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王的長矛(三)
寒風肆虐，天氣依舊寒冷。
天空陰沉沉的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和外面陰暗寒冷的天氣相比，湯姆的心裏充滿了陽光。
今天一大早，他就起來了。
開心的哼着小調，認真仔細的擦拭着燈架，並且給它們打上黃油，黃橙橙的，看起來是那麼的明亮耀眼。
得知領主大人今天要親自見他，湯姆興奮的一晚上沒有睡覺。
他覺得自己的夢想，終於要實現。
自己的命運，也要開始改變。
湯姆美滋滋的幻想着，自己以後成為騎士的驕傲模樣。
很快的，他擦拭完了所有燈架，期待又焦灼的等待着領主大人的召見。
為了給領主大人留下好印象，他特意把頭髮梳得整整齊齊，還換了一件乾淨的衣服，就連靴子都是找別人借來的。
因為他自己的那雙靴子，實在是破舊的不像話。
站在一樓的大廳，湯姆不時的抬頭朝着樓上觀望，眼神很焦急，那是幸福的焦急。
約翰先生剛剛送早餐進去，不知道領主大人吃完了沒有？
就這樣等待了好長好長的時間，終於，二樓領主大人的房門，傳來“吱呀”一聲輕響，這響聲是如此的動聽，使得湯姆興奮的快要蹦起來。
領主終於吃完早餐了，應該馬上就要召見我了吧？湯姆開心的想着，再次用手指打理了一下額頭的幾根髮絲。
蹬蹬蹬……
約翰先生佝僂着腰，緩緩的從順着二樓的樓梯走下。
見此情景，湯姆立即跑了上去，“早上好，約翰先生！”
“早上好，湯姆。”
老約翰笑着看着他，“準備好了嗎？”
湯姆重重的點了點頭，“嗯。”
“那就跟我去見領主大人吧。”
老約翰慈愛的眼神當中，充滿了鼓勵，“等下見到領主大人，一定要好好表現，知道嗎？”
湯姆感激的點了點頭，“我一定不會給您丟臉的。”
老約翰搖頭笑了笑，“走吧，未來的騎士，跟我一起面對肖恩男爵的召見吧。”
在老約翰的帶領下，兩人再次登上了樓梯，來到了二樓。
站在領主大人緊閉的房門之外，湯姆忽然感覺有些緊張，心跳特別快，前所未有的快。
門內是另一個世界，是一個他原本以為一輩子都觸碰不到的世界。
現在，他終於觸碰到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又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儀錶着裝，顫抖的伸出乾瘦的手臂，稍微的猶豫了那麼一下，然後他便輕輕的敲響了房門。
“進來！”
房內傳來領主大人那威嚴的聲音。
湯姆再次深吸了一口氣，在約翰鼓勵的眼神之下，輕輕的推開房門，大步的走了進去，嗯，裏面真暖和。
“領主大人，早上好！”
領主大人披着一件暗灰色的貂皮斗篷，神情平靜的坐在寬大的書桌跟前，手裏捧着一杯熱氣騰騰的香茶，顯得是那麼的威嚴而又尊貴。
湯姆來到書桌跟前跪下，姿態謙卑且又恭敬。
面對領主大人的召見，農奴是沒有資格站立的，除非領主讓你起來，否則就要一直跪着。
雖然跪在地上，但他卻努力的挺直腰桿，使自己看起來更加有精神。
屋內壁爐熊熊燃燒，噼啪作響，氣氛有些沉寂。
肖恩輕輕喝了口熱茶，低頭看着放在桌上的一份農奴檔案，隨口道：“湯姆。”
聽到領主大人念出自己的名字，湯姆急忙點頭道：“是的。”
肖恩抬頭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的道：“請開始你的例述。”
“好的，領主大人！”
湯姆深吸了一口氣，盡量的調整自己緊張的情緒，使自己的語氣沒那麼顫抖，然後緩緩說例述道：
“我是湯姆，今年十六歲整，出生於農奴家庭，目前是城堡的一名男僕，負責燈架.、窗檯、鐵槽、鎖套的保養及清理工作……我的父親，祖父、曾祖父，一直都是黑鷹領地的常駐農奴，先後服務於黑鷹領地的十二位領主，我們出生在這片土地，熱愛這片土地，忠誠於這片土地的主人，更會訓導我的子孫後代，亦能如此。和尊貴榮耀的領主大人一樣，我們都是創世神教虔誠的教徒，也是深愛及擁護這片領土的虔誠子民……”
