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正名
隋唐時期,社會內部等級結構劃分更加細緻,階層對立也更加明顯,大的階級可由士農工商來區分,可實際上,每一階級又細分出不同的階層,而且彼此並非那麼的涇渭分明。
李志所在的莊子,大約有三十來戶人家,不到兩百人,平均年齡二十七八歲左右,也就是說,年紀最大的也才不到五十歲。
這些人之前都是流民,也叫括戶,就是逃戶、隱戶的意思。
隋末至唐初,天下紛亂,群雄蜂起,是個人都想着稱王稱霸,損失最慘重的就數普通的人民了,而在這些人民當中,損失最慘重就要數世兵了。
世兵,和後來朱明老頭子拍腦袋整出來的分籍制度,軍戶,一個道理,老子幹什麼,兒子就得接着干,不然就打板子,世兵,世代為兵也。
也就這麼個意思,直到隋後期,用兵泛濫,天下粥粥,世兵也不傻,逃的逃,隱的隱,世兵制也就沒落了:可着一隻羊在那兒不停的薅羊毛,誰受得了?
於是,大量的世兵便帶着家人四處流竄,或者避入山林,以躲避兵禍。
李全虎是世兵,莊子上的所有男人本質上其實都是世兵,甚至還是成建制的一夥兒,在兵荒馬亂的時候四處流竄,直到李唐定鼎,貞觀時李世民下詔“敕天下括浮遊無籍者,限來年附華”之後,才從深山老林子裏面出來。
無籍便無田,又在京畿繁華之地,適合耕種的土地早已被瓜分完畢,為避免再次流離,便只好集體做了佃戶,好在佃戶也是大唐承認的平民一種,雖然無恆產,但也算落了籍。
不像奴僕,等同家畜!而且一入奴籍,再難更改。
李志仔細的思量着後續要走的路,跑回家后渾身熱氣騰騰,太陽也已經完全躍了出來,氣溫逐漸升高,李志進了院子便從井裏打了半桶水,準備好好清洗一翻。
“娘咧,狗子你沒事兒了?”
“狗兒,還以為你已經,嗚嗚”
李志剛把衣服脫掉,露出烏漆嘛黑的屁股,低矮的牆頭就吵吵鬧鬧探出來幾顆腦袋,而後一窩蜂的湧進本就沒有門的院子。
李志一看五六個小子,都是狗兒打小的玩伴,其中稍大一點那個,也是叫“狗子”叫的最歡實的,身材微胖,這體型在這年月已經很不易了,而且這小子比李志能高小半頭。
李志扔下水瓢就朝這小胖子撲了過去,記憶中被撞的那一瞬間,他可是記得清清楚楚,這小子是有機會把自己拉開的,可能當時,被突兀衝出來的馬車嚇傻了,愣是一動不動,眼看着李志被馬車撞飛......
猝不及防下,小胖子被李志一下子撲倒在地,然後劈頭蓋臉的一頓猛捶,其餘的小子們看着狀若瘋虎的李志......好吧,是狀若瘋子!一時間嚇得傻愣愣的誰也不敢動彈。
“老子叫李志,志氣的志,記住,嗯?還敢擋......記住了嗎!”李志打累了,坐在已經被徹底打懵了的小胖子身上,居高臨下,咬牙切齒。
李志心裏也明白,自己這完全就是在發邪火,以當時的那種情況,事發突然,大人都不一定能反應過來,更別說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了。
可是這貨一口一個狗子,像是自己能活下來多不可思議似得,老子就活該死翹翹?
恩,在這個沒有急救醫療的年代,確實挺不可思議的。
李志不爽,而且他也聽不慣別人喊他“狗子、狗兒”之類的......下劃線,這是重點!所以,也就借題發揮了。
“記住了,別打了......嗚嗚!”小胖子反應過來,眼淚鼻涕一起流。
“記住什麼了?”李志還不放過他。
“你叫李志......志氣的志!”
“你們也一樣,記住了嗎?”李志扭頭惡狠狠的轉向其他幾個小子,幾個小子什麼時候見過這樣的狗兒,平時不都是他們欺負狗兒來着嘛!
“嗯嗯嗯!”
“記住了!”
“李志!”
“志哥哥!”
李志從小胖子身上站了起來,剛才用力有點猛,肋骨扯得有點疼,低頭看了眼緩緩坐起來,委委屈屈的小胖子,見這貨皮粗肉厚,臉上竟然連個烏青都不見有。
視線隨着那聲怯怯的“志哥哥”轉向低矮的“院門”,一個豎著朝天辮的小丫頭哆哆嗦嗦的顯然是被李志給嚇着了,不敢進門。
“小東西。”李志努力回憶着狗兒之前對小丫頭的態度,趕忙套上衣服,擠出一張不帥的笑臉,氣氛便緩和下來,小丫頭這才慢騰騰的挪過來。
幾個小子扶起小胖子,躡手躡腳的準備貼牆跟兒溜出去。
“讓你們走了嗎?”
和往常截然不同的表現,還有從未有過的陰冷氣質,幾個小子竟然真的一動不敢動,可憐兮兮的看着李志。
小丫頭的名字和李志的一樣,都是爹娘隨便給起的,加上這年月閨女都屬於賠錢貨,農人閨女更是連個正經名字都難有,李東西就是她的大名兒,官府造冊:李氏女,諱:東西。
最起碼比李狗兒的名字好聽的多!
