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告別
7月23號是汪士奇的生日,一清早他就把鄭源從床上挖了起來。“醒醒,醒醒。”他興緻勃勃的拍着床沿,鄭源卻只是翻了個身,把臉埋進蓬鬆的羽毛枕深處——自從顧天晴的案子過去之後他就特別嗜睡,好像要把過去大半年丟失的睡眠都代償回來似的。汪士奇打量着被子裏蜷成一團的熊樣十分可樂,長手一伸捏住了他的鼻頭:“多大個人了還睡懶覺,今天什麼日子知道嗎?”
鄭源拍開他的手,迷迷瞪瞪的轉過頭來,喉嚨還有些沙啞:“生日快樂。”
“傻子,誰跟你說這個啊,我媽不是早說過了,今天回家裏吃飯,順帶接你兒子,還有我的狗。”他美滋滋的盤算:“這麼大的日子又當著你們的面,我媽好意思不發個大紅包嗎你說?”
敢情帶着他去是為了當個威脅。鄭源搖搖頭爬起來,慢吞吞的尋摸衣服:“你到底是有多差錢?平時看你也沒什麼驕奢淫逸的地方可去啊?”
“說好的要出去旅遊呢?你忘啦?我這可還算着你那一份呢。是新馬泰還是歐洲八國深度游就看今天表現了哈。”汪士奇看他掏了一件半舊的帽衫就要往身上套,趕忙上去薅了下來:“上我家你就穿這個?”
鄭源一臉迷茫:“不然呢?”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媽,不收拾的乾淨利索點兒回頭又該罵我不是人了。你過來。”他把人帶到客廳,扔給他一套衣服:“麻溜點兒換上,我先下去熱車。”
“你也不必這樣……”鄭源瞪着吊牌上那一串零,收也不是放也不是,汪士奇蹬上鞋頭也不回的出了門:“什麼呀,又不是專門送你的,趕巧我買小了,懶得退,你湊合穿穿吧。”
知道拗不過他,鄭源只好悶頭換上,腰圍褲腿都剛剛好,也不知道怎麼就這麼趕巧了。
老汪家還在那個巷子裏沒搬,也捨不得搬——據老保姆說這地方的地價已經比金子還貴了。“兩進兩出,坐北朝南,現在那些電梯樓哪個有這麼舒服。”她麻利的過來接汪士奇手裏的煙酒水果,一邊笑眯眯的打量鄭源:“好久沒來了呀小鄭,上次看見你,還是結婚那時候……”
“哇我快餓死了,咱們開飯沒有啊!”汪士奇誇張的拉長了聲音推着他進去,鄭源嘴角一抿,沒有戳穿他拙劣的演技。經過耳房的時候兩人往裏看了一眼,知了正埋頭在一堆奧特曼裏面不能自拔,汪士奇的黑背耷拉着眼睛跟一邊趴着,無奈的扮演着小怪獸的角色。看見汪士奇來了,黑背如蒙大赦,嗷的一聲抖落了身上的玩具跑過來,知了緊隨其後,叫了聲“汪叔叔!”就撲到人懷裏,迫不及待的開始彙報:“奶奶買了最新的奧特曼戰隊,可威風啦!什麼時候開學呀,我要帶去班裏給胖子他們看看!”
