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生辰快樂

番外一 生辰快樂

“三叔,起來啦,今天是您大壽啊,三叔?”

金色的晨曦照進了位於香港太平山山頂的羅公館內,又是一個夏至日。空氣中已經帶着炎炎的暑氣。這個位於熱帶的城市,總是比上海更早進入夏天。

走進這裏,有時候會讓人模糊了時間,讓人懷疑這裏到底是80年代香港,還是30年代的上海。

這裏所有的一切,傢具也好,裝飾風格也好,哪怕下人的穿着也好,都像是從30年代的上海原封不動地照搬過來似的。不用猜就知道,這裏的主人是個老派人。

羅公館如今的女主人,香港最著名的企業家羅婉儀女士,正站在她三叔的門口,端着一盅紅棗燕窩,有規律地敲他的房門。

“三叔,今天您中午約了黎大哥一起去吃飯。晚上還要和上海來的那些叔叔伯伯們一起慶祝您的生日。今天喻姐姐都來了,從美國特意回來看你,你不是叨念她好多年了么。快點起來好嗎?”

她又敲了敲門。

見還沒有人應答,轉身把燕窩盅交給女僕,然後用力扭開門把手,推門進去。

大床上掛着的紗幔,因為房門的打開而飄動起來。

一個垂垂老矣,但是看得出年輕的時候,曾經非常英俊的老人,正緊閉雙目,雙手交疊在胸口,睡在大床的中央。

看到他的胸口微微起伏,笑笑鬆了口氣,吩咐下人們出去。

她轉身拉開厚重的窗帘,任由陽光照射進這間滿屋子都是古董和回憶的房間。她回過頭,看着陽光灑在房間裏,轉身坐到了床邊。

大床兩邊的柜子上,密密麻麻地放着一排排的照片。

從黑白,到彩色,時間足足橫跨了五十年左右,大部分照片都因為時間的洗禮而褪色發黃。

從左往右看,第一張照片,那是十八歲的三叔。

他穿着那時候最流行的格子西服,雙手背在身後,笑的溫柔。

三叔年輕的時候真是漂亮,難怪她小時候喜歡三叔,多過喜歡爸爸。

爸爸總是板著臉,而三叔永遠都在笑着。

小奶奶生前的時候常說,三叔本來不戴眼鏡的,也不知道怎麼有一天就戴上了,然後這輩子就脫不下來了。

——你看看,這就是讀書讀傻了,你可不能這樣。

他是個男孩兒就算了,笑笑你可是個大姑娘。姑娘家家的,帶着眼鏡不好看。

我們女人啊,就是要靠“眉目傳情”的,你看戲檯子上面那些唱旦的,哪個不是眼睛就跟一含着一汪水似得?帶了眼鏡就成了死眼珠子了。

小奶奶說完,把一雙大眼睛轉個不停,果然是讓人看了魂兒也要飛了。

每次說到這裏,三叔總是不服氣,說不算之後香港大學頒發給他的榮譽博士證書的話,其實他才算一個高中生而已。阿寶的學歷都比他高。近視眼和讀書沒有任何關係。

然後小奶奶就會打趣他,說誰讓你考上了聖約翰大學又不去上學,現在家裏除了她這個只會唱戲的半文盲,學歷最低的就是小夏你啦!

小奶奶從前在上海的時候不唱戲,據說是爺爺不喜歡。但是爺爺不就是喜歡戲台上的小奶奶才娶她回來做了八夫人的么?

