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隨手顯功夫茶寮較力
細心分解數草地揮拳
大家在這廟裏鬧了半天,並不見主持的和尚出來。張道人一想,便笑道:“我知道這是誰了,除了龍岩和尚,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容得上你們這樣鬧。”柴競聽說,便問道:“這龍岩師是誰?我們沒聽見說過。”朱懷亮道:“豈但你們後生晚輩,沒有聽見說過,就是我們這一班輩的弟兄裏面,也沒有多少人知道哩!他是四川人,自幼出家,和你張文祥師伯是師兄弟,我們不是羅家兄弟引了來,也不會知道他住在這個廟裏。他老人家是好靜的人,不是他願出來,我們是不敢去見他的。”張道人笑道:“你還有什麼話沒有,他是你的高足,所以只要他一問,你就傾筐倒篋,完全告訴他了,一點兒也不留給我說啊!”朱懷亮笑道:“不是那樣,因為這老和尚一高興,也許就出來了。這些後生小輩,哪裏知道他老人家的來歷,說話一個不留神,把老和尚得罪了,那就很不好。所以我在事先寧可多費一點口舌,讓他知道一個實在。”
一語未了,只聽見一個很高洪的嗓子,在窗外答應道:“老和尚有那樣難說話嗎?”一面說著,一面走進一個和尚來。柴競看那和尚,也不過五十上下年紀,沿了嘴唇和兩腮,長了許多斑白的胡茬子。身上穿了一件灰色僧衣,綻上七八個碗大的補釘。他站在屋中間,一拂大衫袖,拍拍掌道:“好,也有僧,也有道;也有老,也有少;也有男,也有女。這倒成了一場僧道鬥法大會。”張道人一見,早起身向前施禮,說道:“老大哥,一別又是二十多年了,你很好,還是從前一樣的康健。”柴競心裏納悶:我張師伯至少也是八旬以上的人了,怎麼倒反向這和尚叫老大哥?不料那和尚對張道人的稱呼,居然受之不疑。笑道:“老弟,你也還是這一把鬍子,並不曾增多啊!”張道人道:“究竟比不上你這樣有功夫的人,我自覺得老了許多了。”朱懷亮在這時候,早引了柴競向前見禮,柴競一想:這老和尚比張師伯年紀還大,看起來也不過五十歲上下,這真可以說是一尊活佛了,那和尚倒是不拘什麼禮節,合著掌,略微一彎身,便對他和張道人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你二位,還不打算走嗎?到了明日天亮了,你二位穿了這樣一身衣服,怎樣走回去?街上的人看見,恐怕要說是戲台上唱《時遷偷雞》的小花臉兒跑了出來了。”張道人一想:是啊,自已還穿的一身夜行衣服,如何能見人?當時就和柴競道:“你還可以在這裏稍住,我是非回去不可的了。”柴競笑道:“我這樣也是大不恭敬,同師伯一路回去罷,明天再同師伯一路來。”於是二人走出大門,越過清涼山由原路回水西門客店。到了店外,跳牆進去,客店裏還是呼呼的睡着,並不曾有人知道。他二人晚上鬧倦了,少不得有一場酣睡。
次日,卻被一陣緊急敲門聲敲醒了,柴競起來,打開門一看,卻是從前送錢來的那個馬耀庭。他一見柴競,就抱拳作揖,因問道:“道爺起來沒有?”柴競道:“他老人家起來了,請進來罷。”馬耀庭走進房,見張道人身上穿了道袍,道袍下面,卻露出一截包了裹布的腿,而且那裹腿布上,還沾上了好些黃色的塵土。這樣看來,分明是在外面走長道而來。但是人睡在床上,哪有走長道的理,這一定是昨日晚上出外去了,回來很晚,來不及解裹腿,就睡覺了。再一看柴競的床上枕頭底下,露出一截刀把在外,心裏就有數了。他走上前,給張道人彎躬一揖,那眼光早是閃電一般,將床面前的東西看了一個遍。張道人正坐在床沿上,於是將道袍下擺一撩,將腳一伸,露出夜行衣的褲子來。笑道:“你看我這樣子,是打了啟發來嗎?”
