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最後一舞
“你看過探戈嗎?那是唯一一個跳舞的人不能面帶微笑的舞種。因為探戈表現的不是柔情,是男人和女人投身其中的戰爭。”
“你和顧天晴的關係與其說是主犯和從犯,不如說是領舞者和舞伴,有一個人從頭到尾都被帶着在早已經設計好的軌跡上旋轉,但他本人也許並不知情。”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身體上的不適越來越明顯,鄭源試圖挪動身體讓自己坐得舒服一點:“所以越往後,顧天晴才會越崩潰,甚至寄出了屬於她姐姐的筆記作為後手,因為他發現你要的已經不只是對過去復仇了,你還想要更多。”
“哦?是嗎?比如呢?”
“比如田羽的死。”鄭源有些悲憫的看着他:“是佔有欲吧?在你的人生里,顧天晴佔據了太過中心的位置了,他照顧你,縱容你,協助你,是朋友是親人又是搭檔。他包辦了你的一切人際關係,所以你根本不可能跟別人分享他……”
“住口。”
“是你說的,我回答一個問題,你也回答一個。現在輪到我提問了:顧天晴從頭到尾想殺的不過是孫志軍一個人,但遇見你之前,他也許連報復的對象都不知道是誰。是你掌握了這個名字,對嗎?在成長中心裏你認識了顧天雨,也許還一起受罰,一起關過禁閉,所以你了解她的秘密。是你告訴顧天晴他的姐姐最恨的是誰,需要殺掉的罪人是誰,你借他的手完成你的目標——”
“夠了!我叫你住口!”宋安寧好像第一次發出這麼粗糲的喊聲,原有的淡定從他扭曲的五官上匆匆退潮。他衝過來捏住鄭源的咽喉,手指的勁道出乎意料的大,幾乎讓他瞬間喘不過氣。
“你知道什麼?我的目標?你以為我是來報私仇的嗎?”他急促的呼吸打在鄭源的臉上:“你以為之前死的那幾個混蛋沒有虐待過顧天雨和顧天晴嗎?沒有虐待過中心裏的其他人嗎?他們是罪有應得!如果不是我們,有人會懲罰他們嗎?有人會去在意新生醫院裏現在還被關着的人嗎?你以為我沒有報過警?出來以後我匿名電話打了無數次,可是警察能查出來什麼呢?幾個臨時工而已,連記錄也不會留下。被送進醫院裏的人個個都要裝作積極快樂,送他們進去的家屬還要感謝院長的再造之恩,我們的人生已經毀掉了,結果根本沒有誰來負責!”
“我知道他們是罪有應得,所以我才勸你。”即使瀕臨窒息,鄭源的瞳孔里依然含着憐憫:“你問我為什麼選擇被你擺佈,我可以告訴你,從你要求來我家的那一刻我已經知道你要做什麼了,但我……我還抱着一絲希望……我希望能讓你收手。”
宋安寧發出一聲怪笑:“就憑你?”
“就憑我。”鄭源強撐着點點頭:“因為你……就是曾經的我。”
曾經的,差一點手刃自己親生父親的我。
對那個男人的怨恨有多深呢?鄭源說不清楚,從小吃不飽穿不暖,但靠着汪家的照拂也過來了,母親時而瘋瘋癲癲時而伶仃大醉,但忍一忍也過去了,只是偶爾,偶爾看到鄰居家的爸爸帶回來新款玩具或者把兒子架在肩膀上跑回家的時候,他才會萌生出那麼一點點不甘心。
一點點,還有另外一點點,到後來,他連汪士奇挨打都羨慕——畢竟還有個汪海洋管他,哪怕天天踹他屁股,叫他臭小子,可那也是汪士奇從小到大仰望着說“長大了我也要跟他一樣”的父親。
這些細微的不甘心逐年累加,直到高三那年開始填志願的時候終於到達了頂點——汪士奇屁顛顛的拉着他一起考警校,臨到政審階段他的檔案卻被退了回來,那時候他才知道,常年下落不明的父親是一名在逃毒販,龍生龍鳳生鳳,毒販的兒子基因里也有墮落的影子,他沒有成為人民警察的資格,從一開始就沒有。
父母不是天生愛孩子的嗎?如果無法對後代負責,為什麼要隨隨便便的生養?製造了出了生命就隨手丟到一邊,再扔下一大堆桎梏和麻煩,做孩子的什麼也沒有做錯,憑什麼要自己承擔這一切?