例述完畢之後，湯姆恭敬的低下頭，等待着領主大人接下來的訓問。
房間內再次陷入寂靜。
肖恩拿起湯姆的家庭檔案，仔細的翻閱了片刻，緩緩的道：“說出你的祈求？”
終於等到了這一刻，湯姆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道：“卑微低賤的湯姆.，祈求領主大人成為我的恩主。”
說完，他姿態虔誠的趴在地上，等待領主大人的恩准。
肖恩依舊面無表情，看着趴在地上的湯姆，淡淡的道：“你想成為一名騎士？”
湯姆將臉深埋在地上，聲音顫抖的道：“我想成為領主大人的騎士，想守護這片土地，想守護一切領主大人在意的東西。”
肖恩的眼神有些冷淡，“但你只是一個農奴。”
此言一出，湯姆趴在地上的身軀一震，姿態越發的謙卑了，“哪怕我成為了一名真正的騎士，在恩主面前，永遠都是謙卑忠誠的奴僕。”
肖恩冷笑道：“你不但是一名農奴，而且貪生怕死，你的父親更是一名卑劣的小偷，曾被絞死在刑架上，這些都是阻礙你成為騎士的最大污點。”
湯姆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急忙道：“我知道這些是我不可抹去的污點，但是成為騎士是我畢生的夢想，懇求仁慈的領主大人，幫助我圓夢。”
肖恩搖了搖頭，淡淡的道：“很遺憾，你的夢想，恐怕很難實現，因為莫里斯騎士長，是不會接納一個貪生怕死且父親又是小偷的卑劣學生。而我，身為一個貴族領主，假如真的答應了你的祈求，這也將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污點。”
聽到領主大人的這一句話，原本就有些忐忑不安的湯姆，感覺像被判了死刑，瞬間就失去力氣，趴在地上無法動彈。
站在門口的老約翰，萬萬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他蒼老佝僂的身軀，站在門口微微顫抖，喉嚨更是鼓動了半天，想要開口，卻不知道該怎麼說。
看見老約翰難過失望的複雜表情，肖恩忽然感覺有些不忍心。
微微沉吟了片刻，道：“湯姆，或許你無法成為真正的騎士，但是我可以讓你修鍊鬥氣，甚至騎士精通的技藝，我會給你學習的機會。”
此言一出，老約翰心中一動，暗暗鬆了口氣。
再看趴在地上的湯姆，只見他瘦弱的身軀，不受控制的微微顫抖。
終於，他抬起頭，迎着領主大人那威嚴的目光，咬牙道：“成為一名真正的騎士，是我畢生的夢想，懇求領主大人幫我圓夢！”
萬萬沒有想到，他對騎士的執念這麼深？
肖恩眉頭深皺，有些不悅的道：“你為什麼非要成為騎士？人生有很多選擇，並不只有騎士這一條路。”
湯姆目光堅定的道：“這是我從小的夢想，也是我父親和祖父的夢想，他們追求了一輩子都沒有完成，我不希望和他們一樣，讓自己的一生成為遺憾。”
說到這裏，他又發自肺腑的繼續說道，“只要我成為騎士，以後就有機會成為貴族，那樣我的子孫後代，永遠都不用背着一個低賤農奴的身份。”
肖恩現在看他的目光有些欣賞的意思，畢竟一個只會擦燈架的男奴，才十六歲，居然有膽識在他面前說出想成為貴族的夢想。
這種渴望，這種抱負，確實令人動容。
他不管能不能成功，這種不甘平庸的精神，就值得稱讚。
看見領主大人的眼神中，流露出欣賞的意思，這大大鼓舞了湯姆的勇氣。
這時候，他緩緩挺直胸膛，“還有，我想成為……”
“想成為什麼？”肖恩眉頭一挑。
湯姆彷彿在做很激烈的思想鬥爭，
最後，他好像做了什麼重大的決定一樣，突然咬牙站了起來，迎着領主大人的目光，大聲的道：“我想和領主大人一樣，榮耀尊貴，光芒萬丈！”
此言一出，守在一旁的老約翰暗叫糟糕。
再看肖恩的臉色，陰寒的好像冰窖。“一個低賤的農奴，膽子真大，哼哼……”
肖恩嘴唇抽搐，強壓的怒火終於爆發了。
他重重的將茶杯砸在桌面上，目光凌厲的盯着湯姆怒罵道：“你算個什麼東西，也配與我相提並論？馬上給我滾出去，不要讓我再看見你！”
“領主大人，我……我……”
