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您了
王紅葉從醫院出來便去了綢緞鋪子,娘家爹跟哥哥在柜上呢,正好是忙的時候,她點點頭,便去了後院。
“今天怎麼有空過來了?”娘家媽洗着一盆蘿蔔,今兒中午吃蘿蔔絲餅子,店裏大大小小的學徒,都指着這個吃飯呢。
鋪子裏面學徒有十一二個,個頂個的利索孩子,正是半大小子的時候,吃的忒多了。
嫂子看她進來了,像是有話兒說,便笑了笑,“我去燒水去,中午在家裏吃,我娘家送了今年新做的醬菜來,一會兒給你帶回去吃。”
“那謝謝嫂子了。”王紅葉笑了笑,嫂子娘家是開醬菜園子的,也是近百年的老號兒了,裏面的八寶醬菜,最宜下飯落胃,多少離家的人,多少年了就想着這一口,來來回回的念叨着,夢破碎了一般的懷念。
娘家媽穿着青布上袍子,下面是黑色的紮腳褲,一雙黑色的老布鞋,家裏雖然開着綢緞鋪子,可是輕易不曾着錦繡,不曾穿金戴銀,嫂子身上也只是一對兒金丁香耳釘兒,手上一隻素圈兒金鐲子。
這老北京大大小小的鋪子成千上萬,甭管是名號響亮的還是名號不上台的,家裏的當家太太,那可真的是當家太太,姑奶奶們整日裏忙不停,前前後後的利利索索的,絕沒有撂挑子不但事兒的。
個頂個的通透,個頂個的有主意。
看王紅葉不說話,心裏便試探問一句,尋思着大概還是為了孩子的事兒,“姑娘,媽還是以前那句話,你樣樣也不差,孩子的事兒,咱們不埋怨誰,那以前的奶奶們,不能生養的多了去了,雖然說這是新社會了,不要納妾不要外面養人,可是這親家是開明的新式家庭。”
“你萬萬不能自己悶着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要親家母看到了,我都沒有臉。”
對你多好,沒有孩子不能生,也不曾說過什麼責怪的話,更不用說離婚了,“而且姑爺也說1了,過幾年,等還是沒有,便去領養個孩子就是了,甭管是不是親生的,一律按親生的來,喊你一聲媽呢。”
王老太太想起來姑爺說的話,心裏就跟三伏天飲了冰鎮水一樣的,通身的舒坦啊,她是舊式的人,可是覺得現在新社會是真好啊,這新社會的規矩,再沒有更好的了。
所以就衝著親家對閨女的心意,她年年都捨得送布料,逢年過節的禮物,從來不曾少過,無論是六七月的黃杏子,還是八九月的呱啦棗兒,她都是要兒子提着去,給親家家裏送一籃子,嘗個新鮮。
王紅葉見她誤會自己鬱郁,便低着頭解釋,“媽,不是這個事兒,您不知道,我們家裏弟妹剛生產完就要走,月子也不曾完。”
娘家媽心忽然就一跳,好好的說這個做什麼呢,聽着她繼續說,“這一走,便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
“我想——”
娘家媽眼皮子一跳,手擦着刀就過了,案板上切好的青翠相間的蘿蔔絲兒上面便撒了血,一下一下的扎着心。
渾身一個激靈。
走的時候,嫂子給收拾了一個籃子,裏面是八寶菜,再有就是新作的京醬,再有家裏的碎布頭,還有幾樣新鮮的點心呢。
“回頭開春了,家裏做春捲兒,到時候我讓你哥哥去給你送一剔紅盒兒。”
嫂子是真好,大哥到了後院看了一眼,笑了笑,比了比大拇指“你對我妹子的好,真是這個啊。”
嫂子抽出來拍子來,給他拍打身上的灰塵,北地里一到了這時候,從外面走一圈,渾身的都是塵土,衣服上進門拍打下,能拍出來一陣沙塵暴。
王紅葉忐忑了一晚上,想着娘家媽說的話兒,一早起來煮了稀飯,又切了一碟子八寶醬菜,“媽,嘗嘗看。”
旁邊孩子醒了,昨兒下午出院了,這會兒房門緊閉着,生了一座紅泥的小火爐兒,這還是家裏特特生了火呢,不然平日裏便只用隨手拎着的直筒爐子,做飯的時候燒一燒。
見她看過來,張西愛眉毛動了動,悶不吭的看了她一眼,然後變臉一樣的,扯着嘴笑了笑,這孩子就很有意思了,她是真懂事,她知道見家裏人要笑,一笑你就跟她講話,就得抱着她。
看起來天真無邪,無邪可愛那種。
王紅葉的心啊,就立時不吃飯了,起來抱着她,張西愛就樂了唄,湊着她近了一點,那意思可能就是你真有眼力勁兒,太讓我喜歡的樣子。
趕巧兒娘家媽來了,王紅葉立時看了婆婆一眼,神色不大自然,匆匆抱着西愛回了房。
宋慧萍看着親家母,忙笑着起來,“一早兒來,吃了沒,再來一碗粥罷。”
說著便拿了碗筷來,誰知王老太太摁住她的胳膊,看着她,“親家,我來,是有事兒的,您聽我說。”
“紅葉這麼多年不生,我們對不住親家。”
