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怯懦漢負心斬情痴心女上門尋辱

從商務總會出來,挺舉尋到阿祥,從他那兒拿起他在魯家的小家當,扛在肩上,腳步匆匆地走進天使花園。

孩子們剛剛吃過飯,正在場地上嬉戲。

挺舉眼睛一亮。

孩子們中間,赫然站着一個靚麗的身影。

是葛荔!

看到挺舉,孩子們紛紛跑過來,圍住他,好像許久沒有見面的樣子。

挺舉放下行李,抱起一個,放下,又抱起另一個。

葛荔原地站着,兩隻大眼盯住他,紋絲不動。

挺舉走向她,離幾步遠時,站住。

葛荔的目光火辣辣地射在他身上,一絲兒也沒偏離,彷彿要射穿他。

挺舉放下懷中的孩子。

葛荔移開目光,看向他身後幾步遠處的行李鋪蓋,撲哧一笑。

“你”挺舉喃聲,“笑啥?”

“看這樣子,是想在這兒安家嘍?”

“是哩。麥小姐走了,這兒離不開人!”

“嘻嘻,”葛荔又是一笑,“怕是沒有你睡覺的地方了喲!”

“是嗎?”挺舉笑了,“你啥辰光來的?”

“好幾日了。”

“哦?”挺舉一陣感動,“我不曉得哪能個謝你哩。這幾日忙昏頭了,沒顧上這兒。”

葛荔做個手勢,一群孩子搶上來,七手八腳,抬起他的行李,跟在她後面,走向一間房子。走到門口,葛荔又做個手勢,孩子們散去。

挺舉跟過去。

葛荔將行李放在牆角。

挺舉抬眼瞄去,房間內擺着一張新床,收拾得乾淨整潔,旁邊是葛荔的用品,還有一塊洋鏡。

挺舉有點驚愕:“你這是”

“嘻嘻,”葛荔笑道,“先你一步搬進來,佔了你的窩。隔壁有間空屋,可以騰出來你住!”

挺舉大是感動:“你這來”

“嘻嘻,這來偷個寶貝!”

“寶貝?”挺舉蒙了,“偷啥寶貝?”

葛荔故作神秘地朝外看看:“噓,不能讓他們聽見!”又轉對挺舉,“偷他們的心哪!”

“心?”

“不瞞你講,阿公把一套看家絕活傳給我了,我這手心痒痒,一心欲度幾個有緣弟子,可我這水平,能度啥人來着?思來想去,就想到這個花園了,可又怕人家識破機關,前功盡棄,方才出此下策,先偷心,后授徒!嘻嘻,沒想到成效顯著,前後不過幾日,這群娃子就都讓我給蒙了,一天到晚屁顛屁顛地繞着我這個屁股轉!”

挺舉眼裏盈出淚花,凝視她。

“咦,又沒來偷你的心,你激動個啥?”

挺舉盯住她,聲音發顫:“你早就把它偷走了。”

葛荔凝視他:“你也是。”指指自己的心,“它早就不在我這兒了!”

“是哩。”挺舉激動道,“小荔子,我有話問你!”

葛荔以為他要當場求婚,心裏一緊,顫聲:“你講。”

挺舉望向門外那些孩子:“你真的不怕這些孩子?”

見問的是這個,葛荔活絡過來:“他們是老虎嗎?不瞞你講,是老虎我也不怕!在這世上,還沒有讓我怕過的事體哩!”

“我是說,你不會嫌棄他們?”

“嫌棄?他們各有各的可愛,歡喜還來不及呢。再說,他們中間,沒準會出幾個高手,將來有可能承繼我的衣缽哩!”

“要是這說,我就正式求你一樁事體。”

“你講。”

“我把這兒交給你。”挺舉看向那些孩子,“這幫孩子,也是我的心!”

“曉得。我這不是來了嘛。”

挺舉掏出支票,雙手遞上:“這是麥小姐留給這些孩子們的,交給你了!”

看着這張“1”后寫着四個“0”的銀行支票,葛荔倒是震驚了。

因為商會裏還有不少事情,挺舉告別葛荔,匆匆走了。葛荔安頓好孩子們,一溜煙兒地跑回家,不無興奮地對申老爺子道:“老阿公,小荔子今兒做大官了!”

“哦?”正在打坐的申老爺子誇張地應了一聲,眼皮都沒睜。

“那個他今朝任命我做天使長,全權管理天使花園!”

“呵呵呵,”申老爺子樂了,“小荔子初戰告捷,可喜可賀喲!”

“老阿公,”葛荔拿出支票,在老爺子眼前一晃,“您再看看這個!”

“銀行支票。”

“猜猜幾鈿?”

申老爺子搖頭。

“不多不少,足足一萬兩!”

“恭喜發財。哪兒來的?”

“是麥小姐臨走前留給天使花園的,他正式交給我掌管。三軍未動,糧草先行。有這筆巨款在手,我這天使長就好當了!”

“你打算如何用它?”

“這不是在向老阿公討教嗎?老阿公,我琢磨小半天了。這筆錢乍一看數目不小,細一審卻是死錢。常言說,坐吃山空,照眼前所需開支,頂多也就撐個三五年。要想長遠經營下去,我得另生辦法才是!”

“是哩。”

“老阿公,你講講看,如何投資方為妥當?我這筆錢是只能賺不能虧的。不瞞阿公,我都考慮老半天了,還沒想到一樁穩妥生意!”

申老爺子眯起眼睛,細細審她,好像她在眨眼之間竟就長大了似的。

葛荔讓他看得發毛,嬌嗔道:“老阿公,你哪能這般看人哩?眼珠子直勾勾的,也不打個彎!”

“呵呵呵,你要算命打卦,來找老阿公沒錯。至於這讓錢生錢的事體,有人比老阿公厲害多嘍!”

葛荔歪頭想一會兒:“你是說他?”

“呵呵呵,”申老爺子笑道,“在這上海灘上,你想想看,究底是哪個他有這能耐?”

“這個哪能成哩?他把錢剛剛給我,我就又還給他,豈不是”葛荔眼皮兒連眨幾眨,猛拍大腿,“是了,他把錢給我,是供養天使花園,我再把錢給他,是代表天使花園跟他做生意!”

申老爺子樂了,順口飆出一句四川話:“對頭!”

“我這就去尋他!”葛荔急不可待地拔腿出去。

“呵呵呵,你這脾氣介急,哪能做成生意哩?常言道,緊迫莊稼,消停買賣。”

“這”葛荔住腳。

“投資理財,要沉住氣,善於坐待良機。”

“對頭!”葛荔甜甜一笑,揚手,“老阿公,拜拜,小荔子這要上工嘍!”說完,如同回來時一樣,一溜煙似的跑了。

碧瑤在阿秀的家裏安頓下來。

服侍阿秀的阿姨仍在,為她做下許多好吃的。

碧瑤表情木呆,坐下來,一口接一口地吃。吃有幾口,碧瑤眼裏出淚,放下碗筷,一步一步地上樓。

碧瑤坐在阿秀的梳妝枱前,看着鏡中陌生的自己。僅僅幾日,她就憔悴得不成人樣了。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聽聲音是齊伯。

齊伯敲門:“小姐—”

碧瑤起身,打開門,一聲不響地返回妝枱前,坐下來。

“小姐?”齊伯再叫。

碧瑤看過來:“啥事體?”

