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酒瓶當點滴

第七章 酒瓶當點滴

金日成去世時,清津已經沒有汽油開動屈指可數的那幾台救護車,病人必須靠人背着或是用木頭推車送到醫院。金智恩在一家小的地區醫院工作,因為這家醫院離浦港廣場最近-走路大約只要十五分鐘,所以那些在銅像前推擠中受傷或暈倒的人全都被送來了,讓這家原本就很小的醫院更是顯得人滿為患。金屬病床上都躺滿了病人,一個小病房裏擠了五張床,還有更多人坐在木頭長椅上或躺在昏暗的走廊上候診。醫院內白天很少開燈,因為電全被用於不分晝夜的照亮金日成銅像。由於傷寒疫情爆發,這個夏天本就忙碌異常。在兒科,父母帶着病怏怏的孩子來看醫生,這些孩子都是在驕陽下啼哭而導致了嚴重的脫水,有些人甚至出現痙攣現象。通常金醫師的工作時間是從早上七點半到晚上八點。不過這些日子,除了抽空到銅像前表達哀思,她幾乎整天都待在醫院。儘管如此,她從未抱怨工作時間過長。金醫師非常看重自己的行醫信約。何況辛苦工作也能讓她暫時忘卻自己早已亮起紅燈的個人生活。

二十八歲的金醫生是這家醫院最年輕的醫生,也是個子最小的。她穿上鞋也不過四呎十一吋(一百五十公分),勉強能夠高過她的小病人,體重也不到一百磅(四十五公斤)。金醫師有着像弓一樣略彎的嘴唇和心形臉蛋,給人纖細柔弱的感覺。或許是為了避免這點,她總是擺出一副嚴肅的態度,而且她的同事,尤其是男同事,很快就明白不能小覷她。雖然認為金醫生不容易相處,但他們都認為她是個好醫生。她總是第一個志願承擔那些無薪的額外排班。下班后,金醫生還要到勞動黨書記辦公室工作。就跟北韓其它機構一樣,醫院也設有黨委書記。黨委書記的工作是確保工作場所意識形態的正確,與挑選適當的入黨人選。雖然醫院裏大概每四名醫生才有一名有機會獲准入黨,金醫生卻很自信自己會被選中。其中一個理由是女性比較容易獲准入黨,因為女性絕大多數不

喝酒,而且一般來說比較守規矩。其次是金醫生自律且不苟言笑的性格,未來也會是個盡心儘力的黨員。她對北韓政府的奉獻與熱愛無疑是真誠的,因為她自小就受到父親的熏陶。

在朝鮮和中國邊境-圖們江,鴨綠江上,幾個世紀曆經來來回回的遷徙,因此滿洲有着大量的朝鮮族人口。金醫生的父親就是在出生在中國靠近朝鮮邊境的一個說朝鮮語的村子裏。在一九六零年代早期,還是個年輕人的時候,為了逃離毛髮動的災難性的大躍進及引發的導致數百萬人死亡的大飢荒,他來到了北韓。金醫生的父親認定是金日成而不是毛,才真正代表着**,是能給像他一樣的工人階級以真正平等及公正的對待。他僅僅是一個建築工人,只讀過六年書,但是他的聰明才智,全心奉獻都被北韓所認同,他甚至還被勞動黨接納為黨員。他在所工作的建築隊擔任黨委書記直到幾年前的輕度中風后才從崗位上退休。因為沒有兒子,他所有的希望淘寶網女裝天貓淘寶商城淘寶網女裝冬裝外套www.taobar8.com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夏款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裙子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夏裝新款裙子淘寶網女裝2012商城淘寶網女裝春裝連衣裙淘寶網女裝商城購物www.suduwo.com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冬裝羽絨服淘寶網女裝天貓商城淘寶網天貓商城淘寶網女裝秋裝購物www.pingjiatao.comwww.taohu8.com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www.tmalsc.com淘寶網女裝冬款都寄托在女兒身上,希望淘寶網女裝天貓淘寶商城淘寶網女裝冬裝外套www.taobar8.com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夏款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裙子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夏裝新款裙子淘寶網女裝2012商城淘寶網女裝春裝連衣裙淘寶網女裝商城購物www.suduwo.com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冬裝羽絨服淘寶網女裝天貓商城淘寶網天貓商城淘寶網女裝秋裝購物www.pingjiatao.comwww.taohu8.com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www.tmalsc.com淘寶網女裝冬款女兒能夠替他繼續為黨、為祖國奉獻一生。