“別人都盼着放暑假,就你盼着開學,這樣可不行啊,今後成了小學霸,我可制不住你咯。”汪士奇搓搓知了的圓臉蛋把他抱起來,等舉高高了才看見背後還站着鄭源,小孩子眼珠一轉,怯生生的補了一句:“爸……”
“……”鄭源伸手摸摸他的頭,半晌才憋出一句話:“去洗洗手,吃飯了。”
孩子一下地就一溜煙的竄遠了,鄭源嘆氣:“幾個月沒好好看看他,好像又長高了。”
“沒事的,小孩子嘛,忘性大得很。”汪士奇拍他肩膀:“現在一切都好了,今後多陪陪他,老了照樣孝順你,不信你看看我。”
“就你這奔三了還惦記大紅包呢,我還是不指望了。”鄭源說完自己忍不住笑了一下,對面的汪士奇頓了一下,也跟着一起笑起來。廖志婷走出來的時候就看見兩人笑成一團:“什麼事呢樂成這樣,不是一早嚷嚷餓了么,怎麼這會子又不急了,現在人全齊了,可就差你們倆了。”
“好事,好事。”汪士奇嘴裏敷衍着把人往飯廳裏帶,心裏還是止不住的高興。只有他知道,這是鄭源出事之後,第一次發自內心的笑。
***
一桌子飯熱熱鬧鬧吃了倆小時,三瓶紅酒見了底,汪士奇揣着板磚一般大的紅包被他媽轟去廚房洗碗了,老局長汪海洋摸出煙來,看了一眼還在桌上玩筷子的知了,沖鄭源點點頭:“門口去吧,一起?”
“我最近戒了。”鄭源給知了擦了嘴,抬眼一看對面,汪海洋還在盯着他,心知這不是一支煙的事情了。他站起身來,恭順的垂下眼瞼:“汪叔叔您先請。”
說是門口,其實汪海洋帶着他一直走到過去的鄭家老宅才停了下來。這套小平房早已經易主,租給了附近一家酒樓做員工宿舍,年輕人進進出出的鬧騰得很,倒是比鄭源自己住在這兒的時候多了不少人氣兒。汪海洋靠着牆根敲出一支煙來,鄭源妥帖的上去點了火。“十幾年啦。”汪海洋呼出一口氣,“你和那小子穿開襠褲打滾的樣子我還記着吶,這一轉眼,你兒子也有這麼大了。”
“都是托您的福。”鄭源的視線落在不遠處的屋脊上,那裏的瓦片缺了一塊,是他遇到汪士奇那天跳下來蹬壞的,後來一直也沒補上。“從小到大,多虧叔叔和阿姨費心了。”這倒是一點沒誇張,他家裏情況不好,後來能夠小初高一路重點學校讀上去,全靠汪家慷慨解囊。他還記得母親帶着自己登門道謝,老汪把煙酒都退了回來,就留了幾個自家院子結的蘋果。汪海洋的警徽在記憶里閃閃發光,讓他發自內心的憧憬,他還以為自己就要這麼一路順遂下去,跟汪士奇一起考上警校呢,如果不是因為那件事……
“嗨,這能有多費心,捎帶把手的事。”汪海洋的表情鬆弛下來,“你們都是好孩子,知了也是,志婷可喜歡他呢,說是看到他啊,就跟看到小時候的汪士奇一模一樣。我說,有你這麼抬舉自己兒子的么,就那臭小子的慫樣兒我還不知道?”
兩人一起笑着搖搖頭。汪海洋的煙捲下去了一半,鄭源知道時候差不多了:“汪叔叔,您叫我出來是有事情要說吧?”
“嗨,你是個聰明人,我也知道瞞不住你。你也別怪你叔叔,我就是想……你能不能離開咱們家臭小子一段時間?”
鄭源的眉心像水中央突然投進了石塊,擠出嵌套的細細紋路。他等了一會兒才答腔:“我明白了。”
“不問問為什麼?”