柴競也知道打啟發三個字,乃是他們幫上一句暗話,就是鼓兒詞上的打家劫舍。心裏一想:這老頭子什麼話也不顧忌,怎樣連放搶的話,也隨便說出來。馬耀庭笑道:“你老人家是世外之人,用不着錢財,打啟發的事,決計是沒有的。不過你老人家既然穿了夜行衣服,晚上或者是出去了一趟?”張道人笑道:“你道爺不會撒謊,老實告訴你,昨夜裏我和人較量來了。”馬耀庭笑道:“南京城裏城外,所有我們自己人,晚輩都知道。憑了他們的能耐,決不能夠有那樣大膽,敢在老前輩面前賣弄。”張道人道:“我偌大的年紀,還會在你們面前說謊不成?實實在在的,昨天晚上,是有人和我較量。不但是他能夠在我面前賣弄,就是我施展渾身本事,也不過和他殺一個對手。你能說南京城裏城外,就沒有能人嗎?”馬耀庭見張道人說得這樣逼真,又不能不信,只好笑了一笑。張道人道:“你今天一早到這裏來,有什麼事要和我說嗎?”馬耀庭道:“不瞞道爺說,晚輩在這南京城裏,還有點面子,只是一層,全靠了面子,辦到這一步田地。實在說起來,一點本領沒有。難得老前輩現在到了南京,我想在你老人家面前,當一個不成才的門生,但不知道肯收容不肯收容?”說這話時,他臉上那幾粒白麻子,可就漲得通紅,身子是微微的彎着,眼光也不敢向著張道人。張道人笑道:“你這話太客氣了,我在山上住了三十年,本領都轉回去了,哪裏還談得到教門生?你問這柴家老弟,他跟了我這麼久了,他只管是稱我為師伯,一點什麼也沒有學去。”馬耀庭也是心高氣傲的人,張道人既然是推辭得乾乾淨淨,自己也就犯不上硬要拜門。因道:“這位柴大哥,既是稱你老人家為師伯,他的令師,一定是道爺的師兄弟,但不知這位英雄,又在什麼地方?”張道人笑道:“說遠就遠,說近就近。”馬耀庭笑道:“老前輩和晚輩說起啞迷來,晚輩如何懂得?”張道人笑道:“這人遠是不遠,但是沒有人可以見着他的,可也就近是不近了。”柴競生怕張道人儘管往下說,會把這事說穿,便插嘴說道:“我們叨擾了馬大哥多次了,一路吃早茶去罷!讓我來會一個小東。”馬耀庭聽他的話音,明知柴競的意思,是不讓張道人把他師父的住所說出來。心裏想着:我們江湖上,重的是義氣。我既然有這一番好意,打聽你師父,無非是恭敬之意,你也就應該照實的說。你不告訴我,或者有什麼隱情,也未可知。但是張道人都說了,你為什麼倒要攔阻他?如此一想,對於柴競,就很不高興。因為當面礙了張道人的面子,不好說什麼,只得笑道:“自家兄弟,談什麼會東不會東,我們這就去罷。”張道人因為自己道家打扮,是不肯上茶寮酒肆的,就是柴競陪着馬耀庭上茶館去。
到了茶館,馬耀庭有心走上樓,靠了樓的欄干邊,揀了一個座位坐下,兩人坐在對面各泡了一蓋碗茶。這時蓋碗的托子,多半是銅製的,尤其是茶館裏的茶托子,因為怕客人來砸壞,制的是格外結實。那馬耀庭將蓋碗取下,放在桌上。手裏拿着那銅托子,一面說話,一面用三個指頭捏着玩,不知不覺,把一個盤子似的蓋碗托子,捏成了一根銅條。柴競一見,明知道他是當面賣弄本領,心想體面所關,也不能含糊過去。笑道:“兄弟是初出茅廬的人,什麼也不懂,凡事都求大哥攜帶。好比灘河裏的船,開到了長江,一篙子怎樣能插到底?”