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哭是笑的福音

第十章 哭是笑的福音

九七

回到天堂深處的第一天,傅朗西就撤了杭九楓的軍職。與以往的說法大為不同,撤職就是撤職,沒有使用“不再擔任獨立大隊副指揮長職務”等婉轉之詞。傅朗西宣佈之後也不單獨找杭九楓說說話,就連在獨立大隊骨幹成員中宣佈高政委之死這樣重大的事情,也不讓杭九楓旁聽。從阿彩嘴裏聽說此事的杭九楓更加佩服傅朗西:“只有你殺得了高政委!”話語當中一點痛惜之意也沒有。“胡扯!”傅朗西卻毫不領情。阿彩也說:“這種事傅先生怎能親自動手?”“是呀,沒有我跟着,誰會替他動手呢?”杭九楓很想了解,是用手槍、還是用步槍或者***行刑的:“按道理,像高政委這樣英雄的人,只能用賜毒酒的辦法。”杭九楓的追根究底,使傅朗西越來越不耐煩:“你這傢伙,撤職處分還沒觸到痛處嗎?”“莫說處罰,哪怕將我打得半死,我也不會心痛。”杭九楓並不認為事態已經十分嚴重。

天堂深處的山山嶺嶺正在由重青變為沉黃,對傅朗西忠貞不貳的杭九楓終於趁着閑下來的時間,做成了一副假髮。阿彩明白假髮是用麥香的糾巴做的,一開始還不想戴,經不住杭九楓反覆相勸,試了試后,就再也不願取下來,還說,天下男人中只有杭九楓是真心實意的,別的人是用皮用肉,杭九楓是用包在皮肉最裏面的骨頭來疼愛她。這事做成了,杭九楓又從無人知曉的地方取出藏了多時的白狗皮,趁着不用為獨立大隊的大事小事操心之際,抓緊時間硝上一兩遍,打算送給傅朗西過冬。

天氣一天比一天涼,董重里領着幾個出差夫的人挑着一些過冬衣物趁着黑夜悄悄爬上天堂。交割完各類物資,董重里才看見阿彩的一頭青絲,驚訝地以為她的頭上長出了頭髮。直到吃飯時,同傅朗西說起來,才明白阿彩是將麥香的頭髮戴在了自己的頭上。董重里一難過,就多喝了幾杯酒。酒喝多了,就忍不住譴責當初濫殺無辜的事情。一向不喝燒酒的傅朗西破例喝了兩杯,衝著董重里說了不少感謝的話。這些過冬的給養都是董重里和段三國暗地裏想方設法籌集到的,一旦讓馮旅長聽到風聲,肯定會有**煩。

“你幫我,我也要幫你。你可以將杭九楓帶回去審判。”傅朗西的話讓董重里聽得目瞪口呆,好久才說:“這不公平,日本人打細菌戰時,馬鷂子也沒有聽命令。”

傅朗西說:“我只能對獨立大隊的行為負責,如何處理馬鷂子那是馮旅長他們考慮的事。”

經過再三思考,董重里回到縣城,帶來幾個書記員,在樟樹凹設下臨時法庭,並且通知馬鷂子和段三國也來旁聽。段三國如期而至,馬鷂子只派了幾個心腹前來。面對指控,杭九楓說:“馬鷂子是只卵子,我不同他抬杠,也不想同他一起接受審判。”一聲驚堂木響過,董重里判決:杭九楓違抗軍令,使日本人策劃的細菌戰陰謀得逞、王參議等六十一人死亡,考慮到當時尚有杭九楓難以抗拒的其他重要因素,酌情將重罪減為輕罪,故判決服刑一年,又因他抗擊日本侵略軍有功,此徒刑可在獨立大隊全體官兵監管下執行。

判決生效的當天,阿彩對杭九楓說:“傅先生這樣變本加厲地對待你,要不是另有所圖,也是想逼你離開獨立大隊。”

初聽這話,杭九楓還以為阿彩在想歪心思:“你也用不着拐彎抹角,是不是有其他男人動了你的春心,想讓我走遠些,免得妨礙你們的好事?”

事後想一想,杭九楓覺得阿彩的話很有道理,就想先離開一陣,看看傅朗西的反應。他加快了硝狗皮的速度。當他拎着硝好的狗皮去見傅朗西時,傅朗西借故躲在屋裏,連露個面讓他看看的機會都沒給。

那天夜裏,順着北邊山脊吹過來的寒風將天堂深處攪得山搖地動。喝過阿彩親手熬香的雞湯、親手燙熱的老米酒,杭九楓將阿彩抱進房裏,在房東家那張睡了三代人、枕邊還能聞到松脂香的老床上,性情澎湃地從床里滾到床外,從床頭翻到床尾,床前的踏板上也留下了他倆的汗漬。

“不當副指揮長也好,免得操許多額外的心。”喘過氣來的杭九楓興緻不減先前,直到雞叫。“我也該歇歇了,外面的路長,少一分力就過不去那個坎。”杭九楓依依不捨地跳到床前,穿好衣服:“我要走了,你不要有事沒事生出非分之想,走冤枉路,人累得要死,最後還得回來做我的女人。”等到戴上假髮的阿彩有話要說,杭九楓已經走遠了。

沿途哨位或明或暗杭九楓全都一清二楚,躲避他們的監視易如反掌。杭九楓沒有這樣做,他連半步路都不肯繞,還沒等到哨兵發問,便先開口:“告訴傅朗西,就說我走了!不想再受這些窩囊氣。”過了兩道明哨、兩處暗哨,前面再也沒有獨立大隊的人了,杭九楓心裏悶得慌,忍不住衝著剛剛離開的地方大叫:“傅朗西,我可是提着頭跟在你的屁股後面跑,到頭來你卻逼着我背井離鄉,天下哪有這種道理呀!”

“問得好!”聲音很輕,杭九楓嚇得卻不輕。傅朗西從路邊閃出來。

“還以為你昨夜就要跑,害得我少睡了一場好覺。”

“昨日夜裏阿彩還在來月經,想跑我也捨不得。”

“小氣!你打算去哪裏?若是沒有想好,我可以替你出個主意。高政委被殺后,跟着他的八千子弟兵中有三分之一的人當了逃兵,從天堂出發,穿過金寨縣一路往合肥去了。只要收聚到這些人中的一小部分,加上獨立大隊現有的力量,再來對付馬鷂子就容易多了。”

在傅朗西看來杭九楓是最合適做這種事的人。往日在七里坪,高政委對他的評價甚高,還給了他一個在天堂一帶堅守的密令,對於逃離新編第四軍第四支隊的高政委舊部來說,這一點很重要。其次,就算獨立大隊內部沒有馬鷂子的耳目,天堂一帶肯定有他安插進來的坐探。杭九楓這一逃,馬鷂子不會不曉得。換了身份的杭九楓拉起一支隊伍,很難說是違反抗日統一戰線的各種約定。

“你太忠誠,我怕先說清楚了,演得不像,反而弄巧成拙露出馬腳。”

恍然大悟的杭九楓更加佩服傅朗西。“這一走我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事,只有阿彩,越不打仗她的心越野。你也好,紫玉也好,多替我盯着點。”

“有事我們先給你打個招呼。你這一走,獨立大隊就沒有人指揮了。可能的話,我會讓董重里來領導這支隊伍。”

“董重里的心早就野了,不會回來的。”

“所以你還要做一件事,隊伍拉起來后,你要借口要番號和給養,將董重里暗地裏給獨立大隊送給養的事說給馮旅長。”傅朗西否認這是借刀殺人之計,董重里不能死,也不會死,莫看柳子文成了漢奸,私下裏肯定同國民**的人還有秘密交往:“只要撤了董重里的縣長之職就行。”

傅朗西將已經由紫玉縫好穿在身上的狗皮背心撩起來給杭九楓看。“往後我就不怕風寒了。”傅朗西很感動,再三說,任何人、任何時候都不會忘記杭九楓為革命事業做出的特殊貢獻。

下山後,聽說自衛隊還在中界嶺,杭九楓臨時決定回天門口看看一鎮和一縣。剛進九楓樓,不等他同絲絲親熱,段三國就上來,說是自己有要緊的話對他說。二人到了裏屋,段三國問:“女婿,傅先生是不是要你去收拾高政委的舊部?”杭九楓沒想到段三國能夠未卜先知,只好點頭承認。“這就對了,否則許多事情就沒法解釋。”段三國一邊恍然大悟,一邊搖頭嘆氣,“這些時我一直在想,獨立大隊內老資格的人沒剩幾個了,能夠鐵了心跟上傅先生的,只有你杭九楓一個人,假如傅先生只為懲罰你而懲罰你,那他就是自己冒自己的天下之大不韙了。”杭九楓不聽則已,聽過之後大吃一驚。段三國提醒他,傅朗西讓他去收拾高政委的舊部的真正目的是要防範那些可能對傅朗西不利甚至有可能對他下殺手替高政委報仇的人。段三國的話讓杭九楓覺得深有同感,馮旅長在這件事情上走了一招妙棋,將高政委之死的禍根說成是傅朗西,並且利用各種機會廣為傳播,那些愛挖古的人都已經深信不疑了。高政委手下以一當百的悍兵悍將多得很,這些人若不找到傅朗西的門口尋仇,那才是怪事。這樣想來,發生在傅朗西和杭九楓之間的費解之事,便一一明了了。傅朗西又碰到有苦難言的事情了,就像那一年麥香被殺,小曹同志以及五人小組在天門口為所欲為時一樣,他又一次需要杭九楓出面來為他分憂解難。前一次,傅朗西還能清楚明白地告訴他行動的方法和目的。這一次,若沒有段三國的提醒,杭九楓很難領會到傅朗西的真實意圖。

段三國更進一步地告訴杭九楓,此次前去收攏高政委的舊部,一定要將那個膽敢出賣傅朗西的傢伙挖出來。這是第一,第二,還要發現更多與那個膽敢出賣傅朗西的傢伙有共同目的的人。找到了,發現了,既不能公開槍斃,也不能暗自消滅,只有想辦法讓他們同日本人打一仗。

段三國的完整建議,杭九楓只聽從了一半。他往東北方向走了三天,便收聚了二十幾個人。半個月後,杭九楓就在燕子河邊找到了那個曾經跟着高政委走遍大別山區的手槍隊員。杭九楓沒有為難這位誓死忠於高政委的手槍隊員,也不計其向馮旅長出賣傅朗西的前嫌,將他委任為參謀長,同自己一起統領這支取名為天門口民眾抗日敢死隊的隊伍。在給傅朗西的彙報信中,杭九楓只提到這位手槍隊員與高政委曾經有過的特別關係。這封信還沒送走,由杭九楓收容組建的這支隊伍就遇上了險情。半夜裏,當了參謀長的前手槍隊員起來查哨,剛出門就被一顆子彈擊中頭部。聽到槍響,杭九楓迅速帶領敢死隊員撤到後山上。天亮之後,再派人回去偵察,得到的準確消息是,當參謀長沒幾天的前手槍隊員,已經追着夜裏的陰風,去高政委那裏報到了。杭九楓將此情況補充到那封彙報信里,並說已將其安葬之處樹了特殊標誌,以便將來取得徹底勝利之後,重新厚葬。傅朗西很快回信說,杭九楓需要進一步學習,掌握下棋一樣走一步看三步的戰略戰術。

杭九楓將高政委的舊部收容到近一百人時,就開始找機會襲擊日本人。他們跨過天堂,越過天門口,順流而下直插白蓮河,在一個風高月黑的夜晚,杭九楓將這一百人分成三個中隊,一中隊突襲,二中隊支援,三中隊掩護。一中隊的人最強悍,只要說三句話,必定有一句提起高政委。二中隊的人也很強悍,只是提到高政委的幾率不如一中隊。三中隊就差遠了,偶爾說起高政委,只是勸別人不要將高政委的腦袋當成自己的腦袋,左手也有不小心傷着右手的時候,更何況一個個滿天下亂跑亂闖,又沒有血脈相連的大活人。這些人只在一點上相同,說起高政委時,一律用景仰的語氣。杭九楓後來檢討說,這是他的戰鬥生涯中打得最糟糕的一仗。原以為碉堡里只有一個小隊的日本人,其實在鎮上還互為掎角地駐守着兩個小隊。一個衝鋒下來,一中隊和二中隊就被日本人的火力網罩住了,前後左右都沒辦法擺脫。日本人火力猛,槍法也准,若不是在夜裏,別說一中隊和二中隊,就是打掩護的三中隊,也插翅難飛。反過來,也是一中隊和二中隊的勇猛頑強,換來了三中隊及時後撤的寶貴時機。一中隊和二中隊的人以死相搏,一個人硬是衝到碉堡底下,喊了一聲:“為高政委報仇!”然後拉響了三顆捆在一起的手**。

殘餘的人往回撤了二十里,才遇到馮旅長派來的援兵。杭九楓貌似生氣地發了一通脾氣后,請那個聯絡參謀帶信給馮旅長,希望由他率領的敢死隊也能像傅朗西指揮的獨立大隊那樣,得到國民**按時按量發給的給養。聯絡參謀驚訝地說,在他的記憶里,獨立大隊的軍需早就不歸國民**補充了。

杭九楓只用不多的話,就將傅朗西吩咐的意思全部表達出來。

九八

傅朗西和董重里又在樟樹凹見面時,董重里的氣色明顯比不上眉飛色舞的傅朗西。“靠說書吃飯的人,沒有別的本事,就是耳朵靈,聽見聲音就能明白對方肚子裏的蹊蹺。”

在吞吞吐吐的董重裏面前傅朗西一點也不拐彎抹角:“你用不着顧慮重重,從前那樣多好,有話就說,說不清楚的還可以吵架。是不是遇到翻不過去的陡坎了?”

“鄂東行署要我去述職,質問我為何違抗命令,給你們提供給養。”

“董先生做事一向嚴謹,鄂東行署不應該曉得這事呀!”

“我這次來,就是想弄清傅先生是否在使暗度陳倉之計。”

“是的,我是有這種設想,可惜沒來得及親手做。先前我說大話,你當縣長不會短於三個月,也不會長於半年,沒想到你干出了奇迹,一直撐到今日。柳子墨的哥哥當了漢奸,王參議死於日本人的細菌戰,沒有人在背後撐腰,一個人能在國民**里當官,你我往日就用不着齊心協力搞暴動了!不是我嚇唬你,這是秦檜殺岳飛的十二道令牌,你去得了三里畈,只怕回不了天門口。”

“可梅外婆要我放心去,身正莫怕影子歪。”

“這種事就不能聽梅外婆的!別人起了殺心,她還要將脖子洗得乾乾淨淨,不怕自己頭顱落地,卻擔心臟了人家的刀。”

“正因為你我一同出生入死過,我才來問問你。”

“你有沒有對誰動過殺機?”