肖恩突如其來的勃然大怒，當場就把湯姆嚇蒙了，獃獃的站在原地，腦子一片空白。
“該死的湯姆，還不趕緊跪下！”
老約翰見狀，趕緊跑了過去，死死的抓住湯姆的肩膀往地上按。
此刻的湯姆，臉色蒼白，彷彿失了魂一樣，完全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最後還是在老約翰的推搡下，他才連滾帶爬的逃出了書房。
肖恩在房內來回走動，氣的臉色鐵青，指着再次返回的老約翰罵道：“你看看你推薦都是什麼東西？不知高低貴賤，不知天高地厚！簡直就是該死！”
老約翰見肖恩情緒這麼激動，急忙道歉道：“老爺，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會變成這樣，還有湯姆他真是一個不錯的孩子，希望老爺饒恕他……”
“給我閉嘴！”
沒等他說完，正在氣頭上的肖恩，猛地怒吼道：“約翰，弄清你自己的身份？不該你管的事情，你不要管！不該你做的事情，你不要做！說白了，你就是一個管家，和他們沒什麼區別！”
此言一出，老約翰胸口如遭重鎚，彷彿一根鋼針，狠狠的扎進了心窩之內，痛的他無法呼吸，酸楚到了極點。
他佝僂的身軀，彷彿瞬間又蒼老了許多。
老約翰獃獃的看着肖恩，眼神中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目光。
眼前這個他一手呵護帶大的肖恩少爺，怎麼變了？變得如此的陌生？
突然，眼泛淚花的老約翰搖了搖頭，自嘲的笑了一下，笑的特別心酸，特別凄涼，然後扶着門柱，彎腰緩緩轉身離開。
見此情景，肖恩這才發覺，自己剛剛氣頭上的話可能太傷人了。
他想喊住老約翰道歉，礙於領主的面子和威嚴，卻怎麼都開不了口。
忍了許久，肖恩開口道：“老約翰……”
佝僂着腰的老約翰停下腳步，面無表情的轉頭，恭敬的道：“領主大人，有什麼吩咐？”
這聲“領主大人”叫的肖恩火冒三丈。
肖恩面色陰寒，眯着眼睛道：“老約翰，我真沒有想到，你會為了一個低賤的農奴，一個與我們不相干的傢伙，寧願毀掉我們之間的關係。”
老約翰抬頭看着他，“領主大人，是不是在你的心裏，這裏除了你之外，沒有一個人不是低賤的？”
肖恩強壓怒火道：“我從沒有這麼說過。”
“但你是這樣想的！”老約翰淡淡的道。
肖恩氣急敗壞的道：“你是不是吃錯藥了？你為什麼非要為一個低賤的農奴出頭？為什麼？就為了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狗屁夢想？”
“他有夢想，難道有錯嗎？你拒絕他就是了，為什麼還要羞辱他？”
老約翰突然提高了音量，呼吸急促的道：“你讓他出去就是了，非要什麼要那樣不留餘地的辱罵他？他只是一個孩子！”
生平第一次，肖恩看見老約翰情緒這麼激動，也寸步不讓的吼道：“他有夢想沒有錯，但是農奴就應該有農奴的覺悟！我討厭那些該死而又愚蠢的夢想！”
老約翰目光平靜的看着他，淡淡的道：“肖恩少爺，是不是出身低賤的人，就不配擁有夢想？是不是出身低賤的人，就應該永遠的出身低賤？世世代代都出身低賤？你告訴我！”
肖恩沉默了片刻，抑制住內心的怒火，“儘管我們都不肯承認，但是在這個階級森嚴的世界，事實就是這樣，出身低賤的人，永遠都只能低賤，根本不可能翻身。那些高高在上的貴族掌權者，也不可能給出身低賤的他們，擁有翻身做主的機會！”
聽聞此言，強壓在老約翰心頭的憤怒，徹底的爆發了，他怒吼道：“如果真是這樣，你的出身一樣低賤！你的私生子身份，一樣不光彩，但是從小到大，我們這些家僕在你身邊，可曾有人輕視過你？可曾有人不尊重過你？可曾有人在私底下議論過你？沒有！
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凱茜小姐曾對我們說過，每個人一生下來，都是一樣高貴，都是一樣值得尊重。我們之所以一直跟着凱茜小姐，一直守候着你，不是因為凱茜小姐給我們多少薪酬，更不是為了得到賞賜。因為我們不在乎。
