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守歲

第一百三十五章 守歲

“鐵砂掌……嘿嘿,如今練這種笨功夫的人卻不多了,尤其是在宮中。”馬雲將一手雙攤在周行德面前。

藉著燈光,周行德看到一雙已經磨得光滑壯實的手掌。

這一雙手如同被桐油浸過一樣,閃着暗黃色的光芒,有點像生牛皮。

周行德忍不住問:“馬公,你也練過?”

馬雲緩緩點頭:“當年咱家也練過一陣子,可是受不了這種苦,又因為要上陣廝殺,專修器械,再加上事務繁忙,也沒那麼多時間練,也就罷了。這功夫真若練至大成,威力自然驚人,可惜太耗費光陰和錢財,上了戰場也沒多大用處,練得人也不多。”

“可有一人,咱家依稀有些印象,此人因為品級實在太低,平日間有沒有表現出過人之處,也沒多少人識的。可那一年,咱家卻見他正在一個僻靜的地方用熱鍋炒了河沙正在打熬筋骨,又見他體魄過人,心中也是歡喜,就問身邊人此人是誰,如果身家清白,性子不錯,倒也可以收到身邊使喚。可旁邊人卻說,此人已經拜在御馬監楊慶的門下。老實說,咱家和楊慶也不對付,既然他是楊慶的人,自然就不能用了。”

說到這裏,馬雲突然小聲驚呼:“你說的那個玉浮屠是楊慶的人,難道說……”

他臉色有些駭然。

“難道說楊慶已經同趙王勾結在一起了?”周行德一呆,然後猛拍大腿:“這就對了,怪不得那死太監看我的眼色不對,相必他已經知道我是儲君的人了。”

“死太監”一說出口,周行德卻有些後悔,當著馬雲的面前這麼說,那不是指着和尚罵賊禿嗎?

好在馬雲心事重重,卻不在意:“你這個給事中就是太子許的,知道這事的人多了去。你不說楊慶,我當忘記了。我聽我兒子們說,當日趙王進京的時候,天子很是高興,曾經在楊慶面前說過他最喜歡的就是這個兒子,單純、直爽,為了盡孝,不惜身不惜命。皇子之中,也只有這個老三才真真正正地將天子放在心中。”

“單純、直爽。”周行德諷刺地笑了一聲,若趙王單純直爽,怎麼可能聯絡白蓮教的人圖謀什麼大事。

馬雲繼續道:“下來之後,那楊慶在喝醉酒的時候曾對身邊人說,太子不為陛下所喜,漢王又遠在山東。如今趙王甚得天子歡心,若是能夠長居京城,這儲君之位未必沒有變數。”

“想來,那楊慶已經將重注下到趙王身上,想謀一個滔天富貴了。”馬雲越說越驚,面容猙獰起來:“好個楊慶,真看不出來,他有這麼深的心思。”

“那就是了,肯定是他,是他幫着趙王在京城裏招兵買馬。”周行德心中一片通亮,將所有的關節都想得透了。

看來,自己這次沒白來,收穫倒也頗大。

“這樣卻是麻煩,楊慶若是倒向趙王,他有是御馬監的掌印,掌管宮禁。若宮中真有大變。我等究竟如何是好……”馬雲關心則亂,竟有些惶惑起來。

“馬公公勿急,我們現在最重要的是掌握實際的證據,首先得將那玉浮屠給拿下。然後在摸清楚趙王、楊慶一黨糾結這麼多黨徒究竟想幹什麼,如此才談得上下一步動作。”周行德安慰馬云:“這樣,公公在宮中嚴密監視楊慶一黨,若有異動,立即稟告儲君。還有,若那玉浮屠出宮,就來通知我,我想辦法把他給抓了。宮外,我再找人監視趙王。”

周行德一邊說,一邊思索:抓玉浮屠倒也不難,這個人妖武藝雖然高得驚人,可雙拳難抵死手。到時候聯絡劉勉,讓他帶上錦衣衛,再加上顧老頭,未必不能將其一舉生擒。可監視趙王卻有些難,人家可是堂堂的親王,日常扈從如雲,自己一個小小的給事中,手上又沒有得用的人,憑什麼去監視他?