“有。林大雨。我總覺得梅外婆和楊桃是被他害的。”

“你看看,很多時候殺人並不需要真正的原因。”

屋前屋后的大樟樹先黑了。無須傅朗西吩咐,紫玉已經張羅出幾個像模像樣的菜。傅朗西正要請董重里就座,阿彩從門口閃進來,連連說她早就聞到好菜好飯的味道了。為了陪董重里,阿彩喝了不少酒。說起來多數是替別人喝的,紫玉要給董重里敬酒,阿彩馬上說,傅朗西這一回來,有可能讓紫玉懷上孩子,所以酒要少沾。傅朗西要給董重里敬酒,阿彩又說,且不論傅朗西肺上的毛病有沒有好斷根,為了讓紫玉早日懷上孩子,這酒也只能打濕嘴唇表示一下。加上董重里的回敬,紫玉和傅朗西的酒,幾乎全讓阿彩一個人喝了。似醉非醉之際,阿彩深情地叫着董重里的名字,希望他這一次再也不要走了,同傅朗西一道做獨立大隊的主心骨。傅朗西沒有接着這話往下說。紫玉送阿彩回屋裏休息了,他還是只勸董重里絕對不要冒險述職。

在俯瞰天門口的天堂深處,有一陣,兩個人突然不知說什麼好。傅朗西於是像阿彩早就預料的那樣,極為果斷地邀請董重里回來:“只有由你來指揮獨立大隊我才放心。”

董重里頓時覺得內心受到空前洗劫,只剩下一片嘩嘩啦啦的枯枝落葉。本來還在猶豫的他突然決定:“我是一縣之長,沒有理由不向上司述職。”傅朗西沒有再勉強他。

天氣越來越冷,眼看着就要落雪了。有一天,阿彩在半夜裏大聲叫着:“董先生!董先生!”正在起夜的紫玉聽到阿彩在說夢話,忍不住搖醒傅朗西。傅朗西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是不是對董重里有想法了?”“這就對了,你應該早就發現阿彩看董重里時,目光比天亮前的星星還亮。”傅朗西當時沒說什麼,早上醒來,還沒來得及想起夜裏的事,阿彩就在外面報告,她要趁早帶幾個人下山。

阿彩說走就走,完全是過平安日子時免不了要使小性子的女人脾氣。有紫玉在一旁相勸,傅朗西沒有特彆氣惱。阿彩從山下回來后的樣子讓傅朗西僅有的一點怒火也熄滅了。對傅朗西來說,阿綵帶回的消息既好又不好:董重里果然被撤職了,撤職后的董重里生死不明。傅朗西心裏暗暗叫苦,董重里不回,堅守天堂、鉗制國民**的各類武裝、壯大自己隊伍的計劃就得採取其他謀略。阿彩紅着眼圈說,梅外婆給馮旅長打過電話,馮旅長說他沒殺董重里,人在哪裏他也不清楚。馮旅長沒有必要在梅外婆面前隱瞞。想當年董重里只是一個小小的說書人,一步步折騰到手眼通天的柳子墨替他說話,連撤他的縣長之職,都要向上層層報告,真要動手取他的性命,豈不是想將大別山當成羊群來趕。在這類事情上,梅外婆格外相信傅朗西的判斷,她請段三國到天堂向傅朗西請教。傅朗西一點也不含糊,指着陰雲密佈的西南方向做出了自己的斷言:“董先生肯定去了武漢,就像當年從獨立大隊逃走那樣,想在武漢摸清當前局勢。”見阿彩不相信的樣子,傅朗西又說:“天落下來有我撐着,董先生若是沒有去武漢,我負責賠一個大活人給你們。”

傅朗西的話太厲害了,大家都表示認同。董重里已經出走過一次,在外面轉了幾年,也沒有人去請,便一個人回來了。天門口是個好地方,小島北有能力卻沒有摧毀它,狗頭從廣西一路找到湖北,才選定將女兒安排在此。所以,不管有沒有結果,董重里還會返回天門口。

在等待董重里的那段時間裏,阿彩總喜歡拉着紫玉找一處沒有人的大樹底下或者岩石後面說話,她們有時喜笑顏開,有時又哭哭啼啼。

為了表示對紫玉的尊重,傅朗西從來不問紫玉同阿彩在一起做些什麼。心情好的時候紫玉會說:“這輩子我跟定你了,無論別人如何我都看不上眼。”“會不會有那麼一天,你嫌我了,要我走得遠遠的?”若是說後面這句話,紫玉的心情一定不好。有一次,傅朗西正在為紫玉脫掉身上最後一件衣服,背對着他的紫玉突然轉過身來緊緊摟着他,彷彿不如此就會失散。傅朗西也失去控制,衝動地說:“我曉得,這些時候阿彩一直同你議論與杭九楓離婚的事。”紫玉先是大驚失色,過後又佩服得五體投地:“真是這樣,阿彩想學我,也與杭九楓離婚。”紫玉奉勸阿彩的話讓傅朗西非常滿意:“我對阿彩說,杭九楓可不是一般的人,他有翻天覆地的能耐。眉對目,口對心,錦瑟對瑤琴,晚釣對晨耕,千愁對一醉,虎嘯對龍吟,只要天生就是一對,就是想拆也拆不散。說得再直一些,阿彩頭上的癩痢是怎樣診治好的?不是杭九楓帶她參加暴動,當時雪家的人都死光了,未必就她命大能活下來!現在她有了假髮,表面上看是件好事,要是從此忘了自己的底細,那好事就會變成壞事。”夫妻二人緊抱着睡到醒,紫玉柔情蜜蜜地告訴傅朗西,她感到有個很小很小的東西在肚子裏紮下根了。傅朗西高興一陣后,又續上夜裏沒說完的話:“要不停地勸阿彩,直到打消她的離婚念頭為止。不能讓她那樣做,動搖杭九楓,就是動搖軍心。”

“如果她鐵了心要離婚,不答應她,就會生出麻煩來。”

“只要不叛變,出點麻煩也不要緊。”

紫玉將傅朗西的話婉轉地傳給阿彩。阿彩從嘴巴到心裏像一根打通關節的竹子,風一吹便嗚嗚響:“離婚離得好時,可以增強戰鬥力。”

“你要想好,最好要等你所心儀的男人說出一句落在地上叮噹作響的話,才能開這個口。”同為女人又有離婚經歷的紫玉,用活活練出來的本事讓阿彩答應暫時按兵不動。

落雪又化雪,再落再化,再化再落。平均算來天門口一年到頭也就落三場雪。然後春天就來了。隨着季節變化,馬鷂子帶着自衛隊離開中界嶺,重回天門口駐紮。從西河裏爬起來的春風,順着山坡一股股地吹進天堂。阿彩越來越喜歡帶人下山偵察,偶爾還會鑽進天門口,坐在段家的桌子邊陪一鎮吃頓飯,儘管馬鷂子沒有表現出任何刁難的樣子,傅朗西仍要每每嚴厲批評阿彩,這種冒險太不划算。傅朗西明知阿彩這樣做的動機,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董重里,卻不好明說。

這一天,樟樹凹被一團團的濃雲遮蔽着,女人們不想自己的頭髮被雲層里細小的水珠打濕,躲在屋裏不敢外出。傅朗西擔心發生意外,親自去幾個重要的哨位上查看。半路上,他聽到哨兵在雲霧深處厲聲喝問,接下來的回答竟然那樣熟悉。傅朗西急匆匆地迎上去,拉着站在雲縫裏的董重里就往天堂深處走。

“我早就說過,董先生會回來的,獨立大隊是他一手一腳建起來的家!”

紫玉盯着過於激動的阿彩,擔心她馬上要和杭九楓離婚。好在阿彩還懂得分寸,只說董重里能回來,真讓人高興。董重里主動開口,要傅朗西弄些酒來,他要一醉方休。時間不長,酒就燙好了,下酒的菜也有了。大約喝下二兩酒後,董重里猛地一放酒杯:“天下之事太弔詭了,讓人不好說不公平。”

“不就是一縣之長嗎?以你的才華應該當省長。”哪想到傅朗西也會猜錯了董重里的意思。

“用天門口的話說,縣長算個卵子。若不是親耳所聞,光聽別人說我也不會相信。小島和子不僅沒死,還同柳子墨住到一起了。柳子墨就住在咸安坊梅外婆從前的房子裏,一輛黑色小轎車整天停在門口,柳子墨出門時,必定坐進轎車裏。之所以我等了這麼長時間,是想同柳子墨見上一面。從頭到尾日本人只給了我一點機會,柳子文也幫不了我,只說柳子墨愛吃老四季美的湯包,我特意去湯包店裏等他,前後有十幾次,見上面的只有一次,也就是彼此看上一眼,嘴唇都沒辦法動一動。我在柳子文家裏同柳先生打了幾次電話,因為日本人在竊聽,我一個字也不能說。柳子文先提問,然後由我來聽。柳子墨並沒有同日本人合作,只是在進行日常的氣象預報。柳子文說,其實柳子墨早就想逃跑,又怕自己走後,還有其他學氣象的人為日本人提供氣象情報,那就要弄巧成拙了。我在武漢等了又等,柳子墨還是什麼也沒做。倒是柳子文的話提醒了我,讓柳子墨多留一陣不見得是壞事。”很長的一席話讓吃驚不已的幾個人慢慢冷靜下來。

“這些話你都對梅外婆和雪檸說了?”“你以為我會這樣苕?”董重里衝著傅朗西正話反說,他是順着西河右岸直接來到樟樹凹的,“我沒在天門口露面,我不曉得如何對她們說這些。”

紫玉小聲叫起來,這種事最讓女人傷心可不能想說就說:“小島和子沒死,雪檸該怎麼辦呢?”

“說不定這是一件好事!”阿彩所說的又不相同,“柳子墨到底能不能脫俗,做出來的事與九楓有沒有區別,還得再往下看。”

“只要柳子墨不回來,就不要對雪家人說這件事。也不要讓我們這些人之外的任何人曉得。”

聽見傅朗西在嘆氣,紫玉連忙將話題叉開,從女人這方面來說,小島和子投海自盡卻沒有死,讓她了卻心愿同柳子墨重逢,也算是她的福分。喝完酒大家繼續感慨一陣,傅朗西睜大眼睛看着紫玉和阿彩。二人便知趣地退到門外。

剩下兩個人,傅朗西直率地幫董重里分析,這一趟,從離開到回來,他都專門來樟樹凹,說商量也像,說預告也成,反正都能說明他心裏還是很在意獨立大隊的。既然縣長不讓他當了,何不回來當指揮長!董重里去鄂東行署述職時,傅朗西就接到命令,讓他儘快將手中各項事宜安頓好,準備去新崗位上工作。因為等董重里,傅朗西專門遞了一個報告上去,希望多給一些時間做準備,這才確保自己一直拖到董重里回來。一個時期以來,獨立大隊既沒有同**軍及自衛隊方面發生衝突,也沒有主動攻擊日本人或者受到日本人的掃蕩,對一支善於在戰火中生存和發展的隊伍來說,這種狀態並不好。槍一響,是敵是友,清清楚楚,刀對刀槍對槍地干就是。眼下這種情形,阿彩等人是難以做到遊刃有餘的,稍有不慎就會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思來想去,只有請董重里回來指揮這支隊伍。話都是傅朗西說的,董重里直到最後才表態,給他三天時間,然後再作決定。

三天過去了,董重里要求再給三天。實際上,董重里考慮了三個三天。

“我可以留下來,條件是這支隊伍只能同日本人打仗。”

“沒問題,這正是我的想法,只有這樣才能保存實力。”

當天傍晚,在獨立大隊的收操儀式上,傅朗西宣佈由董重里擔任指揮長,阿彩則由副政委代行政委之職:“大家都明白我對獨立大隊的感情之深。我將獨立大隊委託給董先生,同時也要求各位像服從我一樣服從於董先生。在此異常複雜的形勢下,惟有董先生才能帶領大家,沿着既定的預案,走向我們心中想要的勝利。”說到深情處,傅朗西的聲音在顫抖。

與傅朗西完全相反,董重里眉眼之間異常冷靜:“我曾經離開過大家,今日我又回來了。”

九九

燕子紅開花時,董重里就開始謀划營救柳子墨。天堂一帶偏僻的地方很多,董重里每天都要挑選幾處便於冥思苦想的地方,他想得越多,眉頭反而鎖得越緊。“董先生久不打仗,將武漢當成龍潭虎穴了。”阿彩勸他當機立斷,“也不要一葉障目,忘了還有燈下黑一說。”又想了幾天,董重里終於說出心中的擔憂:“我不願意因為營救柳先生而將獨立大隊全部打光。”阿彩不再旁敲側擊地暗示,而是直截了當地請董重里相信,在許多事情上自己都會與他同心同德:“不要以為你回獨立大隊的真正動機我們不明白,傅先生臨走時就吩咐過,你肯定會帶着隊伍上武漢營救柳先生,他要我好好地與你配合。”阿彩說了這一陣她想到的辦法,用不着調動獨立大隊全部兵力,有二十個人就夠了,選一對男女扮成夫妻,通過旗袍店的鄧裁縫,在咸安坊附近租下一處房屋。餘下的人在回天門口的各處要道上做好接應準備,看準時機殺死守在門口的兩個日本特務,就可以帶柳子墨離開武漢。“如果不殺人,這是個十全十美的好主意。”董重里盯着阿彩的眼睛,同意以她的設想作為這次行動的基本方針。

“誰和誰扮夫妻?”