笑笑從小就想不通這點。

後來來了香港,小奶奶先也不唱。

直到二十年前爸爸因為肺癌離世后,小奶奶倒是突然又沉溺於越劇中了。

香港那時候來了好多的上海人,都喜歡聽越劇。他們中的很多人,就和奶奶一起組成了一個“香江越劇同好會”,每周都聚在一起唱戲,排戲。

其中最多的一批人,就是時邁百貨退了休的女售貨員,很多都是原來“春桃班”的姐姐們,在抗日勝利后,陸陸續續被三叔接到香港。

“小飛燕”姐姐她偶然也會來唱。不過她是個大忙人,能夠和大家玩在一塊的時間不多。

羅公館裏專門有一間衣帽間,給小奶奶放她的唱戲行頭。

若是有大陸那邊的越劇團或者滬劇團來港演出,那小奶奶一定會帶着她的團友們前去捧場,一敘相思之情。

那時候的羅公館,可比現在熱鬧多了。不管什麼時候回來,不是聽到咿咿呀呀的唱戲聲,就是聽到嘩啦啦的麻將聲。

小奶奶她們這群上海人,不喜歡和廣東的太太們打麻將。說廣東麻將和上海麻將根本不是一回事,打不到一起去。連話都說不到一起去。

是啊,大家都說,只要走到了羅公館,就彷彿回到了老上海。

羅公館的廚子是會做本幫菜的廚子,在這裏可以吃到正宗的陽春麵和雞頭米水鋪蛋;羅公館的唱片機里,放的都是上海二、三十年代的老歌;就連羅公館的下人們,都是一口酥軟的上海話,跟外頭請的順德姑娘完全不是一回事。

