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嫌疑
中介門店開到八點,汪士奇踩着七點五十九分的坎兒推開了那扇玻璃門,迎面正撞上顧天晴提着包下班。
“正好,出去喝一杯吧?”他笑嘻嘻的迎上去勾着對方的肩膀,沒給他當眾拒絕的機會:“有些事情想跟你聊聊。”
顧天晴有些警惕的看着他,“我們很熟嗎”幾個字寫在眼睛裏。汪士奇只好壓低了聲音:“關於你姐的事。”
對面表情一頓,腳下已經被他帶着走了。
說實話,汪士奇沒想到自己能知道這麼多。
沿街的燒烤攤子上,酒過三巡,顧天晴的耳朵已經紅了。汪士奇問他:“胡勵勤到底跟你什麼關係?”
“你不是早知道了嗎?睡過同一個女人的關係。”
“不止吧。”汪士奇拿着掃描件在他眼前晃了一晃:“他手上有一份李薇薇的死亡報告,李薇薇的死又跟你姐顧天雨脫不了干係。你覺得光是睡過同一個女人會讓他存着這個嗎?”
“我……”顧天晴看到那張紙,維持良好的面具像是突然碎了,他一把搶過來翻看,手指顫抖着從死因那一欄劃過。汪士奇想要拿回來,被他的大手死死按住,不能撼動分毫。
“別告訴我李薇薇是你女朋友啊,我不會信的。”
顧天晴低下頭,眼圈突然紅了。他哽咽了一下才說出話來:“胡醫生,他勒索我。”
這一下輪到汪士奇驚訝了。
“他從孟雪那裏聽說了我姐姐的事,覺得這是個把柄,他拿着這個找我要錢,不然就要鬧得我身邊的人都知道。”
顧天晴說,姐姐出事的時候,他還差一個月滿十八歲。
原本他以為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普通的一個人,小康家庭,父母雙全,成績不上不下,愛好是籃球和打遊戲,身邊三五個死黨,隔壁班有暗戀的女孩。
除了一母同胞的姐姐。
雙胞胎在他們這個小城都算是稀罕事,龍鳳胎就更是少見。聽鄰居說,他們倆剛出生的時候,樓上樓下看熱鬧的人把門檻都踏破了,進進出出,紅雞蛋送出去好幾十個,都想沾沾喜氣。顧天晴自己倒沒什麼印象,等到他讀中學的時候家裏已經很冷清了,連親戚都不怎麼走動。媽媽說:“不好,平白給人添晦氣。”他知道,別人忌諱的是顧天雨。
顧天雨比他早一分鐘出生,瞳仁漆黑溜圓,翹鼻頭白皮膚,像個櫥窗里的洋娃娃——只是表面看起來。實際上,大人都說他們倆投胎的時候去錯邊了,因為姐姐從小就是個問題兒童,暴躁,多動,不服管,而他只會文靜的跟在後面,像一隻顫顫巍巍的小狗。
他喜歡這樣的姐姐,雖然她動不動搶他的橡皮和直尺,一張桌上寫作業,手肘稍微過界,削尖的鉛筆就會毫不留情的戳過來,但是姐姐也會對他好,從小到大,在學校里從來沒有人敢欺負他——都知道他有一個不好惹的姐姐。他跟顧天雨在一張床上睡到六歲,已經習慣了對方身上混着奶香的洗衣粉味。長大了之後房間分開了,但顧天雨還是喜歡爬到他這邊來,冰涼的腳趾塞進他的小腿中間,然後耳朵上呼過一陣濕氣:“我有糖哦。要不要?”
