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聞人餘一息

第一卷 聞人餘一息

說起洛城最熱鬧的地方,必屬茶街無疑

茶街是一條髒兮兮的小街,滿地污穢,只有十幾個草草搭起的竹棚,圍上一圈籬笆,掛了個木牌,便都叫做茶肆了,這兒不止供着茶水,也有一些底層小吃,像冰糖丸子,蔥油餅,栗子糕,蓮蓉糕,這些都是有的,並且只有這裏有

這裏挨着一口神奇的井,裏頭的水估計是活水,苦咸苦鹹的,沒人下得了口,但很清涼,壇里封水吊入井中,不到半天就結成冰來,至於這眼奇井為何沒有被高官豪紳霸去,乃是和一門傳說有關,這說來又話長了,此處暫不加贅述

各戶的長工短工莊稼漢都好在閑暇時來這裏喝幾盞小茶,有些閑錢的還能倒上幾杯火辣火辣的燒酒,磕幾碟瓜子杏仁,順便聊聊近些天城裏大大小小的八卦

“聽說聞人府的小公子在家裏賴了整整三天不願去學堂了!”,不知是誰挑起了這個話頭

“是啊是啊!我前日裏買茶葉,就從聞人府前的那條大街過,看見聽兒姑娘拉着他,小公子手扒着門,他身邊那另一個書童,叫什麼來着?噢,對,是破風,使勁掰着他的手指,聽說三個人在門口耗到了正午”,倒茶的小二接下了話茬

坐下的一個聞人府里的短工端起那碗茶,把一條腿杵在長凳上,“這算什麼?破風那小子,不知道同我們叨叨了多少次,都說他們倆攤上這麼個主人,簡直是倒了八輩子大霉!”

“誰讓別人生得好,含着金湯匙的大少爺,他也就會背地裏和你們抱怨幾句,有本事當著小公子的面說去?”,旁邊一個看熱鬧不嫌事大

“欸,說起來我還真聽過幾次,破風和小公子兩人一路吵着去學堂的,聽雨左右不是人,跟着也勸了一路來着!”,那短工咕嚕嚕灌下茶水,還嫌不夠,“老闆,有酒沒有,今兒老子高興,來上一壇!”

“老常,你可別醉了,等回家,你老婆……”,一個認識的人好心地提醒

“滾犢子!壞老子的興緻,別跟我提那臭婆娘!”

“莫不是嫂子往家裏偷人了?”,又是那個看熱鬧的

“臭小子!你存心找揍是不是?”,說著揮起拳頭就要去打人了

場面一時混亂了起來,攔架的有,起鬨的有,嚷嚷也要打人的有,當然,單純看着的也有

角落裏

“你名氣可真是夠大的,現今連豬圈裏的豬恐怕都知道你聞人息的‘赫赫威名’了!”,這句是嘲諷

“也不見你的名氣小到哪兒去了……”,這句是小聲咕噥

“你們倆能有一天給我過個清凈日子嗎?”,最後這句是無可奈何

破風把頭擺向一邊,左手邊是碗芋頭粉,右手邊是西瓜霜,一碗甜一碗咸,一碗冰一碗燙,但他偏偏喜歡把它們混在一塊吃

聞人息低着頭專心啃着他的雞蛋烙餅,這是他的最愛,最多的一次他啃了十三張,以至於晚飯也吃不下了

當然那回他被批得很慘

聽雨的也是雞蛋烙餅,只是她吃得似乎從來沒有很多

三個人都用着不知哪來的脂粉和泥灰草草變了個裝,聽雨穿着男裝,沒有要茶,他們要了一大鍋羊奶

這羊奶老闆自誇自擂是從北方快馬運來的,但其實大家都知道是他養在後院的一頭老到要死的母羊那裏擠的,順便兌了不少的水

一個被混亂的人群擠出來的小夥計到他們這桌旁邊坐了下來,嘆了口氣,“幾位客官,吃得可還好?”

破風和聞人息都沒有答話的打算

聽雨便開口了,“還可以,這裏的羊奶挺鮮的,餅也不錯!”

“哼,我瞧着過幾天就該是羊湯了,他這幾天天天嚷嚷着要宰了那老不死的”,他掃了一圈桌面上的盤盤罐罐,“客官不如來一鍋冰糖丸子,最近這天,熱得慌!”

“啊?不要不要,我才不要什麼冰糖丸子呢!”,聞人息滿嘴的油漬,連連擺手

他天生怕冷,一到冬天都不願出門,即使是夏季,偶爾來一陣冷風,他也能受了風寒,破風拿着西瓜霜,他都坐得離他老遠,聽雨被放在中間當他的“避風牆”,更何況冰糖丸子,別說吃,就是聽到看到,他也能被嚇到變了臉色

聽雨沒有什麼表示,倒是破風已經扒完了滿滿一碗的芋頭粉,把空碗遞給小夥計,“你別理他們,去,給我再添一碗來,多些芋頭,少點粉條”

“好嘞!”,小夥計接過碗就繞開人群,掀起后廚的帘子,轉眼便消失了

聞人息拍拍自己圓鼓鼓的肚子,愜意地打了個飽嗝,“喂,破風,你今天怎麼吃得這麼多,我們帶的錢要不夠了……”

上次他們三個在隔壁的那間茶肆里吃得太多,被本是夜裏看門用的大狼狗追了幾條街,最後破風一把飛刀把它一刀封喉了,儘管第二天他們帶了足夠的錢來還,還特意去市集上相了一隻差不多的大狗賠上,但現在那老闆看他們的眼神都是恨恨的

聽說那條狼狗的爺爺和他是一個窩裏生的好兄弟,這不,論起來他們謀殺的可是別人的侄孫呀,證據確鑿,嫌犯認罪,偏偏卻沒法報官,誰能不恨呢?顧着殺人要償命沒把他們仨千刀萬剮算是好的了

聽雨卻在這時拆聞人息的台,“今天冬姨娘給了我一錠銀子,不怕不夠”

破風又吃完了西瓜霜,“老闆,你快點呀!”