他們所坐的地方,本靠樓的一角,一邊欄干,一邊是牆,這牆的界線邊,有一疊麻石。柴競說話時,將右手一個食指,很隨便地在麻石上面划,指頭所劃過的地方,便有一條半寸來深的痕迹。後來他說到一篙插不到底的那句話,指頭向麻石上也是一插,卻插出一個窟窿。馬耀庭看在眼裏,也就知道他這點外功,很有根底,大家都沒有說什麼,一笑而罷。喝了一個時辰茶,只談了些南京的人情風俗,柴競記掛着要到清涼山去見老師,會了茶錢,先就告辭。馬耀庭知道他有事,也不曾客氣。柴競回到店房,夥伴說:“道爺留下了話,他先去了。你先生回來,就可以跟着昨日的路走了去尋他。”柴競心裏明白,也不耽擱,竟自向清涼山來。
尋到了那廟,一看那匾額,原來是夕照寺,廟門口有一個四十來歲的黑胖和尚,拿了一把大竹帚,在門口掃落葉。見柴競來了,扶着竹帚看了一看,並不作聲,依舊去掃他的落葉。柴競走到面前,拱了一拱手,笑道:“師父,我是到廟裏去尋我們老師的。”那和尚對他望了一眼,用手指一指自己的耳朵,意思他是一個聾子。那和尚一面掃着落葉,一面向柴競身後看去,卻微笑點了點頭。柴競不知就裏,迴轉頭看時,見遠遠的有一個人在那菜地里走路,並沒別的什麼,卻也不去注意。走進廟內,只見配殿上,正圍了一群人在那裏吃飯。張道人已先在那裏,桌上擺了四個大盤子,堆了一盤子大塊牛肉,一盤子五香雞蛋,一盤子青菜煮豆腐,還有一個盤子,盛了一條大魚,各個人都捧着一海碗白米飯,坐在那裏吃。柴競一見心裏好生奇怪:怎麼和尚廟裏,如此大魚大肉的幹起來?心裏這樣想着,那龍岩和尚卻站立起來,拿了筷子,對柴競連連招了幾下。說道:“來來來,請下來吃飯。你不要奇怪,我這個和尚,是不忌酒肉的。好熱的飯,好爛的肉,你快來吃罷。”柴競見桌旁還有一個座位,便坐下了。龍岩和尚道:“你張師伯說,有人請你到茶樓上去喝茶,不是好意罷!”柴競道:“是的,他把一隻銅碗托子隨便捏成了一根銅條。他分明是告訴晚輩,他有本領。”朱懷亮道:“你呢?”柴競當了許多人的面,怎敢說自己有什麼本事,卻只笑了一笑。龍岩和尚道:“你若是不拿出本領給他看,他還罷了;你若是顯了本領,一定勝似他,他決不肯干休的。”柴競道:“他不肯干休,又有什麼法子?”朱懷亮笑道:“虧你問出這句話!他有什麼法子?他要和你講打。”柴競道:“講打我是不怕的,有了這些老前輩,他要來獻醜,那真是關爺面前耍大刀了。”龍岩和尚笑道:“你不要用老前輩三個字來抬舉我們,你自己闖出來的禍,我們是不管的,我們倒也落得看熱鬧。好在羅家老弟在這裏,善治跌打傷。就是打傷了,馬上就治得好。”柴競吃着飯,臉上的顏色,微微泛出一陣硃砂色。龍岩和尚道:“柴競老弟,你有些不服我的話嗎?那馬麻子固然不是你的對手,可是他有一個盟兄,外號趙佗子,是江北人,數一數二的好手。馬麻子要是搬兵,對付別人,就是這一個。他若是真來了,你倒要提防一二。”
