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7、銀魚
陳丕滄和修叔叔的遺體都由常坤幫忙安排了火化,兩個骨灰盒一起送來交給我們,還有他們從研究中心找到的之前我交出去的那塊牌位鑰匙也都送來了,骨灰我們小心翼翼收下,齊家的牌位我堅決不要,雖然我自己也是齊家人,但我心裏總覺得那東西壓根和我沒有關係,想起齊商武和蘇墨森乾的那些事我就覺得噁心。
殷老太勸我,說齊氏是金訣血脈,不能斷,否則所有這些事情,就都沒有意義了。我覺得他這話真好笑,但不好當面笑他,只扭臉問蘇醒有什麼打算,他搖頭,說你和媽媽去哪,我去哪。
於是我們將牌位交給殷老太爺。
他再三猶豫之後接過,鄭重其事說:“我代為保管,等哪天你們想通了,隨時回來問我要。牌位在,這一族的力量就在,你們還太小,不明白這意味着什麼。”
我確實不明白,而且也不想明白。
這事到此為止,沒有以後了。
我只想好好安置陳丕滄的骨灰,以後年年清明都給他燒紙,我想念他的時候腦子裏總不是在研究中心看見的他,而是一個遙遠而陌生的面貌,我知道那是他病發之前真實的模樣。
我們在殷家休息的日子裏,一直都沒再見到夏東屹和夏小雨,問了才知道他們已經離開了,因為沒辦法面對修家人和我還有黎緒,不管緣由怎樣,他到底是殺害了修叔叔,也把我和黎緒兩家人當棋子利用了很多年,仇恨也許真的可以不計,但到底意難平,再不相見是最好的了結方式。
毀金訣王墓的工作由殷家派出的人和常坤調遣的部隊合作在進行,為確保安全,他們決定先把研究中心裏的人和物資都轉移掉以後再執行,大概是在三個月以後,反正跟我們都沒關係了。
然後就是除夕了,我們大家在殷老太爺的宅子裏吃了頓團圓飯,祭拜各族的祖先,還祭拜了金訣王。
祭拜金訣王的小儀式在宅子的側院舉行,我們幾個都沒有資格參與,所以不清楚情況,我只無意中看見那邊院子上空升起一片明亮溫暖的火光,火光里有一張巨大的、可怕的、線條冷硬的人臉:天庭開闊,眼睛細長,鼻子高挺,嘴唇很厚,臉上密密佈着線條,好像是幅什麼圖案。
火光一滅,那從火中幻化出來的人臉就消失了,彷彿原本不存在,只是我的幻覺。
我到底沒能忍住好奇,借上廁所的時間,躍上牆頭往別院那邊看,就看見了一場詭譎無比的祭祀儀式,參與儀式的人都身穿黑色大斗篷,臉上戴着圖案繁複的面具,手執漆黑的木杖,每根木杖上都有一顆雕刻成眼睛形狀的紅寶石。我想起從前查到的資料,好像有哪裏提到過杖上的這隻眼睛,叫“扶蘇之眼”,或者叫“金訣之眼”。
他們圍着院子中間一具石棺走動,一邊走一邊喃喃念着什麼話,聽上去有點像巫術里的咒語。
我還想再看,但是殷彭亮躍上牆頭把我拽下去,他的兩隻漆黑的眼睛在燈光里灼灼發亮,瞪着我說:“老太爺要是知道你偷看,保准打斷你的腿。”
我咬着牙齒不作聲,目光里有驚惶。
他以為我被他的話嚇到了,孩子氣地笑起來,拍兩下我的肩膀,說:“嚇唬你玩的,沒那麼嚴重,我小時也偷看過,一點都不好看,別看了,我們喝酒去,今天不把你家胖子灌趴下我就自己爬出去。”
我被他拽回正院的人群里,坐下來繼續吃菜喝酒,各種人間氣息。
我心裏卻惦記着旁邊院裏的儀式,怎麼都平靜不下來,我覺得殷家人太過份了,在經歷過這麼大的生死風浪之後,還瞞我那麼多事,還不肯把實話都告訴我們。
雖然我不了解他們那個祭祀儀式是怎麼回事,但那肯定不是中原的東西,不是華夏文化里的內容。
他們的面具,也有一種異族的風味。
這裏面,還有很深的一潭水,只是,我不想再往裏趟了,不管他們到底瞞了我多少或者有沒有騙我,我都不想往裏趟了。
我要走了。
春節假期節束以後,我花了些時間處理財務上的事情,連着幾天見律師,把從蘇墨森手裏繼承來的財產但凡能變賣的全變賣折成現金,有些一時之間賣不出去的不動產和壓根不能賣的古董交給殷家人,他們處理掉以後會把錢轉到我賬上。還有些實在沒辦法的,捐的捐送的送,特別爽快。