那帘子還是沒動靜

其實這也正常,自古都是這樣,賺錢沒花錢的快,種花沒摘花的快,生孩子比不上殺人的劊子手快,自然,做芋頭粉的,也沒他吃得快……

破風今天有點焦躁,聽雨和聞人息都看出來了,從前最多的一次他吃了八碗芋頭粉,六碗西瓜霜,現在他催的這碗已經是第十七碗了

小夥計終於出來了,手裏捧着一碗熱騰騰的芋頭粉

還沒等破風伸手,聞人息突然竄起來搶走那碗粉條,在破風和小夥計的目瞪口呆下呼嚕嚕喝完了,把碗一放,抓起聽雨的手就跑

聽雨也是一愣一愣的

半晌,破風回過神來了,“聞人息你個臭小子!我真是倒了八輩子大霉了攤上你個臭小子,長這麼大沒有一個人敢搶我的芋頭粉,你……等着被紮成馬蜂窩吧!”

小夥計後知後覺,“唉唉唉!你們還沒結錢呢!”

跟了一會後,發現着實追不上那三個小少年,想起去借隔壁的狼狗,卻見一條體型頗大的雜毛犬正在費力地扒着隔壁的木門,那門搖搖晃晃,吱嘎吱嘎直響

不知為何他想起了一件事

“我前天從聞人府前那條街過……”

“怪不得隔壁常說,這三個傢伙就是瘟神哪……瘟神哪……”

慈慕二七年

洛城大旱,從舒城一直到洛城,約莫三百里方圓之地,田地乾涸,寸草不生

白龍是傳說中的東洲神獸,司風雨,御雷電,棄骨成龍,化作如今西南一帶的龍脊山

白龍廟前,一個年輕婦人一手挎着個竹籃,另一邊手牽着個約莫六七歲的孩童,後面還跟了一個個頭略大的,她身着一件素衣,袖口領邊有一圈紅帶,除此之外再無別的裝飾,神色恭謹謙卑,束手束腳,十分都是膽怯,看起來倒像個丫鬟

但認識她的人都知道,她是聞人府家主的一位小妾,名喚冬梅,原本也真的是一個伺候主母的丫鬟,只是這聞人府的主母命不好,才二十來歲,就身染重病去世,留下一個獨子,貼身丫鬟長得俊俏,一來二去就和主人勾搭上了,還哄來了撫養獨子的權力,有人甚至說,小公子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一個早死的親娘,而是把這個奴僕當成了自己的親生娘親,也有人說,當年便是她為了上位而狠心弒主,卻沒想聞人家主仍念着主母,至今都沒有再立妻位,一切都落了空

這些猜測自然是有依據的,據聞人府里的下人說,家主迎娶冬姨娘時,雖說是娶妾,卻弄得比正室的排場還大,還有,冬姨娘的第一個孩子也是早早死了,並且因這一死還牽連了另一個妾室,外人看來,怎麼都是妾室爭寵鬧的,指不定那孩子還是她自己掐死的,而且,此事過後,家主再沒進過她的隨衣院

對了,再說一句,隨衣院便是前主母的院子

“息兒,七天後……”,冬姨娘的話還沒說完,聞人息已經掙脫了她的手,跳過跪拜的蒲團,對着繞柱的石雕白龍連連稱奇,“哇!娘,你快看,是龍……龍哇!好大的龍!”

冬梅顯得有些着急,“息兒,當心點,別摔了……”

後面的那個孩子一把抓住聞人息的領子就往回拽,“聞人息,我勸你安分點,否則,我……你……”,破風指了指外面那棵大槐樹,只見樹上明晃晃掛了一個馬蜂窩

樹下好像有個人,不過聞人息沒多想

他不覺縮了縮,“破風,咳咳……大庭廣眾的,你先放手好不好?我脖子被勒得……快不行了……”

“那你還不往回退!”,破風還是沒放手

“我……我看不見,怕踩着蒲團,萬一……萬一摔了,你又抓着,我被勒死了怎麼辦?”

破風不耐煩地放了手,“行了,我說不過你!”

“咳咳咳……咳!”,聞人息差點喘不過氣來

冬姨娘上前抱住他,輕輕拍着他的背,“息兒乖,破風是有分寸的,不會有事的,他也是為你好,來,乖乖的,牽冬姨娘的手……”,冬姨娘把手伸給他

聞人息乖乖的牽上,沒再亂跑

冬姨娘又轉過身,對破風說,“破風你也真是的,以後絕不能這般沒大沒小了,無論如何,不能衝動!”

破風作輯,拜了幾拜,語氣散漫,“冬姨娘說得對!”

冬姨娘似乎想上前摸摸他的頭以示慰藉,破風卻不經意往旁邊一躲,恰恰避開了,冬梅把手垂在半空,最後慢慢又收了回去,“你記得就好……”

旁邊有幾個餓的不行的窮人見這些人衣着齊整,那小公子穿得更是華麗,剛才還只敢討論幾句,現今卻全都圍了上來,“行行好吧,夫人,小公子!”

“我們已經好幾天沒喝過一滴水了……”

“連饅頭都干透了,硬得和一塊石頭一樣……”

“天天都要死幾個人,我們實在是走頭無路了……”

圍上來的窮人越來越多,把他們的慘狀一一露給聞人息三個人看

聞人息被嚇壞了,直往破風後面躲,破風從腰間摸出一把飛刀來,把聞人息護在身後,“七天後祈雨大典,你們的苦日子就到頭了,現在幹嘛纏着我們不放!”

冬姨娘拉住破風的手,呵斥道,“破風,不許惹事!”

“關你什麼事,你不過是個丫鬟,以前是,現在我看着不還是!你算什麼!”,破風突然破口大罵,奮力甩開她的手

冬姨娘倒是沒再去拉,垂下眼不知在想些什麼,雙手緊緊抓着裙擺,幾乎要把厚厚的一層衣布抓破

聞人息伸手去拉冬姨娘,“娘,我怕,他們好可怕……”

她被嚇得一驚,鬆開裙擺,摸摸他的頭,“息兒乖,不怕,冬梅在這裏……”

聞人息躲進她的懷裏,破風扭過頭去,輕輕地,“哼!”