未來的金醫生對所擔負的責任也是滿懷激情。在七歲的時候,她光榮的加入少年先鋒隊,脖子上戴上少先隊標誌性的紅領巾。在十三歲的時候,她進一步加入社會主義青年團,並且自豪萬分的佩戴上金日成像章。加入青年團幾乎是每個北韓人必經的儀式,但是對於一個十三、四歲或者十五歲的孩子來說,加入青年團要靠個人的操行及學習成績。還早在小學低年級的時候,金智恩就表現出比其它孩子成熟。她寫的一手漂亮的好字,上課也總是第一個舉手回答老師的提問,學習成績也總是名列前茅。還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她就被特別選拔進去醫學院學習,儘管她曾經夢想當個教師或者記者。然而作為一個建築工人的女兒能被選擇成為未來的醫生,也是莫大的榮譽了。

還在十六歲的時候,她就進入清津醫學院,她的同學們都比她大兩歲,而且三分之二是女生。在完成七年的學習后,她開始在學校的附屬醫院,也是咸鏡北道最富盛名的道第二人民醫院的實習。那時候,她看上去仍然像個只有十幾歲的青少年。當地人把這個醫院叫做“捷克醫院”,因為早在一九六零年代,朝鮮還是社會主義大家庭中的一員時,有一隊來自捷克斯洛伐克的醫生帶着x光機和育嬰箱在這裏施診。現在雖然捷克的醫生早已離開,大部分的醫療設備都被塑料帶封存了起來,但是醫院仍然保留着歐洲醫院的名聲。實習期過後,金醫生作為正式醫生被分配到一個小醫院,這個醫院服務於浦港區,她就住在這一區。

金醫生早上七點半就要到單位報到。按規定,她每天需要工作十二小時,看至少三十二名病人。通常上午她會在醫院,而下午則會隨醫療小組出診。她穿白大褂,頭戴可以罩住頭髮的白帽子,使得她看上去像個做快餐的廚師。她總是隨身帶個很重的醫療包,裏面裝着聽診器,注射器,繃帶,消化藥片,抗生素等等。作為三人醫療小組的成員,她要走訪學校小區。朝鮮每個小區都有衛生室,同人民班設在一起。

“醫生出診!醫生出診,”這樣的喊聲回蕩在小區里。之後,人們就會在小區衛生室前排起隊,大人帶着哭鬧的孩子排成一隊,準備讓醫生處理手上的傷口,或者身上出了幾個星期的疹子。

北韓的醫生被期望無私地為人民服務。由於缺乏X光機,他們通常只能使用簡單的X光透視機,讓病人曝露於高度輻射下;不少老醫生也因此落下白內障。需要的時候,醫生不僅要捐血,還要捐出小塊的皮膚移植給燒傷病人。金醫生因為身高體重遠低於平均值,得以免除這最後一項義務,但她仍然要到山上採摘藥草。

親自調製藥品也是北韓醫生的要務,住在溫暖氣候地區的醫生還要自己種植棉花來紡制繃帶。醫生全都得外出採集藥草。金醫生的工作單位儘可能在春秋兩季各騰出一個月的時間讓醫生去採集藥草。這段期間,他們睡在荒郊野外,幾天才洗一次澡。每人都得採集到規定的數量,然後將採到的藥草運回醫院的藥劑室,接受秤重。如果重量不足,還得繼續去采。他們通常要深入山區人跡罕至之處,因為比較容易到達的地方早已被想賣藥草或留作自用的人們給採光了。其中最搶手的是芍藥根,能用來放鬆肌肉,治療神經疾病。野山藥可調節女性月經周期,蒲公英有助消化,姜可以防止噁心。蒼朮屬植物也是一種頗受歡迎的中藥,能增強免疫力,沒有抗生素的時候就得靠它了。

