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只見門口不見天
一一四
不用說早一年或早一個月,哪怕早一天,荷邊都不會相信常天亮會被委以商會會長之職。
最後一場春雪的到來,比柳子墨的天氣預報提前了半天。
雪剛落下時,鎮上的孩子紛紛跑出家門,在街上竄來竄去地打雪仗。經過一夜的凍結,地面上雪變堅硬了。那些貪玩的孩子,很快就在相互打鬥中受到對方的報復。硬邦邦的雪球,一個接一個地將孩子砸得鼻青臉腫。大人們呵斥:“有槍的人都不打仗了,你們覺得身上的皮癢,就去找個牆角蹭幾下!”孩子們只好將手中的雪球換成一隻只“落地開花”,在小教堂前面的空地上扔來扔去。柳子墨還給一鎮和一縣出了一個很好的主意:不用去店鋪里買打火紙,用石頭將子彈頭敲下來,取出裏面的炮葯,一點點地填在“落地開花”里,發出的響聲及爆炸力都比打火紙強。
雪一化春天就來了。一鎮和一縣還在小教堂一帶玩着“落地開花”。住在西河下游的十幾個孩子,手裏拿着許多打架花,一路打打鬧鬧地來天門口街上玩。一鎮和一縣還沒見過今年的打架花,他們要,那些孩子卻不給,幾句話說不到一起,一群孩子便大打出手。看着一鎮和一縣同十幾個孩子打鬥,大人們不僅不管,還在一旁打野。打了半天還沒分出勝負,常娘娘提着烘籃過來了。她讓一鎮和一縣用一隻“落地開花”,換下所有孩子手中的打架花。一鎮和一縣裝出手冷的樣子,將雙手伸進烘籃里烤了烤,順便將一隻還有底火的子彈殼放了進去。荷邊生了孩子后,常娘娘總會在這個時候回家看看,順便用烘籃提着從雪家灶里夾出來的炭火,給孫子烘烘尿片。子彈殼上的底火炸響了,烘籃變成空殼,常娘娘沒被炭火燙着,只落得個全身上下到處都是灰。跟着梅外婆久了,常娘娘心裏生氣臉上也不作表示,還說幸虧自己是女人,若是男人,這種樣子就成了扒灰佬。段三國沒有為外孫們護短,他從灰燼中找出一枚子彈殼,隨後抓住一鎮和一縣,逼着他倆坦白交待。一鎮和一縣不到五歲就會使用手槍和步槍早已是天門口人所共知的事實,將一枚沒有彈頭的子彈殼悄悄放進烘籃里,通過底火的燃爆來驚嚇別人,對於已經十幾歲的他倆更是雕蟲小技。一鎮和一縣理直氣壯地說,不將子彈殼上的底火燒炸了,就做不成落地開花。
段三國將兩個外孫的耳朵狠狠揪了幾下,算是表示了抱歉。之後他要常娘娘帶信,讓常天亮背完要背的文書與數字后,馬上來區公所。段三國還補充了一句別人聽不見的話:街上各家店鋪的當家人上午要在區公所開會,選一個人當新成立的商會會長。只要不出意外,從明日起,常天亮就是天門口最有錢的人。後面這話只是說笑,讓常娘娘不解的是,為什麼要選常天亮來當商會會長。段三國說,開店鋪的人心思多得很,之前他曾放風試探,連梅外婆和雪檸這樣的人選都遭到他們的反對,無商不奸,做商人的都會用商會會長的便利,來為自己的生意大開方便之門。段三國頗為得意,提名常天亮當商會會長,與當年雪大爹提名讓他當天門口鎮長一樣是神來之筆。
常娘娘重新裝好烘籃里的炭火回家時,荷邊正在自家門前刷牙。天門口街上越來越多的年輕的女人從雪家人那裏學會了刷牙。上街的富人家裏都有天井,透過街邊的大門只能望見女人後背,刷牙時的女人必須將身子盡量地往天井上空探過去,以免從嘴角里溢出來的白色泡沫掉在自己的衣服上。下街的女人一早起來就在家裏忙碌不止,上午過去一半后才有閑暇站在自家門口,左手拿着菜碗,右手拿着牙刷,蘸些清水在嘴裏刷來刷去。從外地來的過路人還以為她們屋裏沒有天井。實際上恰恰相反,窮人家蓋房子,往往是先蓋一間,過些年有了收入,再想蓋一間時,旁邊的地基已經被別人佔用了,想要不挪地方,就得往自家屋后延伸。兩間屋一連還可以不用天井,到三間屋連在一起時,天井就成了必不可少的部分。下街女人從第一次刷牙開始,就習慣站在自家門口,以此表示自己其實與雪家女人相差並不遠。荷邊也是這樣的女人。日本人偷襲天門口,大部分房屋被燒毀了。梅外婆要拿出錢來,為常天亮蓋新屋,常娘娘死活不肯,說日本人肯定還會再來。熬到去年,日本人徹底投降,這個理由不存在了,梅外婆便不由分說地做主,在常家的宅基上蓋起一進三間的新瓦屋。與常天亮姘了幾年的荷邊,不再咬定必須明媒正娶才肯做常家的媳婦,沒有伴娘,更沒有花轎,拎着一包衣物,踩着噼噼啪啪的一串鞭炮進門,再吃一碗常娘娘親手做的雞蛋挂面,便被要求與常天亮白頭偕老。有事路過的林大雨說她越來越像雪檸了,如果有牙膏就會更像。荷邊抽出牙刷,騰出嘴來要他少說空話,想送牙膏給她,就請早點。荷邊刷完牙回到屋裏,立即受到常娘娘的斥責。
“女人家的,連找自己的丈夫要東西都應該臉紅,大白天在街上開口向別人家的男人要牙膏,這叫不要臉。我這樣說你是受到梅外婆的教育,換了別的婆婆,自己家的媳婦敢這樣做,非得用針扎她的舌頭不可。做女人最要記在心肝上的事情是,要曉得自己的分量。不是做婆婆的我說話不好聽,過了今日,你丈夫不僅是鎮公所的書記員,還是商會會長。所有開店的、賣小貨的,都得聽他的指揮,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這場婚事若是拖到今日,做新娘的就不會是你了。所以你也算得上是有福之人,千萬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這幾天你是不是又花心了?據說你在外面放風,想趁着現在好賺錢,將臨街的屋空出來開店鋪,**淮鹽和湖南青布!你哪來這麼廣的路子,以為淮鹽是西河裏的沙子?你問過別人沒有,街上賣淮鹽的誰不是天天在着急,有錢時進不到貨,進得到貨時,又愁手裏沒有現錢。你不是同圓表妹很談得來嗎,可以問問她嘛——看上去湖南青布進貨容易,出貨也不難,可那是雪家,既有多餘的錢壓貨,又有多餘的錢放在路上周轉,做起生意來才既不顯山又不露水。換了別人,能在這上面賺點錢的,誰不累得臉色同湖南青布一個樣。我把醜話說在前面,你來常家的第一件事做得不錯,開胞就生了一個兒子,添了一根血脈。第二件事你丈夫滿不滿意我不曉得,我是不滿意的,你要當好天亮的眼睛,讓他看得比你更清楚。”
荷邊像一隻潲水缸,臭的丑的都得裝下,而不能還嘴。自始至終都不說話的還有常天亮。每天晚間上床、早上起來,常天亮都是如此,一個人關在裏屋裡,將這一陣鎮裏各種經濟往來、文字傳達默記幾遍,直到倒背如流才罷休。常天亮拿着賬本走出來,常娘娘正要說話,卻被他一伸手擋了回去。荷邊找到說話機會後,略有報復地告訴常娘娘,但凡常天亮不答理人時,肯定是有些數字沒有記清楚。常娘娘又找到斥責荷邊的理由,那也是由於她識字太少,又不會算術,只能給常天亮幫倒忙。常娘娘說的都不錯,常天亮從家裏出來后,不與街上的任何人說話,經過九楓樓,徑直進到白雀園內的測候所。雪檸和柳子墨都在,常天亮將手裏的賬本遞過去,要他們幫忙看看自己有沒有記錯。
這件事完畢了,常天亮才去設在九楓樓下的鎮公所。剛在段三國旁邊坐下,林大雨就來了。只會繅絲的細米,這些時總在家裏同林大雨商量,要他將鐵匠鋪變成鐵廠,像當年王參議要他將九楓樓變成鐵打的堡壘那樣,造一座化鐵爐,再請一些人專門在西河裏淘鐵砂,放進爐子裏煉成鐵磚,既可以自己用來打鐵,又可以賣給別的鐵匠,肯定比下死力打鐵多賺幾十倍的錢。林大雨被說得心動了,特意趕早來,先與段三國溝通一下,趁商會成立之際,能否從其他人那裏借些錢給他,將鐵廠辦起來。段三國不置可否,將林大雨的要求全部推到過一會兒才能選出來的商會會長身上。
各家店鋪的當家人很快就聚齊了。代表新絲想綢布店的人是圓表妹,她剛去縣城裏看過董重里,並帶回董重里親筆寫的他給常天亮兒子取的名字:常穩。幾個月前常天亮就托董重里給自己的孩子取個名字,圓表妹說,董重里想了好長時間,最後還是覺得,應該叫做常穩!“常穩——常穩——常穩。”常天亮叫了幾遍,從說書人的角度來看,名字雖然有些怪,響亮卻是沒有問題。在場的人都在驚訝之餘連聲稱讚,常穩好,常穩好!常常安穩比什麼都好。
成立商會本來就是好事,經過這段插曲,大家變得更高興了。段三國開口說出他所中意的商會會長人選時,不僅無人反對,叫好的更是一個比一個邪乎。林大雨甚至說,應該讓常天亮上南京去輔佐蔣介石,當國民**的財政部長。這話也得到許多人的喝彩。林大雨這樣說當然有他的目的。接下來他便搶在最前面,將開鐵廠的計劃重複一遍,並正式要求商會給予貸款上的幫助。林大雨的話立即得到大家附議,在同意商會幫助林大雨開辦鐵廠時,都有進一步的要求。好久沒有仗打,大家開始全心全意地往好日子的路上奔,本錢越多生意越好做,林大雨想要的大家都想要。
一一五
雪家收音機里,每天都播反**的共產黨軍隊被打得大敗的消息。
遠處的事大家只是聽聽而已,身在此中的大別山區從未有過的安寧卻是眼見為實。天門口街上,幾乎每天都有新店鋪開張。不是上街的日子,也人流不斷。當了商會會長的常天亮,依然是鎮公所的書記員,為了記住從早到晚各種各樣的事務,他必須每天晚睡一個小時,早起一個小時,對着空寂獨自默記和默想。
這天晚上,常天亮剛剛開始對這一天中的所有事情進行記憶,就聽到有人在外面敲門。常天亮正在想這人是從哪裏來的,已經帶着常穩睡下了的荷邊,披上衣服將門打開。
“常會長睡了嗎?”說話聲有些陌生,但是常天亮還是聽出一些熟悉來:這不是馮旅長的愛將呂團長嗎?不等荷邊來叫,常天亮主動走出去,叫門的果然是呂團長。那一年,呂團長坐鎮小東山上的觀測室,指揮幾十挺輕重機槍拚死阻擊,小島北率領的日本軍隊才沒有進到天門口鎮內。後來,在向駐守在樟樹凹一帶的獨立大隊發起的攻擊中,呂團長的隊伍同樣最為驍勇善戰。呂團長孤零零地站在堂屋中間,衛兵們都被他留在街上。客套的幾句話說過後,呂團長便問有沒有更方便說話的屋子。穿過位於中間的睡房,來到最後面的第三間屋子。呂團長感嘆,這是他所見到的最為寒磣的商會會長之家。呂團長的弦外之音讓常天亮突然緊張起來,過去十幾年,因為馬鷂子是段三國的女婿,天門口街上的商家一直無人敢來敲詐勒索,一個指揮着上千名精銳士兵的團長如果有這樣的動機,情況就大不一樣了。
常天亮趕緊依話接話:“呂團長能夠這樣看,便是對窮鄉僻壤的莫大體恤。從那一年日本人來,一把大火燒傷了元氣,都快十年了,也沒復原。”
呂團長並不轉彎抹角:“常會長不要往歪處想。呂某雖然不會經商,走在街上哪裏繁榮哪裏落泊,還能看出來。說實話,我手裏有些閑錢,想找個合適的人和合適的地方放貸出去,聽說常書記員當了商會會長,我就衝著你來了。”
見常天亮不開口,呂團長又說:“這些錢也不是我一個人的。這樣跟你說吧,自從桂系的第七軍來大別山後,從馮旅長到我們,大家再也沒有過上順心的日子。抗戰勝利了,多少人得到了數不清的好處,只有我們保安旅,往日要打共產黨必須守在山溝里,今日,共產黨軍隊垮的垮,散的散,自首的自首,不自首的也躲在旮旯里不敢露面,國民**還將我們留在山溝里受窮,這心裏不服氣呀!所以,我才來找你,既不使強,也不動武,按照商界的規矩,讓我們合情合理地從抗戰的勝利果實中分得一點利益。”
涉及到生意與交易的呂團長絲毫不改丘八脾氣,下命令一樣說,三天之後,他會親自將全部現款送到天門口。
漸漸遠去的馬蹄聲徹夜留在常天亮的心裏。早上起來,常天亮便去九楓樓面見段三國。
段三國眼睛直直地想了好久,也才想到應該將商會的十個理事召集到一起,讓大家共同拿主意。聽說有貸款了,作為手藝人代表被選為理事的林大雨跑得比誰都快。等所有人都到齊了,常天亮才將昨夜呂團長來商會強行放貸的經過細細說了一遍。
“利息怎樣算?”
“大加二,一百元月息二十元。”
“有些高,大加一還差不多。”
“呂團長一共要放貸多少?”
“法幣兩億。”
“天王老子呀,這要剋扣多少軍費呀!”