還記得你年幼的時候，正是凱茜小姐最窮苦潦倒的時候，無力支付我們的薪酬，但我們還是毅然陪伴在你們身邊，甚至不惜拿出自身的積蓄來補貼你們，為了你們，我們願意付出一切，甚至生命。
想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凱茜小姐一直很尊重我們，一直沒有把我們當成下人看待！她把我們當成家人！作為回報，我們愛凱茜小姐，更愛你。哪怕那時候你只是一個低賤的私生子，但在我們心目中，你就是世界上最高貴的王子。
為了別人對你的一句輕視，我和薩博不惜以命相博，為了別人對你的一句羞辱，我們甚至不惜骨骼碎裂的去攔截他們的馬車，哪怕我們不自量力，不堪一擊，我們也要替你挺身而出，我們想讓他們知道，你肖恩.尼古拉斯並不低賤，我們，不接受任何人對你的羞辱……”
說到這裏，老約翰雙眼通紅，身軀不斷的顫抖。
他看着肖恩，悲痛的道：“肖恩少爺，曾記得你小時候常對我說，如果有朝一如你成為了貴族，絕對不會輕視和羞辱那些出身低賤的人，會尊重你身邊每一個擁護你的人，但現在為什麼你會變成這樣？難道權利和所謂的貴族階級，真的如此可怕？可怕到讓我們心寒……”
“夠了！”
面對老約翰誅心般的質問，肖恩感覺受到了冒犯，威嚴和自尊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踐踏，同時，又發現自己根本無力反駁。
他惱羞成怒，當場就大吼道：“該怎麼做，我輪不到你來教育，滾，馬上給我滾！”
老約翰沒有動彈，以一種近乎絕望死心的眼神，看着他：“曾經我們守護過的肖恩少爺，他已經死了……”
說完這句話，老約翰哭了。
肖恩呆立當場，看着老約翰那傷心欲絕的蒼老面孔，隨着房門緩緩關閉不見。
這一刻，他彷彿看到一扇無法破開的壁障，徹底的將他和老約翰，阻隔了開來。
突然，心裏彷彿被針扎了一下，好痛好痛。
肖恩感覺鼻翼有些微涼，輕輕一抹，原來是自己流下的淚水。
“是我錯了嗎……”
屋內壁爐仍在燃燒，但是肖恩卻感覺不到一點溫暖。
他坐在房內沉思了好久，突然覺得自己好疲憊，心好累，好想找個人傾訴一下。
深深嘆了口氣，肖恩憑空拿出黑暗秘法的第三冊，對着虛空晃了晃，“出來！”
果然，黑暗女巫一直都在。
奇美拉來到跟前，看着肖恩疲憊失落的模樣，淡淡的道：“有事？”
肖恩搖了搖頭，“沒有。”
奇美拉道：“那你叫我出來做什麼？”
肖恩抬頭看着她，將手中第三冊遞了過去，“過來讓我抱一下可以嗎？就一下……”
奇美拉依舊是那副冷艷的面癱臉，她盯着肖恩手中的第三冊，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走了過去。
肖恩坐在椅子上，輕輕的摟住她那柔軟如同水蛇一樣的纖細腰肢，將臉緊緊貼在她光滑細膩的小腹上面，嗅到了一絲淡淡的幽香。
奇美拉嬌軀一顫，有些僵硬，但她還是忍住沒有動彈。
肖恩什麼都沒有做，只是靜靜的抱着她，想要一個短暫的依靠。
過了許久，他忍不住低語道：“剛剛是我錯了嗎？”
奇美拉低頭看了他一眼，“身為一個貴族領主，我覺得你沒錯。”
肖恩又道：“是他們錯了嗎？”
奇美拉想了想，“我覺得他們也沒錯。”
肖恩喃喃自語道：“那是誰錯了？”
奇美拉輕輕的嘆了口氣，道：“是這個世界錯了……”
肖恩不語，陷入了沉默。
過了好久，他主動鬆開了雙手，將第三冊遞到奇美拉的手中，低聲道：“謝謝！”
奇美拉美眸平靜的看了他一眼，然後化作一團黑霧消失了。
她並沒有從肖恩手中拿走第三冊。
留下肖恩坐在書桌跟前愣了半天，“她為什麼不要？”
這讓他有些奇怪。
最終，肖恩揮了揮手，彷彿要將所有令他抑鬱的事情全部都揮走。
外面呼嘯的寒風，已經停止了。
肖恩轉頭看向窗外，不知不覺中，發現外面已經飄起了鵝毛大雪。
盯着漫天飛舞的雪花，看了好久好久。
終於，肖恩緩緩轉身，拿起桌上的筆和信紙，低頭書寫了起來。
片刻之後，他離開了房間。
桌面上赫然平攤着兩張待晾乾的信紙，分別是“特赦令”和“舉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