多年來,北韓醫院一直採用草藥療法結合以西藥。醫師不用止痛藥,而用拔罐──一種讓有吸力的小杯刺激人體特定部位以促進全身血液循環的方法。另一種方法也是源自於中醫,就是用艾草針灸患病部位。由於缺乏麻藥,對一些簡單的手術如切除闌尾,醫生就用針灸代替。

“有效的時候會很有效”,多年後,金醫生這麼跟我說。沒效的時候呢?病人會被綁在手術台上,以免他們亂動。多數時候,北韓人在接受治療時都很能忍痛。“他們才不像南韓人,稍微有點小病就喊得震天價響”,金醫生說。

儘管有很多缺點,北韓的公共衛生系統還是給予人民遠優於**時期之前的醫療服務。這種享受“全面性的免費醫療服務……改善勞動人民健康”的權利,實際上明文規定在北韓憲法上。金醫生對自己身為這個醫療體系的一員也頗為自豪,也對自己能提供病人醫療服務感到高興。但到了一九九零年代初期,北韓醫療體系的弊端日益凸顯。許多醫療設備不是過時就是不堪使用,原本製造這些機器的社會主義集團國家的工廠現如今都已私營化了,因此也得不到設備的配件。清津的製藥廠因為缺乏原料與電力而減產。北韓也沒有資金從國外進口藥品。金醫生巡診時提的袋子越來越輕,以至於到最後裏面除了聽診器什麼都沒有了。她只能幫病人開處方,希望淘寶網女裝天貓淘寶商城淘寶網女裝冬裝外套www.taobar8.com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夏款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裙子淘寶網女裝夏裝新款淘寶網夏裝新款裙子淘寶網女裝2012商城淘寶網女裝春裝連衣裙淘寶網女裝商城購物www.suduwo.com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淘寶網女裝冬裝羽絨服淘寶網女裝天貓商城淘寶網天貓商城淘寶網女裝秋裝購物www.pingjiatao.comwww.taohu8.com淘寶網女裝冬裝新款www.tmalsc.com淘寶網女裝冬款他們有親戚朋友在中國或日本,或是用私藏的錢從黑市買到藥品。

一九九三年,金醫生首次與醫院領導層發生嚴重衝突,令她心灰意冷。當時她負責診療一名二十七歲的男子,這名男子被判以經濟罪-也就是說他曾經從事私人買賣。他被判七年有期徒刑,在服刑滿三年後,從監獄轉到了醫院。這人被打的全身是淤青而且嚴重營養不良,瘦得連肋骨都清晰可見。他還患有急性支氣管炎。金醫生想給他打抗生素,卻遭到領導拒絕。

“他是罪犯,我們應該把抗生素留給其它人”,上級告訴金醫生。

金醫生憤怒了。“他已經被送到醫院來了,病人就是病人,我們可以救他。他沒有抗生素的話,可能連命都保不住”,她嚴正地反駁。

她執拗的一面在這件事上表露無遺。金醫生並不善罷干休,為此事她同領導一連爭論了數日。最終,垂死的年輕人還是沒有治療就出院了。金醫生每天到他家兩次,但這名病人的病情卻日益嚴重,意志也越來越消沉。他嚷着:“我不應該繼續活下去。”不久就自殺了。金醫生深信自己和醫院要為他的死負責。她和上級之間的緊張的關係也一直持續着,於是她主動申請調到兒科,她認為那裏的情況不會這麼政治化。

於此同時,金醫生的個人生活也出了問題。不像事業上的成功,她的愛情生活一點也不美滿;她工作狂加完美主義的風格,使得男人們對她都敬而遠之。在正式參加工作后一年,從大學時代就開始約會的男友和她分手了。此事對她打擊巨大。她求朋友幫她介紹了一個人,在第二次約會後就同他訂了婚。她丈夫同她一樣年紀–二十六歲–但是由於在軍隊服役,此時還只是個大學一年級新生。由於她已經工作了,她想他們可以依靠她的工資直到丈夫畢業。

