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春泥
“誒我說,下次這種事兒能不能不要帶上我,好歹我也是一名盡職盡責的公安幹警,這萬一要被人發現了不會說我知法犯法么?”
“你只要閉嘴就不會被人發現。”汪士奇回頭飛了一記眼刀,繼續往前沿牆根摸着走。現在是夜裏十一點,四下靜得妖異,連一聲蟲鳴都聽不見。昏黃的月亮鉤子似的半藏在雲里,夏夜裏濕氣重,氤氳的霧氣從附近的河面上蒸騰起來,視野一下子收得極窄。新生醫院經過兩次擴建,佔地已經超過一萬平方米,整體呈“品”字型,門診大樓鎮守前方,也是唯一的出入口,隔着個操場,兩棟磚樓一灰一紅,就是傳說中行為矯正學員起居學習的場地。
三棟建築被水泥澆築的高牆緊緊環抱,好容易在偏僻處摸着一扇舊鐵門,石柱上殘留着掛牌的痕迹,看着像以前廢棄的正門入口,汪士奇伸手推了推,焊得死緊不算,上頭還堆滿了高聳的刺絲滾籠。兩人踩過一圈點,一個突破口也找不到,徐燁靠着牆根啐了一口:“擦,就這安保水平都快趕上看守所了,至於嗎?這樣還能有人翻牆出去?這特么是插了翅膀飛出去的吧!”
汪士奇盯着頭頂那些鍍鋅的尖刺,即使是在深夜裏也能看見上面銳利的反光。徐燁說得沒錯,他們兩個受過特訓的大男人都不可能毫髮無損的通過這道屏障,更別提被關在裏面的那群半大孩子。匍匐在土路上的少女屍體再度浮現在視網膜前面,讓汪士奇的眼球一陣刺痛。沒有人能從這裏面逃走,他想,除非已經死了。
“怎麼辦?”徐燁轉頭問他。“你不是真打算捨得一身剮從這上邊翻過去吧?我可告訴你啊,這個我堅決不奉陪。”
“我像那麼蠢的人嗎?你看見沒有,那邊有門。”
“我瞎啊看不見那邊有門,關鍵咱們不能這麼大搖大擺的進去呀!”
汪士奇摸出手機:“門修在那裏就是給人進的,有門,就有鑰匙。”
他在鍵盤上噼啪一通摁,一支煙的功夫,一個瘦瘦小小的身影就揣着兜從一輛出租上下了車。徐燁打眼一看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我靠你小子什麼時候又泡了個小護士?”
“什麼叫做又啊?”汪士奇撇嘴。“這是之前查胡勵勤的時候給我幫過忙的。我警告你別亂說話啊,我這個人在男女關係上向來清清白白。”
“哦是嗎,”徐燁斜着眼睛看他,估摸着在姑娘家裸奔被抓包訂婚當天又被退貨這種事情值不值得現在扔他臉上。“那咱們的女法醫知不知道這位啊?”
“警察叔叔……”
“你閉嘴!”
小護士縮頭縮腦的剛蹭到跟前,見他一凶,差點沒轉身又跑回去。汪士奇趕忙一抻胳膊攔住了:“不不不不是說你。”他轉頭瞪徐燁:“少說一句噎不死你吧。”
“好,好。”徐燁舉雙手投降:“護士姐姐,趕緊幫個忙吧,辦案需要,勞煩你帶我們進去一趟。”
“這個……得看你們打算進到哪。”小護士皺起臉:“醫院這邊倒是可以走急診進,但是後面的成長中心是封閉式管理的,急診樓只有一條通道可以過去,是刷卡式的門鎖,我……”她低下頭,為難的扳弄着手指:“我要是給開了,之後被查出來可就慘了……”
“嗨,你還惦記這個,你知道現在這案子有多大嗎?等破了說不定這家醫院都得黃了!”被徐燁一嚇,小護士更加畏畏縮縮,瞬間連眼圈都紅了:“啊?……你們饒了我吧,我真的不想丟工作,更不想坐牢……”
“別,不是,你別聽他的,沒有的事——”汪士奇手忙腳亂的掏出紙巾塞到姑娘手裏,“我知道這是不情之請,但是,我們可能真的只能靠你了。看你年齡也不大,在這裏工作,平時肯定見過跟你差不多年紀的、可能還有更小的孩子被送進去,對吧。他們在裏面過的什麼日子,你就算沒親眼見到,應該也能猜到。都是青春正好的年紀,挨餓,挨打,坐牢似的關着,有可能還會送命。你覺得可憐嗎?”