齊伯從袋裏掏出一個信封:“這是你阿爸寫給你的,你阿姨臨走前交給我。我本想過些辰光給你看,可思來想去,覺得還是讓你早點看到為好。”說著走前一步,遞上俊逸的遺書,復退回去。

碧瑤拿遺書的手微微顫抖。

碧瑤拆開信封,摸出俊逸手跡,展開閱讀:“瑤兒,阿爸尋你姆媽去,這就走了。在這世界上,阿爸只愛三個女人,一個是阿爸的姆媽,一個是你的姆媽,一個是你。你阿姨是個好女人,像極了你的姆媽,阿爸早晚見到她,就像見到你的姆媽。阿爸走了,將你交給你阿姨,你要像待姆媽一樣待她。你阿姨一直愛你,像待女兒一樣待你,你不要誤解她。瑤兒,阿爸沒聽挺舉的話,犯下大錯,未能給你留下財產,只留給你一堆傷心。阿爸對不起你,但阿爸愛你。阿爸走了,你要好好活着。阿爸曉得你不會孤單,因為有齊伯,有你阿姨,還有挺舉他們照看你,陪伴你。瑤兒,還有一事,就是曉迪。有些事情,阿爸不得不告訴你了。你最初的感覺是對的,傅曉迪就是甫順安,我調查過了,他也親口承認了。他愛的不是你,愛的是我們家裏的財產。財產沒了,他不會再愛你了,你要清楚這個。他是勢利小人,不是你能依靠的男人。你能依靠的是挺舉,阿爸將你託付給他了。你要相信他,像信任阿爸、信任齊伯一樣信任他。另,代我向齊伯盡孝,服侍齊伯一直到老。齊伯不是大大,勝似大大。別了,孩子。永遠愛你的阿爸”

碧瑤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流出來,落在信紙上。

齊伯低着頭,聽任她傷心一陣子。

碧瑤拭把淚水,微微抬頭,目光堅定地望向齊伯:“齊伯”

“小姐?”

“你回答我!”

“小姐請講!”

“我阿爸講的可是真的?”

“是真的!”

“他他哪能肯定傅曉迪就是甫順安?”

“是你阿舅查出來的。你阿舅到挺舉家,也到甫家看過,把事體一五一十全都探訪清爽了。你阿舅告訴我,我告訴你阿爸,你阿爸這才明白,才將甫順安逐出家門,沒想到小姐與他”齊伯止住話頭。

碧瑤咬緊嘴唇,淚水再次流出。

時光冷凝。

不知過有多久,碧瑤再次抬頭,語氣堅定:“齊伯,從今朝起,我就叫你大大了。大大,是傅曉迪也好,是甫順安也好,都不緊要了,我歡喜的是他這個人。阿爸對他有偏見,一心要我嫁給伍挺舉,這不可能!伍挺舉有伍挺舉歡喜的人,我有我歡喜的人,阿爸有阿爸歡喜的人,不能混淆,是不,大大?”

“是哩。”

“大大講是哩,我就不聽我阿爸的了。嫁雞隨雞,我的身心已經許給傅曉迪了,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大大,我決定了,明朝起,我就買船票趕赴日本!”

齊伯驚愕:“小姐,你去日本做啥?”

“去尋傅曉迪。他為成全阿爸的心愿,舍下我和孩子,遠赴東洋去了!”

“唉,”齊伯長嘆一聲,“小姐呀,你哪能”

碧瑤悲泣幾聲,站起,走到他跟前,跪在地上:“大大”

“小姐”齊伯拉起她。

碧瑤緊緊摟住齊伯,將頭伏在他的肩上,泣道:“大大,瑤兒求你給我買張船票!”

齊伯淚出,伸出獨臂攬住她:“傻孩子呀,你你哪能介傻哩?”

“大大,不是瑤兒傻,是瑤兒沒路走了,瑤兒只有去尋他!”

“可他沒有去東洋呀!”

碧瑤愕然:“啥?”掙脫,盯視齊伯,“他在哪兒?”

“他就在此地,上海!”

碧瑤瞠目結舌,半晌方道:“我不信!他走那天,我我曉得的!”

“孩子呀,”齊伯換了長輩語氣,“你既然叫我大大了,我就做你大大。想想看,你從小到大,大大啥辰光騙過你。甫順安根本沒去日本,他就在上海。就在前天,挺舉尋到他了,要他回來給老爺送終,他不回。挺舉氣極了,將他狠揍一頓!”

碧瑤眼睛虎起:“伍挺舉騙人!你說,他住哪兒?”

“仍然跟那個姓章的住在一起。”

碧瑤想一會兒,噌地拿過包,拔腿就朝外面走。

齊伯一把拉住她:“瑤兒?”

碧瑤掙幾下,沒有掙開,哭了:“大大,你你放開我!”

齊伯沒有鬆手:“瑤兒,縱使尋他,也要待到明朝。深更半夜的,哪能尋人哩?”

碧瑤不住聲地悲泣。

齊伯聽得心酸,鬆開手:“瑤兒,你好好睡一覺,歇足精神。明朝天一亮,大大陪你去!”

碧瑤“嗯”出一聲,輕輕點頭。

齊伯走到床前,為她鋪好被子,扶她鑽進被去,這才轉身出門。

挨過挺舉一頓狠揍之後,順安沒敢繼續住在王公館,第二天就搬進新居了。

鑒於非常時期,順安哪兒也沒敢去,一天到晚將自己關在家裏,新雇兩個傭人,男的負責外務守衛,女的打理飲食起居。

將近午時,章虎來了。

順安吩咐阿姨做出幾道菜,搬出一壇女兒紅,與章虎對飲。飲過幾杯,順安取過一張《申報》,遞過去:“阿哥,你看看。”

章虎瞄一眼,沒拿報紙,舉酒抿一口,盯住順安:“啥東西?”

“公告!”順安的聲音有些興奮,“剛刊出來,在泰清拍賣行。魯家財產一分為三:第一宗是魯家的大宅院,佔地一畝八分七,連同房產、傢具及其他財產打包;第二宗是茂升錢莊,就是那棟鋪面房;第三宗是十二家店鋪打包,其中有五家是自有店面,其餘皆為租賃!”

“你想通吃,還是選吃?”

“就這點兒錢,哪能通吃呀?”順安臉色微漲。

“世上沒有做不成的事體,只要兄弟想吃,章哥就去試試!”

順安遲疑一下,盯住章虎:“要是能夠通吃,只怕兄弟夢裏也會笑醒。”

“兄弟,這樣吧,”章虎拍拍他的肩頭,“我們通吃,你投十萬,餘下算作章哥的,成不?”

“能跟章哥搭夥是曉迪的福分。敢問章哥,具體是哪能個算哩?”

章虎略略一想:“七三如何?”

“七三?”順安以為是自己得三,心裏不悅,面上卻仍舊作笑,“好呀,這是份大家業,小弟能得三,心滿意足。”

“兄弟說笑了。是兄弟得七,章哥得三!”

“呵呵呵,”順安眉開眼笑,連連拱手,“謝章哥恩賜!”

章虎正要接話,阿黃氣喘吁吁地跑進來:“阿哥,阿哥,不好了!”

章虎看向他。

阿黃喘會兒氣,看向順安:“不是阿哥,是曉迪兄弟不好了!”

順安臉色變了,看向章虎。

“啥事體,驚驚乍乍的?”章虎臉色一沉,斥道。

“那個獨臂老倌人領着魯家小姐尋上門來,說是尋兄弟哩!”

順安臉上血色全無。

章虎思忖有頃:“人呢?”

“在門口賴着呢,趕也趕不走!”

“你沒解釋清爽?”

“解釋一百遍了。我講,傅曉迪早就不在這裏了,魯小姐只是不信,還要進去搜查!我沒奈何,只得領她進去。她直奔曉迪兄弟住過的地方,一看啥也沒有,哭起來。老倌人帶她走,她死也不肯,一直賴在那個房間裏,非要等到曉迪兄弟不可!”