那麼熱鬧的日子也沒過多久,有一次小奶奶半夜出門看戲,天雨路滑的,不小心從劇院的台階上摔了下來,摔斷了尾巴骨。

雖然後來恢復的很好,但是整個人都沒了過去的精神頭。戲也不聽了,麻將也不打了。

有一天,笑笑半夜起來下樓去廚房找水喝,突然看到了窗外的花園裏飄着一個白色的人影,當時嚇得汗毛倒數,差點心臟病發作。

藉著月光,她才隱隱約約地看清,原來是穿着整套白娘子戲服,濃妝艷抹的小奶奶,在花園裏唱《斷橋》。

想當初,

橋亭三月春光好,

一見許郎情絲繞。

但願此生常相聚,

做對同林比翼鳥。

笑笑這些年跟着奶奶聽戲,也逐漸懂了一些戲裏的門道。小奶奶那晚唱的一詠三嘆,哀怨動人。比她之前和小姐們一起排戲的時候唱的都好。

那晚之後,小奶奶的身體就一天不如一天。

在年底的時候,就病逝了。

三叔說,《斷橋》是小奶奶十六歲的時候,從郴州來上海跑碼頭,唱的最紅的一出。

爺爺就是看到了奶奶唱的《斷橋》裏,那個為了愛情出生入死的白素貞,才愛上了她。

笑笑當時就哭了,原來奶奶那麼愛爺爺,而她都已經忘記了爺爺曾經的模樣了。

幾年後,笑笑某一天突然想起來,小奶奶在花園裏唱《斷橋》的那一天,是爸爸的陰曆生日……

第二張照片,是三叔二十歲的時候,和顧叔叔站在新建成的上海時邁百貨大樓的門口拍攝的。

雖然是黑白的照片,但是屋頂上那“時邁百貨”四個大字,彷彿閃耀着金色,一下子激起了笑笑曾經對於屋頂天台的回憶。

誰都不知道,大上海曾經最有名的屋頂遊樂場,是三叔為了逗她開心建造的,在那一晚,她做了一夜的公主。

就是那一年,天才一樣的三叔,開下了這個讓他此生都為之驕傲的環球大百貨。

有人說,正是有了“時邁百貨”,才有了繁華的大馬路。

有了之後一棟棟拔地而起的高樓,有了“天外天”廣播台,有了“七重天”飯店——它是一切傳奇的開端。

時邁百貨曾經遭過兩次劫難。

一次是早年起過一場大火,後來笑笑也是聽他三叔說才知道,是那個娶了日本妻子的二叔派人乾的。

兄弟鬩牆,竟使出如此手段,真是讓人不齒。

不過後來二叔也死了,而那個日本二嫂子,在改嫁了一個英國人後幾年,某天突然就發了瘋。戰爭開始前,她就被椿家的人送回了東京,如今怎樣,就不得而知了。

第二次劫難,就是上海淪陷之前,百貨公司最上面的兩層樓,被日本人的炸彈給炸毀了。

幸運的是,當天因為是三叔的生日,又正值吃飯時間,按照往年的慣例食堂提供加了排骨的壽麵,請全公司的員工一起分享。

在六樓辦公的職員基本上都去食堂吃面了,所以很多人逃過了一劫。

不然真的難以想像,當天會有多少人罹難。

當時遠在香港的她知道之後,真的恨不得直接飛到上海,將三叔他們拉回香港。

但是三叔把爸爸和小奶奶送回香港后,毅然決然地決定留在上海,和日本人斡旋到底。

那幾年,她們在香港過的真是提心弔膽,每天打開報紙,打開廣播第一件事情,就是看看這兩天上海到底發生了什麼。

好在就像是三叔說的那樣,他福大命大,不但重新建起了時邁百貨和七重天飯店,還幾次逃脫了日本人的各種“委任”要求,既保證了時邁老員工們的工作,又保持了民族氣節。

她至今都無法想像,三叔是用怎樣的智慧和勇氣來面對這一切。

最慘的對照組,就是曾經“摩登百貨”的老闆,李天恩。

他聯合日本人,多次出賣華商利益,甚至在上海淪陷的時候為虎作倀,多次陷害三叔,逼着三叔交出他的工廠,逼着黎大哥蘇州的工廠為日本人生產物資。

後來抗戰勝利,政-府清算通日漢奸,這位李天恩首當其衝,被判了槍斃。

除了香港這邊的摩登百貨,李家在上海和廣州所有的產業都被沒收。李兆業老爺年紀一把了,遭遇抄家之禍,當晚就被活活氣死了。

第三張照片,那上面的人這次倒不是三叔了,而是一個小廝一樣打扮的人物,也是十八九歲的年紀,對着鏡頭不好意思的笑。

那份從內而外的拘謹,哪怕隔着照片也能感覺的出來。

笑笑對他已經沒有了什麼印象,只記得很小的時候,在三叔的身邊確實跟着一個叫做“阿樂”的小廝。

後來他可能犯了錯,被家裏人領回了崇明老家。

說起崇明島,她記得第一次遇見顧叔叔,就是在和三叔坐船往崇明去的那船上。當時她走丟了,當時還是校長的顧叔叔把她送回了三叔的手中。

那個夏天真是過得太快活了。三叔帶着她在沙灘上狂奔,他們挖螃蟹,在林間散步。那種就像是脫了韁的野馬一樣快樂的日子,現在可能只有在夢中才能體會了。

自從那次從島上回來,她就再也沒有上過崇明島了。也不知道島上那座“瀛洲小築”還在么?“瀛洲小築”對面的那個小學還在么?

日本人進攻上海的時候,政-府強征了羅家三艘萬噸郵輪橫在崇明島水域前,用自沉海底的方式,堵塞航道,來阻止日本艦艇登陸上海本土。船上所有船員以身殉國。

不過崇明卻因此淪陷,日軍在島上大肆燒殺,方圓十里成為一片焦土,童年的樂園成為了人間的地獄,也不知道那位阿樂哥哥最後活下來沒有。

第四張照片,是穿的帥氣的幾乎要飛起來的梁少龍叔叔,摟着一臉不情願的黎葉大哥。背景是上海時邁百貨的一樓中庭,在照片上隱約還能看到牆上貼的“秋冬新品”幾個字。

這張照片應該是時邁百貨第一次時裝發佈會的時候拍的,梁叔叔穿的那件美國飛行員夾克,當年風靡了整個上海灘。

從那時候開始,梁少龍叔叔就有了“飛龍”的藝名,並且時不時地作為模特嘉賓,出現在時邁百貨的雜誌上,甚至電影廣告上。

據說喻姐姐當年就是因為被“飛龍”帥氣的臉龐所吸引,才會報名參加了之後的“時邁小姐”選美大會,成為了世界級的大明星。

只可惜,在拍攝了兩部叫好又叫做的電影之後,喻姐姐就退出了影壇。如今的喻姐姐,已經是一位成功的女導演了。她的兒子小魚兒也子承母業,成為了羅家S&M娛樂公司的專屬導演,拍攝的武俠片風靡三地。

說起來,喻姐姐今年都抱了孫子了。她早就定居在美國,這次是特意回來探望三叔的。

小奶奶在的那幾年,在拍片間隙的時候,她還會來羅公館陪她打麻將。有時候在家巧遇了梁叔叔,她還會大聲尖叫,說“飛龍你是最帥的!來給我做男主角吧!”