“我知道為什麼。”鄭源低頭:“現在顧天晴的案子快結了,小奇立了大功,將功抵過也差不多能重回一線了,我如果不走,他下一個要查的就是我的案子。”
“嗯。也不是說不讓查,你和小葉遇到這麼大的事,我們當警察的,就算沒有這層關係也應該儘力還你們一個公道。但是現在這個案子線索已經全斷了,當初造成的社會影響很大,沒按規矩辦事上面也很不高興,硬要重啟,恐怕會惹到很多人。”
“汪叔叔……”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只是小奇從小跟着你長大,對你的事情不可能做到理智對待,就像你爸那個案子……他幹了什麼,你應該最清楚。”汪海洋把燃盡的煙頭扔到地上搓滅,臉上的皺紋一條一條刻進眼角里去,顯得比實際年齡還要老上幾歲。“去年他犯了那麼大的錯誤,系統里對他的信任還沒有完全建立起來,再錯一次恐怕連我也保不住他了。這小子你是最清楚的,又沒點啥餬口的本事,真不能幹警察了那就是全廢了。你……要是還念着我這個當叔叔的一點好,就讓他先死了這份心。至於你們家的案子,我會找人繼續盯着的,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會讓這事兒落在地上。”
鄭源允諾下來,他早已料到會有這一天,但真到這一天了,心裏又難免湧起一點凄涼。他知道汪海洋帶他到老宅來暗示他的意思——他爸被刺死的那天,唯一目擊證人汪士奇一口咬死了動手的人是鄭源他媽,最後判下來一個防衛過當,鄭源全身而退,檔案里清清白白。老汪那時候沒說什麼,但鄭源知道,他不信。
——我兒子已經顧全了你一次又一次,這會兒總該你回報一次了。鄭源咽下這段弦外之音,扯起嘴角沖汪海洋笑笑:“沒事的汪叔叔,總會有辦法的。”
總會有辦法的,哪怕他如此渴望真相,哪怕他一輩子可能也走不出陰影,但總會有辦法的,就像他在《禿鷲》裏看到的那句話一樣:除了死亡,一切皆是擦傷。
***
“什麼?你要搬走?”汪士奇剛把一車連人帶狗的安置回家,正美滋滋的翻起旅行社廣告呢,轉頭就聽見了噩耗。“幹嘛呀!我又不嫌棄你!還是說你不想出去旅遊?怕出遠門啊?那你早說啊,咱們不去了,改去搓一頓行不行啊?想點什麼你說!”
“不是,我只是要走了。”鄭源表情如常,甚至還給他倒了杯茶。“卓主任幫我在晉州找了一份工作,也在報社,文娛版,工作清閑,孩子也能上機關幼兒園,福利挺好的,我……”
“晉州?那都出省了!你要啥咱們這兒沒有?機關幼兒園現在不是上着么,嫌不好我再給你換,文娛版你不是最討厭的么,一老早嫌人家酸溜溜的,怎麼現在又上趕着要去了?——也行,那咱們換家報社,我來安排,就你這專業水平,省刊市刊那還不是搶着要?”
“老汪,”鄭源打斷了他:“我是認真的,不會改了。”
汪士奇腦子轉得飛快,眼神一下子銳利起來:“昨天我就那麼一會兒沒看住……是不是我爸跟你說什麼了?”
“沒有,我只是……不想再待下去了。”鄭源穩住聲線,扭頭去衣櫃收拾東西:“實話說,破了顧天晴的案子,我心裏已經放下了。人死不能復生,留在這裏,每天面對的都是傷心地,也許我一輩子都不會好起來。”
“可是……你明明已經好多了……”
“我沒有。”
“我天天盯着你我還不知道?”
“我就不能演給你看嗎?”鄭源舉起右手腕亮給他看:“不能再來一次了。這樣下去對我們倆都沒有好處。”
雪亮的刀疤橫亘在手腕上,汪士奇打眼一看氣勢就弱了,悻悻的,整個精氣神兒都耷拉下來。鄭源知道戳中了他的痛處,但狠狠心還是把話接了下去:“我知道你很照顧我,我也很感激你這樣照顧我,但是我不想這麼一天到晚的看見你,你明白嗎?看見你,就會讓我想起小葉,想起她是怎麼死的,想起我遭遇的那些……”他眼眶發澀,一件襯衫在手裏捏到褶皺叢生,他在心裏說了一萬句對不起,嘴上卻還是要說:“我不想再浪費時間等下去了。其實從一開始我就清楚,你破不了這個案子的。”
“你之前不是這麼說的!”
“騙你的。你媽來找過我——我答應她,不會讓你出事。現在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背後一片寂靜,有一瞬間鄭源甚至錯覺汪士奇已經離開了。直到他聽到熟悉的腳步聲帶着衣衫摩擦的窸窣聲靠近,堅定,安全,可靠,那個人站在他背後一臂遠的地方,他說:“那你呢?你再出事怎麼辦?”
“我會活着的。我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