順安一臉急切地看向章虎:“阿哥”

“娘希屁,定是伍家那小子壞的事體!”章虎凝眉一陣,苦笑一下,拍拍順安肩膀,“兄弟,水來土掩,兵來將擋。這樁事體既然讓她識破,你就躲不過了。再說,有姓齊的老倌人出面,還有伍挺舉在後支招,躲也不是辦法。”

“這哪能辦哩?”

“要叫我講,你眼前有兩條路好走:一是認栽,咬牙娶下那娘們,好賴是個小姐,上得廳堂,早晚帶出去不丟面子;二是快刀斬亂麻,給她來個狠的!”

順安低頭良久,抬頭盯住他:“怎麼個狠法?”

“讓她死心!”

順安吸一口氣,低頭又是一番思考,毅然抬頭:“就依阿哥!”

“哪能個依法?”

“讓她死心!”

“去,”章虎轉對阿黃,“帶她到味蒓園,就講曉迪兄弟邀她園中賞景!”看錶,“下午兩點四十!”

味蒓園佔地八十餘畝,堪稱上海第一名園。味蒓園本為英商私邸,二十多年前被無錫人張叔和買下,中西結合,大肆擴建,並在園中建下全上海第一高樓—安愷第大廈(A

cadiaHall),建有戲台、馬戲場、影院、拳壇、西貨商場、茶樓、酒店等時尚設施,使其迅速成為一個集遊覽、休閑、購物、宴請、看西洋古景的首選場所,每天都是車水馬龍,生意興隆。

章虎將這裏定為順安的絕交地是吃定了魯碧瑤的尷尬地位,吃定了她不想把事情鬧大的魯家小姐身價。

天氣晴好,園裏人來人往,不少男女爭相擁入安愷第大廈,站在頂樓登高望遠。

於魯碧瑤來說,這兒的角角落落,甚至一草一木,她無不熟悉。

順安選中的地方依然是茶樓。

在味蒓園,魯碧瑤最不喜歡的地方是茶樓,但順安喜歡。自從跟了師兄慶澤學跑街,順安就喜歡上了喝茶,上海灘上的茶館他幾乎都有光顧,這裏也來過多次,幾乎熟悉每一個包間。

順安訂下最角落也是風景最好的包間,讓章虎到外面守候碧瑤。

齊伯與碧瑤來了。

他們沒有表,碧瑤站在園門口,眼珠子四下亂轉。

章虎走過來。

“姓章的,”碧瑤遠遠望到他,迎上,揚手大叫,“傅曉迪在哪兒?”

章虎指下茶樓。

碧瑤盯他一眼,沖向茶樓。

“最北角那個包廂,你就對夥計說找傅曉迪,他們會帶你去!”章虎沖她嚷一句,轉過頭,朝齊伯招手,給出個笑,“老先生,我們是不打不相識呀!”

齊伯淡淡一笑,看向茶室方向。

碧瑤的背影已經沒入茶樓大門。

“老先生,”章虎指向茶室,“如蒙不棄,章某也請你喝杯茶去,站在這兒多無聊呀!”

“謝了!”齊伯揚下獨臂,緩緩走向另一條小路。

小路繞向茶室,剛好通到章虎所講的最北角。

章虎討個沒趣,悻悻地打聲呼哨,哼着小曲兒走向茶室。

包廂里,一張精緻的几案上擺着一個茶壺、兩隻茶盞。茶盞里是七分茶,金黃色,散發著淡淡的茶香。幾扇落地窗外,風景怡人。

碧瑤、順安各懷心事,既無心賞景,也無意品茶,只是默默對坐,各自低着頭。一個臉色難堪,一個表情哀怨。

不知過有多久,碧瑤緩緩抬頭,聲音幾近絕望:“這麼說來,一切都是假的了!”

順安低着頭,喃聲:“是哩。”

“你從來沒有愛過我?”

“我”順安咬會兒牙,眼睛看向窗外,“恨你!”

“恨我?”碧瑤驚呆了,聲音發顫,“你為什麼恨我?”

順安依舊看着窗外,幾乎是呢喃:“恨你的地方多了去了!”

“你講,一個一個講,我有辰光聽!”

順安猛地從窗外收回目光,逼視她:“魯碧瑤,是你逼我講的,我這講出來,你甭怪我!”

“講吧。”碧瑤打個寒噤,聲音越發顫抖了。

順安連珠炮般將早已想好的台詞一股腦兒說出:“我恨你出生在有錢人的家裏,我恨你乘坐八抬轎回鄉,我恨你穿的綢緞衣服,我恨你有個好阿爸,我恨你說話的聲音又甜又嗲,我恨你無論到哪裏都有人捧場,我恨你有人端吃端喝,我恨你有丫鬟僕從隨便吆喝,我”止住,激動地喘氣。

聽到這些話,碧瑤反倒平靜下來,等候一時,見他仍不說話,便緩緩出聲,聲音不再顫抖了:“你搞錯了,這是嫉妒!”

“是嫉妒,我的恨在後面。”

碧瑤咬會兒嘴唇:“講吧,我聽。”

“記得那天在你家典當行門前的事體吧?我無端挨打,你卻說我是小偷,該打。我永遠無法忘記你鄙視我的眼神,還有你罵過我的狠話!到了上海,我投奔你家,你看我的眼神充滿鄙夷!我我在你的眼裏,根本就不是人,是個奴僕!”

“你講得是。”碧瑤緩緩解釋,“我鄙視你,是我不曉得實情。我相信,不僅是我,任何人都會鄙視小偷!”

“我不是小偷!”

“好吧,曉迪,”碧瑤輕嘆一聲,語氣誠懇,“這是我的錯。我不該冤枉你,但我真的不曉得。我向你道歉!”

“不說這個了,都是過去的事體。”

“好吧。那你講,既然恨我,那你為什麼又愛我?”

“我沒有愛你!”

碧瑤眼流出,再次咬緊嘴唇,半晌方才開口:“你不愛我,為什麼纏着我?”

“我沒有纏你,”順安強辯,“你是小姐,我是你家的僕役,我只是在做僕役該做的事體,在盡僕役該盡的義務。再說,若想在你家裏出人頭地,我就得討好你的阿爸。而要討好你的阿爸,我就得先討好你。我沒有別的辦法!”

“你”碧瑤氣結,“你既然不愛我,為什麼對我做做出那種事體?”

“是你送上門來的,是你愛我,是你要做!”

“是哩,我愛你!我愛你愛得發瘋!”

“可你愛的不是我!”

“不是你,是誰?”

“是傅曉迪!”

“你”碧瑤語塞,悲泣。

“魯小姐,”順安目光逼視,聲音結實,“我這就問你一句話,你掏心窩子回答!”

“你講”

順安字字如錘:“如果你一開始就曉得我是甫順安,就曉得我阿爸是卑賤的戲班主,我姆媽是誰都想欺負的娼伶,我家世世代代是賤籍,街上人人罵我是雜種,我打小就做伍挺舉的書童,跟在伍挺舉屁股後面亦步亦趨,你還會愛我嗎?”

碧瑤啞口無言,只是抽動肩膀,涕泣。

順安提高聲音:“講呀,魯小姐!”

碧瑤的肩膀抽得更劇烈了。

順安激動起來,將桌子敲得咚咚直響,聲音嚴厲:“講呀,魯小姐,魯碧瑤小姐!甫順安在等着聽你的回話呢!”