鄭源的恨意燃燒成了怒火,火光驅動他翻出一個號碼,到離家兩站路的公用電話亭撥了出去——這是媽媽藏在衣櫃深處,卻從來沒有打過的電話。
他撒了個謊,說自己的母親已經死了,家裏的老宅要賣掉。
一個簡簡單單的圈套,卻幾乎毫無破綻——不管是為了錢還是為了人,這個外逃多年的賭徒都會冒一次險。
幾天之後的小年夜,他第一次見到了這個應該被稱作“父親”的男人。
乾癟、蠟黃、牙齒髮黑,眼珠驚疑不定的轉來轉去,鄭源在那張臉上來回逡巡,失望的發現哪怕連一個毛孔都找不到屬於自己的影子。他張了張嘴,半晌也叫不出一個“爸”字,而對方已經開始踏進屋裏翻箱倒櫃:“錢呢?”他嘶啞的嗓音聽起來格外刺耳:“臭小子趕緊給我拿出來!”
衣服細軟被粗暴的拽到地上,男人不斷叫罵,呼吸越來越急促,手也越來越抖,鄭源明白他是毒癮開始犯了,他不說話,悶聲跟在男人身後,手緩緩摸上了腰間藏着的鐵器。
他馬上就可以解脫了。從自己憤怒、自卑、怨恨的焚身烈焰中解脫,他的怒火,要用這個毀了他一半人生的男人的鮮血來澆滅。
嘎吱——意料之外的一聲門響打斷了他的動作,媽媽居然提早回來了。看見洞開的房門裏那雙男士皮鞋,她又驚又喜的迎了進去,等待她的卻是一聲怒喝,和一個砸向額頭的瓷杯。
“好啊,你們母子倆早就計劃好了誆我回來是吧,他媽的警察局懸賞幾個臭錢你們就坐不住了?想賣我的人頭了?我告訴你們,今天誰也別想活着出去!”
鮮血從傷口泊泊湧出,求生欲驅使着女人本能的向著院子的方向爬行,鄭源被踢倒在地,耳光、拳頭、桌面上軟的硬的所有東西一股腦的向他襲來。他抱着頭,護住肚子,腰上的東西硌在肉里,把柄早已被體溫暖熱了,刃口卻還是冰一樣的冷。
十,九,八,七。他在心裏倒數,死神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等着,你給我等着。他想,每一滴血都要給我還回來!
六,五,四,雨點般的拳頭落在肩胛,血液向著頭頂涌去,耳膜轟隆作響,他聽見母親突然喊出了聲:“救命!救命啊!”
男人的視線被吸引開,他快步走出去,抄起一把鐵鍬想要揮向母親頭頂,不設防的後背在他面前伸展開來——就是現在!鄭源翻身爬起,一氣呵成,輕盈到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他的手伸到腰后,一下子摸到了命運的閘門開關,在這個故事裏,那是一把兇器的形狀。
三,二,一。
故事突然出現了另一個分岔。
當男人揚起鐵鍬的剎那,有個身影雙手猛的一撐,整個人翻牆跳了進來——是汪士奇!大冬天的,他的頭頂卻在呼呼冒汗,腳下踩着的每一粒冰渣都在熱度下炸裂。他以幾乎不可能的速度衝到了男人面前,雙手死死卡住了木柄。
同一時間,鄭源摸出了早已準備好的、磨得雪亮鋒利的裁縫剪刀,毫不猶豫的抵在了自己父親的后心窩。
他記得太清楚了,也許是逃亡的關係,男人的衣服穿得單薄,陳舊的布料似乎輕輕一碰就朝兩邊裂開,鐵器破開皮肉,帶着點黏滯的輕而易舉,好像手腕輕輕一動就能扎得更深。鮮血順着脊柱滴落下來,濺到他的鞋子上,一個小小的驚嘆號。男人的動作僵在了半空,他喊:“你、你要幹什麼!長本事了!殺人是吧!好啊!有本事你現在就殺了老子!”