“當然是你和我。”

董重里問得簡單,阿彩回答得更簡單,彷彿只要多說一個字就會露出某種破綻。

一浪接一浪的燕子紅開得漫山遍野。戴着假髮的阿彩從天堂深處下來后特意到雪家屋裏坐了一會兒。梅外婆由衷地說:“這樣的阿彩多討人喜歡呀!”阿彩又去段三國家看望一縣。一縣先是不敢認,然後就像男人喜歡美女那樣撲上來,說自己長大后一定要找一位同阿彩一樣漂亮的女人做妻子。

一株有紫色暈邊的燕子紅離開了它的生長地,跟隨假扮夫妻的阿彩和董重里來到武漢。阿彩懷着多年不見的喜悅,站在繁華街巷面前,一股久別重逢的情緒油然而生。到了鄧裁縫的旗袍店,董重里將事先編好的梅外婆的話流暢地說了一通。熱情的鄧裁縫很快就替他倆租下一處合適的房屋。董重里顧不上安頓自己,先將一路上精心養護的燕子紅安置在臨街的窗台上。

鄧裁縫已經來來去去地跑了幾趟,要請他們到外面去嘗幾樣武漢名菜。阿彩說:“還是去吃湯包吧!”鄧裁縫笑眯了眼,他發現阿彩的身材極好,雖然咸安坊一帶美女如雲,用裁縫的眼光去看,多數人還需要尺長寸短地用衣物的變化來掩飾身材的不足,就是當年的愛梔也無法同阿彩相比:“只要不嫌棄,我願意送你一件旗袍。”阿彩和董重里說了幾句客套話,並沒有將此話當真。三個人出門往老四季美湯包店緩步走去,途經柳子墨的住處,鄧裁縫小聲說,這座小樓就是梅外婆的,那時候的小樓像一棵梧桐樹,來來往往的人個個都是鳳凰,梅家的不在了,換了幾家人都住不出先前的樣子。小樓上的門窗沒有一扇是開着的,從樓上刮下來的風中還有一股淡淡煎藥氣味。鄧裁縫曉得柳子墨早就娶了雪檸,說起四個月前突然出現在小樓里的日本女人,言語中出現許多不滿:“日本女人只能看張臉,腰身也還可以看看,我活在武漢這麼多年,說句不好聽的話,日本女人呀個個長得像矮腳豬。我就想不通柳先生何必還要同日本女人纏不清,扯不白。有一次,他還專門跑來問我,能不能給那個日本女人做幾件旗袍,我可不敢想旗袍穿在這個日本女人身上時,會將自己做手藝的名聲糟踐成什麼樣子。不比你太太,能穿我做的旗袍,就是長我的臉,哪怕貼本我也願意。”有鄧裁縫這番話,阿彩底氣足了許多,每走一步都要挺一挺胸,閃一閃腰。進了老四季美湯包店,她特地多站一會兒,沒有及時坐在自己的座椅上。

鄧裁縫要了三斤湯包。他說:“我很少出門上館子,你們來了,正好有個借口給自己打打牙祭。”三言兩語,話題又轉到柳子墨身上,也不曉得是柳子墨自己愛吃還是那個日本女人愛吃,長不過五天,短不過三日,兩個人就要往這兒走一遭。鄧裁縫將阿彩和董重里當成了鄉下人,凡事都要在他們面前誇耀一番:“說起來這裏的湯包還是生氣后做出名的,因為侄兒不懂事,在隔壁做起同樣的生意,當叔叔的一氣之下從南京請來一個姓徐的大師傅,熬皮湯,做皮凍,剁肉餡,再到包成包子,用那一口氣到頂的火候蒸,看上去什麼都與侄兒那邊一樣,吃到嘴裏的味道卻大不相同。穿旗袍也是這個道理。”

鄧裁縫還要說話,門口進來一個穿軍服的日本人,大着嗓門要三斤湯包。剛好鄧裁縫要的三斤湯包出籠了,日本人走過來客客氣氣地要鄧裁縫讓先。鄧裁縫答應時沒有半點不願意,日本人一走他卻小聲地罵了起來。說了太多難聽的話后,鄧裁縫終於嘆了一口氣,並且告訴阿彩和董重里,這傢伙是替柳先生和日本女人看門的。

因為被別人搶了先,湯包店的夥計過來道歉,順便也表示懷疑。柳子墨和那日本女人一向是要親自來的,一人一斤湯包,吃了再走。若是哪一位病了不能動步,為何又多要了一斤湯包?“那個日本女人是不是叫小島和子?”三斤湯包第二次上來后,阿彩不經意的發問引來鄧裁縫驚疑的目光。董重里趕緊解釋,那一年小島和子去天門口看柳子墨,鎮上的人都曉得這個日本女人的名字。鄧裁縫沒有往下問,小心翼翼地吃起湯包,一口咬下去滿嘴亂跑的湯包吃完了,鄧裁縫再也不像先前那樣絮絮叨叨地說話了。

吃了來武漢的第一餐飯,竭盡地主之誼的鄧裁縫在他倆所謂的家門口告退後,被稱為太太的阿彩突然紅着臉,背過身去不敢看董重里。董重里也不看她,從隨身攜帶的物件中翻出鼓和鼓板,摸了又摸,拭了又拭,很久才敲出第一聲鼓響。

陳橋兵變起煙風,五代五十三年終,才立匡胤稱大宋。匡胤生在夾馬營,趙州應夢天下平,遇着陳恩賣雕弓,龍虎相會識英雄,勾欄院內又遭凶,遊河北,走關東,周橋結義龍會龍,木蘭關上遇韓通,千里曾把京娘送,好賭博,發酒瘋,他比先王大不同。

說書聲飄出這所不起眼的屋子,梅外婆那換了主人的小樓上已經黑下來的窗口重新亮了起來。一個穿着睡衣的女人身影出現后不久,阿彩衝著同樣穿着睡衣的男人身影小聲叫了起來:“這個柳子墨,竟然同小島和子睡在一間房裏!”董重里仍在說書。“男人說變就變!往日將他騙上天堂,一男一女關在一起,他卻死活不與雪檸結婚。就算今日有人逼他,也不應該這樣呀!”

阿彩的心情很好,她燒了一些水,關上房門將自己洗乾淨,這才對董重里說:“奔波了這多日子,可以早些歇息了。”不再說書的董重里用一聲不知所云的哼哼作了回答。面對阿彩為他準備好的洗澡水,董重里說:“你先睡吧!”阿彩羞澀地點了點頭,卻不肯進房。催了幾次她才說,做女人的除非病得實在不能動了,才可以在男人前面上床。“你先睡吧,我要練練說書,過兩天還要去春滿園,雖說是做做樣子,打個掩護,可我也不想讓他們笑我濫竽充數。”阿彩答應先睡,卻在床上輾轉反側,一會兒爬起來將兩隻枕頭放在一起,一會兒又將它們分開,床尾床頭各放一隻。時斷時續的動靜沒有影響董重里,一陣陣悠揚的說書讓不遠處小樓上的窗口亮了又暗,暗了又亮。阿彩提醒說,董重里的說書肯定被柳子墨聽出來了,所以他才心緒如潮,睡不着覺,若是被把門的特務察覺可就不好了。

董重里依了阿彩的意思,收起鼓和鼓板,熄滅了燈,從阿彩擺在床上的一對枕頭中取出一隻放在床前的踏板上,和衣睡在上面。漢口的夜空總也黑不下來,路燈黃黃的光線透進室內,照出空氣中不同尋常的動靜。董重里想得不多,一會兒就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阿彩從蚊帳內伸出手弄醒了董重里:“鄧裁縫在外面叫你!”

董重里翻身時,結結實實地掉在地上,好在踏板只有半步高,傷不了人。董重里走到窗口一看,果然是鄧裁縫站在外面。“睡覺時要親熱一點,日本人精得很,總在半夜裏檢查你們這樣的外來客人,只要發覺不像夫妻,抓人時不說二話。”說完這些鄧裁縫就走了。

董重里突然清醒過來,慢慢地走回床邊。“鄧裁縫看出我們的破綻了。”“只怪你將自己看得太重,以為別人都是輕飄飄的一根毛。”阿彩一撩蚊帳,露出薄衣衫裏面若隱若現的身子,“你放心,我不是二十歲就死了男人,乾巴巴地熬到三十歲的寡婦。”“只能這樣了,要不世上哪來的同床異夢一說。”董重里心一橫,坐在床沿上,順勢推了阿彩一把,要她往床里睡一些。“女人就是要在床上多佔一些地方。”阿彩所說的意思董重里都懂,他不去想這些,在稍有動作就能觸摸到又嫩又香溫軟如春的女人身子的床上,安寧地睡到天亮。

兩個人剛穿戴好,鄧裁縫又來了:“為了做這件旗袍,我一夜沒睡覺。”

鄧裁縫將手裏的包袱抖開,一件滿是絲綢香的旗袍,雲一樣飄揚在眼前,“在武漢三鎮行走,人和衣服得般配,你家太太長得這樣出眾,若是不穿旗袍,說不定哪天就會惹上麻煩。”鄧裁縫要阿彩回到房裏換上旗袍讓他看看,哪裏不合適還可以修改。阿彩也不客氣,真的將旗袍穿到身上,還在董重里和鄧裁縫面前扭了扭腰肢。“這就對了,不瞞二位說,我做的旗袍好比是國民**的委任狀,女人穿着它上街,那些亂七八糟的男人就不敢想歪主意。說是道理又不是道理,一般的人做不起這樣的旗袍,做得起這種旗袍的當然就不是一般人。我說這話不是朝你們要錢。昨天我就說清楚了,這旗袍是送給你們的。一為梅外婆的引見,那是我沒有見過第二位的好人;二為太太的好身材可遇而不可求,讓我碰到是我運氣好。好女配好男,好馬配好鞍,當裁縫的一輩子就盼着能為太太這樣的女人做件旗袍。只要你肯對別人說,這衣服是鄧裁縫所做,就是給了我莫大的酬勞。”

阿彩不好意思地想脫下旗袍,鄧裁縫連忙攔住:“穿上了就不要脫,一會兒吃了早飯還要出門去周圍走一走。碰到有人問,這旗袍花費了多少,你只要伸出兩根指頭比畫一下就行。”

阿彩以為是兩塊銀元。得知這種手勢代表二十塊銀元,也曾花錢如流水的阿彩吃驚不小。

夜裏用過的床被枕頭還沒來得及整理,加上男女同居一室的奇異味道,使屋內顯得很亂。鄧裁縫將這些看在眼裏,臨出門時才說:“這下子我就放心了。說出來你們不要怕,上個月在三陽路一帶死的一對青年男女,說是夫妻,半夜裏日本人破門而入時,一個睡在床上,一個睡在地上,那個扮作妻子的女人被日本人強姦時還是處女。我們也搞不清真假,反正都是日本人在說。”

阿彩做好早飯掇到桌子上,拿着筷子卻不動嘴。董重里明白她心裏在想什麼,三下兩下吃完自己碗裏的東西正要出門,忽然聽見有人在門外問:“家裏有人嗎?”

董重里看了阿彩一眼,阿彩也看了他一眼,雖然沒說出來,彼此都已經猜測到:小島和子來了。董重里在前,阿彩在後,二人謹慎地走到門口,出現在面前的果然是小島和子。

小島和子指着窗台上的燕子紅。“這花是你們家的?”

“野山上長的,我們只是將它挖了回來。”阿彩的問答讓董重里擔心小島和子會繼續往下問。

“子墨君這些時一直在說,山裏的燕子紅一定全開了。”小島和子嘴唇動了幾下,雙手伸向燕子紅,在那紫色的暈邊上輕輕地撫摸着,“他還說一定要帶我去看這種帶紫色暈邊的燕子紅。我還以為是哄着讓我高興,沒想到真有這麼美妙的燕子紅。”

“若是喜歡,就送給你。”小島和子痴痴的樣子將阿彩和董重里都感動了。“這種燕子紅我們在鄉下常能見到,不像在城裏是稀奇之物。”

“我得問問子墨君。他去氣象部了,天黑后才能回來。”

“既然是夫妻,你喜歡的東西,他哪會不喜歡。”

小島和子的雙手在燕子紅上遊動一陣,最終還是猶豫不決地收了回來。阿彩哪肯罷休,抱着燕子紅就往小島和子懷裏塞。小島和子伸出雙手抱西瓜一樣護着那不太起眼的腹部。阿彩沒有用強,看着小島和子那弱不禁風的模樣提議由董重里幫忙把燕子紅送到她家。小島和子沒有再拒絕,她在前面帶路,很快就到了那幢小樓。隨着緊閉的大門被打開,閃出一個日本士兵,兩個人用日語說了幾句。日本士兵便從董重裏手裏接過燕子紅,跟在小島和子後面進到屋裏。大門又被關得嚴嚴實實的,阿彩和董重里並不遺憾,在離開小樓之後,二人難得地相視一笑。

一〇〇

第一步提醒柳子墨的目的達到了,兩個人高興地前往春滿園。“你這一去若是成了春滿園的台柱,想回天門口就不容易了。”“用不着擔心我會樂不思蜀,我最信奉的話是洛陽雖好不如家。”趁着說笑,阿彩將自己的胳膊塞進董重里的臂彎里。董重里試着掙了一下。“你看看別人。”阿彩不說這話董重里也會留意,能夠打扮成他們這種樣子的男女,莫不是成雙成對手挽手地招搖過市。從咸安坊到春滿園的路不長也不短,不時有坐黃包車的男人和像阿彩一樣款款而行的女人扭頭打量着他們,其中有些眼神很奇怪。直到進了春滿園,聽完二老板的一番話,他們才明白,那些人將阿彩當成了與情人私奔的某個有錢人或者有權勢的人的姨太太。

春滿園的二老板,早已見慣了各種各樣的江湖藝人,剛見過面,就要聽董重里最拿手的說書。

宋王五台把香降,北番蕭后多暗算,困住宋王想江山,楊業盡忠李陵碑,父子八人遭大亂,楊延平,楊延定,長槍短劍為兩段,楊延昭馬踏如泥爛,四郎楊延朗,招為駙馬幽州陷,五郎楊延德,怕死削髮五台山,六郎楊延景,退收孟良與焦贊,七郎楊延嗣,亂箭射死瓜州岸。驚天霸王楊宗保,大破北番天門陣,文廣徵西夏,十二寡婦得勝還。宋主聽讒言,卻把忠臣冷眼看。再請楊家難上難。

二老板沒說什麼,等到按規矩遞上送人情的封包時,他卻堅辭不接。到這一步,能不能在春滿園說書已不要緊了,事情的關鍵成了董重里的說書武漢城裏的人看不上眼。阿彩一急:“聽我來說一段。”她讓董重里敲着鼓,自己拿着鼓板,一揚嗓子,大聲唱起一段與大漢民族興亡毫無關係的說書帽。