講完,便對着人行禮,行的是舊式禮,福身。
宋慧萍嚇了一跳,趕緊扶起來人,兩隻手端着她的胳膊,“折壽了,折壽了,親家您有話便直說,不能生也不是她願意的,這是老天爺的事兒,咱們只管盡人事聽天命便可,再說了,嫁到我們家裏來,做的我都看在眼裏呢,沒有怪罪的意思。”
王老太太低着頭,眼淚便下來了,是啊,多好的人家啊,那時候姑娘嫁人,一家人多歡喜啊,可是今兒這話,她得說出來啊,王紅葉說不出口的話,她當媽的知道了,不願意看着姑娘怎麼難心,一早兒體體面面的,昨兒晚上便從柜子裏拿出來出門的衣服來收拾好,一早便來了。
扶着宋慧萍的手,“親家,我有個不情之請。”
“西愛這孩子,您能不能幫幫紅葉啊,自要是給她了,她一輩子給你們家裏當牛做馬,我感激您一輩子啊親家。”
門外,黃梅如拎着行李箱,站了半響。
眼淚嘩嘩的。
她原是特特過來辭別的,原想有人在,便立定等幾分,此時此刻,隔着淤紅色鏤空雕花窗,上面細細的一層層的糊了紙,泛黃平整的油紙,上面雕花犄角彎勾如畫,刻着玉堂春色。
扭過頭去,匆匆穿過院子,路過隔壁廂房的時候一頓,只聽裏面孩子咿咿呀呀,王紅葉低低的喊着,“來,看這裏,這裏,什麼呀,是魚。”
她用紅線穿了和田玉魚,在西愛的眼前一晃一晃的,要她眼睛來回看。
黃梅如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要敲門,卻最後沒有動,嘴角微微的扯動,笑的像是倒春寒裏面的玉蘭花,手緩緩的垂落,拎起了腳邊的皮箱,微微低着頭,走了。
精緻秀巧的皮鞋,慢慢的踩過一地捲起的雪花碎末,穿過一趟的北風呼嘯,跨過門檻的時候,紅色羊絨大衣的下擺掃過新漆墨黑的門檻,她微微抬起頭,神色如常,只有眼眶微紅,駝色的圍巾緊緊的埋着下巴,眼淚掉下去,接住了也沒有人看到。
中國原子能科學研究院,四O一所,是我們第一個核科學研究基地,第一批歸國的6位核研究學家就位,全力研究我們第一座實驗性重水反應堆,以及回旋加速器的。
從此以後,她的名字,是四O一所。
張建國端着茶缸匆匆進了院子,滿頭滿臉的汗,結果沒看到人,“媽,梅如是不是走了啊,瞧我,聽說八大胡同裏面有賣桂花糖芋苗的,起早就去了,想要她走之前吃一口,結果還是沒趕上。”
氣的跺腳,不久盼着這一口嗎?
他打聽了很久,才知道八大胡同裏面有這個,那裏面早先各地往來人多,口味各不一,可是這在外的人,最怕吃到的就是故鄉那一口,往往傷情動情。
所以姑娘們廚藝都各有特色,都有一手的絕活兒,有的會做一碗薺菜豬油的餛飩,有的拿手菜是川渝一地的麻辣鮮香,便要客人記憶猶新,成了拉客的好手藝了。
宋慧萍剛送走了王老太太,正鬧心呢,一聽梅如走了,豁然站起來,“啊,走了,怎麼這麼早呢,我今早起來不曾看到她。”
張建國吸了一口氣,“行李箱也沒了,肯定是趕時間走了,她不曾來見你,大概是怕您傷神的。”
走的時候,便什麼人也不曾驚擾,靜悄悄的走了。
你說宋慧萍看着桌子上已經犯涼凝固的桂花糖芋苗,微微抬眼,看着門口厚厚的深藍色布帘子,最後輕輕的嘆氣。
要過繼,不說是以前,就是現在的年頭,一家人也多了去了,但凡是沒有孩子的,有的願意去抱了街上的孩子來養,有的願意要親戚家裏的孩子,或是養不過來的,或是家裏孩子多的,或是重男輕女的。
可是對着梅如,她是真開不了口,九死一生生下來的。
夜裏,閉門,王紅葉抱着孩子要回房,宋慧萍喊住了,“先別著急走,這些日子忙得很,咱們娘兒倆好久沒說話了,剛好我這裏有個針線活兒,你幫我收拾下。”
拿出針線笸籮來,王紅葉便低着頭,在炕頭上一針一線的做,一會伸手摸了摸西愛身子底下,怕她熱着了,見沒有汗,便放心的繼續做。
宋慧萍看在眼裏,“老大前幾天走了,晚上也沒有人幫你搭手,西愛就放在這裏我看吧,我年紀大了,睡得少,你爸也出差去了,一時半會回不來。”
王紅葉依然低着頭,眼淚吧嗒吧嗒的就下來了,怕打濕了鞋底,匆匆擦了擦眼淚,帶着低低的哭腔,“媽,我不累,我想看着西愛。”
想看着這孩子,想着孩子在身邊,她滿心滿眼裏都是這個孩子啊。
“媽,求求您了,求您了。”
求您了,把西愛給我吧。
她仰着臉,看着宋慧萍,眼裏面的哀求,讓人不忍心再去看第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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