我大難不死,但還是按之前遺囑上的內容把財產分割開,小海和黎緒各有一份,另外又取出一部分買進幾支基金,打算日後如果找到代芙蓉的兒子,治好他的病,這些錢都給他。
我心裏總覺得我和老懶兩個人欠代芙蓉太多太多,多得還不過來,所以一直記掛着代文靜托楊小燕轉告的那句“找到銀魚”到底是什麼意思。
還好,臨走之前,常坤幫我把這個謎團解開了。
原來代芙蓉那句話里說的“銀魚”並不是指修叔叔打造的那幾條作為信物用銀魚。
而是指我這個人。
我就是銀魚。
代文靜查了十幾年,查到了莫玉梅和蘇墨森他們陰謀的核心,也查到了要毀掉金訣王墓就必須找到當年從長生殿裏逃出來的那對雙胞胎孩子,因為死門的密碼線索在他們腦子裏。他找到了黃福康,也見到了蘇醒,蘇醒一直裝傻,他信以為真。而黃福康為了自保,不肯說出另外一個孩子的下落。代文靜只好換着法子再查,他見到了姚克臣,但姚克臣不知道我在哪裏,也不知道改了什麼姓換了什麼名字,只知道在長生殿裏的時候,很多長輩都管我叫“銀魚”,因為有月亮的晚上,我跳進水裏游泳時,全身的皮膚都會發出細碎的銀光。
姚克臣不知道我被蘇墨森帶到了哪裏,改了什麼名換了什麼姓,只好告訴代文靜說,是一個小名叫“銀魚”的姑娘。
所以代文靜叫代芙蓉找到銀魚,希望他能根據那個本子上的線索查出莫玉梅他們的陰謀再根據銀魚記憶中的線索破出金訣王墓門的密碼並毀掉它。
這些是常坤在審訊B組實驗室那些在莫玉梅武力威脅下做事的專家們時聽到的,說這些話的人叫梅山,是代文靜那份名單中的一個,他曾在蘇墨森和廖世貴辦的百安製藥廠里做事,也是在那裏跟代文靜相識並和他一起秘密追查了些時候,代文靜去殺廖世貴奪金訣鬼令前打過一個電話給他,讓他趕緊逃,他確實逃了,只是沒多久又被莫玉梅的人抓進了研究中心,直到現在,他甚至根本不知道代文靜已經死了好幾年,受審時還向常坤打聽。
我聽得越發悵然。
原來是這樣。
黎緒和吳沙去那間寒酸凄涼的鄉下醫護大院裏把喬蘭香接到了江城,她恢復得很好,沒有出現併發症,常坤派人給她做了幾次全面檢查和藥物護理,做了拔除嗅覺的手術,她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了,黎緒像從前答應過她的那樣,給她安排住處,並留她在花店工作。
我因為忙着處理財產的事情和其它一些零零碎碎的後續事宜,沒能顧得上去見喬蘭香一面,但聽說她已經大致恢復健康並且情緒安好就足夠了。我最後那次離開家時,把她留在家裏那身黑色苦佇麻衣服放進旅行箱帶出來了,找個機會讓付宇新捎到江城還給她,算是陳金紫玉留下的念想。
黎緒後來打電話給我說,白米蘭怎麼都不能相信她就是喬蘭香,兩個人躺在床上聊村裏的事情聊到天亮然後抱頭痛哭。喬蘭香也給我打電話,哽咽着謝謝我救她。
其實真的謝不着我,應該謝吳沙和陳丕滄,也許還有丁平。因為當時是陳丕滄故意發瘋搗亂作掩護,然後丁平示意吳沙偷的葯,我想,丁平做這些事,是為了取得我的信任,以便可以對我採取最後那樣的行動。
但時至今日,陳丕滄死了,丁平被關在特殊監獄裏等候特殊審訊,簡直滄海桑田,不忍再提,所以喬蘭香謝我,我也就受了,掛掉電話以後替她在陳丕滄的骨灰前磕了個頭。
我們準備離開,去浙江臨安,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生活,我和蘇醒,我們的母親,還有老懶,當然,小海也跟我們一起。
如果亞豐沒死,她肯定留在乾州好好做她的白太太,但亞豐沒了。
林涯不跟我們一起走,他留下來幫殷家毀金訣王墓,之後還要幫常坤重新整理研究中心。那麼好的設備,那麼先進的儀器,那麼多的資料和信息真的不應該浪費。