他在黑暗中抿着濃烈的瓜果甜味,轉身過去摸着姐姐柔軟的發梢,聽她慢慢的講自己喜歡了誰,不喜歡誰,像在**里分享同樣的養料和氧氣,這樣神秘的親昵感。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呢?顧天晴的記憶有些混亂,四歲?八歲?十歲?總之不會是十七歲,那時候顧天雨已經被送走了,也不會是十五歲,因為顧天雨的“晦氣”就發生在十五歲。
這是長大了之後顧天晴才清楚的,通過鄰居和朋友爸媽遮遮掩掩,七拼八湊的傳言:顧天雨弄死了一個同班同學。
在顧天晴的回憶里,那是初中的一次夏令營,顧天雨的班級去了麓山湖公園。下午自由活動結束清點人數,只有兩個女孩沒有回來。
一個是顧天雨,一個是患有輕微口吃的李薇薇。
原本只是以為他們一時貪玩忘了時間,但隨着天色轉暗,大人們也開始焦慮起來。被電話傳召來的家長和老師們打着手電筒搜了半晌,終於在湖心涼亭的台階下面找着了人。
顧天雨蹲在水泥石階的最後一級,百褶裙的裙擺拖在水裏,瞪着眼睛,止不住的發抖,像一隻濕了皮毛的小獸。她手裏緊緊攢着另一隻慘白的手,手的主人,“小結巴”李薇薇臉朝下泡在水裏,身體已經硬了。
那是顧天晴的父母最難熬的一晚。
有人說看到了顧天雨和李薇薇一起離開,有同學證明顧天雨平時在班上就喜歡欺負李薇薇,而顧天雨在接下來的好幾天裏一言不發,只要一提李薇薇的名字就會發出凄厲的尖叫。
家裏人對姐姐打也打了,鬧也鬧了,最終因為沒有直接證據,只能認錯賠錢了事。顧天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記得姐姐被鎖了好幾天,後來他忍不住,半夜偷了鑰匙進到她屋裏。“姐……?”他悄聲喚着,赤着的腳板底下涼得異常,像是踩着巨大的浮冰。視線里漆黑一片,他看不到姐姐在哪,甚至感覺不到對方的氣息。最後他在窗帘的後面找到了她,顧天雨靠在窗台上,臉被月光映得煞白,顧天晴過去拉她的手,冰冷的手指僵硬着,甚至沒有回握一下。
“姐……你怎麼了……”顧天晴小小的聲音裏帶着焦慮,顧天雨終於轉過臉來,眼珠像兩顆石頭,裏面沒有光,也沒有熱。
“天晴啊……”她看着他,好像又根本沒看他:“如果有天我殺了人,你會不會告訴別人來抓我?”
顧天晴遲疑一陣,含糊的點點頭,又搖搖頭:“……你不會的。”
“萬一呢?萬一我真的做了呢?”
“你不會的。”
“我會。我就是。我殺了人。你去告訴大人嗎?去告訴警察嗎?你會不會?會不會?”
顧天雨突然逼得很近,枯瘦的手指緊緊鉗住顧天雨的肩膀:“說啊!你說啊!”
顧天晴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顧天雨,這樣驚慌、彷徨、恐懼的顧天雨。他手足無措,眼淚幾乎是不受控制的淌了下來:“可是……你、你是我姐姐。”
“……是啊,我是你的姐姐啊……”彷彿是被他的眼淚安撫了,顧天雨突然柔軟下來,她把顧天晴抱進懷裏,輕輕的摸着他的頭髮:“你不是壞人,我怎麼會是呢?”
後面的事情,顧天晴有點模糊了。他記得自己第二天從顧天雨的床上醒過來,姐姐已經不見了。自己的胸口有一片乾涸的痕迹,可能是顧天雨的淚痕。
媽媽說,現在的學校顧天雨待不下去了,別的學校又不敢收她,最後顧天雨被轉去了一所風評很差的中專,外號“勞教直升班”,她在那裏飛速學會了打架泡吧混社會。爸爸媽媽越來越頻繁的開始訓斥她,但顧天雨沒有再哭過,最後一次躺到顧天晴身邊的時候,她身上濃烈的煙臭味熏得他打了個噴嚏。
“我懷孕了。”她說。“男人都是變態。”
我也是嗎?他用眼神詢問,顧天雨嘆一口氣,把他的腦袋摟到肚子上:“你永遠是我弟弟。”