商量了一整天,也沒形成定見。代表雪家的圓表妹出了一個主意,為何不打電話問問柳子墨的親哥哥!商會的人都覺得可以問一問。問下來的結果讓大家更擔心,柳子文在電話里一口咬定,只要在協議中寫清楚,借銀元還銀元,借法幣還法幣,一定是發財的好機會,莫說兩億,就是十億二十億都可以全盤接受。柳子文還讓打電話的柳子墨提醒常天亮,國民**有法令,不允許軍隊放貸,就算有個萬一,那些傢伙也只能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來。一開始大家都覺得柳子文說得好,在武漢三鎮做大生意的老闆的確與眾不同。第二天上午,商會再次開會議論具體條款時,多數人又變得害怕起來,風在街上吹過,颳起一種類似馬蹄踏地的聲音,都讓他們覺得心驚肉跳。國民**的法令,沒有哪一款、哪一條是不好的,到頭來沒有一項真的做到了。所謂當兵的,其實就是另一種意思上的為非作歹。當兵的如果不為非作歹,三尺半長的步槍就會變成女人手裏的吹火筒。柳子文所說一點不假,卻只對了一半,在天門口,當兵的眼珠子一橫,所有的出路就會變成死路。大家越怕越要說,說完了,心裏又會更怕。眼看這事不能再往第三天早上拖了,很少說話的常天亮才開口。到了這種地步,常天亮反而比久在生意場中摸爬滾打的那些人更清醒:呂團長來天門口放貸是一道鴻門宴,這些時誰個不知,誰個不曉,上街下街各家店鋪都缺現金,能接受而不肯接受,反而會招致更多更大的麻煩。常天亮的想法是,呂團長的貸款可以全部接納,期限至少為一年,也可以接受大加二的利息,就像柳子文所說,借什麼錢,還什麼錢。所借呂團長的錢,由商會出具總借據,然後分出明細,由商會借給各家各戶。
第三天呂團長果然帶着兩億法幣如期而至。
呂團長的法幣在天門口街上只貸出八千萬。剩下的一億二千萬法幣被常天亮轉手貸給了縣城的商會。常天亮比呂團長算得精,一方面還賬的時間只有半年,另一方面,所還的錢,一半付法幣,一半折算成銀元。拿到貸款的林大雨迅速辦起一座鐵廠。其餘店鋪也因有了現金周轉,各家各戶屋裏各種貨物堆積如山,從早到晚,天門口街上送貨的人和打貨的人像用線牽着一樣,一來就是一大串。
那一天,騎着自行車的郵遞員搖着鈴鐺順着西河左岸走過來。孩子們在後面追,領頭的一鎮和一縣都在用力往自行車後面的貨架上跳,路上有沙,輪子一滑,連人帶車倒在地上。臂肘被摔破的郵遞員罵罵咧咧地走進九楓樓,將一份縣**的公文交給常天亮。
董重里簽署的政令說得很清楚,從本月起,縣**在發給工教人員和自衛隊軍官每人四十五斤主糧之外,還給一些人發薪糧。其等級是:縣長每月糙米二百三十斤,科長二百一十五斤,科員一百五十斤,參事二百一十五斤;縣自衛隊大隊長二百一十五斤,中隊長一百五十斤,分隊長一百零五斤;中學校長二百三十五斤,中學主任二百一十五斤,中學教員一百八十七斤,小學教員一百二十八斤。其他一般職員和士兵暫不列入此名單中。
縣**這樣做無異於公開向大家承認,如今的錢不值錢了!這種判斷,很快得到印證。六月的天氣還不算太熱。那天,商會的人到一起議事,不說不知曉,一說嚇一跳,短短五個月,一百斤大米就由一萬二千五百飆升到三萬元,一萬五一百斤的淮鹽沒有四萬元拿不到貨,十五萬元一匹的湖南青布更是到了四十萬,簡直賣成了前些時杭州綢緞的價。家家店鋪每天只肯存貨,不敢存錢。說話的專門說話,想事的只顧想事,只苦了常天亮,話要說,事要想,還要忍受一陣接一陣的冷汗與心燒,就會像長在身上的膿皰被人碰了一下。別人還在那裏說個沒完,他就在恍惚中看到呂團長提在手裏的那支槍口冒煙的手槍。因為物價漲得像雨季里的西河,不用常天亮召集,大家也會天天到一起議一議。所有人都認為呂團長肯定會提前來收貨款,而且還會反悔,只要銀元,不要法幣。到這一步,常天亮也想好了,少收半個月的利息,提前將那一億兩千萬貸款收回來,其中一半本錢按五個月前的契約價折算成了三萬元銀元,利息也是一半法幣,一半銀元。有這些銀元在手,只要兌換成法幣,便足以還清呂團長的貸款。因為預備得太完美了,常天亮反而更加難以放下心來,法幣貶得如此厲害,呂團長又不是苕,如果他硬不執行先前的契約,常天亮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六月還剩幾天,呂團長果然派一名親信副官來討賬了。強作鎮定的常天亮提起當初雙方的協議,一句話沒說完就被副官強行打斷:“老子再給你三天時間,借我兩億法幣,還我十萬銀元,誰敢差一分一厘,就要誰的好看!”
好在常天亮看不見,換了別人也許當場就被對方的樣子嚇得屎尿橫飛。到了這種地步,常天亮反而鎮靜下來。他到街上走了一圈,讓大家將當初所借的法幣如數還給商會,那些手中還持有法幣的人,將商會的人當成了救星。常天亮又按時價用銀元換了一些法幣,將連本帶利正好四億元法幣湊齊了。望着一大堆不值錢的法幣,副官將手槍摔在桌面上,甚至從荷邊懷裏搶過不省人事的常穩,舉在頭頂上,做出一副摔死不會償命的樣子。常天亮看不見,荷邊嚇得哇哇大哭,他在一旁故作鎮靜地揉着眼睛問出了什麼事。
“假如貴軍非要用強,廢除協議,這事就不好辦了。”
“那個協議是不公平的,早就應該廢掉。”
“做生意如同用兵,贏了當然好,但也要輸得起。”
“呂團長多年征戰,沒有敗績,這筆生意當然也要贏。”
副官忽軟忽硬地威脅着常天亮,僵持到第二天下午,呂團長領着幾個參謀模樣的人騎着馬來到天門口,緊隨其後的是上千名全副武裝的士兵。
馮旅長屬下的整個保安旅,接到國民**的緊急命令,必須火速越過長江和淮河的分水嶺,往大別山東部一帶開拔。自攻克宣化店后,這支在整整一年時間裏沒有仗打的軍隊難免有些渙散。軍令難違,馮旅長只得讓呂團長先行一步,作為前哨團開到天門口。
因為有馮旅長的命令,沒人敢上雪家號房子,其餘家家戶戶全被士兵們住滿了。住在常天亮家裏的是呂團長的警衛班。與阻擊小島北以及後來攻擊獨立大隊時的高昂士氣相反,那些以各種借口來警衛班打聽消息的軍官和士兵,沒有一個不是牢騷滿腹,有人罵罵咧咧地說,等到了前線,非要找個機會親手宰了那些剋扣軍餉的黑心腸的傢伙。
在裏屋守着一大堆法幣現鈔的常天亮,聞聽此言心想,應該將呂團長在天門口放貸的事說給士兵們聽。常天亮正在細想,這個風聲由林大雨放出來最合適,林大雨就來了。住在林大雨家裏的士兵也在發著同樣的牢騷。士兵們不清楚幾個月來一直扣着不發的軍餉哪裏去了,林大雨對他們說了真相,許多人當場將長槍短槍扔在地上,捶胸頓足地要當逃兵。常天亮暗暗高興了一陣,突然間心裏一動,忍不住叫了聲:“不好!”他要林大雨丟下手中一切,趕快找個山溝躲上幾天,等呂團長的隊伍全部開拔了再回來。
當天夜裏,住在林大雨家裏的士兵真的集體開了小差,剛剛逃過離下街口不遠的涼亭,就被如數抓回來。深夜裏的鞭刑伴着士兵們凄慘的哭訴響徹天門口上空。這邊的聲音剛落,那邊又在派人去抓所謂散佈謠言動搖軍心的林大雨。林大雨早已帶着細米和白送跑了,士兵們便從林大雨的幾個徒弟中選了一個看着不順眼的捆起來頂罪。天還沒亮,呂團長就下令,將那些逃兵連同林大雨的徒弟,亂槍打死在西河左岸上。
早飯後,一陣軍號將上千人的隊伍風一樣吹走了。走在最後的呂團長領着幾個親信找到常天亮,按照協議的規定,將屋子裏的法幣現鈔盡數拿走了。所有的話都由親信們來說,放貸之時,兩億法幣可以兌換十萬元銀元,如今只值三萬三千二百五十元,加上利息折算的損失,仍然虧了三萬三千元銀元。
直到最後,呂團長才惡狠狠地說了一句追悔莫及的話:“是我瞎了眼睛!”
常天亮不敢接話。只聽見雪家收音機的聲音越來越響。呂團長他們走得一點動靜也聽不見了,常天亮才敢轉過身來。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惡氣,並終於在心裏確定下來:與呂團長所做的這筆貸款生意,賺了一萬多元銀元。
元朝孛端生蒙古,相傳十代個個強。奇渥溫氏佔北方,才傳世祖佔南方,傳至順帝出妖怪,金鑾殿上忽震裂,死罪田豐探地穴,放將出來逃湖北,一路走,一路說,四處反叛了不得。小兒謠言天下傳,石人長的一隻眼,挖動黃河天下反。出了劉福通,煙塵起於旦,佔住黃河稱後漢。一聲反了刀兵動,芝麻李,佔山東,好似闖了一窩蜂。田豐西路也稱王,江西反了陳友諒,張士誠,占武昌,奪的奪,搶的搶,后歸大明掌朝綱。
常天亮怕人看出自己的興奮,連忙來了一段說書。
一一六
同日本人宣佈無條件投降時遭雷擊損毀的收音機比起來,柳子文送來的新收音機的聲音有着極強的穿透力,哪怕有人用手指塞着耳朵不想聽也不行。當年由傅朗西參與指揮的工農紅軍第二十五軍,從大別山最南端一路打到陝西省北部,然後又跑到山西、山東和河南三省交界處紮下根來。經過十幾年的發展,集合第一、第二、第三、第六等四個縱隊共十二萬兵力,組成一支繼續由共產黨統帥的反**的精銳大軍,於一九四七年六月底在山東省濮縣到東阿之間的三百里寬的地帶南渡黃河。在以後的近兩個月時間裏,一邊與**軍硬打硬碰,一邊設計迷惑那些從四面八方合圍而來的整整三十個旅的**軍,時機成熟后才出其不意地跨越黃泛區,在淮河兩岸同數倍於己的**軍血戰,拚死殺出一條生路,於八月底成功進入到大別山區。這時候,大家已習慣了將這支隊伍叫做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軍。這些消息通過雪家的收音機,一點一滴地匯入大家的耳朵里,聽得越清楚,心裏越複雜。街上的氣氛又像前幾年,有事沒事人們都會一驚一乍。
駐紮在三里畈的保安旅主力往六安一帶增援時,馮旅長再次登上天門口的後山,滿懷信心地表示,想當年雖然在這裏打贏了小島北率領的日本軍隊,可自己想與工農紅軍主力在天門口一決雌雄的願望卻沒有實現。這一次,第二野戰軍送上門來,說什麼也要用這天門之口,將他們連毛帶骨吃個乾乾淨淨,既為國民**消除後患,也讓桂系第七軍的那幫傢伙看看,到底誰更會打仗。那些簇擁在馮旅長身邊的作戰參謀,也一致看好馮旅長的謀划,挾當年擊敗日軍小島北旅團之勇,只要將第二野戰軍主力引誘到天門口,這一仗打起來想不勝都難。為了確保這個畢其功於一役的計劃,馮旅長在小西山上新蓋的關老爺廟裏與馬鷂子密談了半個小時。馮旅長率領隊伍往東開拔后,作為縣長的董重里和作為參議長的段三國也被他用勞軍的名義一路帶到金寨縣城。
當天夜裏,在馬鷂子的指揮下,縣自衛隊和各區鄉自衛隊的一千多人同時動手,將已經自首多年的前獨立大隊隊員和從宣化店一帶逃回來的前新編第四軍第五師的各類人員,一個不漏地抓起來,集中關入小教堂。說是一個不漏,最重要的杭九楓卻漏網了。從時間上看,杭九楓聞風而逃,正是馬鷂子在關老爺廟裏與馮旅長密談之時。
“肯定是你報的信!”氣急敗壞的馬鷂子將線線的頭髮揪掉一大把。
“杭九楓是什麼人,你能當大王,他就能當皇帝!你身上一冒血腥氣味他就聞到了,要不是絲絲死命挽留,三天前人家就會跑過中界嶺,找傅朗西去了。”線線說著,用指甲在一省身上狠狠地掐幾把。
一省的啼哭制約了馬鷂子。騰出手的馬鷂子威逼縣參議會的幾十名參議員集中到白雀園,要他們通過一項“嚴懲一切可疑分子”的決議。“這是濫殺無辜!”湯鋪的一位參議員公開抗議后,還沒等到天黑就在圓表妹隔壁的屋子裏撞牆死了。“想不到他會那樣苕,要用雞蛋碰石頭。人頭哪裏硬得過磚頭,撞死了還算有福,撞成了半死不活更加遭殃。”馬鷂子此話一出,卻再也沒有人抗議了。表示反對的參議員們用沉默對抗到第二天,馬鷂子將對付杭九楓的辦法又用了一次。面對滿屋的松毛蟲,被單獨領進來簽署個人意見的參議員們,除了同意,不敢再有別的選擇。倒是馬鷂子來了興趣,非要最後進屋的三位參議員表示反對。“天下之人從不會全部同意一件事,總得有人反對才行。”在三位參議員之後,馬鷂子又添上董重里和段三國的名字,並且還自鳴得意地表示,這才是國民**提倡的民主政治。
又有一批以其他罪名被抓的人押到了天門口,經過類似的審判,連同先前抓到的,近二百人全部被判死刑。架在左岸上的機槍響了半天,才將他們殺死在河灘上。死者的人頭還被割下來,用棍子穿着,插在沿左岸往東而去的大路兩旁。幾天後,在前線的馮旅長派人送信給馬鷂子,讓他從有人參加過共產黨組織的家庭中,再挑幾百人關起來,第二野戰軍就算明白是圈套也得往裏鑽,否則,見死不救的壞名聲背在他們身上可是負擔太重。馬鷂子並不了解此時此刻傅朗西的真實情形,他同馮旅長一樣堅信,沒有傅朗西那樣的人出謀劃策,第二野戰軍絕對不敢如此大膽地反攻大別山。被馬鷂子關起來的人,說是幾百,離上千差不了多少。董重里和段三國從馮旅長那裏完成勞軍任務帶着一些挑夫回來后,接二連三地下令放人,馬鷂子左手放三個,右手抓四個,被關的人反而越來越多。
幾天後,下街口外的涼亭里突然出現一條久違的標語,警告馬鷂子等人死到臨頭還不識時務,下場只會比受到他們摧殘的人更慘。接下來類似的標語一天比一天多,蹲在街邊挖古的人紛紛傳說,有人在天堂深處碰見傅朗西、杭九楓和阿彩,手下有幾百人,所用的武器全是***。
一天早上,線線坐在椅子上描眉畫眼時,新做的旗袍被冒起來的釘子剮出一個小窟窿。線線着急地想補好它,手裏又少了兩樣絲線,一路找到圓表妹那裏,所要的絲線找到了,人卻嚇得不輕:有人將黑板上的天氣預報擦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醒目的一行字:解放天門口,將馬鷂子斬草除根!用粉筆橫着寫的這些字又粗又壯,壓得線線有氣出不來,回到家裏,見馬鷂子還在床上逗着一省,這才放聲大哭。
馬鷂子一點也不怕,反而說線線哭泣的樣子太好看了,他將一省交給段三國的妻子,關上門和線線親熱起來。從窗口裏進來的陽光,將哺乳時期的**照得像兩枚罕見的紅玉,馬鷂子用手將它們擠到一起同時含在嘴裏,嗍出許多乳汁,吐在線線的肚臍上。線線伸出雙臂緊緊摟住馬鷂子,水淋淋的眼淚加上滑溜溜的乳汁,讓兩個人的身體變得更有彈性,起起伏伏地久久不能停歇。
“這麼好的女人你捨得丟下嗎?”
“能丟下你,我就不會將這個隊長當得像是只管天門口!”