碧瑤回答不出來,只是悲泣。

順安猛地站起,繞茶案連轉幾圈,又重重坐下,聲音悠悠,拿腔作調:“你不肯講,就是講了。你與我,算是把話講透了。我這問你,還有啥閑話要講?”

碧瑤猛地止住哭泣:“有!”

順安打個驚怔:“講!”

碧瑤揚起頭,抬起手腕,亮出那隻玉鐲,一雙淚眼射過來,一字一頓:“你為什麼送給我你家的傳家玉鐲?”

“我”順安閉會兒眼,吸一口長氣,緩緩吐出,“好吧,你這問了,我就實言以告,這不是我的玉鐲,更不是我家的傳家玉鐲!”

碧瑤震驚:“它是誰的?”

“是伍挺舉的!這隻手鐲是老伍家的傳家之寶!”

“啊?!”碧瑤近乎崩潰。

“伍家遭遇火災,到我家裏避難,她的姆媽將這隻手鐲送給我的姆媽作為謝禮,我的姆媽將它送給我了!”

碧瑤咬會兒嘴唇,半晌,指着自己的小腹:“難道連這孩子你也不要了?”

這一句顯然擊中了順安的要害。

順安低下頭去,低得很低。

碧瑤淚眼巴巴地看着他。

這也是她能夠打出的最後一張牌了。

順安抬頭,緩緩起身,面孔扭曲,聲音似從一條彎彎曲曲的石縫裏擠出來,怪怪的:“魯小姐,你戴上的既然是老伍家的傳家手鐲,什麼就都是老伍家的了,跟我甫順安沒有關係!”

碧瑤驚呆了。

碧瑤的精神完全崩潰,不認識似的盯住他。

“魯小姐,”順安拱手,“如果沒有別的事體,甫順安走了!”一個轉身,大步走向房門,打開。

“曉迪,”碧瑤急了,“你你不能走!”

順安腳步略略一頓,拳頭一緊,沒有回頭,大步走去。

碧瑤忽地起身,緊追上去,聲嘶力竭地發出一聲慘叫:“傅曉迪—”兩眼一黑,栽倒於地。

順安扭回頭,在她身邊蹲下,盯住她審看一會兒,咬緊牙齒,兩眼一閉,猛地起身,揚長而去。

順安走到廳中,揚手招呼章虎,奪門而去,在門口撞到聽到慘叫聲飛速衝進的齊伯,巨大的衝力將順安撞倒在地。

齊伯顧不上他,直奔包房,在走廊上看到倒在地上的碧瑤,緊忙抱起,按住她的人中。

是夜,二樓房間裏,魯碧瑤的哭聲漸漸停止。

燈熄了,黑暗中一片死寂。

不知過有多久,房間裏傳出閂門聲,接着是哐啷一聲。

躺在樓下廳堂里一直不敢睡熟的齊伯聽得真切,箭步衝上樓梯,大叫:“瑤兒!”

房門被她閂死。

齊伯踹開房門,見魯碧瑤穿着一身孝服,學她阿姨,用那條圍在頭上的孝布掛脖,懸吊在房梁的掛鈎上。

齊伯飛步上前,抱住碧瑤,鬆開布套。

碧瑤緩過氣來,哽咽:“大大”

齊伯將她緊緊抱在懷裏,老淚流出:“瑤兒,我的好瑤兒,你不能走上這條路呀,我的瑤兒”

“大大你你你成全我吧我的好大大呀”碧瑤傷悲欲絕。

齊伯守護碧瑤,看她哭了一整夜,哭累了睡去,方才長嘆一聲,緩緩下樓。

於碧瑤來說,順安這條路算是絕了。齊伯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安撫碧瑤,便吩咐阿姨守護她,邁步走向谷行。

挺舉不在。阿祥告訴他,挺舉在天使花園。

齊伯趕向天使花園,剛好碰到葛荔送挺舉出來。

“七阿公!”見是齊伯,葛荔驚喜異常,跳上前,一把摟住他的脖子。

齊伯笑起來,拿一隻手輕拍她的後背。

葛荔鬆開他,不由分說挽住他的獨臂回到院裏,禮讓進她的房間,搬來凳子,按他坐下,斟好熱水,雙手呈上。

齊伯接過,輕啜一口,給她個笑,看向挺舉,嘴巴動幾下,又合上了。

“齊伯,您有事體?”挺舉盯住他問。

“是哩,”齊伯點個頭,看向葛荔,起身,“小荔子,我與挺舉出去辦個事體,這就走了。”

葛荔陪他們出來,揚手送別。

走出巷子,拐到街上,見行人不多,齊伯的步子慢下來。

“齊伯?”挺舉站下,盯住他。

齊伯走到街邊,在樹蔭里蹲下。

挺舉跟過去,相對蹲着,盯住齊伯。

“唉”齊伯長嘆一聲,老淚流出。

這個如鐵般的老人竟然落淚,挺舉心裏揪起來,輕聲:“齊伯?”

齊伯抬頭,看向挺舉。

“齊伯,啥事體,您只管講!”

齊伯從懷裏摸出一隻信封,遞過去:“挺舉呀,這封信在齊伯懷裏暖了好幾天,一直沒有給你,今朝你還是看看吧!”

挺舉接過,打眼一瞄,頭腦里轟的一聲。

是俊逸寫給他的遺書。

齊伯低下頭去。

挺舉讀信,耳邊響起俊逸的聲音:“挺舉呀,魯叔跪求了魯叔別無他法,只有把瑤兒的終身託付給你。魯叔曉得你已有了真愛,可瑤兒沒路走了她就像棵嫩豆芽,沒有歷過世面,經不起這場暴風雨啊”

挺舉的淚水流出來,持信的手微微顫抖。

“魯叔曉得什麼叫愛,魯叔無意棒打鴛鴦,無意拆散你和葛小姐,可眼下,只有你能給碧瑤一條活路,魯叔懇求你與葛小姐,好歹給瑤兒一條活路,實在不成,就讓瑤兒給你做個小吧”

挺舉擦把淚水,收起信,裝進衣袋。

“俊逸走了,阿秀走了,魯家只有小姐了!”齊伯盯住地面。

挺舉顫聲:“是哩。”

“她心裏一直想着甫家那小子,昨天我帶她去了,在味蒓園裏見的面,不曉得姓甫的都講了些什麼,讓小姐的心完全死了,夜裏幾番尋死,幸虧有我守着。可我也不能一直守着她呀!”

“小姐她這辰光沒事體吧?”

“折騰一宵,睡去了。我讓阿姨守在身邊,應該沒啥事體。”

“齊伯,事體我全曉得了。哀莫大於心死,魯叔沒了,家產沒了,碧瑤僅有的希望系在順安身上,順安卻這是她拐不過來的彎道,得讓她慢慢適應,轉過這道彎來。”

“是哩。”

“齊伯,”挺舉站起身,“查家有事體,讓我過去一趟,我就不多留了。至於小姐,你先守住她,我和小荔子想想辦法。無論如何,我們不能讓她再走魯叔這條路!”

齊伯點頭。

挺舉匆忙趕到查家,錦萊迎出來。

“是啥急事體,查叔?”挺舉開門見山。

“挺舉呀,”查錦萊一臉懇請,“你魯叔的事體辦完了,該幫查叔了吧?”

“小侄謹聽查叔吩咐!”

“嗨,”錦萊苦笑一聲,“談何吩咐呀,查叔黔驢技窮,急尋你來,是要你幫忙救場的!”