就在這個時候,馬雲的一句話提醒了周行德。

馬雲對周行德的話深以為然,道:“宮中咱家耳目眾多,監視楊慶倒也不難。外面,趙王那裏你還得多費心。對了,前一陣子,我聽人說趙王的心腹孟賢與欽天監副監王成過往甚密,還送過去許多銀。王成一個窮得渾身虱子的腐儒,要能力沒能力,要權勢沒權勢。而且,趙王府的人最是勢力,從來不做賠本買賣,在藩地時,也是極盡搜刮之為能事,怎麼可能瞧得上他王大人。再則,朝廷有制度,藩王不得與外臣交往,一旦被御使們知道,又要大起風波。此事周大人倒可以留意一下。如果可能,不妨寫個彈劾的摺子將此事稟告陛下。”

“王成,欽天監。”周行德心中突然一震,忍不住說:“趙王心腹去找王成,欽天監什麼地方,夜觀天象,制定曆法。趙王找王成觀看天象,究竟想幹什麼?”

“啊”馬雲跳了起來,剛收了的汗水又滾滾而下,咬牙切齒道:“亂臣賊子,亂臣賊子”

周行德:“這個摺子我是不會寫的,就算寫了,以趙王現在的榮寵,朝廷最多只治王成一個結交藩王的大罪。小小一個副監,趙王也不可能死保,還不如靜觀其變。只要監視住王成,趙王的一舉一動豈不盡在我等眼底。

周行德笑得像條狐狸:“老馬,還有一個事你得幫我辦一下,我們刑部有個毆人至殘的案子,兇手姓王名中元,你看看能不能請儲君將這人赦免了。”

“此人是誰?”馬雲知道周行德不會無緣無故地提起這事。

“一個潑皮無賴而已,不過,此人卻能排上大用場。”

“可以,此事卻也易已。不過是打人至殘的罪名而已,一筆即可勾銷。”

周行德提起筆將今天晚上皇帝吃年夜飯的情形隨意地寫了幾筆,心中已有定計。既然那王成已經同趙王勾結,何不籠絡住王中元,讓他在王成身邊做內應。王中元這種小人,只要給他地甜頭,什麼人都能出賣。有這麼一個人物在,關鍵時候未必不能大用。

馬雲同周行德商議了半天,心中微定,見周行德在寫起居錄,心一看,忍不住道:“周大人的字真不錯啊,不知道還真以為你是翰林出身呢”

周行德正要謙虛,外面有有小太監來報:“稟馬公公,稟周大人,陛下已經看完摺子了,傳周行德周大人過去隨侍。”

“是,馬上就去。”周行德放下筆站起來。

馬雲說:“行德,陛下要守歲了,每年都是這規矩。一般來說,天子守歲都以半個時辰為準,其間還會傳幾個信重的大臣過來說話。”

“我現在是起居官,難怪要過去。”

“對了。”馬雲突然一把拉住周行德,低聲道:“山西一案尚未最後落定,等下陛下或許會與心腹大臣談及此事,你多留心點。”