這是顧天雨最終被送走的原因嗎?顧天晴不知道,他只知道有一天放學回來,姐姐已經不見了,連同她的房間,她的衣服,她桌上擺放的、被常年捏在手裏摸出了淡淡包漿的皮面筆記本。媽媽說,姐姐被送進了一家“成長中心”,朋友介紹的,顧天雨有精神病,那邊的治療能讓她變成正常人。顧天晴沒覺得姐姐不正常,他覺得他們只是在害怕,害怕外人的指指點點,也害怕顧天雨本人,畢竟這麼長時間他們都沒跟顧天雨一起同桌吃過飯,每天都是顧天晴負責端着,獨自送進那個上鎖的房間。
不知道她在外面會不會受欺負?顧天晴說,她那麼倔,又那麼好強,別人能照顧好她嗎?算了,我那時候想,等我進大學了,我還是去把她接回來好了。爸媽不會說什麼的,再怎麼說,那是他們唯一的女兒,也是我唯一的姐姐。
可是還沒等到他成年,顧天雨已經死了。死因是躁鬱症導致的墜樓自殺。
爸爸媽媽淡漠的接下了死亡通知書,沒有葬禮,簡單的火化之後,家裏就重新進入了日常的步調。顧天晴順利考上了大學,順利度過了自己的成人禮,家裏給他在一家海鮮酒樓辦了幾桌過二十歲生日,親戚們全都來了,大家笑吟吟的端着酒杯祝福他,沒有人提起顧天雨,彷彿她從未存在過,只是他憑空捏造的一段幻覺。——不是的。他茫然的在那間搬空了的房子裏轉悠,——不是這樣的。顧天雨,我知道你還在,你就躲在厚重的窗帘後面,等着給我一個擁抱。
然而窗帘甚至也被拆下來扔掉了。“都舊了。”媽媽含糊其辭的說著,張羅着要把這裏改成一間書房。施工隊鑿得哐哐作響,他只能捂着耳朵逃出去。八月盛夏,空氣里彷彿滾着火球,他走在路上,頭頂的太陽明晃晃的,他卻失去了對世界的實感——姐姐的最後一面是他下去見的,焚化爐隔着一扇玻璃,旁邊一紅一綠兩個按鈕,彷彿一架碩大的電梯。戴着口罩的工人走過來,淡漠的點了點頭,掀開蓋臉布讓他看了一眼,或者兩眼?顧天晴不太記得了,他太過專註於看的動作,反而模糊了被看的主體,只記得浮腫的小臉一閃,緊接着顧天雨就被送進那扇銀灰色的門裏了。隔壁是同樣的電梯,同樣的蓋臉布,輪床上躺着的似乎是個老太太,焚化爐打開的時候地下跪了一片,嚎啕痛哭。顧天晴沒有哭,只覺得頭昏腦漲。
等上了樓,機器吐出一張單子,讓他等着叫號拿骨灰,他轉過頭去,媽媽正靠着櫃枱挑選骨灰盒,推銷的大姐穿着緊身的藍裙子,肚腩箍出一圈,血紅的嘴唇上下翻飛:“盒子不用好的沒關係,自己家裏人,不會怪你的。不過呢你家這個沒的是小人,又是女孩,陰氣重,魂魄不全的,你要放個玉,一套四個,先壓住四個角,這樣啊就安生了,不會回來找你們,然後再放這個招財五福,給家裏旺財的,只進不出,從此穩穩噹噹……”枱面上攤着半包瓜子,大姐讓了讓,媽媽也抓了一把嗑了起來,唾液把瓜子皮沾得亮晶晶的,吐在水磨石的地板上泛起微弱的反光。
“因為是孩子,所以沒關係么?因為是女孩,所以沒關係么?”十年之後的顧天晴把半張臉藏在酒杯後面,藉著酒勁喃喃自語着。他到底阻止不了顧天雨被裝到一個便宜盒子裏去,骨灰盒沁着涼意,就像她比常人略低的體溫,媽媽一個接一個的把高價而劣質的玉石放進盒子深處,顧天晴數了數,十七個,剛好一歲一個。
她還差一個月滿十八歲。她永遠也滿不了十八歲了。
***
“我其實是無所謂,可是我的姐姐已經死了。”那雙細長的眼睛裏反射着一點水光:“能不能放過她?”
汪士奇目瞪口呆。他料到了會有醜聞,沒想到居然這麼慘烈。
“對不起,也許不該這時候說的,不過我還是得問:上周五到周六你人在哪?有跟誰一起嗎?”
“為什麼……”
“你說胡勵勤勒索你,現在他人已經死了。”汪士奇站起身來:“你最好能有不在場證明。”
顧天晴的嘴角不易察覺的一翹:“當然。”
***
再到家已經是半夜,汪士奇打開門,迎面撞上鄭源的眼睛。他還沒睡,筆直的坐在餐桌旁邊,見汪士奇回來了,他難得的迎了上來:“我有東西給你看。”
他攤開一個空白的素描本,上面像是一場拙劣的行為藝術創作——在透明膠的覆蓋下,淺黑色的、由纖細線條組成的斑塊把頁面擠得滿滿當當。
“這是什麼?”
“我提取的指紋。條件所限,可能不是那麼精確,但我已經儘可能保證完整……”
“我知道這是指紋,”汪士奇打斷了他:“哪來的?誰的?”