“可你這一陣殺人太凶,要給自己留後路。”
“傅朗西他們鬧了一二十年也沒成氣候,換了別人來就能鬧翻天?不信的話我們打個賭,我若輸了,就用**吃飯,嘴巴屙屎。”
馬鷂子越要線線放心,線線越是哭泣着摟着馬鷂子不鬆手,那種嬌弱無助的樣子最容易讓男人心生愛憐。夫妻倆從未如此纏綿過,連早飯都是由絲絲從門縫裏遞進來的。赤身裸體坐在床上吃完了,二人又翻倒在枕頭上,從已經結束的地方重新開始。“一省餓了!”絲絲在外面叫。線線也不出去:“你從粥裏面濾些米湯喂喂他!”太陽爬過窗口,翻到屋頂上去了。馬鷂子趴在線線身上說是歇會兒,眼睛一閉,竟然睡著了。線線也累了,可她睡不着,一陣陣地流着眼淚,直到馬鷂子從睡夢中舒舒服服地醒來。
馬鷂子還在洗臉穿衣服,手下的人就來報信說,馮旅長帶着他的人馬原封未動地回到天門口了。
一一七
保安旅趕到大別山東北部一帶前線,總聽說第二野戰軍就在前面,奔波了幾個月,連影子都沒見着,反而在九月中旬前後不到十天的時間裏,將湖北省這邊的麻城、黃安、羅田、浠水、廣濟、黃梅等七個縣城拱手讓給了遠道而來的對手。就在保安旅撤回到天門口的那幾天,縣城也曾短暫失守,所幸攻城的並非第二野戰軍主力,弄清情況后,棄城而逃的**軍,立即殺了一個回馬槍,使得董重里和段三國可以繼續當他們的縣長和參議長。馮旅長本可以帶着保安旅殺回羅田與麻城之間的三里畈。“桂系那些狗卵子,以為自己是天兵天將。共產黨也說桂系的主力第七師和第四十八師很強,指名道姓要第二野戰軍先找軟柿子捏,消滅我的保安旅。是我主動向南京方面獻計,軟柿子不是說出來的,是捏出來的。共產黨說我是軟柿子,老子就裝一回軟柿子。回頭他們就明白老子不僅是硬釘子,還是大別山中的定海神針。”奉命駐守天門口的保安旅是一隻莫大的誘餌,**軍中屬於桂系的第七師和第四十八師表面上還在別處遊動,暗地裏卻歪着兩隻眼睛緊緊盯着天門口,只要第二野戰軍主力一咬鉤,他們就會猛撲過來。
急於在大別山區站穩腳跟的第二野戰軍,將全部主力化整為零分散在大別山的崇山峻岭之中,既為躲避**軍主力的集中圍剿,又為進行他們一向擅長的所謂發動群眾。從武漢飛來的飛機天天都在居高臨下地搜尋,也無法向地面上的**軍說出一個子曰詩云。不管是**軍中的桂系主力,還是像保安旅這樣的守土隊伍,以他們在大別山區與各種各樣的共產黨軍隊交手十幾年的經驗,決不敢以營團為單位與對方作戰。反過來,以動輒就是一個旅或師的戰術行動,面對一支以連營為單位的對手,實在是太過笨拙了。心氣甚高的馮旅長也不免浮躁起來。
中秋節后的第二天,馮旅長口述一封電文,報請南京國民**,批准自己將在押的異己分子,分批次就地正法,這樣既可以消除後患,又能夠逼迫第二野戰軍將隊伍收攏到一起,形成可以攻打天門口的主力陣容前來營救。馮旅長的想法得到南京國民**的允許,馬鷂子的想法得到馮旅長的允許,他從關押的人中挑出一個長相與杭九楓相似的男人,又從女人當中挑出一個長得最好看的,綁到河灘上二話不說叭叭兩槍就給斃了。此後,每隔兩天,就會有人以這種方式死去。
段三國一家又回到原先的舊房子裏。九楓樓被保安旅徵用后,依照當初大敗小島北旅團的戰法,仍舊放了一個重機槍連在上面。段三國沒有一點怪罪的意思,還勸告女兒及外孫們:“這樣好,等仗打完了,我們再搬回去。”有一天,趁着馬鷂子在家,他還領着絲絲、線線、一鎮、一縣等家人,大聲學起說書來。
洪武生在紅羅村,取名元龍字端廷。元龍八歲父母老,劉家員外看上他,請他放牛種莊稼,元龍膽大把牛殺,吃得只剩牛尾巴,就往石頭縫裏插,回去就哄主人家,不信你去拔牛尾,拔得牛喊人害怕。年到十五容易長,死了大哥並爹娘,元龍懶惰去出家,和尚無緣投舅爺。舅爺名叫郭光卿,販烏梅,下南京,路上惹禍失了群。去投漢陽劉福通,封為總戎領萬兵,光卿福大得天下,元龍命好為駙馬。哪知光卿命不長,光卿之子名崇廷,立帝稱為河陽王。嗚呼崇廷身亡死,才把元龍太祖立。一統山河明太祖,布衣起兵艱難苦。一共十代至崇禎,反了闖王李自成,逼死崇禎煤山盡,甲申元年換大清。
馬鷂子聽懂了其中的意思,不冷不熱地告訴線線,換了別人,若敢在這種時候這樣說書,哪怕長着十個腦袋也難留下一條性命。線線沒有再哭,說出來的意思更顯擔憂:前些年傅朗西他們鬧暴動,鬧蘇維埃,馬鷂子帶着自衛隊對付一下就行了,可如今,還沒見着傅朗西他們的人影,卻要用馮旅長的精銳主力來應對,還有,從前他們哪敢輕易攻打縣城,現在卻像放野火一樣,一燒就是一大片,縣城一丟就是多少座,此消彼長,長眼睛的都看得很清楚呀!
“這是我那岳父老子教給你的吧?”滿心疑惑的馬鷂子罵罵咧咧地數落段三國,十幾年來從沒像自己這樣真心擁戴過國民**,也沒有像杭九楓那樣死心塌地跟着傅朗西跑,哪條路上活得好,就往哪條路上鑽。
“這種事還要人教?”線線太想提醒馬鷂子。這些年段三國沒有做錯一件事,包括想方設法不讓馬鷂子殺杭九楓。萬一時局真的逆轉,有杭九楓在天門口撐着,不說凡事有人內應,至少也能進門吹些溫柔之風,不使外面的殺氣影響到家裏。
馬鷂子當然不會聽線線的話。有條有理的槍決持續了三十天後,終於在一片按捺不住的氣氛中演變成一場屠殺。
那一天,按照柳子墨的天氣預報,應該有一場雨。早上起來,家家戶戶的炊煙都不肯往天上飄,一絲一縷全都貼在過往行人的臉上。紫陽閣大門打開后又虛掩上了。馮旅長心情惆悵地站在小教堂前,從安徽一帶撤到天門口后,他就沒有見過梅外婆。不遠處鐵匠鋪的洪爐也在生火,用風箱吹出來的煙更濃,貼着街面飄浮過來,將眼前的人和物遮掩得朦朦朧朧。突然間,有人躲在濃煙中開了兩槍,馮旅長聽見自己身上的一塊骨頭清脆地斷裂開來。他很快發現,斷裂的是自己的右手臂。
這時候,打黑槍的人已被聞訊趕來保護他的人抓了起來。呂團長來得較晚,聽說那人是一名重機槍手,無論如何也要親自審訊。半小時后,兩聲尖銳的槍響再次劃過天門口上空。盛怒之下的呂團長在審訊中拔出手槍擊碎了那名重機槍手的頭骨。後來呂團長說,打了這麼多年的仗,槍一出手便自然而然地瞄準了對方的要害,而自己本來只想將那傢伙的兩隻手臂打斷。至於這次暗殺的動機和背景,“用不着多費口舌,肯定是傅朗西暗中策劃的,他們沒有力量來與我們對打,以為只要除掉旅座您,換了別的人來掌舵,就能放這些人活命。請旅座聽我一句話,共產黨的有些人神經還真是用鋼鐵做的,零敲碎打一個月了,就是搬不動他們。對付鋼鐵就要用鐵匠們的辦法,用烈火往死里燒,用大鎚往死里打。”呂團長的話被馮旅長的一聲“哎喲”打斷了。
馮旅長還想像往常那樣揮動手臂,由劇痛引發的汗水在他身上流成了一條河。狂躁中的馮旅長終於下達命令,將關押在小教堂里的人全部押到河灘上,架上重機槍狠狠掃他娘的。
夜裏,柳子墨預報的大雨終於落了下來。屋頂上整整一夜沒有斷流,西河裏的水漲得很快,拋在河灘上的數百具屍體,在秋季的洪水中橫七豎八地順流而下。
“第二野戰軍再不集中主力來找我們算賬,就不是共產黨了!”馬鷂子在線線面前說什麼都信心十足,從最早的工農紅軍,到現在的人民解放軍,名字再改,也是換湯不換藥,想當年八面威風的日軍小島北旅團尚且被馮旅長的保安旅打得臉不是臉,屁股不是屁股,第二野戰軍的槍炮火力哪能與之相比!只要他們敢來,除了全軍覆沒,不可能有別的下場,甚至根本用不着桂系第七師和第四十八師前來支援。一旁的段三國忍不住提醒馬鷂子,不要忘記當年之所以將小島北的軍隊打得大敗,既有王參議所說一人就可以抵三個主力師的柳子墨,還有與馮旅長珠聯璧合的傅朗西和杭九楓。當過幫手的人一旦成為對手,情況就大不相同,只要使上四兩力,就有可能撥動千斤之重。
馬鷂子將眼睛一瞪:“你這是幫誰說話?”
段三國說:“女婿,你未必連基本的規矩都不記得?”
一家人正在說話,遠處叭叭地響了幾槍。緊接着便是十幾支輕機槍和***的連續射擊聲。
“說曹操,曹操到!”剛剛還是鎮定自若的馬鷂子忽然變了臉色,不等他走出大門,保安旅的士兵們就已經風風火火地行動起來了。呂團長正在九楓樓上同馮旅長通電話:第二野戰軍主力出現在湯鋪一帶,看樣子百分之百是衝著天門口而來。街上亂得一塌糊塗,家家戶戶的人都想往後山跑,前面的人剛到街口就被保安旅用排子槍攔回來。馮旅長有命令,長着兩隻腳的人一律不許離開自己的家,他要親眼看看共產黨到底是不是像他們自己吹噓的那樣,是窮苦人民的大救星。
傍晚以前,對天門口的包圍就形成了。保安旅退守在四周的十幾個小山上。馮旅長明白第二野戰軍沒有大炮,故意將遠處的高山大嶺讓給了對手。
上街下街的人全被堵在家裏,惶惶不可終日地過了三天。從早到晚槍聲不斷,真正想將馮旅長的保安旅置於死地的強攻一次也沒發生。真正慘烈的戰鬥開始於第四天上午。這之前,國民**最高元首在長江南岸的廬山上親自下令改變作戰計劃,用最精銳的嫡系第四十師取代桂系第七師和第四十八師往天門口一帶推進,與保安旅裏應外合,欲將第二野戰軍主力一舉圍殲。從長江左岸重鎮武穴出發的第四十師翻山越嶺向天門口疾進,其先頭部隊第三十九旅更是所向披靡,每攻必克,眼看就要與馮旅長的保安旅形成裏應外合之勢,突然在半路上遭到空前猛烈的阻擊。傾盡全力的第三十九旅接連十幾次攻擊都無法奏效。等到第四十師全部陷入重圍之後,他們才了解到第二野戰軍實在太厲害了,短短几天就將分散在各地的小股隊伍集合成整整十個旅的龐大戰鬥群。在隨後的兩天裏,第四十師全體官兵拼盡了全力,決戰到最後一分鐘,**軍中最精銳的主力師終於沒有逃過全軍覆沒的下場。
馮旅長從突然中斷的電台通訊中感覺到情況大為不妙。呂團長等手下也勸他下令突圍:“四十師都打沒了,我們還能脫身?”
與部下的建議正好相反,馮旅長夢想有奇迹出現,一方面加強防守,一方面故意放出十幾個人,通過他們告訴第二野戰軍的指揮官,留在鎮內的老百姓和士兵一樣多,就看對方敢不敢進攻。凄厲的衝鋒號終於響了起來,對保安旅圍而不打的第二野戰軍紛紛從幾天前就佔據的陣地上站起來,發起第一次衝鋒。一如當年對小島北旅團的抵抗,九楓樓、雨量室和觀測室里的重機槍率先打響,隨着衝鋒者的靠近,輕機槍也加入到密集的火力網當中。第二野戰軍的衝鋒能力很強,雙方對打了十幾分鐘,他們的一個營丟下二十幾具屍體退回到發起攻擊的位置。在關老爺廟裏指揮作戰的馮旅長不曾料到,半個小時后,第二野戰軍發起第二次衝鋒時情況會有天壤之別。進攻的人數沒有增加,防禦的子彈密度也沒有減少,本應該被重機槍群阻擋在鎮外的第二野戰軍士兵,一溜小跑地跨過了那道無形的攻防臨界線。久經沙場的馮旅長不敢相信,自己的那些重機槍竟然全都將槍口抬高了一寸,作戰參謀將電話打到小東山上的觀測室。只要有戰鬥必定親臨現場指揮重機槍營的呂團長再也聽不見馮旅長的訓話了,接聽電話的是一名排長:“呂團長被我們處決了,下一個該死的人就是馮旅長!”
此時此刻,馮旅長才從那位怒火中燒的排長嘴裏聽說,自己最為信任的呂團長竟然在眼皮底下剋扣了全團士兵的半年軍餉。馮旅長只剩下仰天長嘆的機會了。曾幾何時,被馮旅長按照鐵軍管治的保安旅,頃刻之間就崩潰了。對手還沒露面,士兵們便像被人驅趕的鴨子,雙手舉向空中,自動聚集在空曠的河灘上。無可奈何的馮旅長將全部怒火發泄在常天亮身上,派人將常天亮抓住了,卻沒想到一個瞎子竟然比長着兩隻好眼睛的人還機靈。士兵們沒有看見紫陽閣大門開着一道縫,常天亮卻看見了,眨眼之間就像泥鰍一樣溜了進去。因為馮旅長有令在先,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跨進紫陽閣門檻一步。等到馮旅長下令允許他們進屋抓人時,小教堂頂的鐘樓上已經飄起紅色旗幟。
馮旅長坐在擔架上,由碩果僅存的警衛連士兵輪番抬着,沿着小西山後的山溝一路狂奔,眼看就要過鬼魚潭了,一排手**突然從天而降,轉眼之間就將一支戰鬥力很強的精幹衛隊炸得七零八落。
沒被炸死的馮旅長,聽到久違的傅朗西在高處喊:“馮旅長別來無恙?”
馮旅長心裏在說,傅先生救命,嘴裏卻不服軟:“我是輸給自己了,與你們無關!”