“你會傷了他的自尊心,”金醫生的母親擔心的說。一個女醫生嫁個一個大學生?“男人不喜歡他們的妻子賺的比他們多。”

在結婚的當晚,金醫生意識到她犯下了個多麼可怕的錯誤,但是她很快就懷孕了,因此也沒有機會逃離。幾個月後她生下了孩子,在給年幼的兒子哺乳完之後,她搬出了丈夫家,回到了自己父母家。按照朝鮮傳統,孩子由她的公婆照顧;如果離婚的話,孩子的監護權也在父親一邊。

如果賺的多是她婚姻不幸的罪魁禍首的話,那麼令人頗為尷尬的是,她的薪水最終卻消失了。她曾經能賺一百八十六朝元一個月,按照官方匯率大概值八十美元,是一般普通工人的三倍。用這些錢,她可以養活丈夫,自己的父母,甚至還能幫襯一個已經出嫁的妹妹。隨着薪水消失的還有食物配給。在此期間,她發現自己不得不去集體農莊的果園去偷梨子,在鄉下去搜集吃的。她也時不時的接受病人的禮物–一袋麵條或幾個玉米棒,這使得她覺得非常尷尬及不舒服。金醫生知道其它醫生收取賄賂以換取原本免費的醫療服務;她決定不與他們同流合污。但是回過頭來,她也飢腸轆轆。

在二十八歲的時候,她早年的美好憧憬慢慢都變成失望。她離婚了,同父母住。她失去了孩子的監護權。她現在比以前更加努力的工作,然而得到的回報卻比以前還要少。她又飢又累,貧窮而且找不到真愛。

這就是金醫生在金日成死的前一年的不幸處境。

與大多數北韓人一樣,金醫生是從中午的特別廣播中得知金日成的死訊。當時她才護送完一名傷寒病人到一間特殊診所,剛剛回到醫院。進到醫院大廳,就看到醫生、職員與病人全在全院唯一一台電視機前面哭泣。

金醫生花了四十分鐘才走回自己位於市體育場後面的公寓,她的眼睛噙滿淚水,幾乎看不清自己蹣跚在行人路上的雙足。父親在家睡覺。聽到她的腳步聲,於是坐了起來。

“怎麼了?妳的病人過世了嗎?”他驚慌地問。他知道自己的女兒對病人投入的感情有多麼深。

金醫生倒在父親懷裏。她從來沒有哭得如此傷心過,即使是在男友拋棄了她,婚姻破裂孩子被帶走,還是父親中風的時候。這些全是人生可預期的挫折。即使金醫生是一名醫生,受過高等教育,了解人的自然規律,也深知人不免一死,但她從來沒想過這樣的事會發生在金日成身上。

她同事的感受也差不多。當他們在醫院昏暗的走廊上徹夜工作時,會交換自己聽到的小道消息。其中一種說法是,金日成是被美國的軍火販子暗殺的,因為他們想破壞即將來臨的南北高峰會,屆時金日成會跟南韓總統金泳三會面──北韓宣傳政策中反覆出現的一點就是美國蓄意讓朝鮮半島分裂。

金日成剛去世的那幾天,金醫生過着渾渾噩噩的日子。由於處於震驚與睡眠不足之下,她隔了好一陣子才發現,自己家裏也早已危機重重。她的父親自從因病退休之後就陷入憂鬱,偉大領袖的死對他更是個打擊。他躺在床上,拒絕進食。

“如果像金日成這麼偉大的人都會死,那像我這種一無是處的人又何必活着浪費糧食?”他哭道。

金醫生試着跟她的父親講道理。先是好言相勸,然後提高音量,最後連威脅也用上了。

“如果你不吃,我也不吃。我們一起死好了。”她這麼說。她的母親也威脅要絕食。金醫生還把醫院的黨委書記找來一起勸他。她也試着用靜脈注射的方式讓父親維持體力。

金醫師的父親開始囈語。他一會兒讚美金日成,一會兒又辱罵他。一天他說自己是如此敬愛領袖,沒有領袖他活不下去,另一天他又低聲說金日成的死清楚的證明了北韓的體制完全失敗。他要女兒從醫院帶些紙回來,勉強撐起身子,潦草地寫了張便條:

身為勞動黨黨員,我最後的任務就是讓我的長女繼續我的工作。請指導她,讓她成為優秀而忠誠的黨員。

他把信交給金醫生,要她轉交給醫院的黨委書記。然後他又拿了一張紙,在上面胡亂畫了一個看似相當複雜的金字塔,每個塔階標示着姓名與數字,那個圖怎麼看都像是瘋子的塗鴉。金醫生以為父親神智不清了。

他示意金醫生坐到他的身旁。他身體已經虛弱得只能輕聲說話。

“這是我們家在中國的親戚。他們會幫妳。”

那是一張族譜。金醫師感到震驚。難不成父親是在暗示她離開祖國,到中國去?這是逃離中國后,親自跪着教導她讀書寫字,對金日成忠誠無比的父親會說的話嗎?他會是叛徒嗎?金醫生第一個反應是撕碎它,但她無法毀掉父親的遺言。於是她拿出一個收藏紀念品的小鐵盒,上面有鎖與鑰匙,這是她少女時期留下來的東西。

她把父親的草圖折好,鎖進箱子裏。

金日成安厝於一處地下陵寢,他的遺體在經過防腐處理后公開陳列,這是一九二四年列寧死後**的傳統。北韓政府舉辦了為期兩天(七月十九日與二十日)的隆重葬禮。平壤廣播電台報導有兩百萬人參加了這場儀式,金日成的靈柩放在凱迪拉克車頂上巡迴整座城市,後頭跟着踢正步的士兵、軍樂隊、以及架有領袖肖像與花葉裝飾的加長型禮車車隊。百輛車組成的車隊行列從金日成廣場出發,行經金日成大學與市中心一百英呎(二十九.四米)高的金日成銅像(這是北韓最大的金日成銅像),最後停在革命門前,這是巴黎凱旋門的仿製品,只是更為巨大。次日有一場紀念儀式。正午十二時,全國各地警報聲響起,車輛與船隻鳴按喇叭,每個人立正默哀三分鐘。國喪期間終於結束。該是國家返回正軌的時候了。

金醫生有許多機會藉由工作來忘記悲傷。她的父親在金日成葬禮后的一個星期去世,所以她晚上也不想回家,寧可更長時間的工作。熱浪尚未結束,始於夏天的傷寒現在成了席捲各地的重大疫情。因為排水系統不佳,清津市很容易爆發疫情。排水系統是在韓戰后倉促重建的,未處理過的糞便被沖入婦女用以洗衣的河川。隨着電力斷斷續續,自來水也不太穩定。通常早上與下午會有一小時的水電。人們在家裏用大桶子儲水(幾乎沒有人有浴缸),而這些水桶就成了細菌溫床。沒有人有肥皂。傷寒可以用抗生素輕易地加以治癒,但到了一九九四年,北韓卻幾乎得不得這種藥品。

一九九四年的炎夏之後,迎來了罕見的寒冬,山區氣溫驟降至零下三十五度。來年夏天出現暴雨,洪水淹沒了農田。這讓北韓政府有了不失面子的借口,首次公開承認國內出現糧食短缺。一九九五年九月,聯合國賑災小組獲准進入北韓,他們得知水災所造成的損失已達一百五十億美元,五百二十萬人受災;九萬六千三百四十八棟民宅被毀,五十萬人無家可歸;減產一百九十萬噸的農作物。

