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離恨天
山夏離去,樓中再次陷入寂靜,那個少年從頭到尾頭都沒有回,似乎砸的不是他的桌凳。
琴歸羽的酒一杯接着一杯,似是沒有盡頭。
在他不知道第幾次端起酒時,樓中的少年突然開了口。
“天涯難解相思苦,孤城唯有離恨天。”
琴歸羽的手僵在半空,目光看向那個正在烤火的錦衣背影,怎麼看都確實只是個少年郎,而且沒有易容,甚至沒有武學功底。
“人總想離開自己的傷心地,單純到以為離開了就能擺脫,但是不過是從一個傷心地去往另一個傷心地罷了。你說是吧,琴谷主?”
無情之境下琴歸羽並不會那麼容易情緒波動,此刻也不在乎這個少年的由來,神色平靜地邀請道:“不過來同飲一番?”
“不了,謝謝,我不喝酒。”少年回。
琴歸羽默默飲酒靜待下文。
“琴谷主,你知道喝酒和喝水有什麼區別嗎?”
少年語氣太過隨意,如同在聊家長里短。
“不知。”
“酒越喝越暖,水越喝越寒。”
話音剛落,琴歸羽還沒來得及細品其中地含義少年就爆發出一陣笑聲。
“哈哈哈哈哈……我開玩笑的,琴谷主,不要介意。”
琴歸羽沉默不語。
少年自覺尷尬停止了笑。
琴歸羽突然道:“此處本來並無酒樓。”
少年點頭:“確實沒有。”
“所以閣下在此可是為了什麼人?”
“恭候多時了。”
“閣下既知我姓名,何不報上名號,琴某也好稱呼。”
“秋銘,你可以叫我小秋。”
“小秋……”
小秋有些開心:“我跟很多人介紹過自己,但是他們都叫我秋公子、秋少俠,只有你第一次見就叫我小秋。”
“汐兒說在歙州遇見過你。”
秋銘點點頭:“正是,巧的很。”
秋銘終於站起身離開了火爐,來到琴歸羽桌邊坐下,然後就伸手摸青龍劍。
青龍劍被司馬府的半塊桌布包着,錦緞柔順,摸起來手感極佳。
“青龍劍,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我能看看么?”他徵求意見。
“可。”
秋銘小心翼翼地打開錦緞露出了一柄劍。鑲嵌有兩顆翠綠瑪瑙的深墨色鯊魚皮劍鞘被一條墨綠的龍一口吞下,這龍便是劍柄。
他沒有將劍舉起,而是讓劍就這麼平躺着,一隻手握住劍柄緩緩將劍抽了出來。
龍口中一片寒光緩緩吐露,雜亂的劍章覆蓋於劍身,微微轉動可以偶爾看見劍身反射出一絲墨綠。
青龍劍完全抽出,似乎太過沉重,秋銘用另一隻手托着劍身細細打量。
“好劍!”
贊了一句后又嘆道:“可惜。”
琴歸羽道:“可惜?”
秋銘盯着青龍劍一邊點頭一邊道:“所謂長江後浪推前浪,浮世新人換舊人。後人自當強過前人才是,但唐滅五十餘年,鑄劍之法不進反退,所以可惜。”
琴歸羽搖頭道:“後人如何能夠強過前人?”
秋銘反問:“如何強不過?為師者傾囊相授,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如何學不會?”
琴歸羽頷首道:“話雖如此,天資聰慧之人確實一學便會,但也有愚笨之人怎麼學也學不會,那該如何?天下多少武學由於所託非人而就此失傳。”
秋銘表示同意,而後道:“亂世之下枉死餓死者不計其數,百姓吃喝尚且不得保障,何來聰慧之人習武。所以天下承平才尤為重要,太平盛世百廢皆興百姓安居,萬法才可傳。”
琴歸羽怔了怔,閉口思索不再說話。
秋銘也不打擾他,低頭把玩着青龍劍。
那劍在秋銘手中被翻來覆去顯得有些沉重,一不小心脫手掉了下來。
“啊!”