“嫌疑人給我打的那通電話來自一個公用電話亭,第二天一早我打通了,拜託隔壁報刊亭的老爺子幫忙保護了現場,這裏面是我能找到的全部指紋。”
“你……”汪士奇感覺那陣頭疼又回來了,他條件反射的開始摸煙,卻發現口袋空空,喉嚨里跟着湧上來一陣乾燥的甜腥氣——他最近抽得有點太多了。
最後還是鄭源從茶几下面翻出一包煙來遞給他。汪士奇接過的時候碰到他的手指,冰涼。這讓他有點不忍心說出接下來的話。
“是這樣的,首先,你無權採集公共空間的指紋作為物證,第二,沒有立案我不能幫你做指紋比對,最後,你怎麼確定嫌疑人就沒有帶個手套呢?”
鄭源執拗的盯着他:“至少你承認現在是有嫌疑人的,對吧?”
“……行,就算是吧,雖然這個嫌疑人的罪名很可能只是對你搞了一發惡作劇。”汪士奇揉揉眼睛,把香煙點上:“退一萬步說,就算現在打公用電話的人少了,一個電話亭每天少說也有十幾個人用過,如果我真的比對出什麼來了,你準備怎麼辦?自己追過去嗎?用什麼名義?”
鄭源不說話了。
“我知道你可能對綁架案有特殊的關注點,我也信任你一貫的直覺,但是信任不是無條件的,之前的案子,直覺是基於證據,而不是……而不是作為受害者的個人體驗。”汪士奇頓了一下,心裏在掂量如何說出口才沒那麼傷感情。“我認為,現在的證據鏈都太想當然了。線索本身的聯繫很弱,而嫌疑人——如果真的綁架了誰的話,他顯然是個太高明的犯罪者。”
“可我覺得……”
“我不管你覺得什麼,現在這些行動都是絕對錯誤的。你猜錯了,你就在侵犯別人的私隱權,你猜對了,你就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冒險。”
鄭源囁嚅了幾聲,大概是想反駁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汪士奇嘆了口氣:“老鄭,你最近是不是……又在想之前的事?”
“我沒有啊。”鄭源避過他的目光,“醫生說我已經穩中向好了。”
汪士奇不為所動:“你可以先看着我說話。”
“……”鄭源像是被戳破的氣球,一瞬間癟了下去。他當然知道自己瞞不住他,他們都已經認識十幾年了。
“我知道,之前的創傷你很難過去。”汪士奇每一個字都吐得艱澀:“如果真的有人受害,那案子當然要破,但是你現在的出發點錯了。”
“不用你管。”
“可是……”
“我說了,不要你管。”鄭源突然扔了手裏的冊子,頹然的把臉埋進手掌:“我不瘋,我清醒得很,我可以幫忙,我可以還像從前那樣,你明白嗎?”他的聲音里染上了悲傷:“但是——但是——”
但是他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把能抓到的每一根浮木都當成了救命稻草。他忘了他身處汪洋,僅僅漂浮是不夠的,他需要船,渡他去解脫的彼岸。
找到“湖濱”就是那條船。
“我知道了……”汪士奇猶豫着抬起手,好像要拍拍鄭源的頭,臨到頭卻又收了回來:“我相信你,好嗎。我答應你,無論你說什麼,我都無條件的相信你。”
“光相信是不夠的。”
“我會的,我會的——就,給我一點時間——”汪士奇被逼到沒有辦法,鄭源盯着他眼睛裏的血絲,語氣一下弱了下去:“是我過分了。”
“算了。”
“對不起。”
“不是,我不是怪你……”
“我知道。”鄭源低下頭:“但是,對不起。”
汪士奇嘆了口氣,回身過去攬住了鄭源的肩膀。
“別說了。我有什麼資格原諒你?”他嘆了口氣:“出了這種事,你又是怎麼原諒我們的呢?”
鄭源沒再說話,他把下巴擱在汪士奇的肩膀上,誰也沒有動。又過了一會兒,汪士奇的聲音含含糊糊的傳到鄭源的耳邊:“這個……”
“嗯?”
“這個,有點眼熟啊。”汪士奇退開一步,手裏舉着那本冊子,打開的頁面被粗魯的翻折起來,那裏有一個無比清晰的掌紋,圓滿如中秋的望月。只不過這個月亮中間橫亘着一道峽谷般的痕迹,筆直狹長,一頭寬,一頭窄。
——那是一道傷疤。汪士奇想,不久之前,他似乎在顧天晴遞來杯子的手掌上看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