“吃過中飯悶沉沉,要打金簪送情人。江北漢口請金匠,江南武昌接能人。一打天上蛾眉月,二打月中伴月星,三打黃龍來洗澡,四打陽雀鬧五更,五打天上七姊妹,六打相交兩個人。六樣金簪打成了,收拾打扮送情人。兩把爬上梧桐樹,一腳踏上紫荊窗。小姐一見罵書生:我家門戶多嚴禁,打開前門金雞叫,打開後門鳳凰音。書生外面忙答應,我把桐油灌四兩,左手開它不見響,右手開它不做聲,一心要和姐訂情。小姐又罵小書生,我家有條花斑狗,咬生人,吃生人,你把金簪送別人。書生外面忙答應,只要姐兒有郎心,我把稀飯挖一盆,好狗不咬自家人。小姐仍然只是罵,我家父母多嚴令,踏板上面撒灰塵,四個床角安銅鈴,上下左右翻不得身。書生外面忙答應,我把棉花稱一斤,一個銅鈴塞四兩,四個銅鈴塞一斤,天翻地覆也無音。小姐越罵越起勁,我家兄弟姐妹多,九個哥,九個姐,九個弟,九個妹,三十六個護家神。書生外面忙答應,我把冰糖紅糖稱,哥哥姐姐給八兩,弟弟妹妹給半斤,大的小的嘴閉緊。小姐罵得心裏疼,只好答應來開門,螺螄轉頂,水泊涼庭,象牙床,鴛鴦枕,采了鮮花喝香茶,繡花房裏訂終身。”

一段唱罷,聚在門口的許多人齊聲叫起好來。

二老板也高興了,當即將董重里遞上來的封包轉交給阿彩,不是預付的定金,而是恭賀的喜錢。然後開始商量一個月內若是將阿彩捧紅了,雙方如何分紅。二老板的意思一點也不含糊,董重里的說書不是那些常來春滿園的人愛聽的。阿彩不同,模樣聲腔都像花紅帶雨,燕舞鶯歌,再用戲台上的三盞電燈一照,聽不聽說書都會有人買票。協商到最後,二老板將董重里叫到一邊詢問阿彩的身世。二老板不怕阿彩是有錢人的姨太太,也不怕阿彩是幫會老大的乾女兒,只擔心阿彩是哪位有權勢的大人物懷裏逃出來的,萬一被追查出來,就不只董重里一個人倒霉,整座春滿園都會跟着遭殃。二老板認定阿彩是私奔出來的,理由有三種:一是他倆出現在人多廣眾場合時不像平常夫妻,特別是董重里總是顯得緊張;二是需要表現他倆的關係時總是阿彩主動,這正是做姨太太的與其他男人相好后的情形,姨太太總是比勾引她的男人大膽;三是那件鄧裁縫親手縫製的旗袍,花二十塊銀元做一件衣服,只有當姨太太的女人才會如此大手大腳地花錢。二老板又將阿彩叫到一邊再問,阿彩也不承認私奔。僵持之下,二老板要他們回去想想,春滿園前後容留過九位與男人一起私奔的女子,只要阿彩說清楚婆家的情況,他倆的這段經歷會成為武漢三鎮的一樁美談,引來更多的人為她捧場。有了二老板這樣的許諾,阿彩和董重里不管能不能進春滿園說書,都可以在營救柳子墨之前,為應對日本人的盤查作掩護。二老板將阿彩和董重里的另有所圖當成了猶豫不決,反過來勸他們,只要能在春滿園登台獻藝,別人就不會輕易招惹他們。且不說開戲園的本身就得有強大的靠山,單是那些名角就很厲害,像阿彩這樣容貌出眾的女子,何愁沒有達官顯貴天天坐在台下捧場。阿彩和董重里越是說回去后再做商量,二老板越是不肯放手,一口氣說出最會做沔陽三蒸等楚鄉名菜的老會賓樓、擅長做各類魚菜的大中華酒樓、單單將□魚做得出神入化的老大興園等,讓阿彩和董重里選一個地方,明天他要做東請他倆好好吃上一頓。阿彩和董重里相視一笑,不約而同地選了二老板沒有提到的:“還是去老四季美湯包店吧!”“你們不要為我省錢,那種地方吃得太多,也不能算是請客。”二老板還是依了他們的意思。

二人在最繁華的六渡橋一帶走了半天,看了許多街景,更讓別人將容光煥發的阿彩看了個夠。天快黑下來時,董重里在附近一家酒館裏叫了幾個菜,請鄧裁縫到住處,將見二老板的經過說了一遍。鄧裁縫卻替他們擔心,以阿彩這樣的姿色,果真在春滿園裏露面,不出三天就會出**煩。幾杯酒喝過,鄧裁縫說得更直率,這種麻煩不會來自日本人,他們很少聽得懂漢語,想女人了就去逛妓院嫖**。喜歡玩名角的人都是自己的同胞,那些狗仗人勢的漢奸還好,一旦被流氓地痞糾纏上,越是有主的名花下場越慘。他倆如果遇上這種事,哪怕董重里丟下阿彩獨自逃命也不行,不被他們大卸八塊裝在麻袋裏扔進長江就是萬幸。對那些傢伙來說,這叫不留後患。

鄧裁縫走後,扮作黃包車夫等在外面的聯絡員悄然送來幾把挖地洞的工具。董重里不敢耽擱,關上門就開始在屋裏挖地洞。咸安坊一帶的土地比預計的還要松疏,地洞挖到半夜,就能將脫了旗袍的阿彩藏得嚴嚴實實。董重里很高興,能夠節省挖地洞的時間,營救柳子墨的行動就可以提前。

“小島和子像是懷孕了。”兩個人像頭天晚上那樣上了床。阿彩來回翻了幾次身,突然在另一頭說。董重里以為這是沒話找話,沒有認真往下想。阿彩卻越說越當回事。“記得我們送她燕子紅時的樣子嗎?花盆離得老遠她就伸手護着下身,這都是女人天生的本事。往日我懷一縣,落片樹葉在眼前,也怕肚子凸得太高,不小心被砸着了。”

董重里在心裏叫了一聲苦,真是這樣,這麼多人出生入死跑來營救柳子墨,日本人的嚴密把守倒成不了大問題,最大的障礙反而是柳子墨願不願意離開。見董重里急得眼睛冒火,阿彩又想消解此事:“這事也說不準,小島和子臉色白得有些死人相,萬一是她身上有毛病,那就誤解了。”

聽到這話,董重里真的放下心來,以為這不過是阿彩沒話找話的一個借口。果然,阿彩像是不知不覺地轉過話題,慢慢地說起夫妻間的事:“我太明白自己了,到今日這心裏還沒有放下雪茄,別人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與他是半日夫妻半世恩,之所以逼着柳子墨娶雪檸,很大原因就是不想看到他的女兒被那些不上斤不上兩的男人糟蹋了。做女人的誰不想嫁個天下最好的男人,我替自己想過許久,與杭九楓在一起完全是一種孽緣,是因為前生前世欠了什麼,才冒出這樣一個討孽債的。跟着杭九楓,當太太不像,做小老婆也不像。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要與他離婚的,哪一年不曉得,我只曉得是哪一天,不是明日就是後日。我怕跟他在一起的時間長了,變成一根木頭還好看一些,變成一頭畜生,豈不是枉來人間走一回。再有一個就是鄧巡視員,不管是不是從女人角度來看,那段日子想起來心裏就甜滋滋的,到底不是只會在山溝里稱王稱霸的男人,不管做什麼,舉手挪腳,揚眉眨眼都有一種不凡的氣度。不是鄧巡視員的喚醒,這輩子自己也許就沒有更多的想法。鄧巡視員讓我看清了,麥香比我幸福。紫玉比我幸福,楊桃更比我幸福。鬧革命就是要有幸福,幸福都沒有,還鬧什麼革命!所以,你一定要幫我離掉這個婚。”

阿彩輕輕地踢了董重里一腳:“又不是個死人,說了半夜你都不哼一聲。我真的比不上那些女人嗎?女人好不好是試出來的,又沒試過,甜酸苦辣大小胖瘦都沒搞清楚,你千萬不要認為我比她們差!再說她們不是死了就是嫁了人,想指望也指望不上。往日我是抱着將雪茄的命作為自己的命進雪家大門的。雪茄死了不好再說他了,我最想的是有一個像董先生的人,真心要我做他的妻子。這些年,我的心成了一座酒窖,往日對雪茄的感情一直在裏面像酒一樣釀着,只要有男人識貨,願意打開酒窖上面的蓋子,不管是艷福還是洪福,反正足夠他享受一生。”

挨過溫柔一腳的董重里慢慢地睡著了。找到依靠的阿彩也安靜地將一隻蜷曲的腳放在他身上。

天快亮時,一個拉着糞車的人在街上凄厲地叫了起來。鄧裁縫真是金口玉言,一個唱漢劇的花旦剛在另一個戲園裏唱出點名氣,與她相好的男人就被剁下頭來,扔在咸安坊的一處牆角里。面對槍林彈雨都不眨眼的阿彩被外面的吵鬧聲驚醒,冷不防打了一個寒噤,身子一軟,坐在床沿上連站到窗邊看一看的力氣都沒有了。

“女人太兒女情長,就會變得弱不禁風!”董重里轉身扶着她,慢慢來到可以望見街景的地方。幾個警察模樣的人從越聚越多的人群中鑽出來,開始挨家挨戶地詢問夜裏有沒有聽到什麼動靜。時間不長,就輪到他們了。由於確實沒有聽到動靜,三言兩語就說完了。沒想到都這時候了,當警察的還能抽空打野,也將阿彩當成是別人的姨太太,問她為什麼放着舒適的日子不過,非要跟着看不到前途的男人私奔:“紅顏薄命,說的並不是命。是雲不像雲,是霧不是霧,情字當頭,誰不是死於非命!還是哪裏來回到哪裏去吧,武漢雖好不如家,風流只能快活一時,無法快活一世。”

“武漢是不如家裏,硬要將好好的結髮夫妻認作是露水夫妻。往日只見過有鬼迷心竅,錢迷心竅,色迷心竅,像你們這樣醋迷心竅,還是頭一回見識。不了解底細的話還是莫亂說,等這邊的事大部分穩定了,我們還要回去將兒子接來,二位到時候只要不呸自己就行了。”鎮定自若的董重里將打野的警察說得灰溜溜的。

街上恢復平靜后,捧着燕子紅的小島和子出現了。小島和子的叫聲將正在怔怔地回味的阿彩嚇了一跳:“子墨君讓我送回來,他不讓我要你們的燕子紅。”

“子墨君今日不去氣象部,非要留在家裏陪我。”

“子墨君答應下午帶我去老四季美湯包店吃湯包。”

一整天,阿彩和董重里都忽略了本該重視的小島和子,只顧重點分析柳子墨這樣做是出於何種用意。身着和服的小島和子叫人看着不順眼,他們關注的懷孕問題,被這種打扮藏得一點蹤跡都沒有。午後的天氣很熱,阿彩穿着少得不能再少的衣物在董重裏面前走來走去。董重里嘴裏說她這樣子讓人心動,實際上,除了目光再也沒有其他動作。眉來眼去的兩個人在一間屋子裏相安無事,說的都是有關營救柳子墨的相關事。臨去老四季美湯包店赴二老板的約會時,董重里精疲力竭地長吁了一口氣。

二老板早到了,也不問這一天一夜二人商量出結果沒有,開門見山地說起夜裏被棄屍咸安坊的那個男人。他說這種事只會發生在那些小戲園的人身上,進了春滿園就等於進了保險箱,或者是憲兵司令部的後花園。二老板強調,凡是被他看中的藝人,就只能吃春滿園的飯,挖牆腳下的事其他戲園連想都不敢想。對付一心要將阿彩推上戲台的二老板,董重里早就想好了辦法,就這麼拖下去,找機會將柳子墨解救出來,在地洞裏藏上三五十來天,再看情形一同溜出城防。董重里用同昨日一樣的口氣說,二老板什麼時候讓自己上台說書都行,讓阿彩也做一個拋頭露面的說書藝人還得從長計議。二老板很不高興,湯包上來后拿起筷子自己先吃起來。也許是咬得太猛,一股湯汁噴到董重里的臉上。董重里下意識地一歪頭,正好看到柳子墨挽着小島和子的手出現在門口。

四目相對之際,柳子墨怔了怔,走到相鄰的桌旁坐下。兩個身着軍服的日本人站在門口沒有跟過來。小島和子看着他們,也像柳子墨一樣一聲不吭。

小島和子與柳子墨剛一坐下,夥計就將他們要的三斤湯包掇上來了。柳子墨用筷子夾起一個個湯包放進小島和子的碟子裏。小島和子轉眼之間就將兩斤湯包吃得精光,然後轉換角色,一個個地夾起剩下的湯包放進柳子墨的碟子裏。不僅是阿彩和董重里,就連二老板都看苕了,一會兒慨嘆小島和子看着不起眼,食量卻如此了得,一會兒又羨慕日本女人是世上最適合給男人做妻子的。

正是這點感受,讓二老板不再步步相逼,答應再給董重里兩個十天的時間,前一個十天想阿彩的事,后一個十天想自己的事,總之要將阿彩登台出演前後的事情儘可能想得仔細一些。一個二老板的熟人走過來指着阿彩問:“這女人是不是你新選的角兒?”“想看她的戲,就得趕頭三場,三場過後,就是我想給你留位子,別人也不會答應。”二老板一點也不忌諱地大聲回答,惹得四周的人像趕廟裏的頭炷香一樣過來看稀奇。離得最近的柳子墨卻沒有動靜,他吃完了湯包,付完了賬,也不看阿彩和董重里一眼,挽起小島和子的手起身就走。

圍觀的人沒有一個不說好,有阿彩這身坯子,一旦進了春滿園,用不了幾天,再想吃湯包,只需透一句口風,就會有人開着小轎車熱乎乎地送上門來。眼看着這湯包沒法吃了,二老板站起來請大家散開,當藝人的還是上了台好看,一個吃相,一個屙相,天下人都是一樣的好看不起來。

一群人笑嘻嘻地正要回到各自座位上,一個臉上有幾處刀疤的男人快步走進店堂,大聲叫嚷:“哪位叫阿彩?阿彩是哪一位?”阿彩和董重里稍一遲疑,那人就撲了過來。說時遲,那時快,二老板還在說:“十三哥,不要亂來!”叫十三哥的男人已伸出手來,抓住阿彩的糾巴猛地一揮。伴隨着假髮的失去,四周的人一齊發出響亮的笑聲。“這種模樣不用上戲台,就會成為名角!”“癩痢癩痢,尖刀刮皮!”

四周的人都很興奮,叫十三哥的男人反而失望了,他說,沒想到阿彩真是癩痢,眼看就要到手的銀手鐲又飛了。二老板站起來,將阿彩看幾眼,又將董重里看幾眼,心裏有話嘴裏卻說不出來,怔怔地站了片刻,陰陰地轉身就走。有人衝著他高叫:“下次可要小心,莫將麻風婆當成大美人!”董重里見勢不妙,剩下來的湯包也不吃了,拉着阿彩也要走。跑堂的夥計追過來提醒,三斤湯包的錢還沒有付。

看看二老板還在前面,阿彩嚴厲地叫起來:“給我回來!”