常坤的人在安排手續上的事情,要保留下真正用來做醫學研究的部分,並準備把這部分交給林涯負責,他是真正的醫者,有造福人類的仁心。而且他很清楚陳丕滄死前所做的研究絕對到了很高的水平,很可能已經發現了根除“潘多拉官能異變綜合症”爆發前基因里那條裂坯的方法,只因為當時大局還在莫玉梅等人的掌控中,一旦告知研究結果就等於幫了他們,所以到死都沒吐半個字。林涯認為以他的能力,應該可以從陳丕滄生前做的那些實驗和留下的資料、數據中找到他的結論並研製出解藥和疫苗。
他身負如此大的重任,我當然不能拽他跟我們一起走。
走那天,很多人來送行,黎緒、付宇新、常坤、林涯、吳沙、殷三郎夫婦還有殷彭亮。
黎緒的打算是回江城生活,再不去別的地方了,經過這麼些事她實實在在看透人生,要真是有難,躲是一定躲不開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才是硬道理。她說她就釘死在江城不挪地了,家在,花店也在,以後大家要是流落各地失散互相聯繫不到了,就去花店找她,她給幫着傳信,就算是我們這個同生共死大家庭的聯絡地。
她這話讓我突然想起黃福康,他生前就一直深居簡出生活在梁寶市給所有從長生殿裏出來的人當根據地和聯絡員。
黎緒問我以後打算做什麼,我說找個地方,買塊地,造個大房子,然後給老懶生一群孩子,叫小海幫着帶。她斜着眼睛瞪我,喲,你可真夠混的,不讓小海嫁人了啊?我說讓,當然讓,她找到心上人,我給置辦嫁妝,風風光光大嫁,請你去喝喜酒。她說嗯,這還差不多。我說咦,你不是一向看不慣小海么,怎麼這會突然關心起她來。她說我這人習慣性犯賤,想到哪出是哪出,說什麼你都不用當真。
大家都說了些告別的話,修子瑞盡拽着小海的手,細細地囑咐,以後有什麼難處,一定要找她,千山萬水千難萬難都趕來幫。小海垂着眼睛不響。修子瑞抱抱她,說你以後可千萬別再跟人說你是孤兒了,那樣就把我們都說死了,我們都是你家人呢。小海仍舊不響,但很用力地點頭,撇過臉去不讓我們看見她眼裏的淚光。
殷彭亮一直沒說話,看上去酷酷的,殷家人一貫的風格。我朝他笑,說你也老大不小了吧,該找個姑娘結婚過日子了。他朝我扁嘴,挨個看看我、看看黎緒又看看小海和修子瑞,說我可不敢找,走在路上的那些姑娘,看着一個個都漂亮極了正常極了,誰知道背後都有些什麼嚇人的背景。
我聽着笑,又悲涼,沒再說什麼。
廣播裏開始催登機,催一遍又催一遍,林涯說:“好了,走吧,又不是以後都不見了,沒什麼好傷感的。”
大家想想也是,便揮手告別。
然後老懶牽着我的手,我牽着小海的手,蘇醒牽着綠萼的手,轉身往登機處走。
黎緒突然喊了我一聲。
我轉回身去看她,她臉上掛着邪邪的笑,從口袋裏掏出煙來,自己嘴裏咬一支然後朝我這邊遞一支,說:“來,抽兩口再走。”
我接過,放進嘴裏。
她拿之前差不多是扭轉了危急局面的那個zippo打火機給我點着,也給自己點着,半眯着眼睛在煙霧裏笑,看上去真就是個女流氓。
我深深深深吸了一口,嗆出一臉眼淚。我說:“黎緒,你今天真奇怪,一句髒話都沒說。”
她破口罵過來:“操,你這人也賤,我老說髒話吧,你要罵的。我忍着不說改當文明人吧,你又要說,莫名其妙!”
然後隔着藍色煙霧你看我我看你,明明亮亮笑起來。機場裏人來人往,有種奇怪的神聖意味。
這時候我哪裏能想到,不久以後,這個叫黎緒的女人,又會一身血雨腥風出現在我的生活里,還帶着個看上去只有十幾歲未成年的女孩子,那女孩雖然長大了,但我還是一眼認出,她曾作為案件關係人出現過,她的照片曾釘在我家二樓書房的牆上,她的眼睛漆黑明亮,對這世界沒有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