每次都能把大家逗得笑的前仰後合。

梁少龍叔叔確實是她見過最英俊的男人了。

這倒不是說三叔沒有他長的好看,不過三叔和顧叔叔都是溫潤儒雅的美男子。

梁叔叔則從年輕的時候開始,就英俊的彷彿從美國荷里活電影上走下來的大明星。

燦爛的笑容,健美的身材,刀劈斧削一樣的臉部線條,宛如希臘神話中的神祇。

只可惜後來梁叔叔從戰場上九死一生回來之後,身體就不像過去那樣好了。

他的身上有槍傷,有被炸彈炸的傷口。那張曾經叫上海灘萬千少女心碎的臉,也因為被飛彈劃過而多了一道幾乎貫穿了整張臉的傷痕。

雖然梁叔叔說這是男子漢的勳章,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但是他後來在五十多歲就撒手人寰,不得不說這些舊傷是最重要的原因。

他死了,黎大哥也彷彿死了一半一樣。

那段時間裏,要不是三叔把黎大哥接到了羅公館,每天都不厭其煩地陪伴他,開導他,說不定會發生更加不幸的事情。

三叔跟自己說,黎大哥是因為和梁叔叔兄弟情深才會這樣。

其實他真的小瞧自己了……她就看出了梁叔叔和黎大哥的關係,他們兩個,就跟三叔和顧叔叔一樣,是一對知心的愛人。

其實只要稍微用心觀察一下就能發現,梁叔叔和黎大哥兩人都帶着一枚黃金婚戒,而三叔和顧叔叔的手指上,也帶着一樣款式的戒指。

他們的感情或許不容於世,但是這兩對人,確實是她這麼多年來見過感情最好的佳偶。

他們一起經歷了少年時代,一起度過了人生中最黑暗痛苦的日子,在晚年的時候,又一起在香港養老,這樣的人生,夫復何求。

第五張照片是他們在香港的時邁百貨門口拍的。

這一次照片上的人好多啊。爸爸、小奶奶、三叔、顧叔叔、梁叔叔、黎大哥、五姑姑和阿寶都在,都是風華正茂的時光。

還有特意趕來慶祝香港時邁開業十周年的小飛燕姐姐和喻姐姐,小飛燕姐姐帶着她的女兒,喻姐姐帶着她的兒子。

兩個小冤家被過臉,誰都看不上誰,誰知道後來他們居然結為親家了呢。

當然了,還有她自己,站在阿寶旁邊,扎了兩根長長的辮子。

笑笑摸了摸自己的頭髮,如今她也已經是兩鬢霜白了呢。

“三叔,起床吧,大家都等你呢。”

她起身,在床邊蹲下,輕輕地推着躺在床上的老人。

羅夏至緩緩地這開眼睛,似乎不確定自己在什麼地方似得。十幾秒之後,才轉動眼珠,望向蹲在床邊的笑笑。

“我剛做了一個夢。”

他的嘴角帶笑,那應該是一個開心的美夢。

“我夢見你顧叔叔中午吃飯的時候,來找我玩。你知道的,他們南洋中學到我們大馬路,轉幾個彎就到了。”

他懷念地說道。

“我們去四馬路的書局買書。他訂了《莎士比亞全集》,足足等了三個月才到了上海。後來我們拿着書,走回時邁百貨,他買了笑笑可樂,自己留了一瓶,遞了一瓶給我。我說你老糊塗了么,我們兩個都有糖尿病,怎麼還能喝那麼甜的東西呢?”

羅夏至垂下眼瞼,笑容有些落寞。

笑笑這才發現,她三叔的睫毛上,都已經染上了霜色。

“他說小傻瓜,我現在才三十歲,哪裏有什麼糖尿病呢……你也才23歲呀。”

“那時候,你顧叔叔真是好看啊……”

睫毛微微顫抖,羅夏至嘆了口氣,掀開被子,下了床。

夢結束了,該起床了。

“三叔,生辰快樂。”

笑笑挽着他站了起來。

羅夏至點了點頭,巍巍顫顫地走進了房間一角的盥洗室。

轉身關門的那一刻,他瞥到了茶几上那張顧翰林六十大壽那天拍攝的彩色照片。

永遠都是一身長衫的他,不管身在上海還是香港都不改本色。就連下葬那天,他穿的還是笑笑特意請上海來的紅幫裁縫做的長衫……

“夏至,生辰快樂呀。”

照片里那個慈祥的老人似乎在這麼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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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這片是從笑笑角度寫的番外,晚上還有加更一次,是回到一百年後的羅夏至的角度寫的番外。

晚上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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