貴臉,胡扯也不帶這麼扯的,你父母給你起這麼名字是希望你長大以後能向兕一樣健康強壯吧?可惜,看女童這臉色,希冀註定落空。

君離滿腔不願的被俘虜了,兕子則是超配合的跟着走了,配合到有問必答,也終於讓鵠弄明白了之前那番話包含的意思。

辛國前任辛子有很多的孩子,但他的婚姻是合婚,合婚之人只能有一個配偶,而非配偶所齣子嗣全部不合法,不合法便沒有繼承權,也沒有姓氏。

前任辛子有三十幾個孩子,但合法的孩子只有三個,其中一個是妻子的繼承人,因此他實際上的繼承人只有兩個。

一個是長子,但多年前戰死在了沃州戰場,沒了繼承人,所幸辛子老當益壯,又和妻子生了一個老來女,便是如今的辛子箏。

父女倆年紀差距有六十歲,因而辛子箏四歲那年他就過世了,留下了無數的私生子女,以及一個對國君之位虎視眈眈的同母弟弟歸鄉。

夏季時國人暴動,辛子箏被驅逐,自然,明面上的理由是去國求學。

貴族內里再糜爛,外表還是會拾掇得很光鮮的。

帝都物華天寶,人文興盛,正是學習和開拓眼界的好地方。

可一個國君願意被驅逐,並且很快就會變成前國君嗎?

當然不願意?

因此頂着辛子箏身份前往帝都的是兕子,而真正的辛子箏則是南下窮桑國求援,算算時間也該到了。

鵠不解:“既如此,你怎會在少昊氏的隊伍里?”

兕子回道:“乘船時遇到了一股和士一樣精銳的水賊,護衛都被殺光了,不得已跳水求生,為帝子君離所救。”

鵠聽懂了兕子的潛意思。

和士一樣驍勇善戰。

士是要向封君履行軍事封建義務的,因而一個中高等貴族可能是弱雞,但貴族最低一級的士除了極個別特例,卻一定很能打,自小習武,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就沒有身手差的,能讓兕子這般評價,足可見那股水賊有多精銳。

鵠都想同情兕子了,小傢伙根本就是被她效忠的主君給當成了棋子,且是一枚棋子。

若小傢伙真是奴隸的話,鵠很懷疑小傢伙能夠成為辛子身邊重要的奴僕和這張一看就很貴族的矜貴臉有很大關係。

鵠將兩個稚童帶回了盜趾的大營。

奴隸軍實際上分兩波,一波是盜趾負責的主營,也是奴隸軍的主力所在,另一波則是奴隸軍家眷所在附營,由望舒統領。

附營的重要性在主營之上,因而質子不能直接帶過去,避免被人跟蹤,從而帶去麻煩,而從主營中轉,很容易讓人誤以為質子是在主營中。

為了保險,質子還會在主營呆幾日。

將人交給負責看押的人後鵠便去見盜趾彙報自己的收穫,以及每位人質的價格。

雖然抓了人,但價格方面還是允許適當的討價還價,畢竟,奴隸軍缺的是糧不是人質,重要的是糧食能否到手,因而可以適當少要些,卻不會少要太多,若是質子的身份格外貴重的話,臨時添價也常有。

鵠也將兕子的事回報了,盜趾聽完后倒是比鵠多一些概念,卻也只是多些。

他知道辛國,始封君是少昊氏的庶子,以及辛原盛產良馬,聯姻史極為豐富,旁的便一無所知了。

人族的方國太多了,辛國連二流都夠不上,能知道辛國盛產良馬還是因為太昊琰割據西荒與冀西自立為王,使得帝國失去了最大的產馬地,雖然還有冀中和冀北提供良馬,卻也無法填補失去西荒造成的供不應求,辛國也因此聲名鵲起。

辛國的龍驤馬是九州大地上好的馬種,就是產量不高,而普通駿馬,不能說差,放眼九州,辛國培育的尋常良馬也是能殺入前十的,但品質和西荒提供的駿馬不能比,品質不能比,量也同樣不能,因而一直走的高端路線。西荒割據,邊境封鎖,商貿往來跌入谷底,辛國的普通駿馬也由此迎來了揚眉吐氣的時候。

再就是辛國的聯姻史太豐富了,九州大地上的方國,只要是能攀上的都曾有過聯姻。

辛國的聯姻史某種意義上也是它的發跡史,而這也讓很多氏族方國瞧不起辛國。

貴族聯姻獲取利益是很尋常的事,但聯姻史等於發跡史的,辛國是最能的。

癩□□吃天鵝肉這個典故便是以前的人譏諷辛國而創造的。

雖不了解辛國,但有一點盜趾可以確定。“你被騙了。”

鵠一臉懵,誰騙了他?

盜趾道:“你從前可曾覺得自己的人生有多悲戚?”

鵠想了想,霎時就明白了。

他從前曾有過不甘,憑什麼貴族高台之上高高在上的欣賞自己與別的奴隸甚至猛獸搏殺,而自己只能是籠子裏與猛獸搏殺讓貴族取樂的兩腳牲畜?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牲畜當久了后便麻木了,什麼都不想。

直到盜趾的奴隸軍打到解放了奴隸,被放出籠子后麻木多年,腦子裏多年來什麼都沒想的他做出的第一件事竟是沖向那些貴族不論老弱婦孺統統砍成肉醬,砍到自己脫力為止。

悲戚?

那是什麼?

哪有奴隸會悲戚奴隸的境遇悲慘?

奴隸的情緒不外乎麻木、不甘以及瘋狂罷了。

兕子演得很合理很合邏輯,但她終究不是真正的奴隸,她能了解到比常人能看到的更深層的東西,但最深層的東西,終究不能理解。

“她不是奴隸,那會是什麼人?”鵠不覺得兕子會是辛子,理由正如兕子說的那般,國君被驅逐失去了江山,哪能甘心真的放下江山權勢去求學?但這樣一個演技出眾,並且全程都在演的小傢伙,培養起來也很不容易,不會是普通人。

盜趾道:“交給黑臀和常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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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女主面容羸弱的事,服食了數年的鉛汞,我要還寫她健健康康的不合邏輯,不過做為主角,她的身體以後會好起來的。

至於君離,他和女主不同,女主身體差是後天吃鉛汞吃出來的,先天的話,就如她介紹自己的名字時一樣,出生時特別的健康,所以起了兕子這麼個名字。也是因為先天底子好,她才沒因為常年服食鉛汞而夭折。

君離則是先天問題,在現代,產檢保障了能夠生下來的嬰孩大多是健康的,有問題的基本在產檢后打掉了,但古代嘛,健不健康得生下來才能知道,如果是殘疾,摔殺溺殺嬰孩是人類文明發展中的一大傳統。雖然因為某些原因君離沒成為傳統下的一具嬰屍,但先天目盲,哪怕是現代也沒得治,所以他這輩子都會是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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