那些一身破破爛爛的人還在繼續

“昨天有足五人在祈神時被活活餓死了!”

“要不是八爺叫人都抬出去,現在這廟裏的屍骨都得堆成山了!”

“我前屋那閨女從昨兒個就一直在廟前跪着,賣身葬母呢……”

“我家裏也死了不少人,要不夫人你買下我吧,我能幹很多活的,我家裏的人也得找個地下葬呀……”

冬姨娘抬起頭來,隔着人群朝廟外看去,“賣身葬母?”

破風記得,這個冬梅就是賣身葬母,才被前主母帶回府上的,“哼!”,他又輕輕地來了一聲

廟前的大槐樹下,聽兒跪在那已經一天一夜了,什麼也沒吃,什麼也沒喝,就快撐不住了

白龍?什麼神獸?她娘那麼信它,把家裏僅剩的糧食都拿去當了祭品,可爹好了嗎?她們能活下來嗎?她想想也要魂歸天國了,若是真有幸,見得了那什麼神獸,她非得看看那畜生,是不是真的和那石雕一般無二?

好像有腳步聲?但她已經睜不開眼睛了……

她想起自己五歲那年,問爹爹,“爹爹,爹爹,你為什麼想到給我取這個名呀?”

爹爹好像說,“哦,這個呀?我當初想來想去,想起個好聽點的名字,可是你爹沒念過書,不識多少字,就從‘好聽’里取了‘聽’字,就叫聽兒啦!”

很溫柔的聲音,溫柔到她能一直記着它,即使現在要死了也一樣,好像是娘啊……

“好孩子,我這兒有一錠,你看夠了嗎?”

另外有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娘,我們走吧,她死了,後面那些人又要來了……”

還有一個聲音,“冬姨娘要是想買她的話,直接背回家得了,不過我可不背!”

有很多人,很多人湧上來,她恍惚間聽到一句

“夫人安好?”

“我……尚好,你呢?”

“我也很好……”

聽兒坐在院裏階下,院中靠牆攀一棵銀杏樹,她已經數了一早晨的銀杏葉了,還有……對面那兩傢伙也這樣……一早晨了……

“快走!臭小子,不……小祖宗,我的大少爺,你快點好不好?不然挨批的可不是我!”,破風拽着聞人息的衣角,死死不放

“不要……我不要……”,聞人息抱着他的被褥,昏昏欲睡,半個魂還留在夢裏

聽兒捧了一捧金燦燦的扇葉,忽地灑向天空,稀稀拉拉地全落下來,像一場久未謀面的甘霖,“九幽十七存無形,北國無雪南疆平,黃泉門人魂不棄,只惜了一生無善心……”

對面那兩人呆了一會,定定地盯着她

聽兒有些不好意思,撓撓腦袋,“沒有什麼,我想起這裏是聞人府,就想到這句童謠,講九幽存的……額……就是聞人氏的祖先……”

“聽兒你……對了,聽兒!快過來幫我!”,破風突然想到有一個幫手就坐在這兒,便趕緊招呼聽兒

聞人息模模糊糊睜開半個眼睛,“聽兒?聽兒……一點都不好聽,叫聽雨好了……”

院門,冬姨娘進來了,手裏端着一個案托,上面有一大碗米粥,幾個小菜,“聽雨這名好,看我家息兒取得多好……聽雨?剛好和破風湊成一對……來,息兒,喝點小粥,就去學堂吧……”

聞人息不情不願地聽話坐下,破風一把搶過他摟着的被褥,扔回房裏,冬梅拉着聽雨坐下,“聽兒……不,聽雨,來……吃點”

聽雨端起碗,“謝夫人……也謝小少爺賜名……”

“聽兒,你可別叫她夫人,她呀……哼,一個……一個小妾而已!你叫冬姨娘就夠給面子的了!”,破風拉過石凳坐下,先冬姨娘一步勺了一碗粥給聞人息,再勺一小碗給聽雨,然後是自己,完全沒理會冬梅

冬梅臉上也不介意,拿起長勺自己盛了一碗,夾了一筷子菜給聞人息,又夾了一筷子給聽雨,輪到破風時,似是猶豫了一會,她把菜放進自己的碗裏,“快吃吧……”

聽雨小心翼翼地看着桌旁的幾人,她覺得氣氛很是古怪,卻又說不出怪在哪……

她來這裏的第六天了,夫……不,冬姨娘一直讓她呆在屋裏休養幾日,現在她已好了大半,冬姨娘卻還說讓她不要勉強,多歇一陣

聽雨偷偷看了一眼冬姨娘,這個姐姐好,那兩個……大的有點凶神惡煞的,小的……有點可愛……

“明日祈雨,息兒可得早起,知道嗎?”,冬梅吃了只一碗,就把碗放回托盤中,走出隨衣院,一會,提了一木桶水進來,一勺一勺地把水澆給那棵銀杏,一邊念叨着,“夫人臨走前,囑我顧好這棵銀杏,可惜人老了,是昨日黃花,樹也老了,估計是再活不了幾年了……”

破風不屑地撇撇嘴,轉頭悄悄對聽雨說,“冬姨娘,冬梅,家主的棄婦,前主母的丫鬟……”

“家主為什麼不喜歡冬姨娘?”,冬姨娘明明……那麼好……

“誰知道她做了什麼缺德事……”,破風嘀咕

聽雨不說話,破風也不說話,聞人息把頭埋進碗裏,“呼呼”的,睡得那叫一個香啊……

院裏一時靜極了,只剩下冬梅在那裏不知對誰說話,貌似是對那棵樹,“以前夫人常說,世上沒有可後悔的事,我想了這許多年,覺得真是應了這話,走了就再沒法回頭了,有時會一直想,是不是錯了,是不是錯了,是不是不該這樣,是不是不該這樣,有時候竟也覺得,這樣其實也挺好,忘了就好了,可是又很怕,覺得很苦……”

聽雨數着風吹落了第七十三片銀杏時,破風把碗“咚”的一放,拉起還迷糊着的聞人息往外走,“這樣都能睡着……服了你了,真是倒了八輩子大霉……”

聽雨把碗收拾好,正準備去洗好時,發現石凳旁留下一個竹筐,裏頭一卷一卷壘着很多書

她背起竹筐連忙跟上他們,“破風,少爺!等會,書……你們的書落下了!”