“查叔,你得把實際情勢講給小侄,小侄儘力而為。”

“挺舉呀,”錦萊又是一聲苦笑,“情勢你早看到了,此番股災,是你魯叔發起,但真正推動災情的是善義源和潤豐源。善義源全力投入,查叔坐不住了,就跟老爺子商量,老爺子也讓撲朔迷離的股情弄迷糊了,同意參股。潤豐源參與雖晚,投入卻巨。為與善義源爭雄,查叔先後調動十六家分庄逾六百萬兩現銀,加上本庄庫存,實際投入不下千萬兩,遠比你魯叔的多!”

挺舉震驚:“啊?”

“唉,”錦萊長嘆一聲,“跟你魯叔一樣,查叔也是鬼迷心竅了。這樁事體讓查叔總算明白一個事理,不義之財,不可伸手啊!”

挺舉眉頭擰緊。

“挺舉呀,錢莊銀庫必須備足現銀,以防擠兌。不瞞你講,眼下的潤豐源,庫銀只有剛從滙豐銀行貸出來的一百萬兩,而銀子缺口,總庄不算,單是十六家分庄,亦不下三百萬兩。股災發生后,我一直隱瞞實情,虛張聲勢,連親朋好友也沒敢透底,多數存戶出於對潤豐源的長年信任,迄今尚未發生擠兌。這一百萬兩現銀來得恰到好處,我已密解各地分庄,應對擠兌。但紙里包不住火,查叔坐卧不安哪!”

“潤豐源不是還有十來家分庄沒受影響嗎?”

“是哩。查叔的全部指靠就在它們身上。可這些分庄多在內地諸省,余銀不多。我已密令他們迅速清理庫銀,能解的全部解至總庄。從賬面上看,真正能夠解到的現銀,不會超過兩百萬兩!”

“有這兩百萬兩,當可度過眼前危機了。”

錦萊又是一聲苦笑:“你有所不知,除擠兌之外,查叔還有一樁更緊迫的事體!”

挺舉看向他。

“蔡大人有不少款子存在潤豐源,這是朝廷公款,隨時都要提調的。”

“多少?”

“累計三百五十萬兩,其中有兩百萬是今年的庚子賠款,再過三十日就到時限了,必須交付洋人!”

挺舉倒吸一口涼氣。

“各地庫銀即使現在解運,一個月內也難全部解到,查叔為此徹夜難眠呀!”

挺舉的眉頭擰成兩個大結。

“查叔思來想去,只有一招,就是說服蔡大人,奏請朝廷,遲延二十日支付庚子賠款,實在不行,就調大清銀行的庫銀暫解燃眉之急,待外地庫銀調到即行歸還。”

“蔡大人肯嗎?”

“難就難在這兒。”錦萊一臉憂愁,“將銀子放進來的是袁樹勛大人,可袁大人走了。蔡大人雖與袁大人沒有過節,但官場事體說不清的。我這就去尋你祝叔,與他一起向蔡大人求個情!”

“那小侄能為查叔做點啥事體呢?”

“盯住彭偉倫!”

挺舉怔了:“盯住他做啥?”

“常言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潤豐源危機四伏,我擔心此人幸災樂禍,從中使絆呀!聽說他待你不錯,你得空閑,就去他那兒坐坐,為查叔探個風聲!”

挺舉沒有應聲,只將兩眼閉起,內中一聲長嘆:“唉,查叔呀,都到這步境地了,您還在忖量他人,事體哪能這般做呢?”

洋人銀行的貸款很快下發,善義源得到一百萬兩。

款子到賬,廣肇會館一片歡騰。馬克劉喜形於色,急匆匆地走進總理室,笑對彭偉倫道:“彭哥,我有兩個沒想到,一個是沒想到這筆款子來得介快,另一個是竟能分給我們一百萬兩,與潤豐源一樣多!”

“祝合義做事,確實比那個查老頭子強,只是”彭偉倫欲言又止。

“彭哥?”

“虧空太大了,一百萬兩也只是顧個眼前急呀!”彭偉倫長嘆一聲,“唉,後悔沒聽伍挺舉的。如果那辰光咬牙拋掉,這辰光豈不笑死?”

“那小子是個人精,長着前後眼哩!不過,”馬克劉湊近,“天塌壓大家,聽說潤豐源比我們還慘,查老頭子就是被活活氣死的!”

“是哩。”彭偉倫點頭,“我尋你來,就是商議這個事兒。禍兮,福之所倚。此番股災,是所有人的禍,不定會是我們的福呢。”

“我們的福?”馬克劉震驚了,“彭哥快講!”

“橡皮股是甬商先炒起來的,他們的損失自也最大。茂升倒了,魯俊逸死了,等於是老天幫我們除去一個有力對手。至於其他小庄,要麼倒閉,要麼不足一提,只有查家的潤豐源與我們的善義源仍在撐持。善義源家大業大,更有袁大人在後頂着,一時三刻倒不了。倒是他姓查的撐不住哩。如果我們趁此機會助推一把,把潤豐源搞倒,在這上海灘上,我們就是吃獨食!”

“太好了!”馬克劉捏緊拳頭,“他娘比的,小弟夢裏也想收拾他們。如何推這一把,彭哥可有謀算?”

“我初步推算,此番股災,潤豐源把江蘇、浙江兩省十幾個分庄的庫銀全調用了,虧空少說不下八百萬兩,遠超茂升。”彭偉倫壓低聲音,“聽說把兩百萬庚子款也搭進去了!”

“啊?”馬克劉目瞪口呆,“這款他也敢用?”

“那個風頭上,沒有什麼不敢用的!”彭偉倫拿出一封信,“好戲就在這筆款上。這封密函,你派專人呈送穆先生!”

“MyHo

o

!(不勝榮幸!)”馬克劉打出一個漂亮的響指。

竊走魯碧瑤的細軟之後,秋紅並沒有離開上海。再說,除上海之外,她也真還無處可去。

秋紅是個孤兒,五歲時落到人販子手裏,被賣進一家堂子。魯俊逸逛堂子時,見她還算機靈,人也乖巧,便花出十兩銀子將她贖出,要她陪伴碧瑤。秋紅在魯家一守十年,雖在碧瑤面前受些閑氣,但大體上也算享盡了清福,看慣了富貴。

換言之,她受不得窮了。

秋紅記得自己的身世,一直將魯家當作自己的家,謹小慎微地伺候碧瑤。

然而,魯家就要敗落了,魯碧瑤就要當不成小姐了,秋紅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在感受這場突如其來的衝擊,內心在極度的惶恐之餘,竟又生出一股莫名的激動。

這個激動就是魯碧瑤的白馬王子—傅曉迪。

秋紅無比肯定,在這世上,沒有人比她更了解這個叫傅曉迪的人,也沒有誰能比她更愛他,包括她的主子魯小姐。在秋紅看來,魯小姐愛的是她自己的感覺,愛的是傅曉迪的詩,她秋紅愛的才是傅曉迪這個人,是這個搞定了錢莊裏所有人且讓魯老爺心甘情願地要將其招為上門女婿的帥小哥。

一不做,二不休,秋紅趁亂拿走小姐的所有細軟,在外躲避了幾天,打探到魯老爺死了,茂升破產了,魯家的萬貫家產不夠還賬。秋紅噓出一口氣,慶幸自己出手及時,否則,她真就得一無所有地走出魯家的大門了。

送葬老爺時,秋紅悄悄混在看熱鬧的人群里,只看到伍挺舉,沒有看到順安。

秋紅的膽子壯起來,因為這個事實足以說明她是對的,她的曉迪在刻意逃避小姐。

秋紅尋到一家偏僻的當鋪,變賣一件首飾,在順安住處附近租下一間與他所租相差無幾的閣樓,到南京路的絲綢鋪里置辦了一套與魯小姐所穿相差無幾的藍色旗袍,從早到晚守在順安房子附近。

