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那個味兒啊
黃梅如從醫院出來,黑色高跟鞋突然於門口立定,筆直而修長的身影,酒紅色的衣領高高立起,手插在深深的風衣口袋裏面,摸到一枚硬硬的五角星。
整個人逆着正午十二點的光,穿過億萬光年的粒子將她的面龐刺眼的籠罩着,白皙柔和的氣色,臨摹山水一般的眉眼,看她一眼便想到一個詞,東方美人。一半在光影里,一半在背影面,交匯處是她看不清的眼神與隱藏其中的光芒萬丈。
她手拂過那一枚五角星,突然從口袋裏抽出向上抬起,大拇指微微從紅色的風衣袖口露出一截兒來,五個手指慢慢的合攏,要碰到肚子的時候,突然頓住,垂落,緊緊的攥住。
黃梅如的指甲上,帶着類似老煙槍經年累月熏染出來的橘黃,微微的火藥的味道,像是腐朽的陳舊的一切過往一樣,她綳直了背像是一支優雅的箭一般,疾步回家。
一遍一遍的洗手,最後張開手心,那一枚紅色的五角星靜默的在她的手心裏,被水沖洗過依然泛着心臟的紅,她捨不得眨眼的看着,捨不得鬆手。
客廳裏面米色的格子餐桌布上,放着一台黑色的大傢伙,二手收音機裏面播報今天的《紐約時報》,聲音帶着砂礫雜質一般的嘶啞:MaoheadsPeipingregime;ProgramsupportsMoscow.
黃梅如突然淚如雨下,低下頭,深深的親吻那一紅色的五角星,她的祖國啊。
不以深吻,不足訴情。
她永遠記得這一天。
佔全世界四分之一人口總數的國家,站起來了。
她要回國,她要回到自己的國家去。
門突然打開,伴隨着急匆匆的腳步聲,還有風卷過報紙摩擦聲,黃梅如紅着眼睛扭頭,看見丈夫手裏拿着一摞的報紙,滿眼的淚光,對她哽咽着,“我們,是中國人啊。”
他舉起來手裏的報紙,手用力的指着上面的標題,一字一頓的,似喜似悲,“梅如,這一天真的來了,我們是中國人啊。”
“我盼着這一天呢,我盼了多久啊。”
“梅如,梁園雖好,歸去來兮啊。”
幾代人,盼了多久啊,盼了多少年啊,無數人翻湧的鮮血,慢慢的慢慢的匯聚成了一面迎風而立的五星紅旗。
淚糊住了眼鏡,他一隻手摘下來,另一隻手掌使勁從臉上抹去淚水,看着黃梅如攤開的手心,接過來那一枚紅色的五角星,緊緊的緊緊的捏在手心裏。
這一枚五角星,是他跟黃梅如偷偷的做的,黃梅如從實驗室偷偷帶回來的材料,兩個人用了一晚上,做出來一顆紅色的五角星。
隔壁有人放聲高歌:起來——起來——
黃梅如拉着他的手,“我們要回去。”
“我懷孕了,你知道嗎?”
“我們的孩子不能在這裏出生,要回到自己的祖國去,一刻也不能等待。”
她的眼睛裏面發著光,輝映着隔壁慢慢匯聚成河流的歌聲,心裏面好像開了一面窗,見到了光,便再也不能在陰暗裏面等一秒鐘。
在這小小的華人寓所裏面,激烈的交織在一起,每一顆紅色的跳動的心,都在地震。
要回國,要回去。
樓梯間夾雜着迫切的腳步聲,還有不能再等待一秒鐘的敲門聲,奔向告知,普天同慶。
六千多旅居歐美的遊子的心,塵埃落定了。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在這個寓所裏面,大多數都是公費留學生,黃梅如看着一起敲門過來的人,悄悄的拉開了窗帘,屏住了呼吸,看到下面的便衣,臉緊緊的崩住了。
她手伸在嘴邊,抿緊了嘴,“噓,有人在下面,我們要安靜,我們要時刻保持安靜,現在回各自的房間裏面,等夜半時分,我們共謀大局。”
一群人馬上噤聲,神容透着悲戚。
是啊,這是在美國,他們連高聲慶祝都不敢,此時此刻聚集被發現,不到十分鐘就會有人敲門,挨個問詢。
從去年開始,官價外匯就被切斷了,祖國再也沒有能力來供養他們這些留學生了,同時,他們在美國的處境越來越艱難,不僅僅是經濟上的,更多的是政治上的。
美國當局的敵視態度,一方面驅逐中國留學生,一方面又出於利益考慮捨不得放人走,因此所有的在美留學生,都時刻處於監控之中,不能離開,也不能融入。
只能沉默着,在實驗室裏面,受着美國人的指揮,被美國人榨取利益。
直到不斷同化,放棄信仰,放棄國家。
黃梅如挺直了背坐在黃色格子的餐桌前,一口一口的吃着晚飯,盤子裏面的土豆泥配着麵包片,一點點碎屑掉落在盤子裏,她突然咧嘴笑了一下,看着丈夫,喊着他的新名字,“張建國,真想來一碗桂花糖芋苗啊,我多少年沒有吃過了啊。”
多少年呢?
從1937到1949,十二年的時間。
再也沒有吃過一碗桂花糖芋苗,再也沒有回過南京。
再也沒有回到祖國。
現如今,光是想一想,她便覺得無上的幸福,她摯愛紅色,因為是國家的顏色,那一抹心臟紅。
無上的嚮往與感激。
但是他們要等,等一個合適的機會,一個不會被美國人死死扣留的機會。
張建國笑了笑,輕輕的用勺子敲擊着盤子的邊緣,一下一下的小小的清脆,“起來——起來——”
嗓音輕輕的哼着,他從知道的消息那一刻開始,就給自己改名字了,以後他的名字叫張建國。
他手搭在叉子上,湊近了講一句,“以後啊,吃個夠,桂花糖芋苗,酒釀赤豆元宵,秘制桂花藕,還要我們老北平的豆汁焦圈,都有,都有。”
講的豪邁,心中火熱的赤城,恨不得從大洋的一邊,燒到另外一邊去,心早就飛了,飛向了東方。
他喟嘆一句,眼眶都帶着熱氣,“真的,梅如,我也是真想念那一碗豆汁啊,我們打小起就喝着長大的,無論走到哪裏,無論在世界上哪個角落裏,哪怕鮑翅滿席,我都惦記着那一碗豆汁,我就是回去吃糠咽菜喝着豆汁,我也不願意吃着麵包牛排,不願意喝着這紅酒啊,它就不是那個味兒。”
不是那個味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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