一直到三人的聲音已經遠了,冬梅還在那裏說著,“姐姐,我好想你,息兒也想你的,我……對不起……”

聞人府,祠堂

“龍兒,莫強求,凡事莫要強求……”,一個一頭銀絲的老婆婆跪坐在堂前,右手捻着佛珠,左手輕敲着木魚,閉着眼,背對着一個男子,男子背後伺候着兩個侍女

男子便是聞人府的家主,聞人龍

背對人說話,本是大不敬,但聞人龍卻像是默許了一般,恭恭敬敬地站着,“龍兒聽董婆婆的……”

“你不必在我面前瞞着,我知道你有放不下的事,但紅塵萬丈,王侯將相,終及不過一世風流的好……”,木魚不快不慢,一聲一聲直敲入人心,洗盡鉛華,返璞歸真

兩個丫環離得遠,在底下竊竊私語

顯老一點的丫環是夏竹,“秋菊,這位是董婆婆,當年是家主的奶娘,她女兒,荊媽媽,也是小少爺的奶娘,你可記住了,祠堂是最不能亂闖的地,像我們這樣的家僕,噥……只能候在外頭”

秋菊道,“夏竹姐姐說的荊媽媽,是不是刑堂里整天扛着家規板子,一臉兇相,長得和男人似的荊媽媽呀?”

“噓……”,夏竹緊張得豎起手指示意她小聲,“家主把荊媽媽可是當成親姐一般重視着的,你剛才這話,可是大逆不道……”

秋菊忙捂住自己的嘴

這時,聞人龍對着外面擺了擺手,等夏竹和秋菊知趣地放下手裏捧着的飯盒,並悄悄離開后,聞人龍一掀衣擺,竟就地跪下,對着堂里的老人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龍兒知錯!”

“老身當不得聞人家主如此大禮!”,老人放下手中的木槌,不顧堂外仍把那高高在上的頭顱貼着石板地的人,走入祠堂內室,只留下一句輕飄飄的話,“自己的道,是自己擇的,老身只希望家主自己無悔便好……”

聞人龍跪在地上,一直等到周圍一個人也不剩了,他咬牙切齒地說到,“我這一生從不後悔!”

“家主,家主不好了,老李他,被小少爺……”,夏竹急匆匆地回到祠堂,太過着急,險些就直接闖了進去,幸而在院門口及時止了步

聞人龍正把飯盒裏的糕點一碟碟地擺在一層層高高的祖先牌位前,最上頭的那位是九幽旬,他轉過身,“什麼不好了,我好得很!夏竹,你在府上也算個老人了,一驚一乍的可不行!”

夏竹躬身行禮,喘着氣說道,“家主,小少爺他進了庫房,偷拿了一把飛刀,傷……傷了老李……”

“破風呢!冬姨娘呢!還有前幾天買回的那個丫鬟呢!他們不會看着小少爺嗎?把他們都叫到祠堂來,送老李去孫醫師那裏!”,聞人龍交代完,叫住轉身就要走的夏竹,“先替我把這些東西收拾好,春蘭在那裏吧?她會知道怎麼做的!”

夏竹聽話地走進祠堂,這可是她第一回進祠堂,壘成一座大山似的牌位直壓得她真真喘不過氣來了,家主就站在一旁盯着她的一舉一動,雙手微微發抖地收拾好那個飯盒樣的祭品籃,像來時一樣急匆匆往院外小步快跑而去,到院門前時,腦袋上已結了一層密密的汗珠,想了一會,她停下來,“家主還有什麼事要吩咐的嗎?”

聞人龍頓了一下,“小少爺可有被傷到?”

“沒有……”,夏竹大氣都不敢喘

“好了,你下去吧……”,聞人龍背過身去,似乎在仔細觀摩祖宗的牌位

半刻鐘后,聞人府,聞人祠堂

“聞人子孫,聞達識人,世雖混沌,我自身清,勤儉之道,孝悌之禮……”,祠堂里傳來聞人息背誦祖訓之聲,破風和聽雨雙雙跪在院門外,一個高大的男子守在一旁,侍衛裝扮,卻長得一副公子哥的皮囊,背上背着一把大刀

烈日當空,堂前那株青竹葉尖都顯出枯黃來,聽雨跪着,彷彿回到六天前,昏昏沉沉

“聽兒,醒醒!”,破風叫她,他似乎不肯改口叫“聽雨”

聽雨那時還沒習武,跪了許久已經撐不住了,破風只得一隻手扶住他,求助似的看向那侍衛樣的人,他不敢太大聲,“杜堂主,聽兒她……不是習武之人,要不,我替她多跪一個時辰,讓她先去歇息,不知可否?”

杜若松目不斜視,“她跟在小少爺身邊,總得會武,不至於這關都過不了……”

破風低下頭,“杜堂主……說的是,是破風的不是……”

祠堂里

聞人息搖頭晃腦地繼續,“聞人子孫,聞史通人,上窮天木,下達九幽,三歲習文,九歲入武,聞人子孫……”

“咣”的一聲,一把精緻小刀被扔到他面前

他暈暈乎乎背了老半天,此時又被這突如其來的一砸猛地叫醒,定了定神,“咦?背到哪了?”

“三歲習文……”,站在聞人龍身邊,身旁靠着一塊大厚木板的李荊,荊媽媽捉摸着聞人龍的臉色,出聲提醒

聞人息是個慢性子,察言觀色半點不會,你不挑明了說,他決計不明白,獃頭鵝一個

他默默念了一段,才又找回來,“聞人子孫,聞史通人,三歲習文……”

聞人龍抓起案上的茶盞就砸下來,一揮衣袖,對下面道,“冬姨娘,不知能否委身換盞新茶來?”