朱懷亮見龍岩和尚當面說他的徒弟不行,面子上也未免有些不好看,不由得笑了一笑。說道:“和尚說這人不錯,一定有些來歷。”便喊着柴競的號道:“浩虹,你能夠有那大的膽,敢和趙佗子比一比嗎?”柴競明知師傅的意思,是要他爭一個面子。便道:“我不敢說一定能比勝人家,但是合了龍岩師的話,羅大哥在這裏,會治跌打損傷。我就是躺下了,馬上可以把葯敷上,總也不至於有性命之虞。”羅宣武笑道:“果然如此,以後遇到許多同行,我就該走開,免得人家因為有外科郎中在那裏,就放開膽來打架。這樣看來醫生不是好人,有了他,人家才不怕受傷哩!”龍岩和尚道:“柴競老弟,我是笑話,打不成的。大概人住在我廟裏,決沒有那樣大膽的人,敢找上來。”柴競道:“那是自然,有龍岩師這樣的聲望,哪個大膽的人,敢到這廟前廟後來,動一片樹葉。不過晚輩在這裏,有個大樹罩住,若是走出廟去呢,他不是還要找着晚輩來糾纏嗎?晚輩與其將來受人家的暗算,何不就在這個時候,挺了胸脯出去,和他比上一比。”朱懷亮本來也就不把這事放在心上,只因龍岩和尚說的話太硬了,當了許多人的面,面子上磨不過來,所以說了兩句光彩些的話。隱隱之中,倒是願意他的徒弟和趙佗子比上一比。但是轉身一想:那又何必呢?現在柴競的意思,非常的激昂,好像是非比不可,他又未免有些後悔,便對龍岩和尚道:“這些年輕的人,就是這樣沒有量,總要好個虛面子。”回頭就對柴競道:“你當著許多老前輩,未免說話太不小心了,你以為你的本事了不得嗎?我在這裏,什麼事,你就得聽我的話,不許多說。”羅宣武道:“龍岩師剛才說的,不過是笑話。南京哪有那種人,敢和我們比量?”朱懷亮道:“不然,十步之內,必有芳草,不能那樣大意。況且他們師兄妹,功夫也早得很,不可以胡來。”
柴競聽了這話,倒也罷了,振華聽了這話,一把無名火,由心窩裏直冒上來。腳正踏在椅子腳棍上,啪的一聲,把腳棍踏成了粉碎。腳向地下一落,把椅子前的一塊大石磚,踏下去兩個窟窿。朱懷亮回頭一看,問道:“姑娘,這是怎麼了?”柴競以為姑娘的性情高傲,她聽不得人家說她不行。姑娘這樣發一陣子氣,也就算了的,沒有去理會。這個時候,姑姑已經恢復了女子的裝束,走出廟來,看見那個聾和尚,在掃落葉。地下掃光一片,已經掃到山門下去了。她知道這和尚是龍岩一個高足,果然有趙佗子這樣一個人,他必然知道。因走上前,對他笑了一笑,在地下用腳塗了一個趙字,又用手反過去指了一指背上。聾和尚笑道:“哦,姑娘,你問的是趙佗子嗎?剛才還跟了人在前面菜園裏張望,走去還不遠哩。”振華就比着手勢,問趙佗子家住在什麼地方,比了半天,才把事情問出來了。他說:趙佗子住在四喜巷,他帶着做外科郎中,門口有一塊大膏藥牌子的,那就是他家。
振華聽了這話,記在心裏,順着路就找到四喜巷來。過了兩處人家,果然有一家大門口,懸着一塊長牌,上面畫一個葫蘆,底下畫了三張添黑的大膏藥。振華一想:這就是了,於是走了進去。便問道:“這裏是趙家嗎?”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個人從屋子裏頭走了出來,看他那樣子,果然是個高出於頂的佗背。因為背一佗,頭一縮,人就只有三尺來長。而且兩隻腿走起路來,邁不開一尺,活現是個殘廢人。他那臉上,有許多皺紋,很覺得蒼老。鼻子下兩條清水鼻涕,向下直流。他舉起衫袖,橫着在鼻子底下一拖,卻笑道:“姑娘,買膏藥嗎?”振華將嘴一鼓道:“不買!”趙佗子道:“是請郎中看病嗎?”振華道:“不是!”