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無辜
葛玉梅比想像中的還要難纏。
首先她漂亮,深陷的眼窩和窄窄的下顎匯聚在雪白的小臉上,看着苦了些,倒是更顯出一種伶仃的美。她比她實際年齡顯得年輕得多,若不是髮髻里隱隱約約的銀絲,很難想像她會是一個二十歲男孩的母親。
“看你們這些小夥子都挺年輕的,還沒有成家吧?你們還沒有孩子,等哪天自己也有兒女了,你們就會懂我了。”她半含着一包眼淚,聲線顫抖,條理卻紋絲不亂,一看就是社會上摸爬滾打過的女人,最懂得以退為進。汪士奇眼看着負責錄口供的徐燁叫姐也不是叫妹也不是,就差親自遞紙巾了,忍不住嘴裏嘖了一聲,撥了個電話進去:“出來吧,別丟人了,再沒對象也不能飢不擇食啊。”
“就你有嘴,不行你來。”
這倒是正中下懷,兩分鐘之後,汪士奇已經坐到葛玉梅對面了。他屁股剛沾到坐墊,一對上眼心裏就有了底——這女人不簡單。
剛剛對着徐燁美人燈兒似的姿態瞬間就收了回去,連帶着不要錢的眼淚。她坐直了身子,肩線優雅利落的順延下來,最後終結在保養良好的手指尖上,姿態大方派頭十足,恍惚間汪士奇還以為看見了自己的親媽。——這招看男人下菜碟倒是厲害。汪士奇在心裏嘖嘖有聲,嘴上還是穩得很:“別繞彎子了葛女士,你還沒有解釋清楚,為什麼獨生兒子失蹤了這麼久,你卻捨不得在百忙之中報個警,開醫院真有這麼讓你欲罷不能?”
“話不是這樣說的吧汪警官,”她幽幽的嘆了口氣:“獨身女人在外,養家餬口全靠我一個,忙於工作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但我不報警,不是為了這個。”
在葛玉梅的嘴裏,謝離是另外一個模樣。
從小叛逆,難以管教,笤帚都抽斷好幾根也不掉眼淚,還能笑嘻嘻的站着斜眼看你。“是我的責任,他父親去得早,家裏也沒個幫襯,剩我一個人掙錢養家,又怕虧欠了他,要什麼給什麼,就這麼著,把脾氣給養壞了。”
那以後葛玉梅痛定思痛,倒是鑽研出一套教育心得來,嚴厲,軍事化,說一不二,一言以蔽之,就是讓小孩子“守規矩”。她自己衛校畢業,承包了個廢棄的養老院,改成了一家“成長中心”,專註行為矯正,上至網癮早戀,下至忤逆自閉,只要送進來深度學習,少則六個月多則一兩年,保證**得乖順聽話。
謝離自然是首當其衝,成了新生成長中心裏的第一批學員,據說效果斐然,還一度成了中心的活廣告。“連院長兒子都在裏面,總不至於差到哪裏去吧?”一批又一批的家長抱着望子成龍的心把家裏的“問題少年”送了進來,收入越來越高,生意也越做越大,她開始了全國性的巡迴演講,分享經驗,誰知道偏偏是這個節骨眼上,兒子卻出事了。
之前她時不時的會帶上謝離一起出差,所以這次失蹤誰也沒放在心上,直到第三天秘書才給她打了電話,那時候她剛忙完隔壁市裏的商務談判,趕回來的路上急得心臟病都犯了。“攏共就這麼一個兒子,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誰能比我更心疼呢?”勒索電話來得很快,她怕撕票,只當自己的錢被人盯上了,打算破財免災。“那人叫我親自帶着錢去市郊的廢棄鋼鐵廠贖人,偏我那時候病得連路都走不動,就讓秘書去把錢放了,一共八萬塊,特地拿的舊鈔,不連號。”
汪士奇一歪頭:“哦?據我所知您現在連鎖醫院都開了四五家,五年前也差不到哪裏去吧?就要這麼一點兒?”
“我怎麼知道。人家要多少我就給多少,興許是沒見過大錢呢?”葛玉梅一抬眼:“您是在懷疑我?”
“不至於,覺得有疑點,正常質詢而已。”汪士奇假笑一聲:“就要了這一次?沒再聯繫你?”