馮旅長從身邊的警衛那裏要過一支***,將**支在地上,槍口對着自己的下巴,然後用腳趾踩下扳機。一陣清脆的點射,馮旅長高大英武的身軀從最高處破碎了。
打掃戰場時,傅朗西才從隱蔽處走出來,他用腳尖輕輕碰了一下馮旅長。“真的輸給了我,還情有可原。可惜你輸給了雙目失明、從未摸過槍的常天亮!”傅朗西下令厚葬馮旅長時,情不自禁地想起杭九楓,可惜不在身邊,否則,一定讓杭九楓將馮旅長千瘡百孔的頭盡量修補完整。
事情過後,關於常天亮的傳言越來越甚。人人都說,常天亮不用一槍,不費一彈,便將不可一世的保安旅打人萬劫不復的地獄。
一一八
此時此刻,杭九楓也回來了。
這麼多年,杭九楓離開天門口時,都是灰溜溜的,可是一旦回來,必定是轟轟烈烈。惟獨這一次例外。杭九楓在向北尋找傅朗西的路上很早就遇上了第二野戰軍。他對這支軍隊沒有太多好感,也不願意在這些人面前提及獨立大隊的事。直到第七次與第二野戰軍狹路相逢時,他才被一個曾經在獨立大隊當班長,後來隨傅朗西一起充實到第二十五軍的老部下認出來。昔日的班長已經當上團長了,他要杭九楓留下來,在自己的手下當營長。杭九楓毫不買賬,冷冷地告訴他,在沒有見到傅朗西之前,除非給自己一批人和槍,回天門口將獨立大隊恢復起來,其他的事一概免談。那些將步槍或者機槍塞到他手裏,要他當一名普通士兵的人,被拒絕時的尷尬,更是可想而知。杭九楓還沒找到傅朗西,就聽說馮旅長的保安旅在第二野戰軍的攻擊中全軍覆沒了。
有第二野戰軍的大隊人馬駐紮在天門口,勢單力孤的杭九楓出現在上街口時,宛如一隻喪家之犬。杭九楓一到家就碰上換了鎮長和旗幟的鎮公所派人動員一縣一鎮兄弟倆參軍。那些人話沒說完就被杭九楓攆出家門。正規軍也好,主力部隊也好,杭九楓都不喜歡,所以當年他才從第四方面軍逃回來。杭家男人天生是當兵的料,天生會打仗,惟一的條件是,當兵要在天門口,打仗也要在天門口。他要留着一鎮和一縣,給恢復起來的獨立大隊當敢死隊長。大家都明白,只有傅朗西能管住杭九楓。傅朗西回到天門口時,一些人將此事告訴他,傅朗西卻一笑了之,還讓別人也將這件事丟在腦後,就當它從沒有發生過。
讓大家注意到杭九楓已經回來這一事實的,是隨後發生的一件事。眼看着第二野戰軍的人毫不在乎自己,杭九楓又失蹤了。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第四天中午,絲絲跑到紫陽閣,在雪檸面前抱怨,往日阿彩說雪狐皮大衣是被杭九楓藏了起來,自己還將信將疑,如今她也相信了。去年杭九楓中了松毛蟲毒,身體剛剛好轉就失蹤了一天。這些年,她也留心問過硝狗皮的一些方法,這麼短的時間只夠防蟲蛀,要想皮子不變硬,一道道的手續做下來,得三天時間。絲絲說,如果杭九楓今日回來,就真的是打理那件讓所有女人都為之傾心的寶貝衣服去了。雪檸說,假如絲絲所言屬實,正好證明杭九楓心裏還不全是想着如何殺人,或者如何被人所殺。絲絲不滿這類答非所問的話,正在那裏一通接一通地發著牢騷,街上忽然傳來一陣喧嘩。
幾天不見的杭九楓滿臉流血,一邊走,一邊用腳踢着第二野戰軍的一位排長的屁股:“想下我的黑手,連馬鷂子都做不到。若不是擔心遭陷害,我才不會故意挨你一棍子哩!想要我硝的白狗皮,說一聲就行,碰上我高興,說不定當場就送給你了。”
“不是狗皮,是一件白得晃眼的雪狐皮大衣。我看得很清楚,絕對不是狗皮。”
“錯了吧,你是不是還看到白嫩的女人身子了?”
“我是神槍手,眼力好得很,你將那件雪狐皮大衣往身上試了好幾次。”
“真是越說越明白,你以為我是個女人,想打暈了再強姦,是這樣吧?”
兩個人在小教堂外爭辯,被人帶進小教堂后還在爭辯。排長的雙手被杭九楓用葛藤捆得發紫,一直沒有人替他解開。排長想搶奪某件東西而襲擊了杭九楓是不爭的事實。住在小教堂里的師長下令槍斃了那位排長。這件事總算給落寞中的杭九楓帶來了他所盼望的聲勢。
天門口還沒平靜,傅朗西在一群警衛員的護衛下出現了。打死馮旅長,趕走馬鷂子,傅朗西沒有理由不回天門口。
“傅政委,你長白了,也長胖了!”杭九楓激動地迎上去。沒過多久,他又開始不講道理,“我不想同你們說雪家。雪家的任何事情都是耳屎,挖都挖不贏,你們就莫往我耳朵里塞。”杭九楓不喜歡剛見面的傅朗西在那裏雪家長雪家短地說事,“眼下最要緊的事情就是將獨立大隊恢復起來。”
“你不說雪狐皮大衣,我就不說獨立大隊。”從傅朗西輕鬆的語氣中聽得出來,這是一句玩笑。
重逢之初,二人免不了說些分別後的話。在宣化店時,杭九楓三次佯攻佯突,前兩次都與傅朗西會合了,最後一次例外。危急之時傅朗西曾經對杭九楓說,實在不行了就回天門口,若是還不行,只要能留下性命,哪怕遇上逼着他舔**吃屎的事,也不要走當年雪茄逃婚般的老路,而要學敢於帶領獨立大隊殘部離開天堂自首的董重里,只要用一隻手捏着鼻子,沒有什麼東西吃不下去。大敵當前,命之不保,何來勝利。豪氣衝天的杭九楓驕傲地說,傅朗西的緊急指示自己照辦了百分之九十九,只有自首一樣沒有做到,若是做了,杭家上百年的好名聲就徹底毀了。
就像傅朗西急着要見梅外婆,杭九楓一天到晚纏着傅朗西要求重組獨立大隊,眼看着被國民**坐了幾十年的江山就要易人易手,沒有自己的隊伍就要吃虧,往日所付出的血汗,有可能像西河水一樣白白流去。當年杭家人登高一呼,招來數千人攻打長毛軍。長毛軍剛剛被打敗,杭大爹的父親就聽信那些當官的,將那支不大也不小的隊伍遣散了,等到雪家人帶頭反對杭家人當鎮長,杭家一點手段也使不出來。在杭九楓看來,雖然先前的骨幹都死了,可是,一鎮和一縣已經長大,可以扛起槍來像自己當年那樣當敢死隊長了。杭九楓還說,雪家自以為多讀了幾本書,多記得一些古人的事,一到關鍵時候就與杭家作對。這一次有傅朗西撐腰,一定不能再任由他們搬出幾本破書,用那蟲都不肯蛀的陳詞濫調,限制各種各樣的有功之臣。傅朗西循循善誘地說起遙遠的事情:中國在東方打敗了日本法西斯,英國在西方打敗了德國法西斯。打仗時,那個叫丘吉爾的英國首相,是英國人心目中的大英雄,戰爭剛一結束,英國人就拋棄了他,選擇了同丘吉爾競爭的另一個人。為了說清楚英國在哪裏,傅朗西啰嗦了幾句。杭九楓罕見地打斷他的話,指着小教堂說,天門口的瞎子、聾子和啞巴全都明白,如果中間沒有一片大海,英國人就住在修建小教堂的那些法國人隔壁。杭九楓還指着小教堂牆根的石壁上那幾條刻得很深的標語:驅逐一切帝國主義的偵探機關、教會、天主堂、基督教堂、青年會!打倒吞併中國屠殺刮削中國工農窮人的帝國主義!參加紅軍分好田!這些曾經讓窮人們熱血沸騰鏗鏘有力的話,都是傅朗西十幾年前親口喊出來的。傅朗西當時還說過,帝國主義是天下最無情無義的東西!杭九楓不明白,才過十幾年,大家都還沒有老,傅朗西卻拿出帝國主義的東西在他面前叫好。傅朗西被他說笑了,想說杭九楓的確是沒讀過書,只會認死理,但又怕他說自己心裏向著雪家。所以傅朗西只說松毛蟲那件事,馬鷂子用松毛蟲害杭九楓,是梅外婆和雪檸想出奇招,讓他起死回生,杭九楓應該與她們相逢一笑泯恩仇!杭九楓堅稱是自己救了自己,若是那些東西可以讓人死不了,為什麼從娘肚子裏生出來就懂得找**嗍的人和畜生,都活不到長生不老?到這一步,傅朗西也不高興了,伸出去的手指幾乎指着杭九楓的鼻子:有些人一副雞腸小肚,因為一點私仇,便全家人一代又一代地念念不忘,離開天門口就不知方向,只懂得繞着家門轉,論天地君親師時非要當天,排甲乙丙丁戊時又成了甲,找老婆也要有大有小,幸虧家裏排行第一,若是排行第五,只怕數起數來就要按五四三二一了。傅朗西的語氣,與他心中的不滿與失望只有毫釐之差。
杭九楓也急了,說出來的話更加直截了當:“難怪古人說進了哪家門,就是哪家人。雪家不讓杭家參與執政,你一來就往雪家屋裏鑽,也替他們幫腔,眼看就要勝利了,為什麼不讓我掌握幾桿槍?我可是將你往日說的話記在心肝上。”
傅朗西很奇怪,天下竟有這樣一點城府也沒有的人:“你這是盲目樂觀!我們的主力部隊肯定要離開天門口,到山外去打大仗,到時候,馬鷂子一定會捲土重來。你怎麼不記我前幾天說過的話?之所以寬待董重里和段三國,就是要他們在黎明前的黑暗出現時,一如既往地暗中支持我們。”
“有我杭九楓在此,你就不要用那些軟刀子好不好?”
“行啊!也就這幾天吧,我負責還你一支獨立大隊。”
這話在杭九楓心裏反覆回蕩了三天。因為對局勢充分看好,傅朗西讓林大雨公開了隱蔽多年的紅色身份,委任他擔當統管天門口一帶的區長,並在小教堂門口掛上區公所的招牌。其餘潛伏人員也紛紛亮出真實身份,多年前的蘇維埃沒有人叫了,其餘農會、婦女聯合會、減租減息委員會等等,都與從前大同小異。凡是跟着傅朗西的,人人都沒閑着,都有一個讓他們心滿意足的官銜。只有杭九楓還在那裏期盼獨立大隊的恢復,再當一次獨立大隊副指揮長。
“走了許多地方,還是天門口的水土好,山清水秀,就算是走山路,也比在別處的平原上逛來逛去舒服。”
在街上,碰到有人問起紫玉,傅朗西只說她很好,並不說具體情況。只有像雪檸和柳子墨這樣的人才能從他那極為珍貴的言語中,聽出一些弦外之音:傅朗西的重要任務是為下一步進攻並佔領武漢三鎮做準備。為此傅朗西頻繁地進出紫陽閣,希望從梅外婆那裏得到一些佔領武漢三鎮后,新政權如何管治城市的建議。與前些時馮旅長求見時一樣,梅外婆一直不肯與他見面。有一次,傅朗西不等通報就闖進雪家,匆匆之中,終於隔着月門見到了梅外婆的背影。
通過雪檸,梅外婆只說一句話,不要再殺人了。梅外婆表達的是自己多年來的夢想,切不可再施暴政!
傅朗西還是那樣瘦,不時伸一伸脖子,發出如撕裂一樣響亮的咳嗽聲。
那一天,天上下着小雨,從金寨方向過來一支馬隊。幾十匹馱着沉重布袋子的馬既不敢從獨木橋上走,又怕水太深,一直在右岸上徘徊,並由大約一個連的兵力守着,不讓任何人靠近。天色完全黑下來后,馱着一袋袋重物的馬隊才從水裏蹚過來,徑直進到白雀園裏。後半夜人們睡得正香,街上又有馬蹄聲響,被驚醒的人以為又有馬隊來了,天亮后才發現,夜裏的馬蹄聲是那支剛到天門口的馬隊走了。馬隊沒來之前,白雀園門口只有一名崗哨,馬隊走後,白雀園門口就開始站雙雙崗,門外兩個,門裏兩個,正對着大門的那個窗口後面,似乎還隱蔽地架着兩挺輕機槍。而在街對面小教堂頂的鐘樓里,本來就有一挺晝夜不離人的重機槍。
上街的富人看見了也像沒看見,有疑問也只敢躲在屋裏,在自家人中悄悄地議論。下街的窮人則放肆多了,看見的和沒看見的,都像親手打開馬背上馱着的布袋子細細點過數一樣,異口同聲地說,那裏面是用來攻打武漢三鎮的秘密武器。常天亮卻不這麼看,別人都還沒起床,他已經在白雀園附近轉了幾圈,然後堅決地認為:測候所要搬家了,將白雀園讓出來做銀行。
傅朗西問常天亮:“這話從何說起?”
常天亮坦白地回答:“我聞到錢的氣味了。”
傅朗西更奇怪地問:“銀元是什麼氣味?法幣呢?”
常天亮說:“若是聞得出銀元的氣味,我早就去找銀礦了。我只聞得出法幣的氣味。自從親手將呂團長的兩億法幣放出去,又收回來,只要這種紙幣一多,我就聞得出來。”
傅朗西難得笑得爽朗:“看不出你有如此出色的經濟才能。難怪段三國非要你當商會會長,日後一定會大有用武之地,至少可以當一個紅色銀行家嘛!”
常天亮突然惆悵起來,眼看着傅朗西他們所夢想的翻天覆地就要獲得成功,將如此多的法幣運來天門口,是否為了在他們最早鬧暴動的這一帶設立國都呢?傅朗西很喜歡常天亮的想法,但是他的回答卻讓常天亮頗為失望。傅朗西肯定地告訴他,畢竟天門口只是草莽之地,缺乏一國之都所需要的磅礴之氣。
傅朗西太了解常天亮了,只要稍加點撥,常天亮就會明白該做該說與不可以做、不可以說的界線在哪裏。傅朗西要常天亮去小教堂,將他的猜測轉告給被軟禁的董重里。時間不長,常天亮返回來說,董重里到底是師傅,比他看得遠看得清,說起話來斬釘截鐵,語氣中又有些惺惺相惜:如果白雀園內真的存放了許多法幣,很可能是傅朗西在籌劃打一場經濟大戰。常天亮的轉述引起傅朗西對董重里的重視,隨後就讓人將董重里的軟禁地改在白雀園,讓他同圓表妹住在一起。不久之後,傅朗西同董重里有過一番既嚴肅又鄭重的談話。傅朗西說:在此生死存亡、新舊交替之際,只要不是太過冥頑不化,不像馮旅長那樣自尋死路,絕大部分人都有機會使自己化腐朽為神奇。
這番話引來線線對傅朗西的追問:身為縣自衛隊長,馬鷂子是不是也有機會化為神奇?只要杭九楓在身邊,傅朗西就讓他代替自己回答。最精彩的一次,杭九楓說,如果馬鷂子也能化掉身上的腐朽,就沒有什麼絕大部分了,而是百分之百。
三天後的傍晚,北風早早颳了起來。傅朗西發出召喚時,杭九楓已經上床同阿彩睡在一起。
門口的雙雙崗明知故問地將杭九楓盤問了一番,才放他進到白雀園。推開虛掩着的門,突然出現的那個女人讓杭九楓驚得跳了起來。多時不見,阿彩顯得蒼老了許多,主要是過於消瘦,還有眼角上的魚尾紋和前額上的抬頭紋。還沒開口說話,杭九楓就伸手摘掉了阿彩頭上的軍帽。失去軍帽遮蔽的阿彩只得聽之任之。好像從未有過前嫌,阿彩將頭枕在杭九楓的大腿上,杭九楓的雙手則像蝴蝶一樣繞着阿彩那醜態畢露的頭頂上下翻飛,嘴裏還不斷地責怪,自己早就提醒過阿彩,切切不要離開他,否則,滿頭的癩痢又會成為雨後春筍。
“公不離婆,秤不離砣。你這輩子無論如何也離不開我!這話我說過一千遍一萬遍了,可你就是不信!喜歡不喜歡還在其次,癩痢一癢你總得回來找我吧!”
“是傅政委叫我回來的,說是有重要任務要我去完成。”
“那你現在就可以走呀,莫像貓狗一樣睡在我懷裏!”