秋銘驚呼一聲。
那劍一直下落,直至低於桌面,繼續向著地面落去。
秋銘依舊沒有伸手去接。
在劍即將落地的一剎,琴歸羽伸手捏住了劍尖。
鋒利無比,削鐵如泥的青龍劍的劍尖。
雖然只有劍尖,但是青龍劍卻穩穩地橫在離地三寸高的地方,沒有絲毫晃動。
“小心。”琴歸羽捏着劍尖將劍柄送到秋銘面前提醒道。
他不是提醒秋銘別把劍摔壞,劍自然摔不壞。
秋銘尷尬地雙手接過:“抱歉,多謝。”
然後將劍擺在桌上不再觸碰。
“你不是天涯二客的傳人。”
天涯二客雖然以輕功冠絕天下,但是內功也不差,要知道“咫尺天涯”這門輕功本身就需要一定的內功基礎。
當初獨孤景學了輕功依舊並不上杜汐兒,不熟練是一方面,同樣內功不夠深厚也是一方面。
內功不差的人手腳也絕對差不到哪去,還不至於一把劍都拿不穩。
“自然不是,只是當時阿瑤追問太緊,不得已而為之,琴谷主莫怪。”秋銘連連拱手。
“不知剛剛那兩句‘天涯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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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相思苦,孤城唯有離恨天’是從何處聽來?”
秋銘思考了一下才開口道:“天涯二客輕功冠絕武林無人能比,可稱當時天下第一;塞北無葉城城主以情入劍,改劍名相思,聽說只有劍神古劍柏才可與之一教高下;大漠有一人名為衡雲,此人一人就可當千軍萬馬,有‘孤城鐵甲’之號;此三人名號在李唐還未滅亡之時就已經初顯,不知他們名聲最盛是什麼時候?”
琴歸羽想了想道:“四十年前。”
四十年前,琴歸羽還未出生。
“正是,四十年前他們如日中天,整個江湖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不過也就在他們名聲最盛之時,有一人也僅有那一人可與這三人相提並論。”
秋銘閉口不言,用期待的目光盯着琴歸羽。
琴歸羽道:“離恨天。”
秋銘滿意地點頭,然後起身將火爐旁的椅子拖過來在上面躺下,然後緩緩開口。
“離恨天,秋銘。”
琴歸羽看着他不說話。
秋銘慌了,從椅子上直起身:“你不信?”
琴歸羽輕嘆口氣沒有否認。
秋銘也嘆口氣緩緩躺了回去,但是目中閃爍精光,右手捏個劍訣對着青龍劍一指。
青龍劍微顫,下一瞬便如離弦之箭飛向秋銘,並被他穩穩接在手中。
琴歸羽騰地站起了身。
“離恨天,秋銘。”
秋銘如做自我介紹般向著琴歸羽頷首。
琴歸羽震驚也只有一瞬,此刻已經冷靜下來,於是緩緩坐了回去。
現在輪到秋銘驚訝了,他沒想到琴歸羽竟然如此鎮定。
“看來是我低估他無情之境的境界了。”
“《武林秘錄》的第八章竟然真的存在么?”琴歸羽喃喃自語。
秋銘差點吐出一口血,琴歸羽震驚的竟然不是他的身份。
“我這十年以來按照家師的想法編撰《武林秘錄》,將內功分為七層,劍法分為八章,我的內功停留在第六層劍法停留在第七章許久,本以為再往後都是家師臆想出來的境界,沒想到……”
抬頭看向秋銘:“你可知道這第七層與第八章分別說的是什麼?”