秋紅連守幾日,順安沒來。秋紅打問房東,從他口中得知他於幾天前退房了。

事有湊巧。傍黑時分,秋紅在回家路上,過四馬路時,兩輛黃包車從她身邊跑過,在前面不遠處一家門面奢華的鋪面前停下。二人跳下車,有說有笑地並肩走進鋪門。

秋紅的瞳孔睜大了,其中一人真真切切是她的曉迪。

秋紅趕過去就要進門,被人攔下。當弄明白裏面是個堂子,她的曉迪是來玩女人時,秋紅又羞又氣,但幾乎是在瞬間就原諒了他。

秋紅候有一個多時辰,順安方才晃晃悠悠地走出堂門。

門口守着幾輛黃包車。順安沒有等人,揚手召來一輛,一躍坐上,沿馬路徑直走了。待到車子走遠,秋紅揚手召車,吩咐車夫追上前車。

黃包車在一處小宅子前停下。順安下車,付過車錢,就要上前開門,另外一輛車子直奔過來,在順安跟前停下。

“曉迪!”車上傳出秋紅的聲音,有些顫抖。

秋紅的聲音順安熟悉不過,不由得打個哆嗦,扭頭看去,下車的竟是一個穿旗袍的小姐,以為是魯碧瑤,呆若木雞。

秋紅已經平靜下來,轉過身,大氣地付過車錢,吩咐車夫到前面路口候着,便款款走到順安跟前。

順安盯住她,似是盯住一個怪物。

“曉迪!”秋紅朝他笑笑,笑容有點兒僵,聲音仍舊顫動。

順安緊張地看向四周,沒有看到魯碧瑤。

“曉迪,我總算是尋到你了!”秋紅竭力使自己平靜下來。

“小小姐”順安語無倫次,再次看看四周。

“小姐沒來。我已經不與小姐在一起了!”秋紅的語氣自然起來。

順安噓出一口氣,盯在她的衣服上:“你買的?”

“當然是買的了!”秋紅不無自豪,“南京路,老介福!”

“老介福?”順安的目光更加吃驚,“你到那兒買旗袍?”

“你這是不信咋地?”秋紅轉個身,“尺寸是店裏的大師傅量的,你瞧瞧,合身不?”

顯然,順安沒有拐過彎,目光從衣服上移開,盯住她的眼,“你既然不跟小姐了,還尋我做啥?”

“咦?”秋紅故作驚訝,“小姐是小姐,我是我,你哪能把我倆綁在一起呢?小姐破產了,她已經不是小姐了,我秋紅還是秋紅!”

“哦。”順安應一聲,“說吧,這大半夜的,你尋我做啥?”

“做你女人呀!”秋紅出口應道,“你答應過我的!”

“我”順安眼珠子連轉幾轉,擠出個笑,“秋紅,介晚了,想必你也餓了,我請你吃個消夜吧!”

秋紅感動,連連點頭:“到哪兒?”

順安指向不遠處一個燈光:“就是那家店,正宗寧波小吃!”甩開大步前面走去。

秋紅揚手支走不遠處的黃包車,跟着順安走向相反的方向。

店裏沒有客人,店家正準備打烊。

“夥計,”順安顯然是這兒的常客,“一籠荷香鳳爪,一籠蟹黃包子,一盤熏魚,一盤泥螺,兩碗湯圓!”

夥計應一聲,灶台備去了。

“說吧,”順安盯住她,“在哪兒發財了?”

“我我”秋紅支吾兩聲,轉過話頭,盯住順安,“那個房子是你的?”

冷不丁遭她問起這個,順安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低頭憋一會兒,才算尋到說辭,一臉苦相道:“不是哩。老爺破產了,我啥也沒有了,哪能住得起介好的房子?”

“不是你的,這大半夜裏,你到那兒做啥?”

“是我一個朋友的,這幾日他有事體回家,讓我暫時幫他守幾天。”

“那你住哪兒?”秋紅盯住他,“聽房東說,你不住那個閣樓了!”

“我付不起房費了!”

“你啥也沒有了?”秋紅顯然不相信。

“啥也沒有了。原先有幾個錢,全都買作股票,爛在洋人的公所里了。”

“太好了。”秋紅急切說道,“曉迪,我有錢,我把錢全都給你,你聰明,會做生意,用我的錢做本,相信你能成為一個大老闆,像魯老爺一樣,掙很多很多的錢!”

“你哪來的錢?”順安吃驚了。

“我我賺來的!”

順安的目光盯在她的脖頸上,上面掛着一根金項鏈。

“能看看你的項鏈嗎?”順安問道。

“就是一根項鏈,沒啥好看的!”秋紅掩飾。

“如果我沒記錯,這是魯小姐的,下面吊塊翠玉!”

秋紅神色緊張起來。

順安逼視她,一字一頓:“說說,為什麼它會在你這兒?”

“我小姐送給我了!”秋紅強辯。

“不會是偷的吧?”順安揪住不放。

秋紅正自尷尬,夥計端着小菜上來,一一擺在桌上。

“吃吧。”順安幾乎是瞬間改作笑臉,“我也餓了。”拿筷子夾菜,送到自己口中。

吃了一會兒,秋紅顯然想明白了,抬頭:“曉迪,實話對你講,我是拿走了小姐的一小點兒東西。我伺候小姐十來年,這是我該得的。再說,魯家破產了,我不拿,也會有其他人拿。我親眼看過了,他們家的房子,還有房子裏的所有東西,全被官家封了。”

“我曉得。”順安笑笑,大口吞吃。

“曉迪,”秋紅卻無食慾,盯住他,“我來尋你,是是想問你一句話!”

“你說。”順安繼續吃飯。

“你還要娶小姐嗎?”

“不曉得。”

“我勸你不要娶她了,她啥也沒有了,比我還窮!”

“不娶她,你讓我娶誰?”順安放下筷子,沖她笑道。

“娶我呀!”秋紅神情激動,“你答應過我的!只要你肯娶我,我就把所有的錢都給你!”

“你住在哪兒?”

“就是你原來住過的地方,隔三道門,往東數,與你的一樣是個閣樓,我租下來了。你不要住這兒,今晚就跟我去!”

“不成,我答應朋友守房子了。”順安搖頭。

“那我陪你守,成不?”

“不成。我朋友不讓除我之外的任何人住進他的房子。”

“你要守幾天?”秋紅問道。

“三天。”

“好,我等你。”

秋紅走時已經小半夜了。

順安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久久未能入睡。碧瑤的事尚未脫手,秋紅這又尋上門來,真正讓人頭大。碧瑤還算好聽,畢竟是個小姐身價,秋紅可就好說難聽了。

順安思來想去,設計出N種擺脫方案,又都被他否決。順安頭大一夜,於天將亮時昏昏沉沉地睡去,睡得正美時被章虎吵醒。

“還在睡呀!”章虎掀開他的被子。

順安揉揉眼,坐起來,伸個懶腰。

“是不是昨晚吃不消了?”章虎壞笑幾下,壓低聲,“我領教過,你的那個小娘是個厲害角色,浪得直流,三個漢子也搞不定她!”

“什麼呀?”順安臉色紅漲,白他一眼。

“咦?”章虎抬腕,將表送他眼前,“你看清爽,早過十二點了!”

“昨晚遇到個事兒,折騰我到天亮!”

“嘿,”章虎來勁了,“快說說,這辰光正無聊呢!”

順安將秋紅來鬧騰的事簡要說了。

“小娘比哩,”章虎咂舌,“這賤貨也是夠狠!兄弟,你打算哪能個辦哩?”