二老板根本不回頭:“莫噁心我,讓我連明日早上的熱乾麵都吃不成。”

“我把話說在這裏,只要付了這湯包錢,這事就不記在你賬上。不付這筆錢,這筆錢就要記在你的生死簿上。”

阿彩將話說得特別兇狠。二老板終於回頭看了一眼:“老子不怕死,只怕喝癩痢湯。”

望着揚長而去的二老板,阿彩從董重里的荷包里掏出一把錢,數也不數便扔給了跑堂的夥計:“捎個話給二老板,不管等多久,我也要收這個賬。”

惱羞成怒的阿彩從老四季美湯包店回來,拿上工具就往地洞裏跳,從頭到尾不讓替換一下。慪了一肚子氣的阿彩只顧拚命往外挖土,董重里當然不敢大意,一包接一包地撒進下水道里,然後用自來水沖走。一座可以藏住一個人的地洞挖成了,阿彩累得什麼也想不了,洗一洗后倒頭就睡。

過了一夜,阿彩的心情還是不好。起床后瞅着放在一旁的假髮,突然發起脾氣來,要董重里到外面去。董重里也不多說,拿上一隻大碗出門買了些熱乾麵回來。這下子阿彩更生氣了,明明聽見二老板用早上吃不成熱乾麵的話傷過她,還要買回來當早飯吃,豈不是故意往她的傷口上撒辣椒粉。

“我的確是故意去買熱乾麵的,但不是傷你而是要幫你。我吃過上海人最愛的陽春麵,也吃過四川人最愛的擔擔麵,武漢的熱乾麵呀,正好取二者之長,補二者之短。在你的性子裏,一會兒是陽春麵,一會兒是擔擔麵,這樣不好。麥香,楊桃,紫玉,她們就像熱乾麵,聞着香,吃着也香,看上去不複雜,做起來也不複雜。你不是說過,既然住是一間屋,睡是一張床,相互間總得有所了解嗎?就我的了解來看,你卻不是這樣,說不好聽一點,每日裏要變出早中晚三種臉色。”

阿彩被這話說苕了,拿過大碗,將那熱乾麵吃了一半。董重里也同樣不聲不響地將剩下來的熱乾麵一掃而光。

一〇一

街上響起一陣脆脆的木屐聲,打斷了阿彩的思緒。小島和子又來了,她在阿彩面前站定,深深地鞠了一個躬,抱歉地問能不能再將燕子紅送給她一次,柳子墨今日又去氣象部了,家裏沒有別人,思來想去也只有這燕子紅可以陪伴自己。阿彩沒有覺得不妥,只問小島和子自己動手搬動這燕子紅是否方便。小島和子謝過了,抱着燕子紅就走,她那在陽光下越來越長的陰影深深地投入董重里的心裏,他覺得小島和子的行為有些古怪。

董重里獨自出了門,在旗袍店門口碰上鄧裁縫。鄧裁縫為那件旗袍嘆息不已。董重里往前走了不遠,就有扮成車夫的獨立大隊隊員上前來問:“先生坐車嗎?”董重里坐上黃包車,來到春滿園。二老板顯然聽到別人傳話了,劈頭蓋臉地問:“你那婆娘,想用什麼東西來收我的賬?”

“你也不要太小看我們,世上的事明日是什麼樣子都說不清,何況阿彩所說的是很久以後哩!”董重里本來就不會求情,此話一出,二老板就站起來送客。在武漢三鎮中,漢口的戲園最多,大大小小共有十幾家,董重里一家家地跑遍了。大家都曉得阿彩在老四季美湯包店露出真容的事,也不聽董重里說書的藝術如何,一杯茶喝完事情就完結了。董重里將做給別人看的事情都做了,回到黃包車上,小聲吩咐拉車的獨立大隊隊員,情況比預想的要順利,因此行動時間可能提前。

回到住處,董重里對阿彩說了自己的想法,他們在咸安坊住下來的動機已被小島和子識破。小島和子送還或者要走燕子紅都是借口,真實目的是通風報信。阿彩對此將信將疑,小島和子絕對不是那種掇起碗來不記得放下的苕女人,柳子墨這一走,也許他們就再也沒機會在一起了,死裏逃生,漂洋過海得到的幸福就會煙消雲散。

“人一生不知會生出多少夢想,就像雪檸眼裏的雲,晃來晃去總在天上,能抓住的很少。就像我,到今日也沒抓住一個。伸手容易放手難哪!”聽董重里這樣說,阿彩便反駁:“梅外婆可不是這樣說的,你忘了她的名言:用人的眼光去看,普天之下全是人,用畜生的眼光去看,普天之下全是畜生。”

“這時候用梅外婆的話打比方有些言重。我有個想法,別的都不牽扯,就為這事打個賭。”

董重里說的賭注很簡單。如果小島和子的所作所為真是通風報信,阿彩就不要再在他面前提及離婚之事,真想與杭九楓離婚可以向傅朗西他們訴訟。如果他的判斷有誤則相反,哪怕杭九楓會因此將天門口鬧得山崩地裂,這離婚一案他也不讓別人捲入,自己擔當起來。阿彩一邊答應一邊表示極不理解:為什麼董重里這麼不願插手她與杭九楓的婚姻?為什麼董重里如此堅信一個他並不了解的日本女人?董重里先對后一個問題做出回答,事情發展到如此地步,關鍵不是他對小島和子的了解,而是小島和子對柳子墨的了解。只要小島和子明白柳子墨心中還有對妻子雪檸以及女兒雪藍的不舍,還有對日本人罪惡行徑的仇恨,主動幫柳子墨離開牢籠一樣的武漢,回到自由自在的天門口,當然就成了一種最深的愛。董重里將阿彩最想聽到的對前一個問題的回答拖了很久,不是他不願插手阿彩與杭九楓的婚姻,早幾年他就同傅朗西說過,這場婚姻對他們二人和對天門口所有人都是一場災難,後來他才明白,這是無法避免的,災難是這些人一輩子中的一部分,就像西河有左右兩岸,少一條岸就不是西河,又像西河往海洋里流,必須經過白蓮河、浠水河、長江,不可能一步跳過去。梅外婆說得對,世上沒有無罪的人。董重里從藝多年,也才剛剛懂得師傅將一部說書作為心血傳給後人的要義,看看千萬年來攪得大漢民族風起雲湧的大人大事,他也不能承認任何歷史都是建立在罪惡之上,災難是一隻味道苦澀的果子,罪惡卻是分娩這隻果子的花朵。

“單憑同為女人這一點,不用想別的,你必輸無疑。”阿彩欣然接受這場賭博,一掃連日來的氣惱,戴上假髮,用極盡嫵媚的口吻將內心的幸災樂禍說得風情萬種。

太陽照常升了起來,小島和子飄然而至。小島和子懷抱燕子紅,抱歉地說,柳子墨覺得身體不適,起床后又睡下了,今日去不了氣象部,她怕柳子墨見到燕子紅后又不高興,只好將燕子紅再次送回來。重新擺放在窗台上的燕子紅燦爛地向著幾個從旗袍店裏拿着新衣服出來的女子。那些女子從燕子紅面前經過,沒有一個認真地看上幾眼。長在山裏的花,只有與山在一起時才會引人注目。

“我可以問了嗎?若是問出事怎麼辦?”阿彩小聲說。董重里堅決地要求她按商量的辦法去做。

“不是說你投海死了嗎?你到底有沒有投海?”

“有人救了我,她是俄羅斯人,在這條街上住過。”

“我們想上你家看看柳先生,可以嗎?”阿彩說出這話后,小島和子一眨不眨地看着燕子紅。

“中午吧!我也不喜歡那兩個總在門口守着的衛兵。中午時,我想辦法讓他倆睡上一覺,進出就方便了。”

太陽越升越高,很快就到了屋頂上。阿彩和董重里上了由獨立大隊隊員拉的黃包車,往相反方向走了兩條街,再換乘另一輛也是由獨立大隊隊員拉的黃包車,還將身上衣服換了,才直奔目標所在的小樓。

小島和子果然明白他們的企圖,早已等在門后。

“子墨君睡著了,你們帶他走吧!”

“衛兵哩?”

“也睡著了。”

阿彩不放心地走過去看了一眼,斜躺在椅子上的那個日本人正好動了一下,阿彩沒有猶豫,手起刀落,將一把尖銳的匕首迅猛地刺進用土黃色軍裝裹着的胸膛。接下來又藉著身體的慣性之力,拔起匕首割斷了第二個日本人的喉嚨。

“他們睡著了!我往湯里放了安眠藥。”小島和子叫了起來。

“你的葯失效了。”阿彩不由分說。

董重里很快就將人事不省的柳子墨扛到樓下。小島和子傷心地表示,柳子墨是她的愛人,請阿彩和董重里不要對他有任何傷害。離開小樓的情形與來時完全相同,經過一番有計劃的繞行,他們才回到住處,掀開地洞上的蓋子,將毫無知覺的柳子墨放了進去。等到街上響起讓人心驚膽戰的警笛聲,屋裏早已恢復平靜。

各種各樣的人帶着各種各樣的武器在門外的街上躥來躥去,不時有人闖進門來問一些讓阿彩和董重里暗暗發笑的問題。阿彩在春滿園和老四季美湯包店的短暫經歷,讓他們只注意她那頭假髮。讓阿彩覺得為難的倒是那種不全是不懷好意的目光。“你真的戴着假髮?”那個經常帶人上門盤查的男人想摘下阿彩頭上的假髮。“不行!哪根指頭敢動,我就剁掉哪根指頭!”阿彩的話惹出一聲冷笑,男人一揮手,他身後的那些人便蜂擁而上,將假髮強行摘下,扔在地上踢來踢去,一邊踢一邊不停地說,柳子墨眼光真厲害,只在老四季美湯包店裏瞟了一眼,就敢在門外同十三哥打賭,阿彩頭上戴的是假髮,如果不是假髮,就將小島和子佩戴的銀手鐲送給十三哥。阿彩沒有動,董重里彎下腰試了幾次,才將散亂得再也無法稱為假髮的假髮撿起來。一無所獲的軍警們迅速將大肆搜索的範圍擴大到武漢外圍,董重里也借口給阿彩買一副假髮,到歸於平靜的咸安坊探聽動靜去了。

看看這一帶沒事了,阿彩掀開地洞蓋子跳了進去,揚起巴掌對着柳子墨的臉不停地扇。“難怪,武漢三鎮都曉得我,原來是你這狗嘴說出來的!”阿彩左手累了又換到右手,她恨死了柳子墨,“我讓你說!你說呀,再不說,我就將你的牙全敲掉!”吃過安眠藥的柳子墨連翻身都不會。“明人不做暗事,我把醜話說在前面,如果董先生不辦理我與杭九楓離婚的事情,那就說明這些時他對我的好感,都被你這黑手抹去了。小島和子想愛就能愛,雪檸也能想愛就能愛,為什麼我就得不到?都是你們這些高人一等的傢伙從中作梗,壞我的好事。等到我也坐着小汽車在街上跑來跑去,莫說是二老板,就是大老闆,我也要——”阿彩用手在柳子墨麻木的脖子上重重比畫一番,不管他有無反應。

董重里拿着新買的假髮回來時,只看見阿彩在門後站着。相隔半條街,與站在二樓窗后的小島和子遙遙相對。阿彩主動說:“還是你看得透,我輸了。”

“這事還沒完。我們的努力還有可能前功盡棄。”

一九四〇年五月的最後一個夜晚,柳子墨剛剛蘇醒,就將董重里的擔心變成事實。已經到了夏季的武漢,地面和牆壁都是濕淋淋的,躺在地洞裏的柳子墨全身上下儘是水珠子,他不明白出了什麼事,衝著頭頂上的一線微光大聲喊叫。聽到聲音,董重里馬上俯下身子,貼着通氣孔說:“柳先生,我們是來營救你的。現在的情形還很危險,你得安心地躲上幾天,再找機會出城。”夜又深了一些,阿彩在窗后聽了好半天確認外面沒有任何異常,董重里才將柳子墨放出來透透氣。

“我又沒有要求,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柳子墨的話讓董重里大為驚訝:“難道你忘了梅外婆受過的侮辱?覺得日本人還不夠兇殘?你不願意回天門口,想留在這裏助紂為虐?”

這些話沒有打動與往日判若兩人的柳子墨。從窗外照進來的路燈光散落在屋子裏,幽幽的柳子墨不需要更多的光芒。“董先生,我記得雪檸和梅外婆都對你說過,鄧裁縫的旗袍店是那位名叫娜塔麗婭的俄羅斯貴婦最早開辦的。救小島和子的正是她。”小島和子投海的地方正是當年與柳子墨初次見面處,那是一座臨海的斷崖,遭到強姦的小島和子一點也沒猶豫,彷彿腳下遙遠的大海是一張能供生命安睡的大床。“當時,娜塔麗婭正與幾個在日本流亡的俄羅斯貴族在海上遊玩,看到有人從斷崖上掉下來便趕了過去。”復活的小島和子一直躲着,直到小島北戰死在天門口,才不得不露面。這些年,小島和子全靠娜塔麗婭的接濟與幫助。“日本人抓住我的消息,很快就上了東京的報紙,為了能來武漢,小島和子報名當了慰安婦,在上海一帶過了幾個月連畜生都不如的日子,直到在那些排着隊往她屋裏鑽的日本士兵中找到一個願意捎信的人。如果不是事先得到消息,偶然在什麼地方碰上她,那種樣子,會讓人以為她是鬼魂!小島和子雖然沒有死成,可以活下去的日子並不多。而且,她懷孕了。”柳子墨請阿彩和董重里不必對梅外婆、雪檸和已經略懂人事的雪藍有所隱瞞,將一切如實轉告她們。

“你不要自作多情,小島和子很開通,所以才出手相助。”

“那是一顆飄零的心,不用愛來安放,很快就會死去。”

柳子墨不肯離開漢口,必須躲藏時,他也沒有令董重里為難。

僵持了兩天兩夜,董重里動了惻隱之心。阿彩卻不依不饒:“你為什麼要當眾揭我的短?為什麼?你好好記着,我這人報復心很重,你若說不出一個讓人信服的理由,總有一天我要讓你的頭上也長出癩痢來。”

不等柳子墨開口,董重里搶先接過話題:“這是哪來的話!你我不辭艱辛,將人倫道德放在一旁,冒着生之危,死之險,來到龍潭虎穴一樣的地方,履行營救柳先生的大義,事情到了最關鍵處,你卻將一己之私誇得比天還大。”