他沒本事嗎?他不敢嗎?鄭源痴迷於那一瞬間對生命本身的掌控力,對方扭曲的側臉和打顫的雙腿帶來無上的快感,他沒有察覺自己嘴角甚至掛上了一絲微笑。也許他們是對的,罪犯的兒子也是罪犯,只有犯罪才能讓他們得到如此至高無上的滿足。他陶醉不已,興奮不已,眼看着就要將那把利刃直直送入對方心室,一個聲音突然讓他清醒過來。
是汪士奇。隔着他的父親,汪士奇定定的看向他,淚水從那雙沒有一絲雜質的眼睛裏奔湧出來,一滴滴跌落到初雪裏。他啞着喉嚨呼喊他的名字,對他說:“鄭源,不要。”
你是我的兄弟,我的玩伴,我永遠仰望又永遠熱愛的朋友。
不要違背一個人類的基本準則,不要毀了你自己。
那一刻他訝異的發現,能澆滅怒火的不只有仇人的鮮血。退去扭曲的感官刺激后,殺戮重新變得乏味且令人厭惡,他呆立住,不再前進,也無法後退,直到一雙熟悉的手伸過來,顫抖的,早衰的,此刻卻無比有力的手,將他一把推開——是媽媽,在最後一刻,她踉蹌着從地上爬了起來,交握住已經發燙的鐵柄,完成了最後一推。
男人的血噴洒在她的臉上,身上,而她攔在鄭源的前面,替他擋得一乾二淨。鄭源跌坐在地,他的嘴角垮下來,然後是肩膀,手臂,一整個胸中藏匿的怪獸。他癱軟在地,奮力呼吸到肺葉刺痛,好像他從來沒需要過這麼多氧氣。視線朦朧的落在前方,男人已經直挺挺的栽倒,而汪士奇卻還站在原地,眼神發直,一動不動。
他被嚇壞了。
這個時候,他媽蹣跚着走過去推了汪士奇一把,說:“十七,快去叫你爸。”
***
脖頸上的手卸下了力度。
宋安寧重新坐回到座位上,鏡像再次形成,一個潛在殺人犯,和另一個潛在殺人犯。他伸出手,猶疑的摸了摸鄭源咽喉處被掐出來的紅痕。“你也想過殺人?”他冰涼的指間引起皮膚下細微的戰慄:“怎麼會呢?你是一個這麼好的人……”
“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好人。就像沒有絕對的壞人那樣。”鄭源後仰着試圖躲避他,那觸碰讓他不舒服,像被纏上了一條嘶嘶作響的蛇:“人皆有惡念,但我們與動物不一樣,我們能控制它。在你的世界裏,壞人已經付出代價了,即使不夠,還有法律去懲戒他們,不要,不要毀了你自己——”
“法律?”宋安寧慘淡一笑,手指重新蟄伏到膝蓋上去。“法律是對人才有用的。他們不是人,我,我也已經不是了。”
“你是,你還活着,你還有可以實現的夢想,你不是喜歡畫畫嗎?現在你還年輕,重新開始也不晚。”
“是嗎?可我連身份都沒有了啊,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同學,沒有學業也沒有工作,沒人認識我,也沒人在意我。我的眼睛壞了,腦子壞了,右手在那次自殺里傷到了神經,我畫不了了,再也畫不了了,所有屬於我的一切,都已經被毀了。”沾着血的詞句被平靜的聲線說出來,反而顯得加倍殘酷。宋安寧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從椅子上站起身。鄭源突然有種錯覺,好像他的怨毒、陰翳、暴怒和不堪都從那綿長的呼氣中釋放出去了,鐘聲敲響,新的一天正在降臨,對面的人在他的眼中漸漸縮小,青年的骨骼慢慢倒退回少年時代,倒退回無憂無慮、滿載着希望與愛的昨日裏去。10歲的宋安寧抬起明亮的眼睛,一字一頓的對他說:
“是時候說再見了,鄭老師。”
***
凌晨四點,第一縷晨曦的微光已經在地平線上輕顫。湖邊靜寂無聲,只有偶爾風拂過草面的沙沙輕響。晨昏交界的光線讓一切混沌不明,汪士奇一路趕到麓山湖公園,正門沒開,他繞到僅有一片矮牆阻隔的後山翻過去,拔腿狂奔穿過一叢叢茂密的植被,枝丫在臉頰劃出細小的血痕,焦慮和睏倦同時撕扯着他,但他卻絲毫不敢懈怠。他知道,自己在與死神賽跑,速度每提早一分,人質存活的可能性就多一分。
但他依舊晚了一步。
聲音先於圖像,傳達到汪士奇的腦子裏。咔啷、咔啷、咔啷——循環往複的單調敲擊音從那邊傳過來,是有什麼東西一下一下的撞擊着木條拼接而成的橋面。他衝刺到湖邊的空地,當初李薇薇陳屍的地方,面前的景象與數年前的案發現場倏然重疊,如此相似,卻早已大不一樣。
仿照西湖設置的景觀如今已經人跡罕至,處處透着衰敗。記憶里紅漆鮮亮瓦片金黃的湖心亭塌陷了小半,廊橋的扶手倒的倒斷的斷,斑駁的漆痕像是生了皮癬,腐朽的木料裸露在空氣中,悄悄爬上了綠苔和霉斑。自從那個少女在這裏死亡后,好像將整個地方的生機也帶走了。“麓山湖鬧鬼的呀!”本地居民的口耳相傳里,這兒已經成了一個不祥之地。陰氣重的時候貿然過來,會撞見困在湖底的鬼魂。
就是現在,就在廊橋上。
寬大的白色襯衫在風中肆意飄搖,彷彿裏面空無一物,發青的臉頰和手腕在暗淡的晨光中白得詭異,聽到腳步聲他輕輕側轉了頭顱,黛色的眼珠轉了過來,反射着無機物一般的冷光。——是宋安寧!汪士奇汗毛一凜,迅速對着他拔出了槍:“站住!警察!”
“如果我不照辦,你會開槍嗎?”他的笑容天真,看起來卻像在挑釁。腳步再度向前,咔啷咔啷的聲音隨之響起,這時候汪士奇看清,他手裏還推着一個30寸行李箱,那詭異的噪音就是箱子的滾輪發出的。
“我叫你站住聽見沒有!”汪士奇大吼:“再動我就開槍了!”
宋安寧止住了腳步,不是因為汪士奇的警告,而是因為走到了盡頭。湖心涼亭像一個小小的囚籠,連同那一潭死水一起環繞住他的四周。在他的腳下,正是顧天雨站立過的地方,她在這裏徒勞的救起過一具屍體,也埋葬了自己的青春。
“別動,雙手舉起來。”汪士奇端着槍審慎的靠近,腳下的朽木發出咯吱咯吱的斷裂聲。“你在這裏做什麼,鄭源人呢?”
“你是來救他的嗎?”宋安寧搖搖頭,又點點頭:“真好啊。他總說我跟他很像,但其實不是的,他跟我最大的不同就是人生中出現了你。”他的眼神柔和起來:“他是一個幸運的人。你也是。”
汪士奇神經綳得奇緊,一句也聽不進去:“少廢話,快說,你把他藏哪了?”