趙佗子見振華的臉色,非常的嚴厲,說起話來,又有幾分負氣的神氣,就猜了個五六成。不過看她是個姑娘,還不十分留意,便向前一步道:“不知道還有什麼事?我就是趙佗子。”振華笑道:“你就是趙老闆,久仰了。我聽到龍岩師說,趙老闆本領高強,特意前來請教。”趙佗子笑道:“龍岩師,那是說了好玩的。我有什麼本領?姑娘聽錯了。既是自己人,請到裏面喝茶,叫賤內出來奉陪。”振華道:“我不找你們老闆姑娘,我就是要找你。”趙佗子笑道:“我並沒有在哪裏得罪過姑娘,何以姑娘要和我為難?”振華道:“你說不曾和我們為難,剛才你為什麼跟一個人跟到夕照寺去?”趙佗子這才明白,原來她就是柴競一路。因道:“不錯,是有那一件事。因為我的把兄弟馬耀庭,他對我說,上江來了一個姓柴的,不講江湖上的義氣,而且在茶樓上賣弄本領。我想這個人,能在南京如此作為,當然是了不得的人。因此私下跟着他走,看他是哪一路的弟兄們。一直跟到夕照寺,我才知道是自己一家人。自笑了一陣,就回家來了。這一件事,似乎沒有什麼對不住大姑娘,何以姑娘要和我較量?”振華道:“龍岩師當著許多人面前,說我們兄妹,不是你的對手。我不服這一句話,要來比一比。”趙佗子本不是極有涵養的人,振華姑娘又逼得十分厲害,不給他一點面子。便笑道:“既然要比試,我也辭不了。好在跌了一跤就爬起來,那也不算什麼。不過小店地方窄小,不是比試之地。”振華道:“龍潭虎穴,我都敢去的!就請趙老闆指定一個地方。”趙佗子一想,這位姑娘是這樣任性,未必就有多大本領。我若把她打倒,在無人知道的地方,人家必定疑惑是我欺侮她。我就指定在清涼山上比試,靠近了夕照寺,那裏有龍岩和尚出來作證,就不怕人說我欺侮她了。於是答應她道:“就是清涼山罷,姑娘請先行,立刻我就跟了來。我們還是帶傢伙,還是空手?”振華一掉頭道:“隨便?”這兩個字說完,她已經離開了趙佗子膏藥店。
她料到趙佗子必然帶傢伙來的,一口氣跑到夕照寺,就走到自己另住的那個屋子裏去,將自己慣用的那一柄大環刀抽了出來,一看院內無人,也不由大門出去,只一跳,跳上了配殿的屋頂,就向後山而去。恰好柴競在廁所里大解出來,猛然看見一個人影,如拋梭一般,由裏面拋出牆外。不由得暗叫一聲奇怪,也來不及聲張,馬上跟在後面,追將出去。一直追過一重山崗子,這才看清前面是振華姑娘。料得她必有原故的,且不去驚動她,且隱藏在一叢矮樹叢里,看她作什麼。這裏是一片草地,正好是角力之處,只見她將一把刀向土裏一插,然後轉着身四處一望。柴競藏在矮樹叢里,那目光也就跟着振華的目光四處轉。不一會兒工夫,只見一個人遠遠的走來。走得近了,見他的背,堆起得很高,不用提,這一定就是那位趙佗子了。趙佗子走到振華面前,見她帶了刀,就拱一拱手道:“因為姑娘說隨便,所以不曾帶傢伙。”振華在地下將刀一拔,向身後一丟,拋有幾丈遠。冷笑道:“笑話,我從來不知道佔便宜,只憑本事比較。”趙佗子道:“那麼姑娘相讓一點。”說時,站着,朝振華一抱拳。這個意思,是讓先打過去。