他並不是想要秋銘回答,是以秋銘並未說話,只是看着他等他後面的內容。
“以氣化形,以氣御劍。”
說話間琴歸羽衣衫無風自動,右手中指曲齊用拇指按住,雙目炯炯看着秋銘。
秋銘單手緩緩舉起劍橫在身前,另一隻手點了點劍身,道:“往這來。”
琴歸羽右手舉起一彈。
“嗤”的一聲輕響。
長劍嗡鳴猶如龍吟。
“這也只是第六層罷了,距離第七層還差得遠,不知……這世上是否真的有人能夠做到以氣化形?”
秋銘笑道:“你是想問我行不行吧?”
剛剛秋銘一手御劍已經讓琴歸羽確定御劍是真實存在的,但是以氣化形比之以氣御劍更加不靠譜。
秋銘搖頭。
“你錯了,琴谷主,走錯路了。”
“錯在何處?”
秋銘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道:“勞煩琴谷主先回答我幾個問題。”
“請講。”
“曾經劍神古劍柏也是盛名一時,只可惜太過專註於劍法的更高境界,卻不知他當初發現自己無法更進一步的時候,想到了什麼法子?”
“家師乃一世豪傑,嫉惡如仇,自覺被世間各種情誼所拖累,所以創出無情之境,但是自己卻無法做到於是傳功於我。”
秋銘點頭,又問:“那琴谷主你自覺前方無路,無法再進一步的時候,又做了什麼?”
琴歸羽沉默片刻才緩緩說道:“當年師父嫉惡如仇,將江湖中包括鬼門門主,‘寒風’江河在內的,一些濫殺無辜惡貫滿盈之人囚禁於谷中,我便學師父的做法,吸引劍客前來並囚禁於谷中,以劍神劍法作為交換,希望完善《武林秘錄》的同時能夠再進一步,或者……”
說到此處琴歸羽神情有了些許變化,但是卻看不出是何神態。
“……或者有誰能夠更進一步,結果十年過去,並無人能夠做到,看來是我高看他們了。”
秋銘笑出了聲:“就連琴谷主你都做不到,更別談其他人了。”
又問道:“然後呢?”
“然後我便考慮是否是因為這些人有武學基礎,這才使得他們無法達到更高的境界,正如未經雕琢的璞玉才有無限可能,所以便出谷收了個徒弟。”
“三年前?”
“是。”
“結果呢?”
“其實汐兒並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哦?還有誰?”秋銘露出感興趣的神色。
“谷中有男有女,有人野/合生了個女兒,我便收養了,起名小絕,那已經是許多年以前的事了。這麼多年以來常有人想離開絕回谷,我便定下了規矩:只要能夠贏了我便可離開,但是若是輸了便要把一身功力全部傳給小絕。所以小絕才是第一個,希望她以力證道。”
秋銘突然打岔:“若是有人輸了又反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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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歸羽冷漠道:“我自有辦法。”
“汐兒是第二個,師父生前懷疑自己的心性,無情之境也很有可能只是他的無奈之作,汐兒身負滅門之仇,我希望她以情證道。”
秋銘問:“所以你並不相信無情之境?那又為何要一直走下去?”
琴歸羽陷入了回憶,往事紛繁但是只有那個愛穿黑衣的少女能讓他動容。
“天涯難解相思苦,但是無情之境可以。”
秋銘嘆道:“哀莫大於心死,抱歉琴谷主,我不該問。”
“無妨。”
“可還有?”
“有,獨孤景是第三個,他天資聰慧可惜習不得法,無意中跟着汐兒學了內功與輕功,我發現他格外適合這套內功,所以便多教了一些。其實有人比他更合適,但是那人已經遁入了空門不再習武,實在可惜。”
“還有最後一個,剛剛的山夏,武痴白遷的弟子,美中不足的是年紀稍微大了些,若是能夠小上幾歲,至少與獨孤景相當,那就更好了。”
琴歸羽口中說著“可惜”但是面上平靜看不出有任何情緒:“我如他那般年紀的時候已經……”
說到此處再次陷入回憶。
秋銘接過話頭道:“已經把武林攪個天翻地覆了。”
琴歸羽難得地笑了笑。
秋銘問道:“沒了嗎?”