“沒有,當時寄的是勒索信,送到中心的郵箱,現在還留着呢,你們可以親眼看看。”葛玉梅掏出一個泛黃的信封拍到桌上,汪士奇倒沒有料到這一出,他匆匆一掃,郵戳日期、郵票年份都大概對得上,不太像造假出來的東西。“行,這是重要證據,我們會保留做進一步的檢測,不過我還是有個問題,”他交叉手指,眼神如鷹緊盯着對方,覺得是時候拋出殺手鐧了:
“之前的母子重逢倒是挺感人的,您也一直強調很看重自己的獨生子,可我怎麼覺得這中間還有個矛盾呢?你看啊,我也在基層轉過,派出所里雞零狗碎的,平常人家裏丟一隻阿貓阿狗的都要報警,最好笑的是一個兄弟,老大爺家養的烏龜丟了,說是值不老少錢呢,人也少不了挽着褲腳下到排水溝里撈去……”
葛玉梅聽出他話裏有話:“警官,您這是在暗示什麼嗎。”
汪士奇嘿嘿一笑:“看您說的,我還需要暗示嗎?您這可是丟了個大活人,一失蹤就是五年,怎麼一點都查不到報警記錄啊?”
葛玉梅深吸一口氣:“我是沒有報警。但我雇傭了最好的私家偵探,聯繫了本地所有用得上的關係,我花了大錢,零零總總十幾萬總是有的,這些你都可以去調查,我——”
“兩點之間直線最短,可您偏就要繞着地球一整圈來做事,這很難讓我不起疑心。”汪士奇步步緊逼:“我就直說了吧,你堅持不報警,是不是心裏有鬼?”
葛玉梅保養良好的面容看不出一絲波動,只有汪士奇主意到她眼球的輕顫:“沒你想的那麼不堪。我是院長,這麼多家長的孩子在我們院裏學習,多少雙眼睛都盯着我呢,要是傳出去我自己兒子沒管住,今後還有人會信任這裏嗎?”
“你的兒子是被綁架,又不是主動離開的,你有什麼好顧忌的?”
“還不明白嗎警官?”她細白的手指輕輕磕到桌面上來:“我當時……你就當我一時糊塗吧,我當時,就以為他是自己跑了。”
汪士奇面露驚詫:“你覺得他是離家出走?”
“信寫得這麼拙劣,就要了這麼一點錢,怎麼看也不像專門干這個的,我要是真報了警,找回來發現是他自導自演,逃家、說謊,我還怎麼做人?”葛玉梅的聲音第一次拔高了起來:“再說了,找警察有什麼用,我還不知道你們的套路,有權有勢的怎麼都好說,換個平頭老百姓出事了,你們才不稀罕管呢!”
汪士奇眼皮一跳:“說什麼呢你!”
“我說錯了嗎?1992年蓮花鎮車禍你們去查一下,我丈夫謝秦怎麼死的,你們警察是怎麼草菅人命的,要不是你們,我會沒日沒夜的在外面掙錢,我兒子會沒人管沒人顧的變成後來那樣?我兒子被綁架了五年,你今天還把我當犯人審,你們還有良心沒有?”
汪士奇的邪火騰的一下就燒了上來,剛要拍桌子嚷嚷,徐燁一伸脖兒插了進來:“打斷一下,頭兒,有新情況。”
汪士奇虎着臉出來,程諾抱着一沓照片在找他。
“鑒定結果出來了,顧天晴與至少三個現場的遺留指紋匹配度超過99%,分別是孫志軍、他父母、以及他自己的死亡現場。”
“前四個呢?”
“當時都是以自殺結案,且懷疑作案時嫌疑人有戴手套掩蓋痕迹,暫時沒有發現指紋,不過依然有別的線索聯繫——田羽體內驗出的鎮定劑與孟雪提供給顧天晴的成分相同,胡勵勤的屍檢也查出了同款,拜你們那個多事小朋友所賜,前幾個被害人雖然已經燒了,但都申請過血液樣本檢測,一直在鑒定中心排着隊呢,現在已經全部開通道優先了,如果供詞沒有假,那發現關聯是遲早的事。”
聯繫上謝離的證詞,併案幾乎已經是板上釘釘。汪士奇轉念一想,問:“剛剛你幹嘛強調他自己的死亡現場?那裏沒他指紋才奇怪吧?”
