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唱祖國
張西愛喝那麼一大瓶奶粉,中午吃飯就不來勁,閉着眼睛糊弄着吃的,人倒是蠻有精神的,宋慧萍上午去地里撿野菜來,洗乾淨了蘸醬生吃,能去火呢,在嘴裏面苦唧唧的,給她摘下來菜心吃。
張西愛看見了就當沒看見,她不吃這玩意。
宋慧萍就說了,“得吃,這春天火大又燥,你嘴唇不是幹嗎,嘗嘗看看,吃下去苦,可是這野菜回甘呢。”
說完,也不見她抬頭,只捏着勺子,挖了肉醬夾在饅頭裏面去,就那麼大一個勺子,深深的進入瓶子裏面,然後挖出來一丁點兒,你就看吧,張西愛在饅頭上左邊抹抹,右邊抹抹的,到底給吃的乾乾淨淨,那叫一個節省啊。
無肉不成歡。
這一瓶子肉醬吃一個月了,雖說是見底了,可是人家還能再堅持幾天。
呲着牙咬一口小肉末,這是最後一口了,最好的一口,肉最多的那一口,喜歡留在最後吃,那眼睛眯起來,眼角也微微的下揚,一口塞進去,細聲細氣的擦擦嘴,“奶奶你喜歡吃就多吃點好了。”
宋慧萍耷拉着眼看她,覺得你怎麼那麼會說話呢,“我不僅自己喜歡吃,我還喜歡要你吃呢。”
你奶奶我喜歡的事情多了去了,我還喜歡你爺爺從東北回來呢,死老頭子在外面出差兩年了,也不見人影,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紀的人了,在那邊天寒地凍的。
張西愛扶着桌子從椅子上下來,人那麼一點,倒是坐那麼大一把官帽椅,七扭八歪的時候,要是再來個長頭髮小辮子,加上一頂瓜皮帽兒,那真跟滿清遺孫差不多了,帶着一股子沒勁兒。
“奶奶,爺爺什麼時候回來啊?”漫不經心問一句,人乖乖巧巧的等在一邊,王紅葉就把她碗裏面的米粒兒,撿起來都吃了。
喝湯不吃渣滓,吃粥不吃米,就喝幾口水貨,裏面的米渣滓什麼的,一口都不吃,你給她吃米就是吃米,喝湯就是喝湯,別大米裏面加小米,小米裏面加豆子,不愛吃。
可是這年頭,愛不愛的,有的吃就不錯了,這家裏就她吃饅頭,別人都是三合面的,甭管家裏多有錢,該吃粗糧的一樣吃,該去推碾子的照舊去推碾子。
“也許是明天,也許是后兒,哪有準的呢,甭管哪一天,你鐵定在家裏就是了。”
你是咱們家的大閑人,宋慧萍悠悠然的想,看了西愛一眼,起來收拾碗筷去了,院子裏有一口水井,要吃水的,都到這裏來壓水出來了,洗洗刷刷的。
正洗着碗呢,恰好看劉鳳抱着伸伸出來,眼淚八叉的,後面跟着劉家弟妹,大包小包拎着的,趕緊站起來說話,“這是要走了?”
劉鳳親親伸伸,捨不得啊,點點頭,“要走了,這不是我弟弟來接了,吃了飯就要走,趕着下午的火車票呢。”
說著說著就捨不得,伸伸她帶大的,一轉眼都這麼大了。
伸伸大概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看着宋慧萍就笑了笑,認識她唄,知道是西愛奶奶,每次一塊玩兒的時候,都給他吃的。
不過他手裏那點零食,自己吃沒戲,扭過頭去,西愛這死丫頭就都給摳出來了,摳出來全進她自己肚子裏面去了,知道什麼是好東西,嘴可挑了。
“西愛——”
“西愛睡覺呢。”
伸伸就點點頭,看了王紅葉那屋子一眼,西愛在那裏睡覺呢,他都知道。
劉鳳喊了人力三輪車來,一路抱着去火車站,火車站人擠人沙丁魚罐頭一樣的,馮佩佩拎着一個大挎包,熱的一頭一臉的汗,手使不上勁,行李一下子墜落了,剛要往前面喊劉江慢一點。
火車嗚呼拉呼的聲音,緩緩的鳴笛停下來,她突然看見劉江立定,對着軌道快速抬手敬禮,好似是花團錦簇喧鬧不止鶯鶯燕燕的戲台上,突然來了個藍臉的竇爾敦,背着四面大旗氣勢如虹的挽了一個花槍,戳在地上的時候鏗鏘有力。
一個清明上河圖一樣的車站,好像就定格在這一幕了。
北國的列車從風雪中緩緩南行到春暖花開的季節里,透過窗戶,看見裏面做的整整齊齊的戰士們,背着捆綁的緊緊的作戰包,旁邊別著一個小小的陶瓷水杯,軍綠色的陶瓷缸子,上面是一顆五角星,紅色的顏料印着五個字——最可愛的人。
“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歌聲多麼響亮,歌唱我們親愛的祖國,從今走向繁榮富強——”
“獨立自由是我們的理想,我們戰勝了多少苦難,才有了今天的解放——”
“我們愛和平,我們愛家鄉,誰敢侵犯我們就叫他死亡——”
車站廣播播放着《歌唱祖國》,旋律激昂迴旋,播報員聲音清越:歡迎戰士們回家!