小丫頭年齡有五六歲,瘦弱膽小,一陣風就能吹倒的樣子,五官也不甚出彩,唯一可愛的地方就是眼睛大,水汪汪的,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酒窩。
“以後比我年紀大的,叫小志,年紀小的,叫哥哥,記住了?”李志彎下腰順手抱起小東西,向外走去,臨出門,斜着眼睛瞥了眼鵪鶉似得幾個小子命令道:“跟我走!”
話說回來,黃員外一家,在李唐這個帝國的階級層次中,也只能算是末等,僅比佃農高一個層級。
屬於“商”這個範疇,而且屬於小商,隨時都有可能被踢出家門的那種,有點小產業,替着衣冠戶管理一點農莊,無甚野心,小有閑財卻無權無勢。
黃家雖然稱不上為禍鄉里,但也絕不是造福鄰里那種,屬於比上不足,比下也夠不着的貨色,他有個特別喜愛的小兒子,平日間不學無術,胡作非為,而且心性不佳,喜歡攀比。
平日見着大戶人家車馬蕭蕭,便升起了攀比之心,學着主家偷偷搞了輛僭越的車架在鄉下佃農這裏耀武揚威。
另一個層面來講,黃員外也是佃戶,不過高級一些,他小兒子駕車撞人,讓其心中喘喘,唯恐那些個流民出身的泥腿子不管不顧,找上門來,或者直接告官,無論哪一種,他都吃不了兜着走!
還好,管家黃忠腦子活泛,平時和那些泥腿子接觸的也比較多,便給出了個主意,惡人先告狀......不對,是先聲奪人。
一口咬定是那小崽子,無緣無故的撞我們家馬車!這樣,就算那小崽子事後死了,也賴不了他黃家,嚇唬嚇唬也就事了了;沒死?那更好,賠錢!
於是,便有了之前李志家那一幕。
這天,黃忠回到黃家,也不敢說自己是被嚇回來的,只說那小崽子壓根什麼事都沒有,還活蹦亂跳的,並且着重向黃老爺介紹了面對李家父子的凶型惡相,他自己是如何不畏強橫,在蠻子刀下險死還生還據理力爭的完美管家形象,說道動情處,自己把自己都快感動哭了。
黃老爺起先還真擔心那小崽子要是真死了又該如何善了,這一聽到人不但沒死,還活蹦亂跳的能嚇唬自家奴才......
他這心態就有了百八十度的轉變:老子好歹也是你們的主家,是有身份的人。
不但自己有地,還捎帶着幫上頭有身份的主家管理不少田產。
打狗還需看主人呢,這也太不給狗面子了......呸!黃老爺才不會承認自己也是狗。
越想越氣,勉強控制住脾氣的黃老爺,伸手制止了管家黃忠的絮叨,盡量心平氣和的講到:“不急,這件事你辦的不錯,先讓那些泥腿子得意兩天,讓那小崽子完全康復后再說。”
“有件要緊事,得你先去辦了。”
再次開口,聲音壓低,管家黃忠適時的低頭束手,將耳朵伸過去,只聽老爺如此如此這般,而後頻頻點頭。
“還是老爺想的周到,老奴保證辦好!不過......小公子那裏?”黃忠滿臉欽佩之情,很少被老爺手搭肩膀親密以待,登時如打了雞血般。
“哼,那個孽障,還不都是他惹出來的事情!他那裏你不必去管,這件事辦妥之後,我們才算無後顧之憂,至於那些泥腿子?你也就可以放手整治了!”
話說完,一對主僕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呸呸!
初唐連年征戰不斷,人口銳減,太宗時期人口就是皇帝的眼珠子,就是他家菜籃子的菜,就算罪及致死,他老人家也要親自審了又審,唯恐底下官吏錯判誤判。
到了當今聖上這裏,雖說沒有那麼病態,可也正常的將那套規矩延續下來了,以致官員的政績考核,也直接和人口掛鈎“考論政績,在戶口存亡”。
上行下效,到了縣裏,那家有生子,官老爺到不至於,可也會安排小吏登門查看,只要平安生產,統統有賞,生子獎糧帛,生女獎......沒有。
所以,作為少年人的李狗兒,若死,就肯定是非自然死亡了,只要官府查下來,類似他小兒子這種故意害人身亡的,且不說以黃老爺他這種底層奴隸隊長似得的身份,小兒子八成得斬首示眾,就連他們整個黃家,一個惡行鄉里是跑不掉的,依唐律,流幾千里來着?
黃老爺心裏明鏡似得,死了人是一回事,沒死就是另一回事了。
那些流民雖說好勇鬥狠,可一個個都是難得的莊稼把式,佔着好好的田地,國家還連年免賦,讓民間休養生息。
主家作為衣冠戶又自恃身份,多出來那筆租子還不是得靠自己收上來?
沒見這些賤民一個個都開始長膘了嘛......還敢頂嘴!真是豈有此理。
黃老爺心中發狠:一定要找機會好好教訓一下這幫泥腿子,不然以後老爺我還怎麼當這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