小護士擦了擦眼角,猶豫着點了點頭。
“新生醫院這樣做是嚴重違法的行為,我會將作惡的人繩之以法,不過現在我還需要證據,而這個證據只有靠你才能實現。我知道當英雄很難,犧牲自己的利益更難,但是你上次的表現告訴我,你是個有良知的姑娘。”
汪士奇心一橫握住姑娘的肩膀說出後半句:“大不了,今後我再給你找個工作。”
十分鐘后,伴隨着“滴滴”的電子音,小護士把他們送到了鐵門的另一邊。
“警察叔叔,裏面我就不進去了,你們自己小心點吧。”汪士奇回頭道謝,小護士被他一盯,臉頰立刻又燒了起來。
“誒!等一下……”她咬咬嘴唇,“里、裏面的樓都有二十四小時監控,過了十點就是宵禁了,進出都會響警報,你……”
“放心,我不進樓里。你也趕緊回吧。”他伸手拍了拍小姑娘的頭,一轉身踏進了成長中心的地界,徐燁回頭一看,半晌了小姑娘還在那兒痴痴的戳着沒走呢。他胳膊肘杵了杵汪士奇的腰:“哇,看不出來啊你小子,這都跟誰學的,大半年沒出一線,怎麼突然學會用臉破案了?”
汪士奇抬腳踹他:“有完沒完,我這是用臉嗎,這是曉以大義。再說了,最後還得給人解決工作呢,剛當上警察的時候可沒人告訴我還得管這個。”
“這不也是你自己攤上的嗎。”徐燁笑:“對了,你還沒說呢,咱們這大半夜神神秘秘的摸進來到底在找啥?”
“找花。”汪士奇左右看看,朝着一棟紅磚小矮樓的方向走過去:“凌霄花,見過嗎?”
徐燁不服氣的一梗脖子:“我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還多呢,怎麼沒見過——誒,巧了,這不都是嗎?”
在他們的面前,鋪陳開了一片火紅的花海。
凌霄,攀援藤本植物,中國中部多有種植,性喜溫暖濕潤,借氣生根攀援向上生長。早在《詩經》裏就有關於它的記載,當時人們稱之為陵苕。
“苕之華,其葉青青。知我如此,不如無生。”汪士奇喃喃:“眼裏看着這麼燦爛的花,心裏想的卻是沒有出生就好了,這花還真是自古以來就挺衰的。”
“你什麼時候書念得這麼好了?這不像你啊。”徐燁納悶:“剛剛那腔調嚇我一跳,還以為你那記者朋友上你身了。”
“呸呸呸,瞎說什麼呢,我來之前百度的。”汪士奇卷了捲袖子,從背後掏出一把小型摺疊多用鏟來:“馬上就給你表演一個特別像我的項目。”
徐燁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啥?”
“刨坑。”
“你瘋了?!”徐燁嚇得用氣聲大喊大叫:“這整出點動靜來咱們倆可吃不了兜着走!你到底想幹嘛啊!”
“放心,動靜小得很,我只是想確認點事情。再說這不是還有你來把風么。”汪士奇搖搖手指,人已經蹲到了花壇後面,他深吸一口氣,估摸着位置下了鏟,纖細的花莖被刨到一邊,然後是下面被蓋住的矮灌木,沙質土壤挖起來並不困難,沒過多久汪士奇就掏出了一個手臂那麼深的小坑,他趴在地上抻着胳膊再往下探,鏟尖似乎觸到了一點異樣,硬中帶軟,應該是某種粗糙的編織物。
汪士奇的呼吸急促起來。他撐着地的手掌微微發抖,眼前的視線也開始亂跳。噩夢裏的深海此刻突然襲擊過來,好像一整個兒的傾注到了他身上,重壓,缺氧,昏暗的海底,被埋葬的老鄭……不是的,這不是他!他差一點要喊出聲來,直到一隻手伸過來捏住了他的后脖頸:“你還好吧?”徐燁臉上難得有一次正形,大概是被他蒼白的臉色嚇着了:“挖着寶貝了么,再不走天可都要亮了啊。”
“還行,你過來看看。”汪士奇抽出手來飛速的抹了一把汗,用手機給徐燁照了個亮,徐燁趴坑邊往下一瞧,眼睛為難的眯縫起來:“這是……帆布?”