柴競幼時所從的教師很多,少林地當兩門,都有些根底。他看那趙佗子雖然身體矮小,他抱拳站住,臂如環月,身子微斜,不當敵手的正面。兩隻腳是個丁字式,但是很穩。他們內行一看就知,這是不取攻勢的打法。再看趙佗子臉上帶一點笑容,神氣非常鎮靜。柴競明白,他一定是武當派。武當派的拳,自己站穩,不去打人,人打過來,講究合著金木水火土,實行“進”、“退”、“顧”、“盼”、“定”,你打得緩,他可以左右騰挪,躲了過去。你打得猛,他就藉著你撲來的勢子,閃開之後,取巧加增你一點力量,讓你直撲過去。或者等你的力盡了,輕輕的要害上點你一下,你就要受傷。武當派的拳法,總而言之,對自己是“定”,對人家是“巧”,現在趙佗子就是那一種神氣了。
振華姑娘的武術,本是家學淵源,一個少林武當派之分,決計沒有見了面不認識的。所以趙佗子只一比勢,她就知道不是同門,而且看他那樣沉着,決計是個勁敵。她平常雖然任性作事,一到了動手,卻自自然然的會精細起來。這時她按照規矩,右手伸開巴掌,握住了左手的拳頭,只道了一聲請,就伸手向趙佗子打去。振華兩腳微蹲,人矮下去了七八寸,那左手的拳藏在懷裏,右手的拳平伸出去之後,前肘向上翻,那正是要打趙佗子的臉門。這種打法,是很幼稚的,而且也太猛,趙佗子並不留心,只將左手微微一撥。柴競在草叢裏,不由捏一把汗,以為師妹如何這樣粗心。這時振華的左邊空着,趙佗子要在那裏下手,只這一合,就要吃虧。殊不知振華並不是去打人,她探一探,趙佗子是不是真正的武當派,又看他的功夫如何,所以她的去勢雖然猛,但是腳跟站得很穩。不等趙佗子左拳撥上來,右手早已抽回,高高的舉過了頭,這左手卻伸開二指,由下向上挑,直點趙佗子的人中穴。這個時候,趙佗子果照柴競的想法,出了右手,要打振華的肩穴,振華的手,恰好由他的胳膊下,縮了過去,肩是偏過了。趙佗子因為神志很定,眼法也快,要去打人,萬來不及,便縮手回到半路,要來斬振華的手脈。振華是提防了的,向後略退。趙佗子原也是個虛勢,同時也倒退了一步,退出三尺來遠。
柴競先是替振華着急,及至兩人未曾交手,就向後一退,誰不打着誰,就不由得暗暗地喝了一聲彩。後來兩人一比手勢,又打在一處了,趙佗子是處處讓振華打進,然後再湊空子還她的手。振華偏是不怕,總是取攻勢,但是她攻出來,沒有不變着手的,分明是上部,到了半中間,就改為打下部了,因為趙館子加倍的小心,決不肯輕易打出。約莫打了有半個時辰,振華舉起右拳,向趙佗子頂門,便撲了過去。趙佗子見她來勢兇猛,恐怕又是欲擒故縱,不敢討她的便宜,把頭一低,卻要去打振華的乳部。振華卻並不是去打他,借了這個勢子,用一個燕子穿雲式,雙足一頓,架空而去,由他頭上平着身軀直跳了過去。趙佗子萬不料她是如此的打法,事前一點也沒有預備,待要轉過身來對敵,振華左腳已落地。她並不要轉身的功夫,右腳反着一踢,不偏不歪,踢在趙佗子的那佗峰上。趙佗子站立不住,向前一竄,便撲在草地上。柴競知道振華這樣,是有心鬧着好玩,連趙佗子那樣穩重,都免不了中她的計,又實在可以佩服。振華迴轉身來,心裏不免一驚。原來趙佗子撲到的地方,正是振華先前擲出去的刀的所在。趙佗子若拿了刀來,便必是拚命相撲,以報這一腳之仇。因此跳上前去,便想一腳踏住趙佗子。柴競不由失口哎呀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