“如果我殺了他,你也會殺了我吧?”宋安寧神色平靜,好像完全看不見那個黑洞洞的槍口:“那如果只有一個機會,要不救他,要不抓我,你會選哪一邊呢?”
“我會救他,也會抓到你,休想給我玩什麼花樣!”汪士奇突然感覺一陣心慌,他大吼:“叫你別動你聾了是吧!”
宋安寧置若罔聞,他輕輕俯身抱住箱子,衝著汪士奇勾起嘴角:“你猜,這個箱子裏裝着什麼?”
彷彿為了配合他回答似的,那箱子以肉眼幾乎不能察覺的幅度輕輕晃動了一下。
30寸的行李箱的高度大約76厘米,能裝下好幾十公斤的重量,這箱子看着有些年頭了,汪士奇瞄到已經氧化的鋁合金拉杆,突然想起宋安寧的故事裏,顧天晴是用什麼方法將他帶去密室的。
箱子裏有人。
汪士奇拿槍的手微微發顫:“別給我耍花樣!”
“從十六歲起,我人生的每一步都是賭博,原本我可以直接殺了他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今天我想賭最後一把。”
宋安寧直起身來,曖昧的晨光給他的側臉添上一抹淺淺的紅暈,他抬起腳跟,好像只是打算輕巧的躍起來小跑兩步,然而下一秒,他已經跟着行李箱一起跌落水面,藉著重力快速下沉。
“老鄭!”汪士奇大喊一聲,摔下風衣就跳入了湖裏。
即使是在盛夏尾聲,湖水依舊涼得刺骨,好像陽光從來不曾照射進水面以下。腐敗的浮萍阻礙了視線,骯髒的水質刺得角膜生疼,汪士奇幾番沉浮始終不得章法,還差點被水下的藤蔓絆住了手腳。他探出頭來大口呼吸,潮濕滯澀的空氣殺進肺里,舌頭上嘗到濃重的咸腥。
朦朧的視線中有一點白色破開水面,彷彿鯊魚的背鰭帶着水花漸漸遠離,他知道那是宋安寧,但他此刻顧不得其他一切,只來得及深吸一口氣,然後再度一個猛子紮下去,手臂向著更下方破開阻力,像一條專心捕獵的劍魚。
一切動作彷彿似曾相識,他卻想不起來自己究竟哪來這樣的既視感。——無所謂,他想,反正這一次我一定會成功的,一定!下潛速度加快,他的手指漸漸沒入幽暗,水壓擠得胸口生疼,耳鼓裏滿是渾濁的波動聲。沒關係的,下潛,再下潛,只要我能找到那個箱子……
箱子靜靜的沉在湖底,跟朽木,爛泥,水生動物的屍體和多年沉積的垃圾撞在一起,細沙被攪動,激起一陣陣混沌的煙霧,汪士奇從其中側身而過,踩着湖底打算直接把箱子拽回水面,然而一個輪子好死不死的卡在了一堆廢棄的三角鋼里,任憑他怎麼發力也難動分毫。汪士奇無法,只得立刻啟動B方案,手指迅速的摸上拉鏈——上鎖了!他氣到即使屏住呼吸也在水下罵了句髒話,一連串氣泡從嘴角冒了出來。
兩個拉鎖頭被扣死在三位數的密碼鎖里,他使出蠻力又踹又拉,可惜水下力道一下卸去了七成,怎麼也扳弄不開。帆布面的箱體突然傳來一下輕微的鼓動,又一下,是鄭源在求救!汪士奇更加着急,他的手摸到密碼盤,差一點就要上牙咬了,一個念頭忽然一閃而過。
既然有密碼,就一定可以用密碼打開。他現在所在的地方,只可能對應一個數列。
803,八月三日,所有當事人的人生踏向分岔的那一天。
氧氣告急,長時間的憋氣讓汪士奇瀕臨極限。他強迫自己釘死在原地,用顫抖的手指轉動細小的密碼盤,咔噠——咔噠——咔噠——咔——