二人爭論起來,柳子墨反而在一旁化解,從他倆住進咸安坊,將生長在天堂的燕子紅放在窗台上,他就明白這是衝著自己而來,且不說真動起手來太危險,單單將小島和子丟在舉目無親的武漢,也是他所於心不忍的一件事。是自己一時心血來潮想得不周,以為那樣做就能激走阿彩,並不是存心侮辱她。

“其實,你們最應該問我,為什麼不帶小島和子一起回天門口。在這兒只有我了解,讓她去天門口,那將是天門口的災難,也是她的災難。算我求你們,少則三年,多則五年,這裏的事就會有所了結的。所謂一了百了,到時候你們不再幫忙,我也會想辦法回去的。”

又過了一天一夜,阿彩才同意董重里放柳子墨回去。臨走時柳子墨嘆息:“我有何德何能,這半輩子,就遇上兩個好女人。”

阿彩說:“你記錯了,應該加上我,一共三個好女人。”

柳子墨說:“只要不殺人,你還有機會做個好女人。”

一場經過精心謀划的營救,以最出人意料的結局收場。不肯走的柳子墨走後,不肯走的人變成了阿彩。

站在窗后的董重里,透過在風中輕鬆搖動的燕子紅久久地望着不遠處的小樓,一群群的日本人不停地進出其中。

阿彩不時過來看上一陣,每次來她都要貼着董重里的後背靜靜地站一會兒,又靜靜地離開,只有最後一次例外。“我們不走了,好嗎?只要你不走,我這裏什麼都能丟得下。”說到一半,阿彩已伸出雙手溫柔地摟住董重里的腰。董重里不輕不重地掙脫開來:“我去鄧裁縫那兒看看。”董重里往門外走,阿彩在身後叫起來:“你們真不明白我是個好女人嗎!”董重里回來后,見阿彩依然情緒難平,就說:“不管好還是不好,這輩子我只有楊桃一個女人。”阿彩發出一聲冷笑:“雪檸若是也像我這樣喜歡你,你還能不動心!”董重里不說這些了,他讓阿彩收拾一下,等鄧裁縫一到,將一應瑣事交代清楚了,馬上起程回天門口。“不!我不走,就這樣一無所獲,我是不會離開的。”阿彩的惡劣態度絲毫沒有影響董重里:“起碼在未來幾年,傅朗西也好,杭九楓也好,都還統治不了這兒。早早地一個人守在這裏,完全是活受罪!”說著話董重里已經動手收拾自己的東西。

阿彩又溫柔起來:“就這樣,再住幾天吧!”她一次次捉住董重里的手,又一次次地被掙脫。

鄧裁縫在外面咳嗽一聲:“好好的,怎麼說走就要走!”

董重里趕緊請他進來:“武漢太大,反而容不下我們。”

阿彩卻不講情面,她說,這只是董重里的意思,她還沒有住夠,不想就這樣人不人鬼不鬼地離開,董重里想走儘管走,說什麼她也不相信,自己竟然不如街上那些看上去既沒有本事,也沒有本錢,卻敢花枝招展的女人。鄧裁縫盯着他倆的樣子好心相勸,夫妻倆莫說出門在外,就是在家裏也要同心協力,這一趟來武漢也不用太遺憾,雖然沒有登上春滿園的大舞台,台下的這齣戲,該勾魂的,該動情的,該提心弔膽的,全都還演得很出色,有這樣的經歷,去陽邏、團風也好,去蘭溪、武穴也好,那些碼頭雖然也會欺生,但比武漢強多了,打開場面不會有任何問題。

“我偏要在這裏!我就不信武漢三鎮的女人個個都能找上好男人!”阿彩將話說過頭了,鄧裁縫不再看她,一心一意地與董重里說些善後的事情。鄧裁縫也要求董重里再住上兩天,並不是還有扯皮拉筋的事要弄清楚,而是他正在為梅外婆和雪檸做幾件秋季衣服,想托他們帶回天門口。董重里卻說他連一個小時都不能等,說完這些話后就得動身。實際上他也是這樣做的,他用沒有商量餘地的口氣說出立即離開武漢的決定后,阿彩驚訝得不敢相信,鄧裁縫做的衣服,可以讓雪檸她們變得更美麗,女人出於嫉妒不肯幫忙還能理解,男人哪會放棄這種可以從雪檸她們那裏獲取好感的事情!處處顯得誠實可靠的董重里結結實實地告訴鄧裁縫,如果他有機會去天門口走一趟,就會明白自己這樣做,於情於理沒有差錯的。

半個小時以後,董重里斬釘截鐵地吐出一個字:“走!”

阿彩失望地眨着眼睛:“你也像杭九楓,卻更可怕。”

“廢話少說。”

“沒想到你這樣不愛聽我說話。”

出城之後,阿彩和董重里在陽邏鎮附近的一個垸子裏小住幾天。留在後面探聽消息的獨立大隊隊員追了上來:董重里的預感一點也沒兌現,咸安坊上沒一點不對勁的地方,日本人並沒有像董重里想像的那樣大肆抓人,鄧裁縫的旗袍店門前一如既往地美女如雲。董重里成了一行人當中最不高興的,往回走的一路上沉默寡言,想聽說書的人提起過多次,卻沒有得到過一次滿足。阿彩明白董重里內心的想法,在白蓮河邊,她問,回到天門口,見着梅外婆和雪檸,能不能直截了當地告訴她們,柳子墨娶了死裏逃生的小島和子,秋後的某一天,他們會有一個孩子降臨人世。董重里沒有被阿彩問得啞口無言,他要阿彩莫為這樣的事操心,更不要用一己之心來揣測天下人。阿彩很想告訴董重里,不要總是像對待貓狗一樣對待她。兩天後,阿彩在西河右岸的一座小山上遠眺天門口,像當初下山時一樣燦爛地笑着。隨行的獨立大隊隊員們湊在一起小聲議論,女人身邊有了一個男人,上上下下的模樣就要大變一場。

一〇二

曾幾何時,董重里沒想到自己會重回獨立大隊。白雲蒼狗,日月如梭,董重里再次離開獨立大隊的決定卻是從回來的第一天就想好了。

與留守樟樹凹的獨立大隊主力會合的第二天,阿彩就要離隊去見一個人。董重里以為這個人是杭九楓,他在心裏哼了一聲:“天上飄的抓不到手,又要回頭將地上跑的用繩子系在腰上。”來去只有短短十天,阿彩白嫩的臉龐上就浮現出一層焦黃。阿彩的極度疲倦似是夫妻間貪戀天倫之樂的徵兆,董重里當然不會去做細緻入微的分析與琢磨。“九楓他們現在哪裏?”“你忘了自己說過他像土匪?要進土匪窩,就得用黑布蒙上眼睛,我又不像常天亮有本事看見鬼!”阿彩不說,董重里也不多問。董重里決定下山時,阿彩攔在路上提醒,切莫讓雪家女人迷得不明白自己該哪一面朝前。阿彩要董重里早些回來,過些時她還要離隊外出一趟。董重里還是沒有往深處想,這一陣天門口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一片安寧,以女人的水性之心,楊花之情,不偎在某個男人身邊才是不可思議。阿彩一肚子怨氣還沒散,硬說董重里此去天門口,是想用柳子墨的消息來取悅梅外婆和雪檸:“你以為她們愛聽小島和子的故事?等見面了你才明白什麼叫打錯主意!”董重里走在通往天門口的路上,心裏很想學杭九楓也罵一句癩痢婆。

湖北省國民**天門口乙類測候所的招牌被風雨吹打了幾年,和旁邊那塊新添的黑板一比便顯得更舊了。黑板上用粉筆寫着當天的氣溫、風力,有時候還會預報第二天的大雨或小雨、晴或陰、多雲或少雲。董重里進入鎮內那天,測候所的黑板上清楚地寫着:“今日天氣晴朗,少雲,最高氣溫35℃,最低氣溫26℃,陣風二至三級;預計後半夜有零星小雨,明日白天各項氣象指數大致與今日相似。柳子墨先生因故沒來測候所值班,以上預報為實習者雪檸所觀測並推斷,只可作為日常起居或出外勞作之參考。”董重里被這段話弄得心裏一沉,先前猶豫不決的心一下子堅定起來。他沒有去雪家,轉過身來一邊叫着段鎮長,一邊跨進九楓樓。董重里被撤的縣長之職,已經依照鄂東行署的命令由馬鷂子暫時代理。由馬鷂子主持當地軍政大事,對於代表獨立大隊一方的董重里來說並不是一件太壞的事情,依照馬鷂子的秉性,西河沿線軍情、政情和民情不會立即發生很大變化。董重里一說要軍餉,段三國就笑:“這幾個月獨立大隊跑到日本人佔領的白蓮河一帶襲擾了幾次,據說收穫頗豐。董先生剛回來,是不是不了解實情?”彷彿由於女婿正在代理縣長,段三國說話時底氣比從前厚實許多。董重里本來就是將這事作為借口,不讓別人注意自己下山的真正目的,他要段三國多少籌集一點,段三國也會意地要常天亮帶着賬本,先去雪家要二十塊銀元,等到年底再一起算總賬。董重里連忙攔住常天亮:“錢就不要了,想辦法找些治槍傷的碘酒和磺胺給我們,多少都行!”段三國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吩咐常天亮按董重里說的去有西藥的人家問一問。常天亮剛出門,段三國就告訴董重里,駐紮在天門口一帶的自衛隊被馬鷂子撤走了一半。董重里明白這話的意思,明確地說,自己之所以答應傅朗西的請求重回獨立大隊,就是不想讓獨立大隊再與自衛隊開戰。“我同梅外婆議論過這事,我們也是這樣認為的。可馬鷂子不放心,好幾個月沒有你的音信,他還以為你是在搞陰謀詭計。”段三國這種往深處試探的話,對董重里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寫在測候所門前黑板上的那些文字,將董重里的心堵得結結實實的,有關營救柳子墨的事,他不可能說出來。

常天亮還沒回,董重里裝着到街上走走,路過鐵匠鋪時,將事先用米湯寫好的一封信秘密交給林大雨,讓他通過更加秘密的方式送到傅朗西手上。這才是董重里來天門口的真正目的。在信中董重里坦言自己當初答應接替傅朗西,只是要借獨立大隊之力營救柳子墨,如今這個心愿已經不了了之,況且以天門口為中心的獨立大隊傳統活動區域久無戰事,因此自己已沒有繼續留在獨立大隊的必要了。又因為有前車之鑒,他不想再草率地一走了之,希望明明白白地將此事作一個了斷。如能如願,也好繼續在天門口謀得一塊落腳生根之地。

“若是傅朗西死了,要不要我幫你送到閻王殿去?”還記着奪妻之恨的林大雨變相咒罵了一通。董重里提醒他:“閻王殿是傅朗西開的,要想有個好下場,就不要跟他玩花招。”“你也要當心點!你同阿彩一張床上睡了那麼久,莫指望說幾句好話就能冰消瓦解。”董重里決定帶人上武漢時,曾經通過林大雨向傅朗西作過彙報。作為交通站長,發生在獨立大隊的任何事情都無法瞞過他。“這種無聊的事我連想都不去想!”“當初阿彩同鄧巡視員扮夫妻,也不是太無聊了才那樣做,還不是美其名曰鬥爭需要。”董重里毫不含糊地回答:“他們需不需要是他們的事,我是沒有這種需要的。”

有來有去,有去有來。西河上下看不出什麼時候會再次爆發一群群人性命投入的搏殺。回到山上的董重里對阿彩說:“女人是兒女情長之物,對你來說想見杭九楓更是天經地義的事,趁此風平浪靜之際任何時候你都可以去,只要動身前讓我曉得就行。”

阿彩第二次下山,與第一次一樣帶回許多疲憊。

董重里也再次離開樟樹凹來到天門口街上。

他從鋪滿枯草的下街口進來的,先到鐵匠鋪,遞上幾十顆子彈殼,請林大雨把它們做成孩子們過年時最愛玩的“落地開花”。林大雨告訴他,傅朗西從安徽省涇縣來過一封信,是給杭九楓的,此後再無音信,上次送出去的信,只怕還沒有到他手上。董重里問杭九楓和傅朗西之間是不是常有信件往來。一開始林大雨不肯回答,這也是做地下交通工作鐵打的紀律。最終還是那難以釋懷的仇恨起了作用,他說:“董先生,你是不是又想脫離獨立大隊?”林大雨的話反而讓董重里放下心來,按道理,傅朗西接到自己的信后,要安排什麼對付自己的狠招,一定不會露出蛛絲馬跡。如果傅朗西已經接到信了卻不肯回復,無非是想將自己的光明磊落借題發揮,最多也只是佯作不知情,能拖多久就拖多久。董重里越是希望傅朗西沒有其他陰謀,只是不肯讓自己的辭職壞了他在天門口的戰略部署,越是不願像從前那樣橫下心來撂下兩百多條槍的獨立大隊拍屁股走人。董重里將自己的判斷說給林大雨聽了,林大雨連忙解釋,這些都是他坐在屋裏胡思亂想的。只有杭九楓曾經在他面前說過,凡是跟着野男人跑了一圈又回家的女人,哪怕打斷她的腿,她也要跑第二次和第三次。董重里人回獨立大隊,心卻野了,留在外面收不回來,遲早還要離開。林大雨再三說,杭九楓這些話與傅朗西無關,據他所知,傅朗西從沒有流露過類似的想法。董重里不管這些,既然傅朗西有事去了安徽省涇縣,那就再寫一封信送過去,免得路上周轉太多而錯失了。

陽曆年過後半個月,有人將做好的“落地開花”送到樟樹凹。董重里數了三遍確認雙數無誤后,第三次來到天門口鎮內。

這是他與林大雨約好的:“落地開花”為雙數時,表示傅朗西的信來了,天門口鎮內沒有特別的變化,可以下山取信;單數則表示情況有變,下山取信要冒很大風險。董重里換了一個方向,從上街口往鎮內走,路過九楓樓時,他故意大聲叫着,自己先去鐵匠鋪,請林大雨再做二十個“落地開花”,樟樹凹一帶的孩子個個都想要玩王參議發明的東西,回頭上段三國家吃午飯。一進鐵匠鋪,林大雨便迎上來問:“收到信了嗎?”“你還沒出手,我往哪兒去收!”林大雨用嘴朝對門的繅絲人家努了努,解釋說,那天剛託人將“落地開花”捎走後,正好細米她父有事要去天堂,就將傅朗西的信交給他了。“交通員說這信是十萬火急,我又不能親自去見你,不得不這樣做。”見董重里露出責備的神色,林大雨忙說:“你放心,不會誤事的,細米他父欠我一把鋤頭的錢,說好信送到了,才能銷賬。還有,細米已同我好上了,她父也曉得,前幾天她父還要她傳話,讓我早點找個媒人,將這門親事定下來。”董重里既不責備,也不露一絲悅色,他心裏在想,僅僅回自己的信用不着十萬火急,一定還有其他原因。