“你攆我走,我偏不走,這些屋子是我的,不是你的。”
“又說錯了,你是不會戀着這些屋子的。你一直都有野心。你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你要像我就好了,我只希望統治天門口,讓雪家的男男女女想幹什麼卻幹不成,不想乾的又非干不可。”
“假話!雪家女人是你的心尖肉,所以你才藏着雪狐——”
“你莫惹我!我討厭有人一天到晚將雪呀雪的掛在嘴上。”
杭九楓粗暴而堅決地打斷阿彩的話,一邊說阿彩的頭要用芒硝水連洗三天,一邊問這一年來是不是又有別的男人。阿彩輕輕地搖了搖頭,就像晃動一隻裝滿清水的杯子,許許多多的眼淚奪眶而出,那雙摟着杭九楓的手,簡直成了一道鐵箍。慢慢地,阿彩將自己的手騰出來解開衣服。杭九楓也在那熟悉的胸脯上摸了摸,阿彩的胸脯硬了許多。女人胸脯就得有男人撫摸,越摸越柔軟,否則就會變得硬糾糾的。杭九楓放心地不再追問了。同那一年一路打仗打到四川,再從四川逃回來相比,這一次的分離時間不算太長,由於有重歸於好、重敘舊情的意思,一對老夫妻很快就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樂。阿彩發誓再也不會離開杭九楓,卻不明白自己是不是真的在說話,只覺得心與嘴連到了一起,一旦失控,話便像沒有阻攔的洪水湧出來。突然間,阿彩張開嘴死死咬住杭九楓的肩膀。杭九楓像吃了麻藥,不是不覺得痛,而是太痛快了,直到被雲霧托在半空中的兩具肉身急速降落下來癱軟在床上,杭九楓才說了一句,這哪是****,簡直是謀人性命。說著話,他將另一隻肩頭送到阿彩嘴邊,讓她再試試。阿彩真的咬了下去,嘴裏還不停地嘟噥:“咬死你,咬死你,非要咬死你這個狗雜種!”
兩個人在一起比從前更陶醉,最高興的人卻是傅朗西。第二天一早,他就在門外衝著還在酣睡的夫妻倆大叫:“獨立大隊的人集合了!”阿彩和杭九楓趕緊爬起來。
“這麼多年了,你倆鬥爭的力量還很強嘛!”望着阿彩臉上與昨日不同的倦容,傅朗西說著雙關語。
又等了一會兒,董重里也來了:“你不是要恢復獨立大隊嗎?人都到齊了。”
傅朗西說的一點也不錯,獨立大隊最早成立時的一百多人的確只剩下他們四個。
“九楓總在我面前要求將獨立大隊恢復起來,今日我們幾個坐在一起,既是討論這件事,又不是討論這件事。這一次回來,我有一項特別重要的任務需要三位再次攜手才能完成。”看樣子傅朗西已經提前與董重里說過了,這時候只問他想好了沒有,願不願意帶領獨立大隊的人完成這個史無前例的大動作。董重里艱難地點了一下頭。
傅朗西不問阿彩和杭九楓的意願,在得到董重里的答覆后,便開始佈置他所說的特別任務。
半年以來,人民解放軍在新奪取的廣大地區里繳獲了大量的法幣。為了使國民**早日垮台,傅朗西奉命與還在苟延殘喘的國民**打一場罕見的經濟戰:組織一批極為可靠的人,將其中一部分法幣運進武漢三鎮,製造更加猛烈的通貨膨脹,將國民**管治下的民眾激發起來,從而使共產黨的地下組織在國民**的心臟地帶更有力地進行動搖其軍心和民心的鬥爭。這邊的事,已經秘密準備完畢,就用董重里當年成功逃離天門口的辦法,將需要運到武漢去的法幣,藏進空心皮油里,然後用余鬼魚他們的簰運到白蓮河,再換成大船順白蓮河而下,進入長江后逆流向上直達武漢,交給柳子墨的哥哥柳子文。之所以拉上董重里,是因為他與柳子文有着不同尋常的交情。以柳子文當初連漢奸都敢當的性格,只要有利可圖,如此憑空而來的好機會,斷斷不會拒絕。
董重里想說自己雖然受柳子文推薦兩次出任本縣縣長,其實與柳子文的交往一點也不密切。傅朗西不讓他說下去,以柳子文既做油脂生意又開銀行的身份,即使沒有柳子墨和董重里這樣的關係,他也要想別的辦法與柳子文搭上線,配合著打這場天衣無縫不聲不響的經濟戰。傅朗西不好親自出面找柳子墨,他讓董重里去,請柳子墨寫了一封致柳子文的家信。
一切可以想到的潛在問題都想好了,董重里才提出一個與他個人有關的要求:對於自己在擁護蘇維埃、抵禦日本人的侵略和此次促使國民**早日垮台的經濟大戰中所起的作用,請傅朗西出具一個書面的證明。傅朗西二話沒說,立即拿出紙筆,如實寫了這些年來董重里的生存狀態:最早是努力而賣命地鬧蘇維埃,後來是不惜犧牲地打日本人,現在是竭盡所能地為剷除舊政權做力所能及的事。看不出董重里對這番言簡意賅的評價是否滿意,他將有着墨香的紙收起來時,鬱郁地表示謝謝,並說,這會是他的免死書。
“自從娶了圓表妹,我才發現自己有多怕死,總擔心活不到自己覺得活夠了的那一天。”因為都明白這話的意思,其他人都沒有接過來往下說。
先前常天亮所聞到的氣味是真的,由馬隊馱來的法幣將一間屋子都堆滿了。真像傅朗西所說,這麼多的法幣,不要一分一厘回報,全部贈給柳子文,他豈不是要大發橫財了。阿彩和杭九楓大為驚訝,董重里卻不以為然:現在吃瓦片,將來屙青磚,共產黨能夠沒收地主的財產,難道就不能沒收資本家的財產?說這番話時,董重里已經徹底從以前的身份中走出來,完全成了一個局外人。
西河兩岸所有的簰都被找來裝載經過偽裝的大量法幣。
出發前一天,以偽縣長身份被軟禁在白雀園的董重里被傅朗西公開釋放了。傅朗西最初的想法是賣個破綻讓他假裝逃脫。這種方式可以矇騙國民**,保住縣長之職。董重里卻不同意,寧肯不當縣長,也要求得一個不加懲治的無罪釋放。與被稱為偽縣長的董重里同時釋放的還有被稱為偽縣參議長的段三國。不同之處在於,董重里坐着余鬼魚的簰離開了天門口,段三國哪兒也沒去,由被他人軟禁,變成自我軟禁,天天將常天亮叫到家裏教自己說書。
此時此刻,百里西河沒有國民**一兵一卒。直到經白蓮河進入長江后,董重里才將國民**的縣長身份亮出來,領着阿彩和杭九楓,將多得沒法數的法幣運進風雨飄搖中的武漢。
與柳子文見面后的情形基本上沒有脫離傅朗西的預計。那麼多的法幣讓柳子文臉色一紅一白,反覆地變化了很多次,最終答應接收時,嘴唇哆嗦着重複了兩遍才將意思說清楚。有一句話傅朗西特意交代杭九楓轉告柳子文:“這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不可以向任何人泄露!哪怕將來成立了新政權,同樣不可向外傳播。”配合著杭九楓的嗓聲,這番話如高天閃電直入柳子文心底。
完成任務的阿彩和杭九楓先於董重里回到天門口。
一一九
相隔近一個月,董重里才在天門口出現。
這時候,杭九楓他們已經躲進大雪覆蓋的天堂深處。
有柳子文在省里周旋,當過俘虜的董重里繼續留任縣長。重新執掌全縣軍政大權的三個人里,只有馬鷂子是從包圍圈中突圍出去的。由他指揮的自衛隊悄然跟在馮旅長的後面,見勢不妙趕緊拐彎鑽進另一條山溝,人員槍支幾乎沒有損失。
按照規矩,馬鷂子手下的人開出一份應捕殺者的黑名單。馬鷂子閉着眼睛,聽任別人念着那熟悉或者陌生的名字。第一遍念完又念第二遍。第二遍念完了,再念第三遍。
馬鷂子突然睜開眼睛,要將前次被殺人員的名單也念一念。
手下的人嗓子啞了,第四遍是常天亮念出來的。常天亮只在旁邊聽了一遍,就記住了全部死者的名字。常天亮的嗓子非常好,在星光細微之夜,那聲音便更加動人。
“怎麼往日沒有注意,這些名字個個都是那樣好聽!”馬鷂子沒有殺人,而是將名單送縣國民**審核。董重里不審不核,馬鷂子也不催不問。
殺人如麻的馬鷂子終於心虛手軟了,他通過線線往外放話,要那些在外逃難的人放心回來。聽信此話的人溜回天門口,果然只是寫一份反省書就沒事了。這其中包括馬鷂子最想懲罰的常天亮。由於是常天亮讓拿軍餉放貸的呂團長吃了大虧,又由於重機槍營的士兵不滿長官剋扣軍餉而臨陣倒戈導致戰局崩潰,要治常天亮的罪真是輕而易舉。在點明常天亮所犯罪過的同時,馬鷂子又為他尋了一條全身而退之路:拿錢放貸款,完全是在做生意,況且常天亮還是代表商會。心裏越來越有數的常天亮趕緊從所賺得的銀元中拿出兩千元送給馬鷂子。
馬鷂子沒有不收之理。轉眼之間,大米就由每兩百斤九萬五千元法幣漲到四十萬元,淮鹽由法幣六萬元一百斤漲至三十萬元,湖南青布則由每匹法幣五十萬元漲至一百八十萬元,一塊銀元更是可以兌換法幣九千元。軍隊是硬的,經濟是軟的,**靠着這一軟一硬才能不垮台,像現在這樣既軟不下去,又硬不起來,只怕是卵子上面試刀,太險了。
第二野戰軍分出大部分兵力去大別山北部參加信陽會戰以及襄樊攻堅戰,另一部分調往淮河以北,為淮海大戰作戰役鋪墊,遍佈大別山區的**軍亦步亦趨地跟蹤而去。西河上下出現多年來少見的交戰雙方勢均力敵的局面,作為攻守要點,縣城的奪取與丟失,經常是一夜之間的事。大部分情形是,失守的一方糾集起本方在附近的地方隊伍,氣勢洶洶地奔殺而來,另一方見勢不妙,不等交火便落荒而逃。不久,他們又會以同樣的方法,再次奪回縣城。這種攻守轉換之頻繁實在是史所罕見。董重里什麼也做不了,只想着如何將縣**的一幫人活着帶出縣城,然後又要想如何將他們平安地帶回縣城。
過完年,很快就到了三月十八日,傅朗西突然派出三個團的兵力,包圍了縣城。事先得到通知的董重里,明白自己勉力維持的縣國民**已是壽終正寢了。他將全縣的軍政檔案盤點好,要求馬鷂子不必再戰了。馬鷂子沒有阻攔董重里的獻城,卻也不肯就此繳槍,他帶着自衛隊主力連夜溜出北門,翻過軍師嶺,順西河而上跑到天門口。
一晃就到了四月,國民**從去年秋天開始發行的金圓券,已經從一元銀元兌換兩元,變成能夠兌換三十萬元了。又過了一個月,一元銀元已值到金圓券五百四十萬元。常天亮在馬鷂子面前算了一筆賬,當初呂團長剋扣軍餉強行貸給商會的兩億法幣,如果留到今日,只值銀元兩角四分七厘多一點。
馬鷂子摸着那隻僅存的耳朵仰天長嘆:“常瞎子呀常瞎子,你不是算賬,是在算計我的心!”不等常天亮辯解,馬鷂子又說,最厲害的是自己算計自己。前些時,雪家的收音機里還在說有長江天塹作為屏障,**軍將要重現當年赤壁大戰的輝煌,從北方來的人民解放軍,一定會像當年曹操的百萬大軍那樣,被打得只剩下一條華容小路供其逃命。
“西河都幹了,街邊的小溪還能流到哪裏去呢?”馬鷂子這麼說著,心裏卻還不服氣。與對手對抗近二十年,哪怕死到臨頭也要翻個白眼呀!
清明節剛過,祭墳的香火還在冒煙,從東北三省一路打過來的人民解放軍第四野戰軍,便開進了他們的最高指揮官的老家黃州城,並從附近的團風碼頭南渡長江。清明過後是穀雨,不管是嫁了人的,還是沒有嫁人的,只要是年輕女子,沒有不盼着這一天的。穀雨一到,她們就可以去那長滿新芽的茶樹林裏,躲得深深地大聲唱些風流民歌,既撩男人,也撩女人,既撩別人,也撩自己。假如唱得好好的一對男女忽然沒有聲音了,一定是兩個人已經像青枝綠葉一樣摟在一起,或者已經解了衣服鋪在地上,男人看地,女人望天。等到歌聲再起,一定是更加風流,這一年的茶葉肯定格外香醇。白天採茶夜裏炒,走在天門口街上,將鼻子憑空嗍一下也能覺得滿嘴津甜。
新茶的芬芳瀰漫了三天,雪家的收音機就傳來南京城被攻破的消息。不到一個月,由大別山區退守武漢三鎮的**軍桂系首腦不得不再次下達總退卻的命令,於五月十六日這天,將武漢三鎮拱手讓給了第四野戰軍。
“早知當權的高官如此無能,總統和總司令之職就該讓出一個給我當!”就在這一天,難得傷心落淚的馬鷂子帶着自衛隊的全部兵力,出其不意地越過湯鋪,狠狠地打了一個伏擊。從縣城出發,想進攻天門口的人民解放軍的一個營,猝不及防,吃了一個大虧,當場戰死的就有三十多人,還有二十幾個人成了馬鷂子的俘虜。馬鷂子沒有殺他們,剝光衣服后,用桐油拌鍋灰,在每個俘虜的身前身後各寫上一句:你們比杭九楓差遠啦!這一招也可以稱為離間計,馬鷂子擔心杭九楓會在來自北方的人民解放軍的支持下,重組他的獨立大隊鎮守天門口,果真如此,自己在天門口就永無出頭之日了。不等這些一吃大米飯就肚子痛的北方佬重整旗鼓發動新的進攻,馬鷂子便找到常天亮,明確地對他說,先前給的兩千元銀元不夠開支。常天亮只得再拿兩千,馬鷂子逼着他又拿出兩個兩千。馬鷂子將八千元銀元平均發了下去,看着那些鞍前馬後打了十幾年仗的士兵作鳥獸散。關於自己,馬鷂子放出話來,只有跟着國民**撤過長江這一條路可以走。
必須如此行事的道理都是馬鷂子自己想出來的。
半夜裏,身在線線的睡房的馬鷂子突然高聲說書。
順治二九春上死,康熙八歲治天下。雍正元年是癸卯,世界太平干戈少,就是年成不大好。雍正當朝十三載,乾隆登基才半年,福建台灣齊造反,六十年,江山滿,傳與嘉慶把國管。嘉慶元年是丙辰,白蓮教,起煙塵,出在湖北陝川省,揭竿起事鬧沉沉,王三槐,反重慶,張漢朝,反鄂省,齊二寡婦攻樊城,山西陝西動刀兵,二十五年把駕崩,道光接住坐龍廷。
沒有自衛隊的街上很亂。等到杭九楓將一個營的人民解放軍領進天門口時,馬鷂子早已跑得煙消雲散。
杭九楓很生氣,像馬鷂子這樣的地頭蛇,必須由獨立大隊來對付。然而傅朗西只在嘴上說一說,到底沒有將那支全軍覆沒的獨立大隊恢復起來。如果獨立大隊還在,馬鷂子就無法逃出如來佛的巴掌心。“你們還是玩猴子去吧!”氣急敗壞的杭九楓站在九楓樓上,衝著那些本以為會有一場血戰的北方人叫喊。不只是杭九楓,整個天門口人習慣上都將河北、山東一帶的人,同喜歡牽着猴子連賣藝帶乞討的河南人當成一個地方的人,當面說北方人,背後統統稱侉子,縣長叫侉子縣長,區長叫侉子區長。正在街上一邊和善地與人說話,一邊掃着地的士兵,聽懂了杭九楓的意思后,有些人笑,有些人不笑。笑的人都不明白杭九楓的來歷,不笑的人全都明白,杭九楓並不樂意別人來幫他打馬鷂子。從農曆一九四七年七月二十四日第一次攻佔本縣縣城,到一九四九年三月十八日第七次攻佔本縣縣城,在接近兩年的時間裏,人民解放軍七進六齣的行動,杭九楓只參加了最後一次。雙方反覆絞殺時,由傅朗西主持委派的兩任縣長,一個被冷槍打死滾下山溝,三天後才找到屍體。另一個在**軍第七師的一次突襲中受傷被俘,砍下來的人頭,在縣城的北門上掛了好多天,直到攻守雙方再次易位后,才被取下來。杭九楓並非真的想當縣長。他在傅朗西面前說,該職務非他莫屬:“我當不好縣長,起碼能夠保住自己的人頭,不像這些人生地不熟的北方人,打不了勝仗不說,還弄得身首分離。想一想吧,北方人沒來之前的那麼多年,除了讓五人小組殺了一任縣長,真讓馬鷂子逮住殺死的,沒有一個人是縣長。所以呀,讓北方人當縣長,既是丟你傅政委的臉,也是丟天門口人的臉!”這些話,實際上還是對不再恢復獨立大隊不滿。馬鷂子跑了,這是憾事。馬鷂子逃跑之前寫在北方人身上的那句話,卻讓杭九楓更加自鳴得意,他的不滿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杭九楓不甘心自己正在成為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一二〇
董重里的說書聲又在飄蕩時,常娘娘正抱着雪葒在新絲想綢布店裏看圓表妹賣布。圓表妹撕布的聲音十分特別,聲音一響,雪葒便笑個不停。這種隔着幾堵牆透過來的清脆笑聲又是久不出屋的梅外婆愛聽的。由於被你方唱罷我登台的局勢攪得驚魂未定,店鋪的生意很清淡。久等之下,也不見有人來,常娘娘便將雪葒的注意力引到天上。幾十隻山雀在繞着雪家的房子盤旋。在山雀飛旋的中心,一隻老鷹像旗幟一樣舒緩地飄揚着。雪葒還在盯着那些鮮艷的綢布,山雀優美的飛旋引不起她的興趣。直到一聲槍響,驚散了山雀和老鷹,雪葒才將小手一指,表示她想回家了。
忽然間,外面起了騷動。一個其貌不揚的男人當街攔住張郎中,把許許多多的醜話粗話和咒罵人的話拋向張郎中。挨了罵的張郎中一點也不急,偶爾還會微微一笑地請對方離開,說自己要去給梅外婆看病。其他人大約都明白出了什麼事,不僅無人相勸,還故意撩撥那個男人,要他說出這樣對待張郎中的原因。那個男人罵得更凶了。
常娘娘聽明白了,抱着雪葒回家,將街上的事情說了一遍:“那個張郎中,都快五十歲了,還在招惹別人家的媳婦。”
梅外婆說:“這個人哪,這輩子怕是改不了風流癖。”
話音剛落,張郎中進屋來了。梅外婆笑着說:“你的那條尾巴呢,丟在街了?”