解鎖的輕響此刻在他聽來震耳欲聾。箱子被迅速打開,半昏迷的鄭源藉著浮力探出半個身子,因為缺氧開始劇烈掙扎,所剩無幾的空氣化成密集的氣泡,正從他的唇間迅速泄露。汪士奇捂住他的口鼻,一把將他拖了出來,強行抓住他的手臂繞過自己的脖子,緊緊攢住了他的後頸。
“別怕,忍住,相信我。”他在心裏大聲的說:“我這就帶你出去。”
彷彿是聽到了他的聲音,鄭源突然屏住呼吸不動了。
汪士奇的雙腿有力一蹬,帶領着兩個人朝閃動着光亮的方向急速升起。
八月三日,第一縷陽光照耀在水面上的那一刻,汪士奇將鄭源帶回了人間。他們癱倒在涼亭的台階上大聲咳嗆,渾濁的湖水從身體的每一寸嘩嘩往外冒着。鄭源身上的葯勁還沒過,偏過頭看着汪士奇傻笑,汪士奇正忙着往外倒靴子裏的水,一邊喘着粗氣:“你笑什麼?”
“你……你……”鄭源手指衝著他頭頂比劃,汪士奇往上一摸,拽下來一大塊碧綠的水草。
“你就是這麼對救命恩人的是吧!”他憤憤的摔了鞋子,作勢要來揍人,鄭源晃晃悠悠的擺手:“別……別……我也差不多……咳咳咳。”
他確實也好不到哪兒去。一整套修身款的阿瑪尼西裝如今只剩襯衫和褲子還在線,上身純白的布料皺皺巴巴,已經被湖水染成了淺綠色。汪士奇皺眉:“這不是我給你買的那套嗎?怎麼偏這時候穿上了。”
“唔……”鄭源心覺不妙,偏過頭去想躲開話題,奈何對面的視線太過灼人,盯得他渾身發熱:“我……我看到了你的信息。”他的聲音越說越小:“……原本是想晚上過來的,誰知道……”
汪士奇故意板起了臉:“哦,我說呢,原來這是數着點兒的來攪和我訂婚吶?”
“不、不是的!”鄭源心裏着急,偏偏腦子還昏昏沉沉的,他強行把自己撐起來:“你別生氣……我會去跟大家解釋,你重辦一次,錢我來出,我、我……對不起……”
“看把你急的,逗你玩的。”汪士奇賤嗖嗖的笑起來,過去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肩膀:“反正本來我也沒怎麼想結。我這麼人見人愛,這麼早結婚多浪費啊——再說了,這不是還得看着你么,什麼時候你好好開始過日子了,我什麼時候再考慮把自己賣嘍。”
“別說得我跟你兒子一樣。”
“你不是嗎?”
鄭源抓起手邊的水草扔過去,汪士奇又不吃虧的甩回來,兩個人胡鬧了一陣,彼此都有些氣喘吁吁的,大概是樣子都太過狼狽,打着打着又笑了起來,汪士奇笑,鄭源也笑,笑着笑着,鄭源忽然抬起手肘擋住了臉。汪士奇瞅准了空檔打算偷襲,剛捏上對方的臉頰還沒來得及使勁,只聽見鄭源悶悶的對他說:“謝謝你。”
“現在才想補救?晚了!”汪士奇嚷嚷着伸手拉開他的小臂,失去掩護的鄭源迅速低下頭去,發紅的眼角在他眼前一閃而過。
“不是謝謝你救我……當然,也是謝謝你救我。”鄭源眼眶灼熱,滯重的眼淚混入了臉頰的水跡:“是要謝謝你,一直在做一個好人。”
在你的生命里,也在我的生命里。
趁着汪士奇發愣的空檔,鄭源抬起手,用力的擁抱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