林大雨討好地告訴董重里,新編第四軍在安徽省涇縣一帶鬧出一場天大的事情,死了很多人,因為信是一站一站送過來的,與林大雨交接的交通員也不知詳情。

董重里心裏陰暗下來,外面的太陽再好也照不亮他的臉。路過測候所時,心意惶惶的董重里掩飾地伸手摸了摸站在黑板前面認字的一鎮和一縣。沒想到他倆人小鬼大地跳起來,氣勢洶洶地說:“男人頭不許別人摸。”

“男人的卵子能不能摸?”此話一出,董重里突然苕了。

後來段三國一針見血地指出他的心事所在:“你再不來,我就要去找你了!這幾天馬鷂子每天都要打兩遍電話,問獨立大隊有沒有異常行動。依我看,一定是時局起了變化。董先生還是趕緊回樟樹凹去做些準備,你準備得越好,馬鷂子就越不敢動。你也不要管雪家人的想法了,這些話我都同梅外婆說過,正是她說這幾天你一定會到鎮上來的,我才沒有去樟樹凹。”

董重里覺得確實沒有多說的必要。他匆匆吃完段三國妻子做的、線線親手掇到他面前的一大碗雞湯挂面。臨出門時,絲絲站在門檻後面問:“阿彩是不是死心塌地不和九楓做夫妻了?聽九楓說,自從你回獨立大隊后,阿彩就躲着沒讓他見過一面。”董重里有些不相信,從武漢回來,阿彩正式請過幾回假,他還以為是去同杭九楓團聚哩!“董先生又不能處處跟着阿彩,恐怕其中有詐!九楓這人粗話也說,痞話也說,但從不說假話。”董重里想不出阿彩一而再、再而三地離開天堂,除了去見杭九楓還能去哪裏,幹什麼。

“三班長!”在離西河最近的山頂上,董重里連叫三聲仍沒有聽到回應。

董重里沒有帶槍,這是他通過段三國向馬鷂子鄭重聲明、馬鷂子也通過段三國鄭重保證過的君子協定,這樣他才可以獨自進出天門口而無任何阻礙。董重里也不是沒有做準備,每次離開樟樹凹下山,他都會將火力最強的一個班留在這座山上。現在讓董重里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四周沒有任何動靜,也沒有半點搏鬥痕迹,十幾個身經百戰的隊員,十幾支彈藥充足的長槍短槍全不見了。董重里明白出事了。回樟樹凹的路有兩條,他決定,依然順着來路走,因為對手一定以為他在發現情況有變後會改變路線。明知屁股有屎,偏要伸手去揩。蛇越多,越去蛇窩。杭大爹生前愛說的兩句話,成了董重里心中此時此刻的真理。

天還沒黑,陽光還能照進山坳,正沿着看不出有何異樣的山路快速前行的董重里突然覺得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就在他失去重心行將倒地之際,幾個臉上塗滿鍋灰的粗壯男人拔地而起,有的蒙眼睛,有的捆手腳,有的往嘴巴里灌酒,最終將失去一切應對能力的董重里綁在一隻由兩個人抬着的躺椅上。

一〇三

天亮之前,一股在身體上緩緩流動的暖流弄醒了董重里。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正用一塊在熱水中浸泡過的手巾在他身上輕輕擦拭着。董重里嚇了一跳,連忙扯過被子緊緊裹在身上,連連問那女人要幹什麼。女人衝著他燦爛地一笑:“我叫圓!”彷彿這句話就能說明一切。董重里霍地一伸腿,自稱圓的女人挨了一腳,踉踉蹌蹌地退到門邊,仍不氣惱。“你被人灌醉了,吐得一塌糊塗,都是我一把把地幫你洗乾淨的。”董重里看了看,四周果然還有一些嘔吐痕迹。“有人花錢請我,要我好好伺候你。你還沒有醒到頭,等醒到頭了,你會覺得更舒服。”董重里突然想起來,站在面前的女人一定就是那位口口相傳的圓**。

董重里同多數天門口人一樣,關於圓**的一切都是從杭九楓和馬鷂子那裏聽來的,獨立大隊幾次攻陷縣城,圓**不是事先被客人帶走,就是趁着破城時的混亂溜之大吉,總也沒有與董重里見過面。圓**不在乎對自己的稱呼有多難聽,只說自己忙了一夜,“真累呀,弔頸也得歇口氣,該我睡一會兒了。”圓**一把把地將身上的衣物脫了,往董重里身上一靠,長長的睫毛像風過茅草那樣由動到靜,溫軟地搭在下眼瞼上。董重里爬起來徒勞地找了好久,只見到從圓**身上脫下來的衣物。像是睡著了的圓**突然開口說:“你走不了,門外上着鎖哩!”董重里光着身子走過去抓着門閂拉了幾把,又衝著大門踢了幾腳。山裡人蓋房子最捨得用木料,大門都是用合抱粗的大樹鋸出來的。這樣的門不怕豹子抓,不怕驢子狼撞,只要沒有惹上白蟻,足以用上百年護佑三代。“莫在那裏同自己慪氣,留着力氣等我睡好了再用吧!”這句話惹怒了董重里,回頭衝到床上,雙手掐着圓**的脖子,威脅着要她說出背後的操縱者。圓**見過太多世面,董重里越急,她越要賣關子,慢吞吞地說有人花錢抬着轎子請她,說好離縣城不到五里,哪知一下子就過了軍師嶺,隨後就被蒙上眼睛帶到這間屋子。董重里腦筋一轉就想到了馬鷂子。圓**說:“一般的人都這樣想,如果這是美人計,使計的人一定是馬鷂子。他已經三次利用我使這種計策了。這一次卻與他毫無關係,說出來怕你不信,是杭九楓派人請我來招呼你的。”圓**拍了拍一旁的枕頭。董重里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突然神情一變,冷笑着躺下來,與同樣赤身裸體的圓**保持着若即若離的一點點距離。深山裏的清晨十分寂靜,北風掠過屋脊,吹斷屋檐上的冰吊兒,凌空墜地的種種聲響清晰可聞。圓**翻過身去,將後背對着他,沒過多久就睡著了。有女人的被窩格外溫暖。董重里想不明白:杭九楓這樣做,可能並不是為難自己,而是想通過此事來羞辱阿彩。這樣一想,董重里也像圓**一樣,很快就睡得人事不知,鬼事不知。赤身裸體的一對男女睡在一起竟然相安無事,一天一夜,兩天兩夜,要吃要喝時有人從門縫裏遞進來。第三天夜裏,圓**沉不住氣了,與一般女人一樣地數落董重里,就算下面沒長嘴,上面的嘴巴總不會見花謝呀,三天三夜不說話,自己憋不死,也會憋死旁邊的人。

“信不信由你,不是明日早上,就是明日上午,真是杭九楓的話,他會來找我的。”說完這幾天中的第一句話,董重里又睡著了。

一覺醒來,從亮瓦里透進來的陽光正好照在床上。閉着眼睛的圓**用那精細白瓷一樣的手臂摟着他,含糊不清地說著夢話。董重里正要將剛剛過去的一些事情回憶並梳理一番,就聽到杭九楓在外面喊:“董先生,阿彩找你來了,你想見她嗎?”董重里躺在床上不知如何回答。

“要不你們先穿好衣服,等會兒我再開門?”杭九楓繼續問時,看似睡著了的圓**突然替董重里回答:“三天前你們拿走的衣服就沒有還回來,我們拿什麼穿呀!”

董重里一揮手打斷圓**的話:“有種的現在就進來!”

門上的銅鎖響了響后又靜下來,片刻后又響了響,猶猶豫豫地反覆幾次,那扇門才完全敞開。站在前面的杭九楓閃到一旁,久違的陽光推着滿臉疑惑的阿彩滯重地走進來:“是真的嗎,不是我眼瞎了吧?”

“這還假得了,昨夜我在這門外聽得一清二楚,可惜你沒趕上,就像董先生的說書,簡直是前無古人驚天地,後無來者泣鬼神,真正是個風流才子。”杭九楓替董重里和圓**作了回答后,阿彩眼圈一紅,看似傷心,冒出來的卻是怒火,轉身走到門外后將一封信甩在地上。

杭九楓沒有馬上跟出去,仍舊站在床前說:“董先生放心,我沒有傷你的意思。傅政委早就給話了,就連你身上的一塊死皮都不讓我動。阿彩這些時候太不像話了,與你假扮夫妻過了幾個月,回來后不僅不來與我這做丈夫的團聚,還三番五次往外跑,到處找傅政委,要他做主與我離婚。”杭九楓委屈地表示,“你們在武漢的事別人向我報告了。阿彩以為你是怕我為人太狠才不理她,才在那裏白日做夢,要傅政委同意她與我一刀兩斷。我是想讓阿彩死了這條心,讓她明白在你心裏,她連**都不如。說實話,我真不曉得你又犯了見花謝的毛病。你可不要生我的氣。”

圓**從被窩裏探出身子撿起地上的信交給董重里。屋裏已沒有其他人。粗略一看,寫這封信的人不像是傅朗西寫的,既沒有一以貫之地用米湯密寫,字跡更是與傅朗西那漂亮的草書有着天壤之別。展開讀後,內容卻讓董重里大為震驚。

一九四一年初,駐紮在安徽省南部涇縣一帶的新編第四軍軍部及其直屬部隊共九千官兵,終於聽從了在陝西省北部延安地區的共產黨中央委員會以及在重慶的國民**軍事委員會的命令,開始向北挺進,準備到日本人佔領區展開游擊作戰。出發不久的一月五日,隊伍還沒走出涇縣縣境,便遭到國民**軍的七個師共八萬兵力的伏擊。經過七天七夜的激戰,當初力主對高政委處以極刑的新編第四軍正副二位軍長,一人被俘,一人在突圍中被下屬所殺。以下九千餘名官兵非死即傷,僥倖突出重圍的極少。國民**軍事委員會最高統帥當即宣佈取消新編第四軍的番號,並將所有被俘人員交軍事法庭審判。

傅朗西冒險派人送信回來,是要董重里及獨立大隊全體將士早做應對準備,天門口一帶很快就會受到這場事變的波及。這支隊伍和這塊根據地,對傅朗西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有他們在,只要不是天翻地覆,哪怕海枯石爛,都可以東山再起,從頭再來。從頭到尾傅朗西都沒有提及董重里的去留之事,讀得懂也看得出來的只有那無以復加的信任,在他眼裏惟有董重里才能率領獨立大隊度過即將到來的艱險。

董重里在書信中讀到,傅朗西被一顆炮彈掀下懸崖,以右手右腳和右胸上三根肋骨的脆斷換回一條性命。

為著這場突如其來的苦難,董重里痛苦得心如刀絞。面對突如其來的事變,無助的董重里突然感到圓**的懷抱是如此安逸,只有將自己的臉面深藏在那對豐碩的**間,一潭渾水般的心緒才會清純起來。

“董先生,你也太苦自己了,再找一個女人吧!看看人家杭九楓活得多實在,一個老婆還像花兒一樣,又忙着找第二個開苞。在別人眼裏**只會賣皮賣肉,不了解**是女人中的女人。說句沒人相信的話,若是有人看上我,將我娶回家,準保這輩子活得比誰都像男人。”

從深深的**中爬起來,本來就沒想清楚離開獨立大隊後去哪裏安身的董重里更加不知如何是好。董重里最終還是聽了傅朗西信中所說:發生在皖南地區的悲劇勢必會在各地產生連鎖反應,在此生死未卜之際,切切需要董重里繼續帶領這些有可能被血風腥雨席捲而去的患難兄弟,保住這片不怕將來沒柴燒的紅色青山;切切需要董重里將任何只求一己心安理得的念頭放在一邊,用他出眾的才智與勇氣來避免血淋淋的場景在天門口重演,維護那些讓他自己、還有梅外婆和雪檸心醉的夢想。使董重里接受傅朗西的請求留下來與獨立大隊休戚與共的原因還與圓**有關,他不想留下閑言碎語,讓別人說自己是因為與女人不清不白而逃之夭夭。

走出屋子的董重里一眼發現,自己所困之所正是當初絲絲與杭九楓圓房的烤煙葉的屋子。看到杭九楓和阿彩正站在屋外,他說:“怪不得阿彩不肯來見你,這地方太讓她傷心了。”離開香氣四溢的圓**,董重里努力讓自己回到從前的狀態。“我不是怕離婚,我是怕阿彩離婚了反而比沒離婚更傷心。阿彩是我的女人,我得替她負責到底。想當尼姑,不離婚也可當。阿彩哪裏受得了廟裏的冷火清煙?不當尼姑,就有一個誰會娶她的問題。還是最早說過的那句話,除了我杭九楓,天下不會有第二個不殘不廢的男人願意給她當丈夫。”在理直氣壯的杭九楓面前,阿彩不敢直接接過話題,轉了一個彎,簡明扼要地說了自己幾次離隊去找傅朗西的經過。雖然沒有找到傅朗西,別的上級她沒少見過,她都是正經八百地向上級彙報獨立大隊這一陣的活動情況,婚姻之事從未吐露隻言片語。最後一次碰上紫玉了,她才得知傅朗西有事暫時離開了大別山區。阿彩只在紫玉面前說了實話。紫玉自己可以不等第一個丈夫死,就找第二個丈夫,卻不同意她離婚改嫁,還用從傅朗西那裏學來的話相勸,女人一旦投身革命,就要付出比男人更多的犧牲,並強調以杭家男人世世代代堅持不進妓館、不嫖**的傳統來看杭九楓,怎麼說都是一個不錯的丈夫。“我就是想不通這件事,你們可以把**當女人,為什麼我連**都不如哩!”阿彩這才發出了自己的牢騷。確信自己不會再受圓**的影響后,董重里說:“吐出去的痰,潑出去的水,哪兒丟,就在哪兒了。”

董重里將傅朗西的信鄭重地重讀了一遍。因為驚恐,阿彩眼睛盯着董重里,手卻抓住杭九楓不放。杭九楓則相反,連連大叫:“還是高政委英明,早聽他的,將隊伍留在大別山,國民**就不敢下此黑手。”