張郎中也笑了:“這種小事好辦,回頭送他兩服藥就行。”
這時候,雪檸沏了一杯茶由雪藍掇出來。張郎中慢悠悠地品了幾口,一邊說著閑話。
新近在縣城裏成立的人民**很大度,所謂偽**的人也不是全都不用,段三國就繼續留任,做什麼還沒定下來,暫時幫忙議政,與先前的參議長差不多。杭九楓當了監獄長,他卻不樂意,老想要與林大雨對調,回天門口當區長。杭九楓不是嫌監獄長官銜不夠大,而是認定馬鷂子就在天門口,哪裏也沒去,非要日日夜夜盯着上街下街,死要見屍,活要見人,不將馬鷂子的去向弄個水落石出絕不甘休。
為此,杭九楓帶着阿彩跑了一趟武漢,找在省人民**當副主席的傅朗西評理。傅朗西去北京了,要在那裏開籌備會,準備成立新的國家**。夫妻倆只與好不容易懷孕的紫玉見了一面。每動一步都會用雙手護住腹部的紫玉勸杭九楓,如何安排那幾個與獨立大隊有着千絲萬縷關係的人,傅朗西早就給縣裏打過招呼。所以縣裏的意思,也就是傅朗西的意思。傅朗西要這樣安排,肯定有他的道理。杭九楓在天門口翻了這麼多年的筋斗,也該到縣城裏住一住,享受一下新生活帶來的幸福。
離開縣城時,阿彩沒有說自己也有事情要辦,跟在杭九楓後面,一副夫唱婦和的模樣。等到見了紫玉,阿彩才說,縣裏如何安排她都不管,請紫玉幫她往武漢調。紫玉在武漢正寂寞,傅朗西的事情特別多,十天裏有五天要在辦公室或者外面什麼地方忙到三更以後才回家,如果是離開武漢往下面跑,半個月不見人還是好的,這一次到湖北省西部一帶視察,一去一回整整兩個月,剛剛到家,又要往北京趕。聽到阿彩說想調到武漢來,紫玉就高興得合不上嘴:“我正想說這話哩,你要不開口,我還不忍心將你們夫妻倆活活拆散。”其實紫玉一直在打雪檸的主意,她覺得梅外婆、雪檸和柳子墨,本來就是在武漢生武漢長的人,讓他們回武漢來生活,應該是天經地義的事。紫玉將自己的想法說給傅朗西聽,傅朗西卻大為反對,他要紫玉想想這些年來梅外婆和雪檸在天門口起的作用。如今,地方和民眾都要以安寧為主,再也不需要各種各樣的暴亂了,所以,關鍵不是梅外婆和雪檸離不開天門口,而是天門口已經離不開她們了。
杭九楓做夢也沒想到,紫玉還真敢做主,當即將阿彩留下來,同自己一起在軍事管制委員會裏負責文化教育方面的工作。
杭九楓覺得自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想回天門口當區長的事沒辦成,他們夫妻也被拆散了!他一生氣,就在紫玉面前說起狠話:如果阿彩不能回天門口,他就要將紫玉帶在路上做伴。紫玉也不是從前的紫玉了,一時忘了醫生要靜心保胎的囑咐,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連說三聲:“你以為這是哪裏,有種的你就試試看!”話音剛落,腹中尚未成形的胎兒,便隨着一汪血水噴了出來。杭九楓自知這禍惹大了,只得將阿彩的去留丟在一邊,離開武漢,獨自回到天門口。
雪檸等人都以為阿彩只是羨慕武漢地界上的繁華,梅外婆用手指在躺椅的扶手上輕輕彈了幾下,柔柔地提醒他們,阿彩若是只有這類想法倒沒什麼,只怕她還記着當年受到春滿園的二老板羞辱那件事。雪藍將來龍去脈追問清楚后忍不住說,這麼多年過去了,阿彩也是徐娘半老了,還在記恨這事,活得真是一點味道也沒有。張郎中和常娘娘說,從梅外婆到雪檸,再到雪藍,一代更比一代美麗,當然不明白女人臉相漂亮卻長着一頭癩痢的痛苦。梅外婆又在用手指彈擊躺椅的扶手,讓雪藍去書房備紙磨墨,一會兒張郎中寫藥方要用。還在幾天前,鄧裁縫託人捎來一大包夏天穿的新衣服,趁着還能動手,她要寫信感謝人家。
雪藍剛離開,張郎中就要替梅外婆把脈:“等您老用力拿過筆,脈象就不準了。”張郎中閉上眼睛平心靜氣地體會一陣,眼睛還沒睜開,臉上先笑了,“您老真是大福大貴之人,眼見着這脈象就像春天裏的溪水,細是細,可是那不是您老的問題,若是大河變成的,細小了就不好,你是天堂里的小溪,本來就不大,這樣的涓涓細流是要長流不息的。”
柳子墨陪着張郎中在前面進了書房。雪檸和常娘娘等都要攙扶梅外婆,一步一步地走得很慢,等她們進到書房裏,張郎中已經將藥方擬好了。柳子墨看了一眼,馬上交給雪檸。雪檸也只看一眼,便交到梅外婆手裏。梅外婆看了一會兒就將藥方放下來,噓了一口氣,輕輕地數落張郎中,雖然很會看病,可就是愛裝神弄鬼,好好的一個藥方,硬要添上幾樣似是而非的東西。
梅外婆手指一點,藥方上出現三個字:乳穴水。
“我都這把年紀,沒幾天好活了,卻要用這種東西煎藥喝。一旦被那些愛挖古的人曉得,成天掛在嘴上說來說去,這鼻子兩邊的老臉往哪裏擱呀!”
張郎中不明白自己錯在哪裏,等到弄清楚梅外婆是將乳穴二字,領會成了女人身上的隱秘之處,不僅失聲笑了起來:“在行醫點葯這一行里,乳穴水指的是鐘乳石旁邊的積水。這乳穴水久服能使人肥健,振食慾,體潤不老,與鐘乳石同功同壽。正如女人乳中汁,穴中水,沒有這兩樣,哪有後來的繁衍生息。”
聞聽此言,梅外婆也笑了,一邊抱歉錯怪了張郎中,一邊又指向藥方:“這味葯叫烏爹泥,若是再望文生義,那就應該是黑髮老頭腳趾縫裏的臭泥!”屋裏的人都被梅外婆的話逗樂了。
“人腳趾縫裏的臭泥還真是一味好葯。對不對症是一個問題,就算對症了,我也不敢給您老用這種葯,雖說是葯無貴賤,可您是人人尊敬的梅外婆,讓您吃這樣的葯,別人不罵,我自己也沒臉再行醫點葯了。這味葯呀,最早出自南番的爪哇、暹羅、老撾諸國,後來雲南等地也能造。據說是將細茶末放入竹筒,將兩頭堵塞得死死的,埋在爛泥溝中,只要竹筒不爛,時間越長越好,取出來后,搗成汁,再經過熬制而成。塊小而且潤澤者藥力最好,塊大而枯焦者次之。用在我這個藥方里,是取其清上膈熱,化痰生津的功效。”
來了興趣的張郎中變得口若懸河。天地之間萬物皆可入葯,能治病的還有白蟻泥、白鱔泥、犬尿泥、驢尿泥、糞坑底泥、田中泥、井底泥,按金木水火土分列,泥屬於土,同屬的還有豬槽上的垢土、牆上的古磚土和寡婦床頭上的塵土。說到寡婦,梅外婆和常娘娘相對看了一眼。張郎中明白自己失言,索性說得更仔細,不論男女,耳朵上生了月割瘡,只要用寡婦床頭上的塵土和上麻油塗上去,睡一覺就會好。
“你這藥用得太怪,有股邪氣!”梅外婆正在鬱郁地說話,雪藍掇着筆墨進來了,“我不想與什麼同壽,只想有力氣寫幾封信。”梅外婆伸手去拿毛筆,雪藍連忙將墨蘸好交給她。梅外婆寫好了信,攤在桌面上。認識字的人全都看清楚了,梅外婆並不是感謝鄧裁縫,而是要鄧裁縫想辦法告訴那位二老板,有個名叫阿彩的女人離開天門口來到武漢,十有八九是想公報私仇,請他小心為是,能化解當然好,做不到這一步,就得找別的活路。
常娘娘沒有看清楚,她是從雪藍的小聲念叨中聽清楚的。常娘娘老了,嘴巴沒有往日緊,說了一句還想說第二句,連三帶四地還有五六句:早兩年梅外婆就說過,無論閑事還是正事,看見了也要像沒看見,非得有人來管一管那也是雪檸的事,自己已經成了老朽,說出話來每個字都帶有深山溝里爛木頭的氣味。董先生說書結束時總要打一聲剎音鼓,梅外婆的剎音鼓早已打過了,好比聽說書的人走在散場的路上,再打剎音鼓就是畫蛇添足,就是做老人不開明,以為兒女們沒有長大。就憑眼前這封信,說梅外婆多敲一遍剎音鼓還是輕的,說重一點就等於睡棺材搽粉不知死活。往年打仗,甲得勢,乙就滿地逃命;乙得勢,甲便抱頭鼠竄。你來我往,哪怕敗得再狠,也是對方的一種制約。今日情況完全變了。與抵抗日本人時相比,國民**這一次說自己在有計劃地向大後方撤退,完全是不知羞恥。兵敗如山倒,誰見過山倒了,還能重新扶起來?在董重里的說書里,那個叫共工的人戰敗了,一頭撞向不周山,天塌了,神通廣大的女媧也只好撿些石頭扔上去補補窟窿。說一千,道一萬,這時候向遙遠的武漢通風報信,一旦被發覺,是不是禍很難說,但肯定不會是福。
常娘娘一輩子也沒有一口氣說過這麼多的話。梅外婆邊聽邊點頭,她承認,常娘娘沒有說錯一個字,但是自己也沒有任何過錯,眼看有人大禍臨頭,不能不做聲。
梅外婆將信交給柳子墨,請他找一個合適的送信人。然後將話題轉向張郎中:“我也為自己開個藥方,請你幫忙看看。”說著提起毛筆在紙上寫了兩個字:當歸。
張郎中盯着當歸二字,好半天才開口:“您老用這種方法送客呀,好吧,我是真的該走了。”
“張先生的意思是說,當歸是葯但又不是葯,對嗎?”
張郎中只顧往門外走,低着頭像做了虧心事。雪檸和柳子墨跟了上去,三個人在大門后沉默了一陣。
雪藍說:“可惜我們的想法成了一江春水向東流。”
雪檸說:“莫瞎說,張先生很高明,梅外婆會變健康的。”
柳子墨說:“被梅外婆看出來,往後讓她吃藥就更難了。”
“梅外婆比我們還清醒,她明白時間不多了,當歸對她來說已經不是葯,而是一個事件和一種心情。老人家的情況雖然很差,卻也算穩定。不過,你們還是要防着點,說不定一陣風吹上身,大限就來了。”張郎中說話時的面色非常凝重。
雪檸心裏一痛,眼眶馬上就濕了。
一二一
夜裏梅外婆用臘雪煮水泡穀雨茶喝,所以醒得特別早。
梅外婆如此告訴家裏人時,大家都明白,梅外婆又在似夢非夢中回憶雪檸尚未出生時家中的情景。這是梅外婆第三次說這樣的話了。大家覺得應該滿足在梅外婆心裏藏得很深的願望。
雪家人雖不好茶,對茶的了解並不缺乏,何況身邊還曾有一位對待茶如同對待自身美貌一樣的小島和子。雪檸選出兩把紫砂壺,大的放在炭火上煮臘雪,小的放入穀雨茶,等着承接燒開后略微放涼的臘雪之水。雪檸掇着臘雪煮水泡的穀雨茶,請梅外婆喝。梅外婆喝了一口,看似要說話但又沒有做聲。一杯喝完了,加上一些水再喝,梅外婆才說:“今日這茶像是圓表妹泡的!”對臘雪煮水泡茶記憶最新的是柳子墨。在被日本人軟禁的那幾年裏,柳子墨始終記着梅外婆說過的話,平時可以不喝茶,但是每年的穀雨與白露兩個節氣,必定要去春滿園旁邊的茶館裏,要一壺用臘雪煮水泡成的好茶,細細地品嘗。在他的感覺里,眼前的茶與茶館裏的師傅所泡的茶毫無二致,其清新、甘醇和氣質,還要勝過幾分。梅外婆嘗不出來也罷,說它類似圓表妹在妓館裏招待客人的萍水相逢之茶,未免讓人太難過了。雪檸攔住企圖坦言相告的常娘娘,並在另一個場合里要所有人都記住莫做蠢事:“不要讓梅外婆曉得,再好的茶她也喝不出味道了!”