周行德默默點了點頭。

又回到精舍,皇帝已經放下手中硃筆,靜靜地坐在御座上,手放在暖爐上閉目假寐。即便是假寐,他依舊將身體挺得筆直。

倒是陪同他的那兩個大臣面上表情有些難受的樣子。

精舍中實在太冷了,宮中不能見明火,這裏又是新建的宮室,牆壁和柱子上油漆簇新,很多設備都還沒有裝備到位,穿堂風一陣陣水來,捲動着紗簾,時不時發出輕微的聲響。

燭光雖然將屋中照得通明,可印着地上青色的金磚,卻藍幽幽讓人如同置身冰窖之中。

兩個大臣都凍得一陣哆嗦,皆縮成一團,不住口地喝着滾燙的茶水。

一般來說,能夠陪同天子守歲乃是臣工們的無上殊榮,有幸前來的起碼是內閣學士和六部部堂,不過,據周行德看來,這種榮譽不要也罷,哪比得上自家的老婆孩子熱炕頭來得快活。

聽到周行德的腳步聲,那兩個大臣同時轉過身來。

這二人中有一人周行德卻是認識的,正是內閣學士金幼孜。

這傢伙當初可是將周行德的不世功勞一筆抹殺了的,此仇人相見本應該分外眼紅才是。周行德見了他的面,卻微微一笑。

金閣老倒有些詫異,忍不住“咦”的一聲。

另外一個大臣周行德並不認識。此人五十來許年紀,國字臉,三縷長須,看起來很是儒雅。見了周行德,好象是見到老熟人一樣微微頷首,露出和善的笑容。

聽到金幼孜的聲音,皇帝睜開了眼睛:“金閣老好象認識周行德,對了,應該是在居庸關時見過面的?”

金幼孜哼了一聲,知道皇帝已經完全知道自己抹殺了周行德那件大功的事。他也不畏懼,反主動道:“的確,此人品行不好,當初臣將他的名字從功勞薄里勾掉了。”

皇帝:“有功必賞,方能將士用命,帶兵的事情,你卻是不知道的。周行德這人朕要用,卿不必多言。”

幼孜閉口不言。

“這地方有些冷啊,連朕都有些經受不住”皇帝笑着看了看兩個大臣,“讓你們陪朕守歲,卻是有些為難爾等。”

一個太監過來要替皇帝更換手中暖爐子裏的熱水。

那個國字臉的大臣急忙走上前去親自服侍:“萬歲爺,臣等能夠面見天顏,心中暖烘烘的,怎麼可能覺得冷?”

周行德看了看冷得不住瑟瑟發抖的二人,又聽到這句話,心中好笑。這傢伙看品級也是二品大員,也不知道是六部中的哪個部堂,倒也會說話,會拍馬屁。

皇帝很不以為然:“呂尚書,這話卻是欺心。冷不冷,朕自己心中清楚地很,這地方尚為建完,連地龍都還沒有鋪,你們又是一把年紀的人了,說出這種話來,卻讓人不信。”

這話說得很不客氣,看來,皇帝對這呂大人也是非常不感冒。

周行德差地叫出聲來,原來這個呂尚書就是張鶴的岳父,禮部尚書呂震啊

聽到天子這句話,呂震不但不覺得尷尬,反激動得抽泣起來:“萬歲爺啊,你這又是何苦為難自己的龍體呢。你的龍體可不是你自己個的,這國事、這朝局的千斤重擔都壓在陛下一個人的肩膀上,若不懂得將息,讓臣等情何以堪?不就是裝個地龍嗎,幾千兩銀子的事情,讓戶部擠一擠,不就擠出來了?”

說到悲傷處,呂震哭得淚流滿面。

周行德聽得瞠目結舌:太……太他娘會溜須拍馬了,張兄啊張兄,你是多麼一個正直的人啊,你岳父怎麼這樣?

金閣實在聽不下去了,猛地站起身來:“陛下,呂大人這話好說得不對,這修院子的錢可不歸戶部出。戶部的錢都是百姓的賦稅,取之用民,用之於社稷。修院子是陛下自己的事,怎麼能將這種負擔壓在百姓頭上?呂大人諂言媚上,身為禮部尚書,說出這種話來,實在是荒唐”

此言一出,呂震怯生生看着皇帝:“陛下,臣這可是一片忠心,臣惶恐”眼睛裏的淚水流得更快。

皇帝皺了下眉頭:“呂卿你也別哭了,堂堂二品大員,成何體統?金閣老說得也對,國庫和朕的內藏府的收支本是分開的,可不能混在一起。如果真依了卿所言,朕豈不成了公私不分之人?”

呂震繼續哭道:“這天下都是萬歲爺的,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陛下要用些錢,又有什麼打緊?”