忽然被叫到,冬梅渾身一抖,立即趴下地來,顫顫巍巍攬過一地的碎屑,擔憂地看了一眼聞人息,見他只是被嚇慘了,並沒有被碎片傷到,這才又害怕地趕緊埋下頭去,不顧手上被扎出大大小小的傷痕,像逃跑一樣逃出了祠堂

“三……三歲習文……”,他不確定地又開始背

“你……你個孽子,你是想活生生把我氣死!”,聞人龍手在案上再探了一圈,什麼能用來砸的都沒找到,終於壓不住怒氣,“你剛才既背出了所謂‘三歲習文,九歲入武’!你現今既自知自己才七歲!你……誰攛掇的你私開庫房!”

“我……我覺得破風的飛刀耍得好看,就……也想學……”,聞人息支支吾吾道

其實是破風動不動就威脅要“扎他成馬蜂窩”,下了學堂,他又聽聞府上的下人說,庫房裏有十八般兵器,就偷偷買了兩壇酒,攛看庫房的李爺爺喝下,結果裏頭不是劍就是刀,連根鞭子都沒有,更別提話本上說的流星錘,龍虎槍這些厲害的武器了,找了好久發覺這把小刀,刀柄上刻着“雲間”兩字和一朵難看的小花,他仔細一想,“雲間”不是父親的小名嗎?因為“龍騰白雲間”的寓意取的,荊媽媽有時就這麼叫他,這麼說……這把小刀是父親的?他學着破風平日的樣子輕輕……真的是輕輕那麼一飛,結果……他也沒想李爺爺能醒得那麼快,也沒想就那麼……那麼巧就……

“荊姐,賞破風三十板子!”,聞人龍慢悠悠的坐下

聞人息突然抱住李荊的腳不讓她出去,“荊娘,荊娘,爹爹,你們不怪破風好不好?不是他……是我,罰我吧!打我……打我,荊媽媽你打我三十板,不,六十板也行,多少都可以……”

李荊為難地看了聞人龍一眼

打聞人息是絕不可能的,從小到大根本沒人打過他,最重的罰也只是禁足和抄書

外頭,冬梅端了一個茶盞,半彎着腰進來了,把茶放到聞人龍手邊

聞人龍轉頭不知是看了茶還是看了冬梅,抬起杯盞泯了一口,“春蘭,把破風拉出去,六十大板”

“爹,不是破風,不關他……”,聞人息放開李荊,轉而去找春蘭,卻發現外面已傳來板子打人的聲音,但沒有破風的慘叫聲,他了解破風的——他在死忍着

李荊拉住聞人息,抱着他哭哭鬧鬧地回了隨衣院

“聞人息,罰《紅塵錄》三十遍……”,聞人龍把茶放回原處,“茶涼了……”

冬梅準備涼一些的,本意是讓家主降降火,但她不敢說,乖巧地撤下了茶

《紅塵錄》是一本佛經,因着董婆婆的緣故,聞人龍遣人廣搜天下佛門經籍,這便是其中一本

“紅塵萬丈,王侯將相,不及一世恣意風流俠,江深湖廣,天涯難尋,不若一盞青燈伴古佛……”,聞人息一生中前二十年,記得最清的除祖訓外,就是《紅塵錄》了

內堂中,木魚聲仍不停歇

當夜,聽雨扶着破風回到隨衣院時,只見冬姨娘坐在銀杏樹根上,眼神獃滯,掛着淚痕卻再沒有淚可流,小少爺被鎖在屋裏,拚命地敲打着門窗

經過冬姨娘時,她突然開口,嗓音沙啞,“傷葯在我房裏,鏡前抽屜第三格……”

聽雨應着,扶破風進了房,安置在床上,起身離開去取葯時,破風忽然拉住她,好像在說夢話,眼裏流下一行淚來,“娘……”

聽雨也跟着一起哭了……

“來,息兒,換上這件,聽雨,這個是你的,帶上傘,白龍大人今天開眼,別淋壞了”,冬姨娘手忙腳亂地替聞人息裝扮着,聽雨抱着一堆堆厚重的衣物跑來跑去,破風坐在門口,比劃着他的飛刀

冬梅好不容易把聞人息收拾得妥妥噹噹了,還剩兩件外衣在榻上,她招招手喊聽雨過來,溫柔地替她披上,聽雨一時受寵若驚,雙手攏了攏系好,“謝冬姨娘……”

“別客套了,隨衣院裏人本就少,進來了就當是一家人了,我一直也想有個你這般乖巧的閨女呢”,冬梅拿起另一件,走到破風身後蹲下,“破……破風,這有件剩的衣裳,你……要嗎?”

破風扭身,沒看她,飛刀對着冬姨娘手裏的外衣隔空划拉了幾下,似乎在考慮如何劃一個勻稱的口子,倒把冬姨娘盯得尷尬萬分,收回去也不是,繼續那樣放着也不是

聞人息跑出來,鑽進冬姨娘的懷裏,“娘,我還困呢……你背我好嗎?咦……這條外衣上原先不是有很好看的綉紋的嗎?娘你怎麼拆下來了?”

破風不知該說是嘲諷還是譏笑的

冬梅訕訕着把衣裳推進破風手裏,也不知道是不是刺到那把飛刀而划爛了,她輕輕摸摸聞人息的頭,“我想……用那些線替息兒綉一件新的斗篷,這件的色不配”,她理了理聞人息的領邊,一把抱起他,走過破風,“所以就拆了……”

聽雨靠近破風,感嘆道,“這件的料子真不錯,比我的好!”