這一天是白露,是臘雪煮水泡茶的最好日子。品不出茶的梅外婆只記得這種與茶相關的日子。
白露一到秋意更加明顯。雪家人越來越擔心張郎中說的那句話,惟恐有風吹着梅外婆,非是正午,決不開啟任何一扇窗戶,必須進出時,人人都會側着身子,使門的開合程度儘可能小。一片過早落下的枯葉翻過紫陽閣高高的瓦脊,撲通一聲掉進院子裏,正在迴廊上收收晒晒的常娘娘以為要刮大風了,急忙地將大大小小几十扇門窗全部檢查了一遍,這才去向柳子墨求證。聽柳子墨說近幾天氣候相對穩定,不會出現大風天氣,常娘娘才略微放下心來。
天上白雲果然很穩定,已是傍晚時分仍然沒有太大變化。窗外霞光滿天,屋內風平浪靜。
上武漢進貨的夥計回來了,並且捎回幾件新做的旗袍。風塵僕僕的夥計顧不上休息,就說起鄧裁縫告訴他的阿彩前後三次去旗袍店裏的情形。
第一次去時,阿綵帶着紫玉。鄧裁縫以為像紫玉這種女幹部能穿一般的旗袍就不錯了,沒想到她竟然要做梅外婆和雪檸的那種旗袍,而且還要紅色紫色各一件。
約好拿旗袍的那天,還是她倆同行,兩個人將鄧裁縫的手藝誇獎一番,阿彩突然問起春滿園的事。局勢穩定之後,春滿園的生意好得恨不得一夜當兩夜用,才能既讓那些排隊等着上台演戲的藝人滿意,又讓那些手裏拿着錢卻買不到票的看戲人滿意。就在這時,一天到晚不是在台前忙就是台後轉的二老板,卻連個招呼都沒打,說不做就不做了,人跑得像個鬼,無影無蹤地不知去向。鄧裁縫對阿彩說,自己確實聽到一點風聲,在春滿園做事,就是大老闆也會莫名其妙地得罪某個不能得罪的人,做二老板的人,天天都要拋頭露面與各方面應酬,若是哪天沒有惹下麻煩就能關了戲園大門回家睡覺,那真是比過年還快活的日子。那些來店裏做旗袍的女人沒有不上春滿園的,用不着鄧裁縫開口問,只要留心聽她們話里話外的意思就行。鄧裁縫聽到的消息是,這一次,二老板得罪的是軍事管制委員會的某個要員,幸好有舊時知己及時通風報信,讓他及時躲藏起來,否則的話,就算不會暴屍水塔之下,也要被拋進長江,讓鯰魚和鰻魚在他身上鑽出無數個窟窿。阿彩當時就很生氣地對紫玉說,軍事管制委員會裏藏着內奸,有必要再搞一次肅反。
雪檸從鄧裁縫的說話中聽出他的機智,讓二老板及時迴避的信是梅外婆托他傳遞過去的,他換一個樣子對別人說,既能保住其中秘密,又能通過夥計將事情的結局報告給梅外婆。雪檸覺得以鄧裁縫的這種精明,就算有人將**埋在店鋪底下,也傷不了他的一根毫毛。“一點不錯,不然娜塔麗婭和我為何這樣喜歡他!”梅外婆也笑着表示認同。
第三次,阿彩獨自去找鄧裁縫,拿出一匹黑色絲光緞子,要他做一套女人穿的壽衣。這一次,阿彩穿着軍事管制委員會的制服,腰上還佩着一支比黑色絲光緞子還要亮的手槍。“我曉得你從不給人做壽衣,這件壽衣你不會不做,你一定要做。”阿彩留下衣料就走。鄧裁縫曾經有過將衣料送到軍事管制委員會去的念頭,實在忍不住時,他讓別人用布條捆住自己的雙腳,使得自己的思想無法支配自己的行動。就這樣鄧裁縫逼着自己想通了,壽衣也是人穿的,只是穿上壽衣的人不用站,不用坐,不用走,不用跑,上看不見褂子的肥瘦,下摸不着褲子的長短,腰翹鬆緊,胸脯凸凹,裁縫做成什麼樣子,全都沒辦法挑剔。阿彩親口向鄧裁縫交代,要壽衣的那個女人,中秋節過後就該七十歲了。鄧裁縫用粉筆在那黑色絲光緞子上畫完各種相關尺寸的白線,拿起剪刀準備裁剪時,突然意識到自己隨手描畫的各種尺寸,無一不是屬於那個幾十年來一直在他店裏做旗袍,其體形早已熟記在心的女人。那個女人其實就是梅外婆。
鄧裁縫要夥計回來后,瞞着梅外婆,將這件事悄悄地告訴雪檸和柳子墨。鄧裁縫記得梅外婆住在咸安坊時的許多習慣,譬如即將到來的中秋節,必定要穿新旗袍,吃汪玉霞店裏賣的月餅。鄧裁縫從沒有忘記這些,之所以沒有路途遙遙地捎帶這種吃食,是怕路上的時間太長,月餅會生出綠毛,霉得不能進嘴了。鄧裁縫說,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要千里送鴻毛,從汪玉霞店裏買些月餅託人送到天門口,七十歲的人,能吃月餅的時間已不多了。何況,阿彩像是已經猜到,讓二老板躲避風頭的那封信,是由梅外婆寫,由他轉送到目的地的。不然,阿彩就不會帶着明顯的挑釁姿態,第三次來到鄧裁縫的旗袍店。她的話絕不是隨口所說的。
“難怪大家挖古,手藝做長了,就會變成半人半仙。”鄧裁縫說的那些話,讓雪檸每到夜深便淚流不止。
一次,梅外婆注意到雪檸的眼窩有些紅腫:“死是我的事,你為什麼怕呢?”
“我不怕死,只怕再也見不着你了。”
“那是不可能的,除了天堂,我哪兒都不會去。”
“說出來的話就要算數,你一定要在天堂里等我。在天堂里,我還能認出你嗎?”
“我也沒有去過。可我總在想,那裏應該沒有陌生人,大家天生就熟悉,哪怕一百年沒有見過面,也還是相互知根知底。也有可能大家都是一樣的,認識一個人就等於認識所有人,愛一個人就會愛所有人。”
“真是這樣,王參議當然高興,可梅外公會高興嗎?”
“你還是個孩子,只會以塵世之心揣度天堂!”
“到時候你可得悄悄地丟句話下來,我想早點曉得,在那裏能不能繼續穿鄧師傅做的旗袍。”
“能,一定能。不比天門口,都是女人,用旗袍一套,就顯出許多不平等。說起來大家都認為是裁縫偏心眼,專門為你我想出旗袍這種東西。細細一想,這話還真的不錯。論身材,最好的應該是阿彩。還有荷邊,那副胸脯冬天穿着棉襖也能愛死人。細米也是不得了的女人,她在鐵匠鋪里走動,屁股翹得高過那些正在打鐵的男人。再說圓表妹,頭一回看到她,穿着旗袍的模樣簡直就是笑話。你不了解,當年鄧裁縫做旗袍出名,不是他手藝如何好,而是從不給不適合穿旗袍的女人做旗袍。特別是那些住在租界裏的外國女人,鄧裁縫說她們不是穿旗袍的料,甚至將外國男人都激怒了。外國人覺得好得不得了的地方,鄧裁縫全都看不上眼。後來大家都認可了鄧裁縫的道理,旗袍真的不是隨便找個女人就能穿,不然就會弄巧成拙,自取其辱。”
“可鄧裁縫為什麼後來要給小島和子做旗袍呢?”
“也許你會有機會去問他本人。我只是猜測,連柳先生都不得不委屈地幫日本人研究氣象,鄧裁縫是手藝人,就更不能例外了。其實,小島和子也就是腿有些短粗。”
“鄧裁縫是不是在故意出日本女人的丑?”
“不會的。鄧裁縫是個坦白人。你還記得那個逼着你愛梔媽媽要雪狐皮大衣的七小姐吧,鄧裁縫就曾當面說,以她的樣子若是穿上高開衩的旗袍,露出連自己都不滿意的大腿,只怕男人對她的喜歡就會折損許多。”
有關小島和子的旗袍最終是由柳子墨說清楚的。雪檸轉告完后,梅外婆一邊點頭一邊嘆氣:
“這就對了,柳先生心裏難過,鄧裁縫也會難過,多一個穿旗袍的,少一個穿和服的,起碼眼前清凈一些。”
桂花樹上的桂花開了。往年若是金桂太香,銀桂一定淡而無味,好像要因應改朝換代的變化,這一年不分金桂和銀桂,那種香格外與眾不同。雪家門窗關得緊,芬芳之氣飄進來了就難以散去,對今年桂花之香的感受與街上人又不一樣。偶爾有圓表妹等外人進來,只了解雪家的屋子能夠留住隨風飄逝的東西,卻難體會其中的滯重與鬱悶。桂花一開,梅外婆就在那裏扳着手指算離中秋節還有多少天,並吩咐雪檸,不要太在意外面的形勢,該吃大月餅,該吃好月餅,儘管吃大的,吃好的,不要像上街的那些富人,一看鰲魚翻身了,喉嚨里就開始鯁着一隻螺螄。雪檸正要就買月餅的事拜託放簰的余鬼魚,鄧裁縫真的託人帶來一盒汪玉霞月餅,梅外婆正在高興,又接連收到兩份汪玉霞月餅。
收到第一份汪玉霞月餅時,梅外婆不等別人說,就斷定是鄧裁縫做的好事。聯想到鄧裁縫托夥計帶回來的話,汪玉霞月餅再好吃,也難讓雪檸真心笑一次。
第二份汪玉霞月餅送上門來,聽說是柳子文的安排,雪家竟然無人相信。國民**尚未徹底丟棄武漢三鎮時,預感形勢不妙的柳子文便帶着所有便於攜帶的資財,去了**。在送月餅人的暗示下,柳子墨從月餅盒的夾層中找到一封信,拆開來看果然是柳子文親筆所寫。
最讓雪家意想不到的是阿彩也送來了汪玉霞店的月餅。梅外婆更高興了,拿過阿彩送來的月餅輕輕咬下一口。她將餘下的月餅分成人手一份,讓大家當面吃下去。她說:
“這是福音呀!”
一二二
阿彩拿着月餅回來之前,從西河下游先來了一個徐先生。徐先生是看風水的,尤其是擅長選陰宅。他一路走一路放話,雪家下了帖子,專門請他來為梅外婆選一處陰宅。在門口接待徐先生的常娘娘感到摸不着頭腦,雖然現在是雪檸當家,真要做這樣的事,肯定還得先來問問自己。何況以梅外婆的信仰,斷斷不會用這種方式來處理自己的後事。徐先生拿出了帖子,常娘娘看不太明白,轉身去找雪檸。雪檸還沒看完就清楚了,帖子是阿彩寫的,這事也一定是阿彩在背後操縱。雪檸沒有說破,見到徐先生時,還多了幾分客氣,將這事應承下來,還讓常娘娘送上了一隻沉甸甸的封包。
徐先生看風水與眾不同,即將住進陰宅里的人如果是男的,他一定要親眼看上一眼,如果是女人,也要從其睡房門口經過一遍。龍要傍水,虎要進山,這是陽宅的道理。陰宅的選擇就不是這樣的了,有人是龍形龍性,有人是龍形虎性,有人是虎形虎性,有人是虎形龍性。有關梅外婆的形與性,徐先生自始至終都沒有說,常娘娘問時,徐先生只說天機不可泄露,外人知道得越少越好。具體來說,出門之後先往西邊山上走。
雪檸和常娘娘領着徐先生出了下街口,往小西山上爬了一程,三個人突然停下來:不遠處的山坳里,一位裁縫家的女子,同一個士兵摟抱着躺在草叢中。兩個人都睡著了,脫得光光的四條大腿,在太陽下閃閃發光。雪檸趕緊示意讓大家沿路後退。“這裏先不看了!若是人家曉得被我們看見了私情,可就不得了!那女的還好說,天門口的女人要不鬧出點風情,大家還會看不起她。男人就不一樣了,他是軍隊裏的人,先前就有一個軍官因搶杭九楓的東西被槍斃,這與民間有夫之婦通姦之事,只怕也是要受軍法處置的。陰宅再要緊,也抵不過一條人命!”下了小西山,再往小東山,走在前面的徐先生只注意山上,忽然被落在後面的雪檸扯住了衣襟。順着雪檸手指的方向看去,富人家的瓦脊上擺着許多曬箕,幾個半大不小的孩子,正躲在與瓦脊平齊的后溝邊上,將頂端捆有柞刺的竹竿伸過屋后的深溝,去偷那曬箕里的棉花。“這裏也不要看了。你看那些孩子,一點也沒想到會有人來,若是突然間受到驚嚇,肯定會摔到屋后的深溝里!”他們多繞了許多路,好不容易到了南邊一帶的山上,雪檸再次攔住徐先生。靠南的山坡上長着許多嫩草,秋天剛來就得為過冬做準備的野兔們,正在拖家帶口地覓食,見到有人來,既想逃避,又捨不得離開。“這些小傢伙,若不趁早使身子多長一些膘,到了大雪寒冬的天氣,住在這荒山野嶺之上如何挺得住呀!我們還是換個去處吧!”徐先生順着來路往回走。常娘娘在後面不停地提醒,還有北面沒有去看。徐先生不肯回應,埋着頭只顧走自己的路,到了下街口,迴轉身來再看,雪檸和常娘娘已被他落下近一里遠。
緊走慢走的兩個女人終於到了面前,也不等她們喘口氣,徐先生便要將原封未動的封包還給雪檸。會看陰陽風水的都是一些聰明絕頂的人,徐先生拿着帖子找上門時,雪檸臉上飛速閃過的那一點點猶豫,就讓他有了疑心。徐先生讀書不多,比不上真正的讀書人,卻懂得讀書切忌偏頗的道理,就像帖子上的這些字,寫字人用的多是偏鋒,一眼看上去就顯得心術不正。當初他還在心裏想,以雪家的名望,斷不會隨便讓人在自家帖子上亂寫濫畫,這一點他在進門后不久就清楚了,帖子上的字與書房裏梅外婆、雪檸和柳子墨寫的字毫無相同之處。
徐先生從糊塗中明白過來,特意在街上走了一圈,逢人就說:“世上什麼都不全是真的,就連**都有假,上台之前都會說甜瓜甜,苦瓜苦,上台後就變成了苦瓜甜,甜瓜苦。”
正在說話,幾個在涼亭一帶玩的孩子風一樣跑回來:“來了一個漂亮的女軍官!”一會兒,孩子們所說的女軍官就出現了。大多數人都情不自禁地叫了聲:“是阿彩呀!”
恍然大悟的徐先生正要說話,雪檸伸出手來連連搖擺。徐先生轉身朝着阿彩望去,阿彩也在望着徐先生。
“真是百聞不如一見,若天下人都像雪家這樣,什麼風水都不用看了。百年之後,葬到哪裏,哪裏就是福地。”徐先生說完就走,多餘的話一句也沒有留下。
不知底細的人只當全是好話。只有阿彩接了一句話:“這話等於沒說。人都葬了,當然得以福地相對待。”
這時候,一縣聞訊跑了過來,正好在紫陽閣前迎着阿彩。母子倆手拉手親熱一陣,阿彩迫不及待地吩咐兒子,早點做些準備,過兩天隨自己一起去武漢。一縣很高興,以為只是去武漢看看。在綢布店門口站着的圓表妹提醒一縣,阿彩的意思是這一次去武漢后,要在那裏長住,將來找個女大學生結婚,就在那裏成家立業過一輩子。一縣將信將疑地望着阿彩,眼角卻在往紫陽閣里瞄。阿彩點了點頭,一縣卻不滿意,狠狠地一甩手,轉過身來揚長而去。阿彩笑了笑:“多時不見,還以為他真的長大了哩!”