“防雨帆布,用來苫卡車或者做帳篷的,看褪色程度有點年頭了。”汪士奇喘了口粗氣跌坐在地:“你猜,花壇底下為什麼要埋這個?”
徐燁的眼睛瞬時瞪大了:“難道說……”
“去找上面要搜查令吧。”汪士奇摸出煙盒:“我懷疑,有個人被埋在這下面。”
***
2006年7月31日,一具骨骸在挖掘機的轟鳴聲中重見天日。
切割成200X150的防水布,原本應該屬於某個應急帳篷,此刻卻成了一個少年最後的歸宿。圍裹在其中的是一副纖瘦的骨架,皮肉已經腐爛殆盡,盆骨上口窄小,顱骨基底縫尚未完全融合,身高不超過一米五,多處骨摺痕跡,顱骨有一塊鈦合金修補,符合遭遇車禍后的手術記錄。
性別,年齡,手術痕迹,一切都指向一個熟悉的名字:謝離。
汪士奇站在不遠處旁觀這一切——新生醫院,或者說原新生成長中心家屬樓的花壇里,金紅色的花朵被利爪似的挖斗撕扯開來,散落成一張燦爛的毯子,蓋住了滿地的泥沙俱下。事發突然,葛玉梅沒有現身,只有她跟班的女秘書黑着一張臉在旁邊協調,在她的指揮下,樓里“治療”的一百來號人都被教官遣散出來,排着隊從另一側繞到門診大堂,等待各自的家屬領回家裏。重獲自由似乎並不能使這些人興奮,就像身邊剛剛發現了一具白骨也不能令他們恐慌。
一張張麻木的面孔從汪士奇的眼前晃過,穿着統一的鼠灰色T恤、黑色短褲,頭髮剃到耳後,期間一個看着有點眼熟,他想了一會才回憶起來,那是他第一次去醫院調查的時候撞見的小男孩。比起那時候他好像胖了,顴骨處可疑的飽脹發亮,泛着一片深深淺淺的杏黃色。也許是感受到了來自側邊的視線,他眼珠木然的轉過來了一瞬,馬上又飛速的墜回地面,另外半邊臉落在汪士奇眼裏,他這才反應過來——男孩的半邊臉是浮腫了。
這是他第一次對新生成長中心學員的處境有了實感。之前停留在謝離口述里的那些細節從每一個人身體的傷痕、僵直的步伐、瑟縮的神態和無神的瞳孔里折射出來,如假包換的直觀與殘忍。有那麼一瞬間他差一點要對顧天晴報復社會的行為產生一點同理心了——對一個孩子來說,這樣的地方,果然還是燒掉比較好吧。
不然,他們就會像這一地的嬌嫩骨朵,還沒來得及開花就已經墜地,來來回回,一隻只腳印碾上去,花瓣被揉碎擠爛,空氣里滿溢着植物死亡的腥氣。
口袋裏的香煙已經消耗一空,他有些煩躁的深呼吸兩口,剛要攔着人借煙,迎面就看見程諾走了過來,口罩遮住了她的表情,但,也許是錯覺,他覺得對方看他的眼神柔和了許多。
“幹得漂亮。”她沖他點頭致意:“辛苦你了。”
“辛苦什麼呀。”汪士奇刨了刨雞窩似的亂髮。“這隻能算將功贖罪,不然,又要被犯罪分子牽着鼻子走了。”
“你壓力也不用那麼大,破案是協同作戰,我個人並不贊成孤膽英雄。”程諾摘下口罩,從口袋裏摸出女士涼煙:“湊合抽吧,好像說男的抽多了不好,不過我看你也操不上這份心了。”
汪士奇趕緊接過來點着了,呼出來的白煙兇猛激烈,像是出了一口惡氣:“趕緊來點好消息吧,不然我是真的扛不住了。”
“好消息有啊,初步鑒定過了,多項數據都符合十二歲至十四歲男性青少年的指標,下一步是DNA鑒定,可惜現在拿不到葛玉梅的DNA樣本,否則根據親緣關係,很快就能確認這個死者是不是謝離。”她好奇的看着手頭的記錄:“奇怪,你是怎麼確認這下面埋着人的?”
“你看看這個。”鄭源掏出口袋裏的照片複本,那是從每一年新生醫院周年慶的軟文里裁下來的合影,從1995年到現在。程諾來回來去的翻動着一沓紙片,一臉疑惑:“這有什麼問題嗎?”