“沒他指紋奇怪,只有他的指紋也奇怪。”程諾把解剖報告給他看:“死因為肺部穿刺傷引起的窒息和出血,作為兇器的剔骨刀刀柄上只有他一個人的指紋。謝離的指紋是有,但全部在刀身上。再加上他的血檢里也驗出了鎮定劑,合理懷疑他當時是想要阻止顧天晴的行動,但心有餘而力不足。”
汪士奇挑起眉毛:“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顧天晴是自殺的。”
***
“他當時突然拿起了刀,我想阻止他,但是……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隔壁房間裏,謝離孱弱的肩膀顫動着,“對不起……對不起……”
“你先別激動嘛,這也不是你的錯。”負責錄口供的小警察有點慌了手腳,忍不住扭頭去看角落裏——那是汪隊——啊不能叫汪隊——汪、汪、汪哥安排說讓坐着旁聽的男人,他瘦得有點脫相了,顯得稜角銳利,但面相還是挺溫柔的,小扇子似的睫毛一顫,沉着的眼神跟着投射過來,說話的聲音也軟軟的,帶着點本地口音:“別怕,他就算沒自殺,也要為所做的事付出代價,這麼多條人命在手,法律也會判決他死刑的。”
他的嗓音似乎有種安撫人心的力量,謝離抽噎着平靜下來。接下來的證詞裏,他還原了與連環殺人犯、綁架犯顧天晴的最後一夜:
6月20日,天陰有雨。
顧天晴開門的時間越來越不規律了——按照從前,每隔兩天他都會準點進來給他送點吃的,讓他收拾垃圾便溺拿出去,時不時還盯着他去廁所沖個澡,但是最後這半個月他好像變了個人,那座周而復始運轉的鐘錶像是被打碎了。
有時候他一天進來三次,眼睛看起來混混沌沌,頭髮亂着,一邊襯衣耷拉在外面,一頭栽倒在他身邊就昏睡過去,有時候又幾天都不開門,像是完全忘了他的存在。他哭過,喊過,可就是沒人理他。有一天,他甚至察覺他帶了個女人回家,哪怕隔着鐵門嬉笑的聲音也十分吵鬧,他卻在密室里挨着餓,虛弱得連叫聲都發不出來。
一度,他覺得自己要死在這裏了——顧天晴終於打定主意遺棄了他,讓他在這座水泥棺材裏耗完最後一口氣。可就在他幾乎放棄的時候,顧天晴卻回來了,他解開了他的鐐銬,說要帶他走。
“走吧,”他說,“我帶你離開這裏,再也不回來了。”
“他跟你有過任何協議或保證嗎?”小警察問:“你沒有懷疑過他為什麼要帶你走?”
“我懷疑又有什麼用呢?”謝離幽幽的說:“我的死活已經都在他手上了,換個地方殺了我也是一樣的。”
“你就沒想過逃跑?或者趁機求救?”小警察翻閱手頭的記錄:“根據調查,顧天晴用假身份證租了一輛二手尼桑,一路沿國道開進鳳凰嶺,這期間起碼有十二個小時的時間,你在幹什麼?”
“看風景。”
“?!你再說一遍?”
“看風景。”
“都這個時候了……”
“我已經五年沒有見過外面了,一眼都沒有。”謝離在並不舒服的椅子上縮着身體,好像打算把整個身體都塞進扶手之間的縫隙里去。“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樓,看到樹,看到人……我,我看不過來。”他眯起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好像回到了那一天,車窗搖下來一條小縫,他湊過去貪婪的呼吸混着灰塵、尾氣和植物腥氣的味道,那是自由的味道。他知道幾小時后他們的命運就要走到終點,但那沒有關係,起碼在這一秒鐘,他是自由的,他們都是自由的。
“你還是沒有解釋,為什麼你不求救。”
“我……不能,我不敢。”謝離的聲音裏帶上了遲疑和恐懼,像是時刻提防着哪個角落裏會撲出一隻野獸:“他會打我,第一次我想跑,他就打我……”
他顫抖的手指伸上去,無意識的撫摸着額角,那裏有一處已經泛白的舊疤痕,大概正來自於那條銅扣的皮帶。鄭源心中有一絲不忍——他猜得沒錯,作為人質,這個男孩已經完全被馴養了,五年時間已經讓他從身到心完全皈依了綁架者,為此而吃的苦頭,可能比他能說出口的多得多。
“後來他告訴我,我也是他的同謀了,我就是逃跑,報警,警察也會覺得是我做的。”他雙目通紅:“他,他取了我的指紋,每一次殺人,都會在現場留下一個……”
鏡子,籠頭,雨衣,高腳杯,分別對應樊建國的毛巾架、錢鵬運的浴室、付艷的穿着和孟雪最後飲下的紅酒。鄭源不動聲色,手裏已經給汪士奇發了條信息,讓他重新找人提取物證。如果情況屬實,那謝離能被他關住五年也算合情合理。
“下一個問題,他為什麼帶你去鳳凰嶺?”