“要是曉得哪能個辦,我就睡香了!”順安苦笑。

“交給章哥,成不?”

“這”

“兄弟不會是憐香惜玉吧?”章虎盯住他。

“好吧。”順安咬牙。

夜深,嘭嘭嘭,有節奏的三聲敲門。

秋紅驚醒,抱住被角,警覺地看向房門。

嘭嘭嘭,又是三聲。

“誰呀?”秋紅問道。

一片沉靜。

秋紅側耳細聽。

四周靜寂如死。

秋紅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正自詫異,嘭嘭嘭,門上又是三聲。

猛然意識到是順安,秋紅心裏咚咚直跳,聲音發顫:“是曉迪嗎?”

一聲輕輕的咳嗽傳進來。

“天哪,真是曉迪,才過兩天!”秋紅興奮地嘀咕一聲,點上燈,跳下床,打開房門。

門外閃進兩道黑影。

秋紅不及反應,兩隻胳膊就被他們扭牢。

秋紅本能地尖叫,可嘴巴剛剛張開,一塊麻布就塞進來。

緊接着,門口再次閃進一道黑影。

秋紅的臉色白了。

燈光下,三個漢子皆是黑衣、蒙面,目露凶光,一看就是道上的暴徒。

最後進來的顯然是個老大。

老大順手將房門閂上,扳住秋紅的臉,湊近看看,滿意地點頭:“嗯,貨色不錯!”又轉對二人,“脫光!”

兩個暴徒將秋紅推到床上,扒光衣服。

老大慢慢脫下褲子,在秋紅的絕望掙扎中,將她**。

看着秋紅兩腿間殷紅的血,老大吧咂幾下嘴巴:“小騷比,還是個處哩!”又朝二人努嘴,“該你倆了!”

兩個暴徒依次上來。

暴行施畢,老大低喝:“小騷娘,說,財寶在哪兒?”

秋紅的嘴巴仍被塞着,縮在床上。

老大努嘴,二暴徒上下翻騰,終於從床底搜出一個包裹,抖開一看,是秋紅的所有細軟。

老大將秋紅脖頸上的項鏈取下,一手卡住秋紅脖子,目光兇狠:“小娘比,若敢報官,我在你身上扎出三十六個洞!”另一手亮出利刃,在她眼前晃晃。

就在秋紅快要氣絕時,老大鬆開手,收起刀,打開房門,大步走出。

三個暴徒動作誇張地踏着樓梯,走到樓下,沿巷子揚長而去。

天色黑定,挺舉、葛荔正在安頓孩子們入睡,阿祥匆匆趕至,喘着氣道:“阿哥,快,魯小姐不見了!”

挺舉、葛荔相視一眼。

“啥辰光不見的?”挺舉急問。

“我也不曉得。齊伯急瘋了,正在四處尋人。”

挺舉悶頭尋思。

葛荔推他一把,人已站起:“愣個啥哩?快尋人哪!”

三人急急慌慌地跑出去。

萬家燈火漸次熄滅,月亮升高,月光灑滿大街小巷。

挺舉、葛荔滿大街奔跑。

挺舉放慢腳步,漸漸停住。

葛荔急道:“快走呀,到江邊看看,不定她會跳江哩!”

挺舉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快,四明公所!”

二人撒腿奔向四明公所,推開門,疾步沖向俊逸、阿秀合葬的柩房。

門關着。

挺舉推門,關得牢牢的。挺舉飛腳踹門,連踹幾腳,門被撞開。

柩房裏充滿屍體腐爛的刺鼻味道。

碧瑤靜靜地坐在父親棺前,頭歪着。

“小姐,小姐—”挺舉急叫。

碧瑤沒有應答。

挺舉又要叫,葛荔閃身過來,伸手抱起碧瑤,衝出屋子。

葛荔抱住碧瑤遠離柩房,正行走時,覺得身上濕熱,低頭一看,月光下,鮮血正汩汩地從她的手腕流出。

“天哪!”葛荔驚叫一聲,將她放到地上,緊緊按住手腕,“挺舉,快,撕條布給我!”

挺舉扯破自己衣服,撕出一條,遞過去。

葛荔用布條將她的胳膊緊緊纏住,用力捏住傷口,看挺舉一眼:“愣啥哩?快抱上,去醫院!”

挺舉抱起碧瑤,葛荔捏住她的手腕,衝出公所。

二人將她送到就近的西人醫院,值班醫生查驗傷口。傷不算重,碧瑤終是狠不下心,割得不深,加上救援及時,失血並不太多,昏迷是過於傷悲、氣血攻心所致。醫生包紮好傷口,上好消炎藥,為防意外,又打了一針盤尼西林,安排她住進病房觀察。

不消半個時辰,碧瑤悠悠醒來,睜開眼,吃驚地看着周圍的一切。

葛荔坐在她的床沿,熱切地望着她。

挺舉端來水,交給葛荔。

葛荔喂她,目光柔和。

碧瑤漸漸明白過來,看向剛剛包紮的手腕,轉向挺舉、葛荔,兩行淚水無聲流下。

挺舉、葛荔對視一眼,噓出一口長氣。

“小荔子,”挺舉小聲道,“你守在這兒,我告訴齊伯去,他一定急壞了!”

葛荔點頭。

聽到挺舉的腳步走遠,碧瑤慢慢睜開一雙模糊的淚眼,目光哀怨:“你你們為為什麼救我?”

“傻妹子,你講講,究底有啥事體想不開?”葛荔握住她的手,柔聲問道。

碧瑤啜泣起來。

“是為你的阿爸嗎?”葛荔控制住語氣,循循勸道,“人已經走了,人死不能復生。世上的人若是都與你一樣,親人走,自己就跟着走,這世上早就沒人了。”

碧瑤仍舊啜泣。

“是為你家的財產嗎?”葛荔掃她一眼,“在這世上,財產是好東西,但不是最重要的東西。有錢沒錢,日子總歸是要過的。有錢富過,沒錢窮過。車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世上只有人趕錢走,沒有錢趕人走。何況金錢這東西,是流水,今兒流到東,明兒流到西,這辰光沒錢,不定明朝它就又回來了,你說是不?”

碧瑤繼續啜泣。

“是為那個負心賊嗎?”葛荔終於繞到主題上,“你們的事體我曉得,前前後後我全都曉得。傅曉迪是個啥樣人,我比阿妹更清楚。我只告訴阿妹一句,為傅曉迪這種勢利小人尋死,不值得!天底下好小夥子多的是,阿妹才氣逼人,艷如夏花,是真真切切的小姐身子、公主心,何必弔死在他這棵歪樹上呢?不瞞你講,幸虧阿妹沒有死成,要是真的撒手走了,豈不成個屈死鬼了么?”

聽到“屈死鬼”三字,碧瑤越發傷感,將頭埋進被子裏,嗚嗚咽咽地抽搐起來。

“阿妹呀,你得想開些。”看到話兒投機,葛荔趁熱打鐵,“天底下,負心男人處處是,阿妹不能為這種人活着,更不能為這種人去死!”

碧瑤哭得更傷悲了。

“阿妹呀,”葛荔眼珠子一轉,“對付這種人,只能用一招,就是活出個樣子讓他看看,不但讓他後悔,還要讓他後悔得想死!”

“你”碧瑤聲音哽咽,苦苦哀求,“不要講了我啥也不想聽,我只想死,我不想活,你還有伍挺舉,你們行行好,成全我吧,成全一個可憐人吧!”