“小人”金閣老忍不住喝罵,如果不是永樂皇帝實在太厲害,他都想上前狠狠吐他一口唾沫。若換成明朝中後期,以老金的性子,只怕真要衝上去對着呂震一頓老拳了。

金幼孜森然道:“朝廷明年的用度都有計劃,已經讓戶部的官吏們抓破腦袋。大運河漕運那頭要使錢,疏浚黃河河道要使錢。今冬北直隸冷得緊,冬小麥看樣子也沒有什麼收成,只怕也需要賑濟。最最要緊的是北方的戰事,那可是個吃錢的窟窿。如今,朝廷是一文錢掰成兩半花,你呂大人身為堂堂二品大員,卻一心媚上,要從戶部挪錢過來修院子,就不想想朝廷如今已經窘迫成什麼樣子了?”

呂震不服,抹了一把眼淚:“不就是裝個地龍,幾千兩銀子的事,就讓你金閣老臉色這般難看?”

“今天幾千,明天幾千,這才開年。這個口子一開,一年下來,戶部只能去上吊了。”金閣老喝道:“裝地龍可以啊,反正也沒多少錢。可我問你,這裏地龍要裝,西苑的圍牆可還沒有建好,是不是也要從戶部劃撥出去幾萬兩銀子購買上好石料,再劃撥出去幾萬兩用來招募工匠。這院子裏的樹木花草也需要種植,是不是也要從戶部那邊挪拆幾萬兩過來?”

他這一聲厲喝,顯得中氣十足,正氣凜然。

呂震不覺後退了一步,又要方聲痛哭。

“上綱上線了,朕不問戶部要錢還不成嗎?”皇帝也覺得頭疼,招手讓周行德過來,又對兩位大臣說:“今天朕找你們過來守歲,為什麼偏偏喊了你們三人,那是因為你們三人都是理財能手。朕想同你們聊聊,明年的軍費着落到什麼地方?也不算是正式的詔對,你們可以隨便說話。”

呂震還在抹眼淚,皇帝再也看不下去了,也被他哭得心煩。他本是個火暴的性子,提起腳,一腳就踹了過去,正踢道呂震的邊胯。

這下,倒讓周行德瞪大了眼睛。皇帝踢大臣,在任何一個朝代都是不可思議的事。可永樂皇帝朱棣就是幹了,別人又能怎麼樣。

人家做事從來就是我行我素,肆無忌憚。想怎麼干就怎麼干,從來就是可着自己性子來。連靖難這種事都能做出,還是什麼事情是他干不出來的?

周行德固然瞪大了眼睛,金閣老卻呻吟一聲,痛苦地將頭轉到了一邊。

倒是那呂震卻不哭了,一個踉蹌退了幾步,反歡喜地地喊道:“謝陛下賜腳。”

皇帝哈一聲被他氣笑了:“呂大人倒是會說話,好,今天所議之事就從你開始,你說,該從什麼地方湊備軍餉,又什麼時候能夠籌備完畢?”

呂震忙道:“陛下,臣是禮部尚書,可不管錢,陛下還是問金大人吧。”就將皮球踢給了金幼孜。

籌備軍餉這事本就是個燙手的熱山芋,真若讓他去干,光戶部那群人就能把他呂大人給生吞活剝了,戶部衙門裏的人都他**是老西兒,摳門得很。

呂震提起這岔,皇帝氣極而笑。從開始北征韃靼起,朝中大臣們都是極力反對,說什麼國家財政窘迫,要休養生息云云。特別是今年夏天的這次北伐,更是遇到前所未有的阻力。為此,六部尚書和內閣學士有一大半都被關在北衙的詔獄裏,到現在還沒有放出來。

呂震卻說讓他去找戶部尚書,可戶部現在根本就沒尚書,這不是打他的龍臉嗎?

皇帝怒喝一聲:“如今可沒有戶部尚書,要不呂大人你把戶部給兼了。”說完,轉頭對周行德說:“周行德,擬詔,讓他做戶部尚書。嘿嘿,呂大人,朕的吏部還缺個尚書,要不你也幹上一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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