“其實……顧天晴有時候也沒那麼壞的……他關心我。”
“他是綁匪,你是人質,還是他的報復對象,他為什麼要關心你?”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為孤獨吧。畢竟全世界也只有我知道他到底在做什麼。”謝離一哂:“他還讓我寫信呢,因為有一次,我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了,我實在是被關得太久了,太難受了,我就想殺了我自己。”
他遍尋不着鋒利器具,最後想盡辦法踏破了一隻儲水的礦泉水瓶,磨尖了塑料片的銳角,一點一點的切進自己的手腕里去。偏偏那天顧天晴回的早,想方設法又給救回來了。“說來也可笑,他也不能找醫生,居然自己給我拿魚線縫傷口,你知道那有多疼嗎?我半條命都差點沒了,覺得還不如死了好呢。”
“後來有一天,他拿着信紙和筆進來,說讓我給報社寫信,寫自己的心事,這樣不會那麼難受,哈哈,你說可笑不可笑……我當然只能寫,胡言亂語的寫,誰知道就寄到這位記者的手裏了。”
鄭源眼皮一跳。
“他還給過我一套畫具,因為我喜歡畫畫,他那時候心情很好,大概是想做的事情都做到了吧。沒有專門的畫紙,他給我找了一副廢棄的廣告海報裁開了,我就在那個背面畫了一副山谷里的流星——我從來沒見過流星,全憑想像,那個時候顧天晴跟我說,他總會帶我去看一次真正的流星,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總有一天。
等他完成了全部的復仇,等他得到了完全的解脫,他會給他流星。
“可是6月20號鳳凰嶺觀星站並沒有觀測到流星。”鄭源的聲音插進來:“接連一周的預報都是陰雨天氣,原本那邊是夏季熱門旅遊景點,那幾天也因為天氣不好,根本沒人上去。”他努力擯開自己飽含憐憫的共情,輕聲發問:
“你為什麼能看到流星?”
謝離愣住了。
為什麼能看到流星呢?因為流星就在那裏呀,一顆接着一顆,來自宇宙的深處,絢爛劃破黑暗,極致的亮光烙印在他的瞳孔里,留下的殘象久久不滅。大地在震動,世界在傾覆,動蕩中唯有一個定點夠他容身,是那個人,他溫熱的手指,明亮的笑臉,他轉過來看自己,頭髮被裹着濕氣的風吹得像一面旗幟。他說:“這種時候還是說永別比較好啊。”
那是顧天晴給他的流星,屬於他一個人的流星。
謝離第一次發出了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最後成了尖利的嚎叫,像是要把胸腔直接衝破,整個身體也從椅子上彈跳起來,小警察和同事趕忙上去按住,鄭源看出情況不對,衝過去拉開他們:“快!出去找個醫生!”
“這、這得找什麼醫生管啊?心理醫生管用么?”
“神經內科!這是癲癇發作!”鄭源迅速把他放倒在地上,鬆開衣領,把他的頭偏向一邊,儘可能輕柔的攏住他強直的雙手。“他現在肌肉痙攣,不能強壓,很容易導致骨折和肌肉拉傷——你們之前沒有發現嗎?”
小警察支支吾吾了兩句,一溜煙的跑了,沒兩秒門再次被推開,是汪士奇趕了過來,頂着他責備的眼神幫忙清理開四周的桌椅硬物:“我的錯,太急着破案了,沒注意到。”
鄭源沒說話,但表情明顯寫着“你是牲口嗎?”,他只好硬着頭皮繼續解釋:“嗨,也不能都怪我,他就在案發現場發了那一次病,後來一直好好的。當時以為是應激反應,誰知道會這樣呢……啊——”
汪士奇表情有點尷尬,鄭源順着他的眼神看過去,謝離的身下有一小灘水漬慢慢洇開來——他失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