“你想要?”,破風把那件外衣伸到她面前,不等她欣喜地接過,就用手中的利刃一刀一刀把原本好好的一件衣裳毀成了破布,而後往地上一扔,踩着它走過去,“快走,再不走大哥不等你了,人很多,你一個人是上不了祈雨台的”

“大哥?”,聽雨有點不知所云,什麼時候破風成了她大哥了

破風摟着她的肩,一副“哥倆好”的樣子,聽雨有些不適應卻也沒推脫,破風邊走邊道,“那賤人有句話倒是說對了,進了隨衣院不就是一家人了嗎?她都認你當了個什麼閨女,我們還不能拜個兄妹呀?再說……破風聽雨,我們的名都是成對的呢!”

聽雨點點頭,懵懵懂懂地應着,“大哥……”

“唉……這就對了嘛!”,破風應到,可聽雨看着他眼並沒看自己,反而是看着天,有些心不在焉

聽雨想起母親以前想哭時,就總是不由自主地望天,好像這樣淚就流不下來了,她被自己嚇了一跳,破風昨天被打得皮開肉綻,到最後甚至都暈厥了也沒哭,事實上,在以後的日子裏,聽雨都沒見過破風流過一滴淚,今天既不是誰的忌日,也沒人打他,難道是傷口裂了?

“大哥……你要不再細細上一遍葯?”,聽雨試探着問道

破風卻像沒聽到似的,拉着她就往外走,“快點吧,你怎麼和那個臭小子一樣,磨磨唧唧的……”

今早聞人息不出意外地又睡過頭了,因此,不出意外地,他們四個站在聞人府前時,外面早已人山人海

成千上萬的人頭匯成一波又一波浪潮,像風吹過麥田翻起的一片片金浪,連街上鋪的石板還是只是**裸的泥漿地都看不出來了

遠遠的高台上,迎頭站着一個約三四十歲的男子,不是聞人龍又是誰,昨日在祠堂里他為避不敬之嫌沒有配劍,今日卻終於配了,一把長足有二尺多的長劍,劍鞘純黑,飾水紋,柄上所掛的玉飾,像是……一朵難看的小花?

這劍在天下兵器譜上排名第二,劍名九幽,自三百年前九幽出世以來一直穩居此位

有傳言說,九幽嗜主,以至歷任主人都不是壽終正寢

後面的自是背着大刀的杜若松

四人進了茫茫人海,冬梅一個女子,偏矮,破風聽雨一個九歲,一個六歲,都緊緊地抓着冬梅的裙擺,就只能讓聞人息騎在冬姨娘的脖頸上,四處望去,才能知曉幾人身在何方

“息兒……息兒到了沒?”

“娘,快了快了,向東大概……算了,先向東,對……向東!”

聽雨只覺得自己腳跟被推擠着簡直沾不到地了,只能看到烏泱泱一片,眼花繚亂,向前,向後,到最後甚至有那麼一刻覺得自己整個人被倒過來了,只有一片衣角拉着她往前走

“嘶啦”一聲,不知什麼東西被撕爛了,聽雨遺失在人海里

她閉上眼,什麼都不去想了,汗腥味,臭雞蛋味,辣椒味混在一塊,煮成一鍋臭氣熏天的大雜燴

一個念頭在她腦中盤旋着,盤旋着

只有七天,那樣的日子只有七天……

“嘭!”,聽雨抵上一面石牆,她睜開眼,知道自己是被擠到祈雨台這邊來了,只是不是階梯在的那邊

“聽雨!聽雨你怎麼在這了?”,上面傳來一個稚嫩的童聲,聞人息伸下來一隻手,“把手給我,我拉你上來……”

聽雨抬起頭,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不爭氣地哭了,因為臉上一點一滴都是水,周圍撐開傘的聲音,叫着“白龍神佑東洲”的聲音,都模糊不清地消失了,眼裏只能看得見眼前那個人

看見他擺擺手,“聽雨,你怎麼了?快抓住呀!”

聽雨抓住他的手,一隻很溫暖的手,和雨的清涼截然相反,“那你可得抓好了,否則我摔下九幽黃泉也要爬上來找你算賬!”

“聽雨你……不至於這麼唬我吧?”,聞人息用力卻沒絲毫動彈

破風在背後一把把聞人息抱起,也把聽雨穩穩地扯了上來

聽雨心有餘悸,“我差點就要灰飛煙滅,纏你一輩子了……”

聞人息呆愣着,竟點了點頭

破風瞅瞅聽雨,再瞅瞅聞人息,捂不住笑意就溜了,下意識地靠上最近的冬姨娘,“我要嫁妹妹了!”

冬梅被破風忽如其來的親熱嚇得不輕,半天沒回神,“息兒……不喜歡聽雨的……”

“你又不是他……瞎說什麼……”,破風眼盯着聽雨和聞人息,卻和冬姨娘在說著話

冬梅不確定地,這是破風這麼久以來唯一一次正正經經同她說話,“我懂息兒……”

冬梅的確懂聞人息,但聽雨不懂……

間裏院是聞人龍的書房,家主不好女色,一月中二十餘天都在書房過夜,府上三房小妾幾乎是夜夜獨守空房,久旱逢甘雨後的這天也是這樣

蠟燭燃了一宿,凌晨時分,聞人龍滅了燭光,走出屋門

杜若松在外面也候了一宿

“若松,你以後就不必守我守得這般緊了,還是回去歇一會為好……”,聞人龍就着院中的石凳坐下,院中栽了幾棵樹,說不出是什麼名,只能說在這盛夏七月,上頭依舊綴滿了小小的紅花,十分喜人

杜若松站得筆直,“報家主,冬姨娘……已在院外跪了一夜了!”

“讓她多跪一會吧,女人哪……不長記性!”,聞人龍靠着石桌閉目小憩

杜若松跪下,“冬姨娘昨日不慎拆了當年擇劍會上織娘子贈予家主的繡衣,她……自知那衣裳不同凡響,故此前來請罪!”

“那你又為何下跪?”,聞人龍起身虛扶一把,“你不是府上家僕,阿龍如何受得你這一跪?”