董重里長嘆一聲:“若說先見之明,傅先生也很了不起。換了別人,很難為他守住天門口這塊根基,所以他才事無大小都要護着你。”

董重里簡要問了問燕子河一帶各方的情形。杭九楓相信,殺得紅了眼的兩個人,會誠心誠意地坐在一起吃飯喝酒,這就像讓兩個男人共用一個女人過日子,自從將高政委的舊部收容到一起后,一年來,從沒有過和平共處的日子,依然是同**軍打游擊戰的樣子,走到哪裏都得神不知鬼不覺。三個人在一起正在研究具體對策,駐紮在燕子河對岸的**軍,突然風風火火地集合到一起,不僅崗哨增加了許多,還接連派出幾個排的兵力,沿河布下一些可以相互支援的火力點。一見情況有變,三個人很快形成共識,一定是樟樹凹那邊出事了,這一帶再也沒有第三支讓國民**提心弔膽的隊伍!到了這種地步,董重里直截了當地表示,如果杭九楓手裏沒有傅朗西的上方寶劍,那就聽他的指揮。阿彩拿着傅朗西的信說:“既然傅政委將這裏的一切全都託付給你了,我們還有什麼好說的!”董重里也不客氣,他要杭九楓立即帶上全部人馬翻過天堂,往樟樹凹一帶靠攏,與獨立大隊策應,使馬鷂子不敢輕舉妄動。

黃昏時分,隊伍翻過一座大山,剛剛爬上第二座大山,就聽見樟樹凹方向傳來一陣沉悶的轟隆聲。知道這是大炮在響后,董重里的臉色比落日照不到的山谷還黑。前面的杭九楓走得更快了,臨近半夜時,敢死隊員抓到一個要見杭九楓的蒙面男人。董重里一聽是林大雨的聲音,就明白大事不好,他不得不親自出馬來送信,充分說明情況已到刻不容緩的程度。

林大雨果然急如星火:“這一次,獨立大隊恐怕在劫難逃。”

杭九楓拍着胸脯,不讓林大雨如此喪氣。林大雨說:“就你這幾個人,打得過馮旅長的全部人馬?”他說,馬鷂子的自衛隊只在後面做些把守路口、接應傷員之事,將獨立大隊圍得水泄不通的全是馮旅長的隊伍。林大雨責怪自己輕信了國民**的允諾。與董重里分手的第二天,馮旅長的偵察連突然來到天門口。林大雨本想往樟樹凹送信,讓獨立大隊提高警惕,卻被偵察連帶來的收音機迷住了。收音機里的國民**最高元首在一九四一年三月一日開幕的國民參政會上信誓旦旦地說:“以後決無剿共的軍事,這是本人可以負責聲明而向貴會保證的。”林大雨不知道,朗朗之聲還在收音機里迴響,馮旅長就帶着他的輕重武器步騎炮兵,將既無準備、主要指揮員又離隊未歸的獨立大隊死死困住。國民**使出了泰山壓頂之勢,牛刀殺雞之術,不惜讓馮旅長率隊親征,對付從前他所不屑的獨立大隊。

林大雨苦苦叫着:“獨立大隊若是完了,我們如何向傅政委交代!”

一〇四

烽火連天的戰鬥在董重里的眼皮下面一天接一天地延續。馮旅長很會打仗,也很愛惜自己親手訓練出來的精銳士兵,雖然有幾十倍於獨立大隊的武力優勢,仍不肯放棄對更為強大的戰爭資源的利用。其屬下官兵也如馮旅長一樣,對這場剿滅戰懷着空前的信心。山上只有很少一些青草,上一年貯存下來的糧食眼看着吃半斤就會少八兩。住地附近的主要山峰無一不被**軍捷足先登,天時地利人和都不利於孤立無援的獨立大隊。在馮旅長的指揮下,**軍化整為零,分成數百個以排為單位的小股力量,靈活機動地往獨立大隊盤踞的地方壓過去。最初兩天,獨立大隊還能用從小島北手裏繳獲的那門山炮,向天門口發射炮彈以示威脅。很快,山炮所在的陣地就被**軍的一支突擊隊攻佔了,打完炮彈的山炮也被運到天門口街上供人參觀。這種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運動游擊戰法,讓已經繞到西河下游、躲在包圍圈外等待時機的董重里他們叫苦不迭。西河邊的打架花快要開時,隨着一場倒春寒的到來,局面突然發生了巨大變化。那天早上,以柳子墨的名義在黑板上發佈天氣預報的雪檸,用平淡無奇的文字寫道:西伯利亞寒流要來了,未來三天將不可避免地出現大風降溫天氣。中午過後,在西河裏順暢地吹拂了半個月的南風,遭到一股從天而降的北風的迎頭攔截。兩股風扭在一起,化為一股強勁的旋風自西河中央拔地而起。時間不長旋風就消失了,漫山遍野的枝條被快速退卻的南風拉扯得一邊倒。北風越刮越猛,埋伏在山脊後面的敢死隊員忍不住小聲罵起來。倒春寒之冷勝過融雪的冬季,天空中出現少許落雨的跡象,熬過半夜,大家正盼望趁着天亮前後的濃霧燒幾堆火取暖,高處的哨兵緊張地報告:“起火了!”時間不長,天堂深處的那團火就成了燎原之勢,從北方吹來的大風,帶着一股股衝天大火,毫無阻攔地撲向山下。風助火勢,火讓風狂。大火一直燒到第二天下午,天上開始落雨了才慢慢熄滅。**軍用井然有序的進攻所取得的勝利,已被燒掉了許多。獨立大隊曾經有過藉著火勢往外突圍的行動,可惜方向選錯了。董重里之所以將敢死隊帶到西河下游,是因為他們有着用血換來的經驗,越是身陷困境越要敢於運用超常戰術。這些年來發生的各種事情證明,西河下游的人越來越向著國民**。董重里他們判斷,馬鷂子和馮旅長肯定認為獨立大隊不會往此方向突圍,他們才有突出重圍的可能。沒有傅朗西做主心骨,阿彩和董重里又沒有及時趕回去,留在天堂的獨立大隊以為杭九楓率領的敢死隊還在燕子河一帶游擊,便直往上遊方向衝鋒,見無接應便又退回到先前據守的陣地。

三天三夜過去了,被大火燒過的**軍士氣有所回落,駐守天堂的獨立大隊情況更糟。“再節省,剩下的彈藥也不夠他們打兩天。”幾天來一直在商量中的圍魏救趙之計,被杭九楓誇大到極限:“三里畈是馮旅長的老巢,我帶人奔襲過去,就算打不爛,也要將他嚇個半死。馮旅長的性子像我,走到哪也忘不了還有一家老小這條命根子。”下定決心后,董重里要杭九楓儘可能打得狠一些,最好還像當初躲避五人小組那樣,再炸一次彈藥庫,然後潛回燕子河,接應肯定要回大別山的傅朗西。杭九楓帶走隊伍時也帶走了阿彩:“離婚的事不要再說了,要以革命大事為重。說真的,一年多不在一起,對你對我都是很大損失。我曉得你又想說絲絲的事,我和傅政委說了,杭家男人娶兩個老婆是鬥爭的需要,你就不要太小氣了!”到了這種地步,阿彩也顧不上問董重里是否同意,伸出手來一邊握別,一邊勸董重里不要勉為其難,萬一救不了獨立大隊,就當是又被肅了一次反,天堂深處有很多石洞可以藏身,獨立大隊的人都是打游擊的高手,殺不光的,只要有一個人活下來就是勝利。

“如果大家都能活下來哩?”這句意味深長的話當時沒被杭九楓等人聽懂。

一行人晝夜兼程趕到三里畈附近,架起鐵砂炮瞄準馮旅長的彈藥庫狠狠地轟了過去。見沒動靜,杭九楓往炮膛里多放了兩份炮葯和兩顆秤砣。第二炮響過後,杭九楓自己沒事,其餘幾個炮手個個被震得兩耳出血。就在他們準備再開第三炮時,不遠處的彈藥庫終於被鐵砂炮射過去的三顆秤砣引爆了。趁着三里畈街上亂作一團,敢死隊一邊往街上沖,一邊高喊:“冤有頭,債有主,我們是來找馮家算賬的,生要喝馮家人的血,死要拉馮家人墊背!”大家都不吝惜子彈,好好的一條街轉眼之間就被打得千瘡百孔。等到留守的**軍回過神來,杭九楓已帶人穿街而過,並按計劃往燕子河一帶撤退。

半路上,阿彩率先醒悟過來,聲稱董重里的話里大有玄機:“他說讓大家都活下來,是想讓獨立大隊投降!”

聯想起這幾天總在馮旅長的包圍圈外轉,董重里卻不讓他們從背後向那些**軍發起進攻的情形,杭九楓認同了這種判斷。“我說呀,董重里又沒有日天的本事,能救這麼多人!”夫妻二人沒時間細商量,一個在前,一個斷後,帶着敢死隊風馳電掣地逆西河而上。就在獨立大隊最早設伏、險些活捉馮旅長的地方,一行人與一名從樟樹凹下來的獨立大隊隊員迎面相遇:“董先生同馮旅長談判成功了,獨立大隊全部歸順國民**,暫時與傅政委等共產黨脫離關係!”

氣急敗壞的杭九楓抬手一槍,將報信的人打得**四濺。

一九四一年的倒春寒空前地冷,董重里瑟瑟地下達了讓杭九楓帶領敢死隊襲擊三里畈的命令后,帶着圓**,出人意料地出現在天門口:“我要見馮旅長!”在馬鷂子的自衛隊和馮旅長的**軍中,認識圓**的人和認識董重里的人,都不明白兩個在道德上處於首尾兩端的人走在一起的意義。旁顧無人的董重里迎着睽睽眾目走進紫陽閣。

一身戎裝的馮旅長正對梅外婆說:“自從認識您老以後,王參議變成了另一個人,實實在在的事不做,偏偏愛做一些白日夢。”董重里上前打斷了他們的談話:“我是來談判的,獨立大隊不想再打仗了!”董重里的話首先獲得梅外婆的響應:“不打仗好!馮旅長剛剛還在說,蒼天有眼落下及時雨,否則這麼大的山火不知要造成多大禍害!”毫無準備的馮旅長顧左右而言他:“這是誰?天門口不應該有這樣的女人?”“馮旅長你才四十歲,年紀輕輕的為什麼就不如七十歲的老父親!我叫圓,我曉得你和別人一樣在背後叫我圓**!”圓**落落大方的回答惹得馮旅長發了一陣狂笑,他說自從圓**讓父親重振雄風后,自己再也沒有將任何女人稱為**。

至此,馮旅長才開始真正面對董重里:“我曉得,董先生是有清流名分的君子!因為清流,你組織了天門口共產黨!因為清流,你又退出共產黨組織!讓我想不通的是後來你又與共產黨同流合污,如果還是為了清流,你就用不着再次脫離共產黨了!”董重里平靜地說:“我已經不能算是清流了,所以我想現在就同圓**結婚,馮旅長如果願意,可以同梅外婆一起為我們證婚!”“圓**,你聽清了沒有,董先生當你是皇帝家的公主,想用你來和親!”馮旅長話一出口就遭到圓**的詰問:“是誰剛剛放過臭屁,說自己從此不將女人稱為**?”屋裏的人全部靜下來,馮旅長也像突然明白董重里如此決定的重大意義,盯着董重里嘟噥,說以此來證明和平談判的誠意倒也新鮮實在。

梅外婆站在董重裏面前深深地鞠了三個躬。她問圓**願意嫁給董重里嗎,然後又衝著滿臉惶惑地表示願意的圓**鞠了三個躬。接下來,梅外婆又站在馮旅長面前說,自己還想鞠三個躬。

馮旅長想了好久才說:“我也有條件,董先生應該在報紙上發一個啟事,讓大家都知道這次婚姻是明媒正娶的,不是為了達到某些目的而假扮的。”

馮旅長不讓又想詰問的圓**開口:“我還有話沒說完,這只是其一,還有其二:獨立大隊要棄暗歸明當然是好事,但也得在報紙上申明,這樣做完全是自覺自愿的,是為了更好地抵抗日本人的侵略,與盛傳的黨爭謠言無關。”

這場談判格外簡潔明了。董重里同意以他的名義發表兩個聲明。馮旅長也同意將獨立大隊編入縣自衛隊留守天門口,指揮員繼續由董重里擔任。馬鷂子不放心,提出所有槍支彈藥必須交由他來看管。馮旅長訓斥他,以董重里娶一個在兩省數縣中人所共知的**為妻的名聲,如果還能回去當共產黨,這樣的共產黨就不用他們帶着軍隊辛辛苦苦地圍剿了。然而,馮旅長另有一個更加陰險的條件。馮旅長要求梅外婆和雪檸出面,擔保獨立大隊不會集體反水,否則,她們都要承擔關聯之責。

不等董重里表態,梅外婆便應允了:“這樣的事情,不用馮旅長說,我們也是責無旁貸。”梅外婆用同樣的姿勢與表情,朝着馮旅長鞠了三個躬。

心如止水的董重里很快就上到天堂。他將獨立大隊殘餘的人集合到一起,當眾宣讀了傅朗西的信。沒有人不認為董重里是在靈活運用傅朗西的指示,在環境最惡劣時抓住關鍵的問題,盡一切可能保存獨立大隊的實力。經過幾天幾夜的血戰,二百多人的獨立大隊能走着下山的只有十分之一。馮旅長將獨立大隊從頭到尾,從尾到頭數了兩遍,第一次數少了一個,第二次數時多出一個,但也只有三十一個人。馮旅長不無反悔地叫了一聲冤枉,除去戰死的幾百人,**軍還有三千呀!獨立大隊改編成自衛隊的當晚,馮旅長命令部隊將天門口團團圍住,當他宣佈結婚典禮開始,鳴炮奏樂時,三千士兵衝著白雀園上空整整齊齊地放了三個排子槍。

槍聲比炮聲還響,卻沒有壓住大家的打野聲。

梅外婆說:“從今往後,我們只能叫圓表妹喲!”

湧入白雀園的許多人一串串地喊:“圓表妹!圓表妹!”

脫離了槍林彈雨的獨立大隊隊員坐在一起只顧喝酒,新郎董重里借口敬酒,暗地裏踢了幾腳。挨踢的人明白過來,帶着獨立大隊的人響亮地叫:“董先生娶了圓表妹,我們只好找個癟表妹嘍!”

鬧新房的人總算散去了,董重里瞅着燈花,過了好久才將眼前那幅紅蓋頭掀開,也像別人那樣改了稱呼:“圓表妹,你先睡吧,我再想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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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哭是笑的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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