劉鳳看着列車緩緩打開的車門,就跟緩緩拉開的幕布一樣,露出來那一身身的軍綠色,突然側首淚目。
兩年了,兩年了啊,我們在朝鮮戰場上,跟美國人打了兩年了。
兩年來,我們共和國年輕的血脈,不停的輸送到那個美帝國的絞肉機。
從1950年10月25日起至今,我們先後聯繫進行五次戰略性戰役,第一次志願軍殲敵15000人,第二次殲敵36000餘人,第三次殲敵19000餘人,第四次殲敵後咱們的主力軍要打沒了,後面兵力補給困難,依然殲敵78000餘人,第五次咱們把美國人的腳,從三八線上踢出去了,殲滅82000餘人,我們85000多英魂,長眠北朝。
這一列車是換防回來的,是剛經受過戰爭洗禮的倖存者們。
軍樂隊奏樂列隊,最高禮儀迎接這些最可愛的人。
劉鳳擦擦眼淚,把伸伸從窗戶上遞到火車上,看着列車緩緩駛出。
伸伸從窗戶裏面看,車動了,他才知道怎麼一回事,突然就捂着臉哭了。
馮佩佩抱着他拍,“沒事了,沒事了,等來年再來看姑姑了。”
伸伸就哭得很絕望了,他也不知道他為什麼在這裏,他也不知道車為什麼會動,他也不知道要去哪裏,整個人就很崩潰,有點承受不住了。
張西愛午睡起來以後,王紅葉看她坐在門口的石頭上,托着腮看了一眼院子,便說,“伸伸走了,回天津衛了。”
誰知道她跳腳一樣的不高興,“愛走不走。”
轉過臉去,撇頭看着大路,再不肯看一眼院子了,肚子一起一起的。
王紅葉笑了笑,這孩子,真硬氣啊,“你坐這裏玩,我去洗衣服。”
張西愛頭點一點,背影可倔強了。
金烏西墜,打在黃土路上,越過高低的門檻,越過半退紅色的門聯,還有那掉漆斑駁的油漆大門,從巷子頭,拉到巷子尾巴,像是把陽光打碎了,柳條洒水一樣的,一下一下的點在人世間。
張平牽着倆小孩,差不多的大,四五歲的樣子,緩緩地走進了小巷子,胸口的大紅花,鮮艷的像是五月的向日葵。
切麵店的孫大妞看一眼,愣住了,捂着嘴,低低的驚嘆,隔壁老張家的大兒子,上了朝鮮戰場的那個大兒子,活着回來了。
不僅回來了,還帶着倆小孩。
張西愛自己抱着小胳膊,掀起來眼皮子看一眼,覺得忒討厭,可橫了,“您靠靠。”
靠邊站,別擋在那裏山一樣的,擋了她的太陽,擋了她滿腹的心事。
張平就笑了,這誰家小孩啊,這麼豪橫呢開口。
“你是誰家的啊?”
他沒認出來,一點沒看出來,西愛剛出生那會兒,他就隨着部隊開動了,一路向北,最後過了鴨綠江。
張西愛笑的欠欠的,人看起來可乖,一股子柔弱中帶傷,誰知道一咧嘴,人張口就擠兌,話橫着就出來了,“管我?”
那意思是你管我啊?
臉真大。
張平是徹底笑了,他牽着的那女孩,看了他一眼,動了動嘴唇,最後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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