“當然有。你看這個花壇,每一年葛玉梅都會帶着優秀學員在前面拍一張照片。這個地方我查過了,前身是一家廢棄的養老院,後來被葛玉梅盤下來做了成長中心,再後來越做越大,把周邊的地也買了下來,成了現在的新生醫院。這位院長應該靠着替人管教子女掙了不少錢,後面幾年所有原來的建築都被推倒重建,除了……”
“除了這個花壇。”程諾恍然大悟:“哦,這個花壇在照片里翻新過一次,時間是……1997年?”
那正是宋家鄰居提供的,宋安寧被送入成長中心的年份。
“1997年之前葛玉梅的兒子從未出鏡,要說身體弱還在康復期也說得過去吧,但偏偏宋安寧進去之後謝離就重新出來合影了。我有充分理由懷疑,1997年,真正的謝離已經死在了成長中心,葛玉梅出於某種原因隱瞞下了他的死訊,找了身量外形差不多的宋安寧作為替代,同時對其父宋酉陽發出通知說宋安寧已經離校出走。她應該早已掌握了宋家父子不和的信息,也料定了宋酉陽不會有什麼反應,更何況還有一筆價值不菲的賠償金作為封口費。”
“然後,她就以翻修為名挖開了花壇,將自己親生兒子的屍體埋了進去。”程諾慣常冷淡的臉上閃過一絲嘲諷:“還在上面種滿了凌霄花……還別說,看照片這花壇里的植物之前稀稀拉拉的長得也不好,這麼一弄倒是漂亮極了。”
十來歲少年的肉身最是興旺蓬勃的時候,就算是死了,那能量好像也要源源不斷的發散出去,滋養出這着了火似的一片花海。汪士奇覺得有些駭人——葛玉梅僅僅是因為巧合才年年都選擇在同一個地方合影嗎?照片下面標註的獨生子謝離,究竟是人群中面目模糊的那一個,還是骨血已經融入花葉的那一個呢?
“不過,你又是怎麼想到要去翻這些舊聞的?我記得前一天你那個小跟班齊可修還來送了一趟筆跡鑒定吧,怎麼就那麼湊巧,一下子關於謝離的身份問題就都出來了?”程諾側過臉看他,汪士奇表情一僵:“這些……都是多虧了老鄭,是他留下的線索。”
“那他現在人呢?還沒找到?”
“嗯。”汪士奇點點頭,不肯再說下去。程諾感到現場的氣氛凝重起來——鄭源失蹤的時間已經越來越長了,越晚找到,情況越是不容樂觀。
“那現在這個假謝離人在哪?”
“已經調查過葛玉梅的秘書,上周五晚上院長給她打了個電話,說自己要帶謝離出去散散心,把工作都交接給了下面的人。也查過幾個主任和教官了,口供屬實。但是我們沒有找到任何機票或者火車記錄。”
“這至少說明了他們沒有走遠。”程諾拍了拍汪士奇寬厚的脊背:“搜查範圍已經大大的縮小了,現在又發現了屍體,不管這個是不是謝離,我們都有理由對葛玉梅發一份通緝令。”
“不行。”汪士奇打斷了她:“暫時不能打草驚蛇,我不能拿鄭源的安全冒險。”
程諾挑眉:“你說的安全,包括他不被警察抓住這一項嗎?”
汪士奇的臉色一下子鐵青:“你還是懷疑他?”
“由不得我不懷疑。最早的信件是他發現的,懷疑有人被綁架是他提的,這個假謝離最早的口供是對他說的,連現在這具屍體的位置都是他引導的,之前你們跑偏的每一步都建立在他的行為上,這樣一個關鍵人物,居然在這個節骨眼上失蹤了……”程諾質問:“你真的相信他這樣一個大男人會被綁架嗎?”
“你什麼意思?”汪士奇摔了煙頭:“我怎麼覺得你話裏有話啊?”
“對,我就是在說上一個案子。小葉到底為什麼會被綁?為什麼會被殺?他們倆一前一後失蹤,為什麼是他活着回來?姓鄭的到現在什麼都說不清楚,你還處處圍護他,你知道嗎汪士奇,你這樣總有一天害人害己。”
“我用不着你來擔心,他,也輪不着你來懷疑。”汪士奇重重的喘出一口氣,轉身大踏步走向自己的車,臨了撇下一句話:“再給我幾個小時,是死是活,一切後果我自己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