“沒了,卻不知我錯在何處?”
“第一,以氣化形這世上已經有人能夠做到了,這並非難以達到的高度,比如柳斷魂,再比如琴谷主你。”
琴歸羽瞬間明白了:“所以第七層並不是叫以氣化形,若是真的存在應該換個名字。”
“沒錯,但是以我所知,第七層並不存在。所以琴谷主,你的內功已經獨步天下了。”
琴歸羽臉上沒有任何開心的表情,反而有些失望。
“第二,我自己並不會將武學分出那麼多層,其實只有三層,天下武學永遠都跳不出這三層。”
“第一層,拳腳兵器。拳腳再好也只是血肉之軀,兵器再利也不過身外之物,拳腳的延伸,都是粗淺功夫,分個三六九等實在太過麻煩。習武者內練一口氣,只有離開了拳腳兵器的限制才能更上一層,所以這第二層便要拋去拳腳兵器,或者就叫它‘以氣化形’。”
王家王病有“無劍”之稱已經多年,雖說琴歸羽看他不起,但是他必然已經觸摸到了這裏的門檻。
或許柳斷魂,段和玉,雪老人等人都在這一層。
“這裏難點在於,很多人依舊需要外物才能發揮處最大的實力。”
比如柳斷魂,比如花青。
“這也無妨,假借外物乃君子之道。”
“第三層為傳道天下,這世上便無人有這般氣魄了。開宗立派者何其之多,但是各派武學依舊不停流失,放眼江湖百年,武林豪傑輩出的興盛之期竟然是前朝滅亡之際,何其可笑。”
琴歸羽怔怔不發一言。
“琴谷主,這天下若是還有誰能夠做到,那便只有你一人了。只有傳道於天下才能集細流於江海,現世不可為不代表後世不可為。”
“琴某隻是一介武夫,做不得那般傳道之事。”
“可是琴谷主你一直在做啊,不要忘了你在杭州授劍三日,不分門派不分老幼皆可去聽,你問問自己所為何來?你傳授武功給小絕、杜汐兒、獨孤景、山夏,也不在乎他們出身如何,這又是為何?”
“你寄希望於這幾人能夠超越你,不如寄希望於天下人。”
“江湖門派眾多,大都保守自封,守着自己的一座山頭兩本秘籍,生怕別人搶了去,琴谷主你怕么,你怕別人搶了去練了武功超過你么?”
琴歸羽不僅不怕,甚至希望有人能夠做到。
“長江後浪推前浪,浮世新人換舊人。若是不能到達更高境界,那便交給後人,你我要做的不多,不過是以身軀化山石,供後人前行罷了。”
秋銘聲音不大但卻聲聲如雷轟擊在琴歸羽心頭。
“寄希望於天下人……”琴歸羽輕聲重複。
秋銘將長劍入鞘,然後小心包好遞還給了他:“言盡於此,琴谷主,你我就此別過。”
說完秋銘撣衣向著酒樓大門走去,到了門前站定,從懷中掏出一頂帽子戴在頭上,然後又緊了緊領口這才掀開門帘。
但是門外冷風依舊讓他打了個寒顫。
琴歸羽還有很多問題想問,比如他是否真的是離恨天,又如他為何不自己去做這件事而是來找自己。
不過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秋銘確實給琴歸羽指了一個更好的方向。
“琴谷主,日後你若遇見自稱天玄門的八位門徒,不必擔心,他們必不會對你造成阻礙。”
門帘突然被掀開,秋銘伸進來一個頭,看起來可愛頑皮,怎麼看都是一個十多歲的少年。
“多謝,沒想到前輩駐顏之術如此神妙。”
“哈哈哈,飲酒傷身,在下滴酒不沾。”
門帘落下,門外生息悄然消散。
琴歸羽閃身來到門前將帘子一掀,門外只剩北風卷地,已無身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