“好阿妹呀,”葛荔眼珠子又轉幾轉,“我曉得你不想活,我也想成全你。可你這想想,你死容易,眼一閉,心一橫,一了百了。可你身上的那個小生命呢?人家還沒有見過這個世界,是不?人家還沒有受過一絲兒的委屈,是不?人家並不想死,是不?阿妹的心死了,可人家的心還沒有死呢!”

葛荔的這一針算是扎到死穴上了,碧瑤將手捂在臉上,大哭起來。

葛荔將手撫在她的小腹上,憑她哭一陣子,不急不緩道:“阿妹呀,你再聽我一句勸。人這一生,有些東西是可以丟可以換的,有些東西是不能丟不能換的。阿妹曉得哪些東西可以丟可以換嗎?”扯扯她身上的衣服,“這身衣服就是。衣服總是要丟舊換新的,相信阿妹不會一直守住一件舊衣不撒手。跟衣服一模一樣的是男人。有男人能過,沒有男人也能過。有這個男人能過,沒這個男人也能過,你說是不?”

碧瑤的哭聲小了些,顯然在琢磨葛荔的話。

葛荔將手撫在碧瑤的肚皮上:“有些東西是丟不得也換不去的,譬如這個孩子。老公沒了,可以再嫁,男人沒了,可以再換,孩子卻永遠是自己的。父母也永遠是自己的。其他男人靠不住,只有阿爸靠得住,只有兒子靠得住。其他女人信不過,但姆媽誰都信得過,女兒誰都信得過。這是古今之理,你說是不?”

“我我阿爸沒了,我姆媽也沒了!”

“我曉得,”葛荔應聲接道,“可你有這個孩子呀。再過幾個月,小寶寶就會出生。是兒子也好,是女兒也好,都是從你身上掉下來的肉,都會與你相偎相依。你離不開他,他也離不開你!”

碧瑤以手掩面,再次悲哭:“我我哪能個生呀?我造孽呀”

葛荔心裏一揪,不由得打個寒噤,忖道:“是呀,一個黃花閨女,一個絲毫委屈未曾受過的富家小姐,哪能承受不明不白地生出一個孩子呢?”

離開醫院,挺舉急奔碧瑤的新家。

院門大開,燈光從大門裏射出來,將巷子映得透亮。

齊伯守在院門外面,一臉焦急。

遠遠望見挺舉,齊伯迎上,聲音沙啞:“挺舉”

“尋到了,在醫院裏。”挺舉接道。

“她咋哩?”齊伯噓出一口氣。

挺舉將碧瑤割腕自殺及送醫院一事簡要講了,齊伯老淚淌出。

“唉”挺舉長嘆一聲,“魯叔他不該撒手走呀!”

“是哩,”齊伯抹去老淚,“俊逸一生精明,可自打炒上橡皮股,就換了個人了,事事糊塗,誰的話也不聽呀!”走回院門,鎖上,扯上挺舉急急走出巷子,奔向醫院。

碧瑤睡熟了。

齊伯看她一會兒,扯挺舉出來,在候客廳的長凳上坐下。

沒過多久,葛荔也走出來。

“小荔子,齊伯謝你了。”齊伯沖她笑笑。

“七阿公,你逗我呀!”葛荔回個笑,在他身邊坐下,看向挺舉,“我摸清爽了,碧瑤的事體不是死結。她的心沒有死透,還有個望,就是身上這孩子!”

齊伯點頭:“是哩。”

“眼下的事體是,哪能讓這孩子堂堂正正地生出來。碧瑤心高氣傲,要是沒個說法,她寧肯死!”

“是哩。”齊伯再次點頭,思考良久,抬頭,“要不,我把她帶回老家,讓她住在外婆家?”

“我提過了,她寧死不肯。再說,老家都是熟人,還扯到甫家那個混子,萬一傳到外面,讓她哪能個見人哩?”

“哪能辦哩?小姐打小沒有受過屈,隨便尋人嫁了,怕是不妥。再說,眼下這個景況,即使小姐肯,啥人肯來”齊伯聲音極小,半是自語,“背這黑鍋?”

挺舉的眉頭擰得更緊了。

“齊伯,這事體慢慢商量。她有這個望,一時三刻出不了大事體。一夜沒睡,困死了,你倆守住她,我回去睡一覺。”葛荔站起來就走。

挺舉亦站起來:“齊伯,我也有點兒事體,明早再來。”

齊伯目送二人走遠,悵然良久,回到病房。

返迴路上,挺舉低着頭一直朝前走,葛荔幾番搭訕,他就如沒有聽見。

回到天使花園,挺舉沒進自己房子,而是跟着葛荔,走進她的房間。

“介晚了,你不睡覺,進我房間做啥?”葛荔盯住挺舉。

“我”挺舉遲疑一下,“有話想說。”

“我曉得,”葛荔瞥他一眼,“你憋一路了!”

挺舉咬緊嘴唇,盯住葛荔。

“講呀!”

挺舉依舊盯住她,嘴唇咬得更緊。

葛荔掩上房門:“這下可以了吧?”

“我我”挺舉囁嚅。

葛荔撲哧一笑:“講呀!”

挺舉猛然伸手,捉住葛荔,將她拉到胸前:“小荔子,你看着我的眼睛!”

葛荔嚇一大跳:“你做啥?”

“看着我的眼睛!”

葛荔看向他的眼睛。

四目對視。

挺舉一字一頓,字字結實:“小荔子,我決定了,我來背這黑鍋!”

葛荔傻了,不可置信地盯住他。

挺舉臉色凝重,顯然不是開玩笑。

葛荔總算反應過來:“天哪,你瘋了嗎?”

“我沒瘋!”挺舉目光堅毅,“小荔子,你聽我講。我的意思是,我娶下魯小姐,明媒正娶,讓她堂堂正正地生出孩子。但這是假的,是做樣子給人看的。實際上,不是這樣!”

葛荔急了:“你你”

“小荔子,你曉得的,魯小姐只愛順安一人,順安也愛她,他在神靈面前發過誓我曉得順安,他不是壞人,他只是害怕回到過去,不敢擔當而已,但在心裏,他是有魯碧瑤的,前天我揍他時,從他的眼珠子裏,我看得出!”

“可萬一你們弄假成真了呢?”

挺舉跪下來,捉住她的手:“小荔子,就現在,就在這兒,我向你求婚!”

葛荔顯然沒有料到變化如此之大,一時呆了。

“四方神明在上,”挺舉鬆開葛荔,朝四方各磕一頭,“我,伍挺舉,對天對地,對各路神明,鄭重起誓,今生今世,我伍挺舉只愛小荔子一人,只視小荔子為妻,若生二心,天打雷劈!”

葛荔身子酥了,亦跪下來,癱軟在他懷裏,聲音小而顫抖:“你的小荔子聽見了!”

“小荔子,”挺舉擁住她,“我思前想後,要救魯小姐,沒有比這更妥善的辦法。魯小姐一心求死,可她不能死。她若死了,叫我如何對得住魯叔,對得住我我的阿爸”

“我我曉得”葛荔啜泣。

“小荔子,”挺舉鬆開她,盯住她的眼睛,“這樁事體,對別人是暗的,在我們自個兒,是明的。我們把話對魯小姐講明,對齊伯講明,也對老阿公講明。待魯小姐過去眼前這道坎兒,待她生下孩子,待一切好轉,我相信,順安一定會回心轉意,畢竟孩子是他的。那時,我們再把事體挑明,有情人各成眷屬!”

葛荔咬會兒嘴唇,輕輕“嗯”出一聲。

“這事體最好你來對魯小姐講,我講不清爽。”

葛荔又咬會兒嘴唇,再次“嗯”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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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上海.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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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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