“若松知道……”,杜若松並未解釋,順勢而起,“冬姨娘不過一個弱女子……”

“你是……憐香惜玉了?”,聞人龍打斷他的話,不肯放過他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

杜若松重新又跪下,思量了許久,“聞人兄心知肚明……”

昨日剛離了隨衣院不遠,息兒便同她說,“可是……娘,你拆的是織娘子的綉紋……”

如果不是這樣,她怕是真不知自己犯下了這等大錯

江湖傳言,盟主聞人龍心許織娘子,全因在十多年前的擇劍大會上,織娘子派座下童子送來兩件青衫作賀禮,其中一件以雲綢為底,恰應了盟主小名中的“雲”字,以深淺不同的各色青線穿針,這青線即青絲,贈青絲即仰慕之意,織娘子巧手繡得一幅百葉圖,雖無一點艷紅,卻讓人見之似見葉叢遮掩下百花含苞爭奇,故又名藏花圖

盟主見了這圖,當即遣手下人遍尋東洲,只求得見織娘子一面,最後也不知成與不成,後世卻傳為一段風流韻事

另一件倒不出名,冬姨娘拆的便是這“另一件”

說來也怪,這件卻是件孩童的衣裳

見到聞人龍出來,冬梅欲起身去迎,才發覺膝蓋早已跪得紅腫麻木,動彈不得,醞釀了許久的話這時卻怎麼也說不出口了,只能小聲道,“冬梅……冬梅知錯……”

聞人龍端詳着手中的劍,拔出時,劍光刺得冬姨娘又是一震,連忙俯身下來,磕頭請罪

忽而劍又入鞘,斂盡鋒芒,執劍的人來到冬梅身前,將她小心扶起,“這不是冬姨娘嗎?快起來快起來,不就一件衣裳嗎?怎麼還惦記着呢,再不起來我該心疼了……”

“謝……謝家主仁慈……”,冬梅險些站不住

聞人龍轉身回到間裏院,把玩着手中的九幽,“若松,不如就……你送冬姨娘回隨衣院吧?”

“喏……”,杜若松拜了一輯,眼裏看不出情緒

“不……不勞煩杜少俠了,我……自己回去便好”,冬姨娘連連擺手,一瘸一拐地一個人走了,頗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杜若松沒追上去

“若松這是怎麼了?怕了?”,聞人龍抽出長劍,斜里一揮,對面隔了幾丈遠的花樹紛紛然灑下一場血色的花雨來,“江湖中人,絕不能有“怕”這個字!”

“聞人兄沒有怕過嗎?”

他沒得到聞人龍的回答,只得到滿地落紅如血

昨日雨至,學堂里的教書匠孔老頭犯了腿病,更別說今早連下床洗漱都難,早早就挨家挨戶敲門告知,聞人息難得停了足足三天的課

“破風,破風,這個怎麼樣?”,聞人息一手拿着一個墨藍瑪瑙石鐲子,另一手抓着一條水藍髮帶

破風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這些都是女孩用的……你是給你娘?”

“不是不是,前……前天家主不是罰了我《紅塵錄》嗎?我這是給你的……”,聞人息把兩手都伸到他面前,“我聽……聽雨說,你床下的暗格里塞了好多這些東西,所以……”

“你想幹嘛!我又不是女的!聽兒亂說你也信……”,破風遠遠避開,“還有,別指望我再幫你……你自己抄!”

聞人息整個臉都垮了下來,“破風……破風我求你了,你最好了……”

“滾開,你個臭小子!”,破風轉念一想,“你……不如讓聽兒幫你,你把東西給她……她一定很樂意的!”

“真的嗎?可是昨天回來,她就開始躲着我,我是不是惹到她了?”,聞人息從兜里摸出幾個銅板付了錢,跟在破風身後走着

“女人心,海底針,你不會懂的……”,破風吃着他的西瓜霜

他突然想起昨日冬梅說的話來,心裏不覺積了一股莫名的火氣,無處發泄,只能硬生生壓回去

“為什麼不懂?”,聞人息打破沙鍋問到底

“因為你不是女人……”,破風把裝西瓜霜的碗舔了一遍

“那你也不是,你怎麼知道聽兒會幫我?”,聞人息質疑到,“難道……你是女的?”

破風的眼神能把他一刀刀凌遲處死

“不是……不是,我是說,難道……聽兒是男的?”

“噗……哈哈哈!”,破風哈哈大笑,竟連着把西瓜霜也給吐了出來,順帶那股怨氣也一掃而空,他指着那掛着“聞人府”牌匾的大宅,“別逗我了,看……到家了!”

牌匾下還掛一幅題字,“九幽一劍,天下聞人”

聽雨守在門口,見到他們回來,小跑着過來,“冬姨娘擔心死你們了,日頭都快落了也不知道回來!”

破風推了一把聞人息,聞人息手裏抓着髮帶和手鐲,吞吞吐吐着拿出來,“那個……聽兒,你……想要嗎?”

聽雨接過髮帶,似乎被嚇傻了,愣愣地,“給……給我的?”

看着聽雨喜歡,聞人息也壯了膽,把手鐲也塞過去,“嗯,給你的!我……我的《紅塵錄》……聽兒你能幫我嗎?”

“嗯……好……”,聽雨抱着那兩樣東西,整個人都有點呆

“還是聽雨最好……”,聞人息撅着嘴瞥了破風一眼,然後興沖沖地跑進府里,“娘!娘……息兒回來了!”

最後是破風拉着聽雨進府的,不然她可能會在門外愣上一個晚上

門前走過一個挑菜的小少年,扯着嗓子叫喚,“新鮮的菜嘞!新鮮的菜嘞!”