此時的阿彩彷彿是在重現當年坐着小轎第一次出現在天門口時的風韻。段三國的看法引起那些見過當年情景的人的呼應。阿彩很高興,問了問段三國現在的情形。段三國說,自己連打更的事都做不了,別的大事更是無能為力,這幾天正在琢磨是不是在下街拜個師傅,學一門可以□口的手藝。阿彩當即替他出主意,趁着中秋節在即,寫個帖子寄給傅朗西,只寫問候,一個多餘的字也莫寫。“你做的好事就像埋在碗底下的肉,扒開了才能看見。沒有你一家,一縣哪能長得到這麼大!”旁邊的人插嘴說,不是段三國暗中相助,馬鷂子早就將杭九楓殺了。阿彩沒有接過這話往下說。大家馬上察覺到阿彩一定是回來辦要緊的事。這一次,又是圓表妹將大家想問的話挑明了,阿彩確實應該將自己與杭九楓的婚姻名分做一個了斷,兩個人都是新政權的骨幹,若是仍然堅持一夫多妻,大家就會覺得這個**又不是人民的。
隔着人群阿彩看見雪檸正往紫陽閣里走。她顧不上說別的了,伸手撥開面前的人,大聲叫着,要雪檸帶自己去見梅外婆:“我給老人家帶來了一點汪玉霞月餅。”阿彩揮了揮手上的盒子,說是還有梅外婆更喜歡的東西。
雪檸略微等了等,阿彩跟上來后,才帶路往梅外婆的睡房走去。阿彩走路的動靜很大,臨近梅外婆的睡房時,雪檸兩次提醒她走慢點,莫將風帶起來。雪檸將房門推開一條只能通過一個人的縫隙,兩個人進去后,屋裏的各種掛件,都沒有擺動,躺在床上的梅外婆卻說:“哪來的風,好冷呀!”
自從吃過汪玉霞月餅,從外形上看梅外婆似乎健康了不少。說了幾句閑話,阿彩就請一旁的常娘娘幫忙打開紙盒取出裏面的禮物。常娘娘先用剪刀剪斷紙盒上的繩子,再將蓋子揭開,露出一片黑色絲光緞子。
“黑得這麼好看的緞子,我還沒有見過哩!”常娘娘正要徹底打開,眼明手快的雪檸攔住了她。
“打開看看嘛,梅外婆若喜歡,也算我當面討個快樂!連鄧裁縫自己都說,從來沒有做過如此好看的衣服!我曉得你們喜歡旗袍,女人哪能一輩子總穿那東西!”阿彩斷斷續續地說完了,再想去拿那紙盒子時,有所明白的常娘娘卻不肯給她。阿彩提高聲調說,反仆為主也要看看是在什麼人面前。雪檸上前一步將那紙盒子接了過來放在身邊:“這事放一放,先說說武漢的情形,找鄧裁縫做旗袍的女人還多嗎?”雖然只是輕輕一說,眼睛裏卻含着一股逼人的力量。阿彩忽然站了起來,說一向斯文待人的雪家如今也變得蠻不講理了,凡事都能以小見大,只怕換了一對耳朵來聽雪檸的話,人家就會認為這裏面有對當前局勢不滿的意思。
梅外婆在床上掙了一下,像是有痰堵在喉嚨里。雪檸趕緊上前抱住她,讓常娘娘在那後背上不停地拍打。阿彩也沒閑着,接連問要不要將張郎中叫來。
梅外婆緩過勁來,一眨眼皮做了個用不着的表情:“人得了病,最知根知底的還是自己。這些時,胸口下面就像長了一條餓蟲,白天裏叫餓不說,夜裏睡覺也時常被它吵醒。阿彩你是了解的,這屋裏的人也只有日本人投降后的那個春天跟着我們挨過餓,其他時候,誰不是想吃紅糖有紅糖,想吃冰糖有冰糖。昨日張郎中來看說是納差,我也懶得同他爭辯。納差是不想吃東西,我是想吃卻吃不下,除了餓蟲,喉嚨里還有一隻小手,哪怕只有一粒飯往下吞,它都要一把抓住,硬生生地順原路扔出來。所以呀,你們也不要怪張郎中脈理平常,實在是我這身子到處陰錯陽差,心肝脾肺腎五脈亂成了一團亂麻。這樣說來,還是阿彩實在,懂得我現在最想要的是什麼。不像其他人,明知我這樣子,只要有一口氣上不來就會嗚呼哀哉,還裝得若無其事,打妄語,說假話,用長生不老萬壽無疆的好言語來哄我。阿彩呀,好歹你也與這屋裏的人做過一家人,虧得你想得這樣細緻,一邊請風水先生來選墓地,一邊就將壽衣做好了,拿來吧,我還分得清哪是旗袍,哪是壽衣。”
梅外婆這樣說了,別人哪裏還有其他想法。雪檸和常娘娘不願動手,將紙盒推給阿彩。很堅決的阿彩反而遲疑起來,要說話時還得咬着牙才行:“我帶來的是壽衣。可我並不是來孝敬你的。相反,我要來咒你,定你的罪!我已經查清了,要不是你寫信給鄧裁縫,那個滿肚子壞水的二老板哪能逃過我的手掌心。”
“小阿彩呀,你可不能這樣對待自己。你明白我這樣做並不錯。那個二老板只是在戲園子裏混久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了名角就裝孫子,然後又想在不是名角的人面前將丟掉的面子找回來。我也不是幫你,可你若是真的對二老板做了什麼,往後能不能在武漢三鎮立足就很難說了,那地方,車也多,路也多,嘴巴更多,看上去大得很,其實比天門口還小。當初董先生從天門口逃走時,你們多少年也沒查清楚是何原因。我從幾百里之外送封信到武漢,馬上就被你查清了,這就是小的緣故呀!這樣的小,損起人來卻又大得不得了。說起來有很多事例,武昌軍**的黎大總統,北洋軍的吳大元帥,還有敢在武漢另立國民**與南京方面鬧對立的那幫人,哪一個在武漢佔到便宜了?也有不損人的,譬如最先在咸安坊開旗袍店的俄羅斯女人娜塔麗婭,來的時候只認識她自己,到離開時,武漢三鎮的女人都想為她送行。說一句不中聽的話,不喜歡二老板只有你一個人,喜歡二老板天天給他們張羅得有好戲看的人,在武漢三鎮少說也有一鎮半。萬一在那裏站不住腳了,難道你還想回天門口不成!”
“為什麼非要回天門口,還有上海、北京可以去哩!”
“反正你已替我準備好了壽衣,凡是不中聽的話,你聽不進去,就還給我,到時候一起往棺材裏裝就是。杭九楓總說你與他是離不開的秤桿和秤砣。為什麼呢,我替你想過,就因為你們遇事總能往一處想,你恨的人他也恨,你想殺的人他也想殺。我還替你想過,只要有一次不同,譬如你堅持要去武漢,而他除了天門口哪裏也不想去,你和他就有區別了。我送信給二老板,讓他躲過一劫,同樣的劫難就會轉嫁到我頭上。你為我請風水先生,並且做了這麼好的壽衣,外人以為這是在咒我早點死,實事求是地想一想,這樣做還是好事呀!小阿彩,這就是你與杭九楓的不同呀!二老板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遲早還會落在你手裏。到那時,你還能放過他,二老板就會成為你的福音了!”
“你想迷惑我,是不是?我是不會放過二老板的。”
“好啦,不說這個了,還是試試你給我做的壽衣吧!”
雪檸和常娘娘哪肯聽梅外婆這樣說,齊齊地攔在床前。梅外婆說:“孝敬孝敬,就要戴孝,不穿壽衣,哪裏曉得你們會如何尊敬我的哩!”
趁着她倆猶豫,阿彩上前來,給梅外婆換上那套黑色絲光壽衣。阿彩從床上扶起梅外婆時,梅外婆的臉上還有許多鮮活的光彩,等到將穿好壽衣的梅外婆放回到枕頭上,那樣子就將阿彩嚇得全身上下起了厚厚一層雞皮疙瘩。
阿彩不想再看到梅外婆了,轉身快走幾步,眼看就要跨過門檻,卻被常娘娘一把拉住:“走不得呀!若是梅外婆還陽,就得由你來頂替了。”常娘娘的話又讓阿彩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天門口的風俗,一個人只要給誰穿上了壽衣,必須等到對方落下最後一口氣才能離開,否則,萬一有還陽的事情發生,沒有及時將對方身上的壽衣脫下來穿到一條板凳或者一把椅子上,天大的災禍就要臨頭了。
穿上壽衣的梅外婆一開始是不願再進水米了。隔了一天便成了真的,看得見一團白氣在那嘴邊上悠悠地吞吐,也看得見那對目光無法再暗淡了。常娘娘親自去下街找來兩個裁縫,將全體雪家人的身材一一量過,並去自家的綢布店裏扛了幾匹黑布,裁成大大小小的孝衣,圓表妹在旁邊督促。廚房裏的事,常娘娘也在準備,臨時將荷邊、細米、絲絲和線線一齊叫來,雪家人丁不旺,親戚很少,好在是辦喜喪,鄰里鄉親都願意來,不愁出殯時不熱鬧。按照梅外婆的吩咐,其餘的事情,有董重里和段三國負責辦理,不用雪家人操心。
外面的事一一有了眉目,梅外婆卻沒有像要穿壽衣時那樣堅決,只見她微微睜了兩下眼皮,似乎有話要說。見到她嘴角在顫,阿彩便趕緊吩咐,不讓人抽泣,要聽梅外婆說話。雪檸和柳子墨帶着雪藍和雪葒,齊齊地趴在床前。等了半天,除了覺得梅外婆的嘴裏還有氣息出入,連半個字也沒聽到。在門外探聽消息的圓表妹一把眼淚沒憋住,早把旗袍上兩處高聳的地方哭濕了,兩隻圓糾糾的**凸現得一清二楚。淚流不止的常娘娘,用手指了指,本意是提個醒,圓表妹卻藉機放聲哭起來,一五一十地說,沒有梅外婆哪有今日的她。一向對圓表妹不冷不熱的常娘娘連忙說:“梅外婆心裏的話還沒說出來,你想說話日後有的是機會。”一邊說,自己也一邊哭了起來。忽然間,阿彩在屋裏叫起來:“梅外婆!”常娘娘用手背擦拭完眼淚,回到屋裏時,只見梅外婆那露在外面的左手食指輕輕地動了一下。屋裏的人全都盯着那枚手指,不敢出大氣。不久,那枚手指再次往上翹了一下。細細一看,卻是指向阿彩。
阿彩有些緊張:“您有什麼話要對我說?”梅外婆像是沒聽到,一點動靜也沒有。
阿彩更緊張了:“未必還要我說話給您聽?”梅外婆右眼皮動了一下,露出一線灰白的眼神。
屋裏的人都在看着阿彩。阿彩更加手足無措:“梅外婆,不要同我過不去,你找雪檸他們說話吧!”這一次梅外婆手指翹動時明顯對着阿彩。阿彩只好再說:“您老是不是放心不下那個二老板?好吧,我這就答應您,回武漢后不再找他的麻煩,哪怕迎面撞上,也當撞見鬼了。”
此話一出,門外的常娘娘和圓表妹她們同時看到一個穿着黑色絲光衣服的人影,飄逸地走過來,風一樣越過眾人的頭頂,向著天上去了。
大家正在驚訝,雪家人突然齊齊地彎了彎腰,悲傷地齊聲歌唱起來。
有不知內情的人不勝驚訝,人死了為何不放鞭炮,不燒高香,還要唱歌?聽了一會兒,那些人又覺得,這樣的歌唱,只要聽一次,就會記得一輩子。這樣一想,許多人就記起來,上輩人挖古時,說起小教堂,免不了要學一學當年法國傳教士天天要唱的歌曲,那腔調,正是雪家人眼下所歌唱的。
一曲唱完,柳子墨退了出來,吩咐大家,馬上去外面找一些燕子紅來,越多越好。聽到吩咐的人手腳很快,一會兒就從田頭地邊山上山下割來幾捆,紫陽閣里裡外外的門窗上轉眼之間就**遍了。家裏死了人,不往門窗上貼白對聯,卻要擺上鮮花,天門口的人覺得很新鮮。那些善於幫別人哭喪的女人,要麼在門外站着不知如何是好,要麼進屋看看,見到壽終正寢的梅外婆身邊擺着許多光鮮照人的燕子紅,也不好意思放聲大哭。
阿彩不好就此脫身,也在找着做些能做的事情。快入殮時,杭九楓突然來了,見到阿彩也不說話,卻將手伸到梅外婆的臉上:“人還沒死吧,這身子還是熱的哩!”杭九楓說著還要將手伸進梅外婆的懷裏。阿彩上前啪的一聲打掉那隻手,厲聲問他要幹什麼。
杭九楓被打苕了:“我想試試她的心是不是還在跳。”
阿彩瞪着眼睛說:“梅外婆就是爛成糞了,也輪不到你來摸。”杭九楓氣極了,當眾罵了一句阿彩最不愛聽的那話。
杭九楓是聽說阿彩要帶走一縣,特意從縣城趕回天門口的。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將一縣說得跟着自己跑了。
從小東山後升起來的月亮快圓了,還有三天就是中秋節。解放軍縣中隊在小教堂里駐紮了一個班,經過阿彩的說服,那位班長同意讓鐘樓里的大鐘一天響兩次,連響三天,條件是敲鐘人只能是他的士兵,避免有居心叵測的人利用鐘聲給一直沒有抓住的馬鷂子通風報信。士兵們敲出來的鐘聲宛如衝鋒號。
雪檸對女兒們說,別人不會敲鐘時,我們一定要會聽。大鐘第一次敲響時,梅外婆躺在棺木中走出大門,送葬的人跟在後面,徐徐地越過西河,一路往右岸後面的大山爬去。梅外婆生前有話,找個清靜的地方,隨便挖個墓就行,不要留墳丘,更不要樹碑。走在前面的棺木每到達一座新的山頭,就有一些人借故落下,逐漸縮小的送葬隊伍穿過有人居住的天堂后,阿彩還沒離去,剩下的人還有圓表妹、董重里和常天亮等等。走在前面的柳子墨,終於在深秋時分也有燕子紅開花的地方停下來,動手挖起第一鋤土。當年阿彩逼着雪檸與柳子墨結婚的草棚爬滿了青藤,只能依稀看出往日模樣。阿彩說起往事,少不省事的雪葒羨慕地說,等到自己出嫁時,一定要將洞房設在這兒。聽到這話的人都在心裏輕輕一笑。墓穴挖好了,梅外婆到底還是歸於大地了。掩上最後一抔黃土后,好幾個人同時說,等到明年,梅外婆的身上就會長滿燕子紅。沒有放鞭炮,也沒有人焚紙燒香,大家繞着墓地齊聲唱了一首梅外婆最愛聽的歌。
梅外婆剛剛入土,阿彩就要去尋找一縣,還要徹底了結與杭九楓的婚姻。臨別之際,阿彩說,她要帶走雪家的一件寶貝。雪檸沒有想到阿彩會要梅外婆的信。她隨口答應,雪家的東西阿彩本來就有份,只要喜歡,儘管拿就是。
梅外婆明白自己不行了的時候,特意寫了一些信,留給雪檸在往後想念她時,一封封地拆開來看。雪檸已經看過第一封信。看完之後,就放在梅外婆睡了最後一覺的床上。
“好孩子,秋涼了,天冷了,那年你梅外公躺過的水塔前的街面,那年你雪茄父親和愛梔母親最後依靠的被雷電劈打過的大樹,那年你雪大爹滾過的沙灘和你雪大奶一躍而去的古井,一定還被你記得清清楚楚。這些風也無法吹散的光陰,一定要讓它成為你終身的聖心。你梅外公活着時,總想以一己之力來救贖一國,結果沒有成功不說,連命都搭進去了。輪到你梅外婆,自覺力量不夠,才來天門口,想以一己之力來救贖一方,看來也不成功。所以你梅外婆覺得,如果你這一生也想學梅外公和梅外婆,不如用一己之力來救某一個人。”
阿彩偷偷看過此信后,決定將其帶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