聞人氏,三歲習文,九歲入武

歲月已匆……

“明日是息兒九歲的生辰,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冬梅帶息兒上街買件新衣裳”,冬梅替他掖好被子,熄了床頭的蠟燭,關好門窗,“好了,快睡吧……”

“娘親要說話算話,不許反悔……”,像往常一樣把被褥弄做一團亂再抱好,聞人息乖乖閉上眼睛

聞人息沒想到,他第二天一早在綉莊裏挑了半天的新衣裳,當天夜裏就被凍成了鹹菜幫子

他生在臘梅吐香的臘月,偏偏有個怕冷的毛病,他有個怕冷的毛病,偏偏在他剛滿九歲這天他爹爹告訴他要在若松堂外跪上一夜,直到他的師傅願意收他為徒為止

“聞人氏子息,遵祖訓,滿九歲之日,拜上任刀主為師,堂外立雪,以彰習武之恆心……”,秋菊搓着凍得通紅的雙手,一字一頓地念着《聞人訓摘》

聞人龍手按住聞人息讓他跪好,摸到他身上裹了好幾件棉衣,料想今晚不至於被凍傷了,“好好跪着,你不是一直想學武嗎?”

聽到習武,聞人息差點興奮得蹦起來,“真的?我能……學飛刀了嗎?”

聞人龍把他按下去,在他身前蹲下,語重心長道,“息兒,你要學的是劍,不是刀……”

“可我想像破風一樣……”,聞人息急了

“秋菊!”,聞人龍等到秋菊應聲,看着聞人息道,“賞破風……”

“爹!我……我練劍……”,聞人息拉着他的衣擺,有些垂頭喪氣

“息兒,你不要覺得是爹爹逼你,劍和刀終究是不同的……”,聞人龍摸摸兒子的頭,“聞人氏只余你這一脈了,九幽是你的,爹爹盟主的令牌也是你的,破風和聽雨終究是僕從,你從他們二人中擇一人為刀,可九幽歷代,刀劍從來不和……”

“那爹爹和杜師傅呢?你們不是結拜的兄弟嗎?”,聞人息不明白

聞人龍沒有回答他,抓着他的小手離開自己的衣擺,看着他眼裏沒有一點算計和世故,“你還太小,好好跪着吧……”,說完便走開了,秋菊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往間裏院而去

“是……”,風聲把一切都淹沒殆盡

冷到要死時,就要想一想事情,聞人息嗅了嗅,嗯……有一陣好香的雪梅花香味,他想到娘的雪梅糕了,還有雞蛋烙餅,暖暖的,“哈啾!”

看來明天娘得讓聽雨去藥房抓一副風寒葯來了

他想到娘,她一定睡不着的,但她從沒來過若松堂這附近,估計擔憂也不知道該去哪找自己

還有荊媽媽,她?她才不會理他的什麼拜師禮

若松堂里仍點着燈,想來杜師傅還沒就寢,牆外栽了一棵雪梅,真不懂為何不栽到院裏,非要栽到院外來,咦……好像有人?

靠着雪梅摸過來兩個黑影

“破風,聽雨……還是你們最好……哈啾!哈啾!”,聞人息欣喜異常,卻不想冷風趁虛而入,而後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你小點聲,被堂主發現了,我又要被……不,你又要被罰《紅塵錄》了”,破風撇着嘴

聽雨手裏拿着一個飯盒,放到雪地上,輕手輕腳地打開,“冬姨娘擔心你,讓我們來陪你,這些……我做的,你……嘗嘗……”,她拿出幾碟雪梅糕來

聞人息餓極了,冷的時候總是餓得特別快,何況是還熱乎着的糕點,塞了滿滿一嘴的雪梅糕,“聽雨,嗯……這次比上次的好……”

破風也抓了一塊嚼着,“是么?我怎麼不覺得?”

“這次是破風揉的面,他手勁比我大,揉的比我好……”,聽雨把吃剩的盤子收回,又拿出新的來,自己卻一塊也沒吃

破風拿起一塊放到聽雨手上,聽雨笑了笑,也跟着他們吃了起來

“破……破風會揉面?”,聞人息一臉驚奇

“你皮癢了吧?”,狠狠盯了他一眼,破風從懷裏掏出一把飛刀來,嘴裏咬着糕點,空出手來

刀片劃破風聲直直向聞人息襲去,聞人府的刀在江湖上也是排得上號的,尋常人見了此景,必是要嚇破膽的,他卻呆在原地安心地,一點要躲的意思都沒有

果然,從右邊又射出第二把飛刀來,兩把刀空中相撞,破風的那把轉而射中了那棵雪梅,聽雨的那把插進了雪地里

“你現在有恃無恐,都不躲了!”,破風起身到雪梅邊拔出飛刀,遞了一把給聽雨

“我知道有聽雨嘛!”,聞人息依舊吃着他香噴噴的糕點,“而且破風不會真的傷我的……”

“好了好了,快點吃吧,待會就該涼了!”,聽雨把刀在隨身佩着的一塊小石頭上來回磨了幾下,“我的刀因為你們兩個鈍了不知多少……”

飛刀的磨刀石很小,所以隨身佩戴也可

杜若松第二天清晨自若松堂出來時,便看到三人相擁着睡在雪地里,破風解開外衣抱着兩個小的,聞人息抓着聽雨的手,聽雨的臉上染着紅暈,旁邊放着一個收拾好的飯盒,他也沒管這三人昨夜幹了什麼,等了一會,見聞人息睜了眼,便說,“今日起,你便拜在我堂下學藝,六年後出師,這六年間,每日三更你便來我這裏,紮好馬步,等我醒來!”

也沒理他是不是真聽進去了,杜若松轉頭便走,回到房裏,吹滅已燃了一夜的蠟燭

第二天,若松堂里傳來一聲怒吼

聞人息捂着耳朵聽新師傅訓話

“文不成武不就!《喬洲鑒略》三千多字,破風都記得比你熟!”,杜若松顯然已經被氣瘋了,“扎馬步!繼續扎,扎半個時辰,破風!你看着他,他……他要是不聽話,你大可以把他紮成馬蜂窩,有什麼事若松替你頂着!你……你這個……算了……我去喝盞茶,破風你盯緊他……”

話說完后一眼都不願再看聞人息就回內堂去了

聞人息對着他的背影吐了吐舌頭,本以為習武比習文有意思,可剛才杜師傅發怒的樣子——他第一回見到,竟和學堂里孔老夫子一模一樣,不過抄書成了扎馬步而已

他嘆了口氣,以後的日子,可有得他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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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盡成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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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聞人餘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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