在兒科病房,金醫生則注意到她的病人出現一些奇怪的癥狀。在她治療的孩子當中,凡是一九八零年代晚期到一九九零代早期出生的,體格都小的驚人,甚至比金醫生自己讀小學時的個子還小,她當時是班上最矮小的學生。這些孩子的前臂瘦到金醫師只需要用自己的食指與大姆指就能輕易圈住。他們的肌肉軟弱無力。這是肌肉耗損的癥狀,也就是身體在飢餓狀態下會吃掉自身的肌肉組織。這些孩子因便秘而來看診時,癥狀非常嚴重,以至於他們痛得蜷縮着身體,痛苦的嚎叫。

問題出在食物上。糧食短缺使得家庭主婦開始採集雜草與野草加到湯裏面,營造出一種蔬菜的假象。玉米逐漸取代大米成為主食,而且還在玉米里參入玉米葉、玉米殼、玉米莖與玉米芯使得玉米飯煮的更多一些。大人還撐得住,孩子稚嫩的胃可受不了。在醫院裏,醫生們一起討論這個問題,最後他們決定給這些母親一個烹煮上的建議。“如果妳們要煮野草或樹皮,就必須把這些東西磨得很細,然後煮久、煮軟一點,這樣比較容易吃”,金醫生告訴她們。

年紀稍大些的孩子與成人則是出現另一種奇怪的新癥狀。病人的雙手和沿着鎖骨一圈長出發亮的疹子,長在鎖骨附近的,感覺就像戴了項鏈,要是長在眼睛周圍,看起來如同戴了眼鏡。這種癥狀有時被稱為「眼鏡病」。事實上這是糙皮症(玉蜀黍疹),主要是飲食中缺乏煙鹼酸所引起,通常發生在只吃玉米的人身上。

常常有因為小感冒、咳嗽或腹瀉而來看診的孩子在很短的時間內突然死亡。貧乏的飲食降低了他們的抵抗力。就算醫院有抗生素,他們虛弱的身體也吃不消。嬰兒骨瘦如柴,他們的母親自己也營養不良,無法分泌足夠的乳汁。在這裏,嬰兒配方奶粉聞所未聞,連普通牛奶都很罕見。過去,奶水不夠的母親會用稀釋的粥來喂孩子,現在她們連米也買不起。

另外還有一些孩子完全沒有可診斷的癥狀,只是抑鬱。他們看起來臉色蒼白或者有點發青,皮膚粗糙缺乏彈性。有時候肚子會鼓脹,但有時候又沒有。

“我不知道我的孩子得了什麼病,我就是無法讓他停止哭鬧”,母親們這麼對金醫生說。

她同情地點點頭。她了解這個狀況,卻無法把話說出口。在沒有糧食的狀況下,你要如何告訴一名母親,她的孩子需要的只是多吃一點?

金醫生會寫下便箋,讓這些孩子住院,雖然明知自己根本無法治療他們。醫院也沒有食物。當她巡房時,經過兒科病房,孩子們的目光跟着她的身影。即使當她轉身時,她也能感覺到孩子們的眼睛盯着她的白袍,想着她是否能解除他們的痛苦,然而很快就明白她也無能為力。

“他們看着我的眼神充滿指責。即使是四歲的孩子也知道自己快死了,而我一點忙也幫不上,”多年後,金醫生這麼對我說。“我能做的只是事後跟着母親們對着他們的屍體痛哭。”

金醫生從醫的時間還沒有長到已經在自己與病人之間築起一道保護牆。孩子的痛苦就是她的痛苦。

幾年後,當我問她還記不記得一些在她注視下死亡的孩子時,她斬釘截鐵地回答:“每個孩子我都記得。”

幾年過去了,醫院能提供的治療越來越少。地下室的火爐將煤炭燒盡之後,變成一個擺設,於是醫院的暖氣停了。當停水的時候,也無法適當地拖地。即使在白天,院內也是一片陰暗,醫生只能站在窗邊寫報告。病人必須自備食物與毛毯。由於繃帶稀少,病人會剪下被單權充繃帶。雖然醫院仍然可以進行靜脈輸液,但他們沒有瓶子來裝這些輸液。病人必須自己帶瓶子來,通常是用清津最受歡迎的啤酒“Rakwon”也就是“樂園”的空瓶。

“如果他們帶一個空瓶,就可以吊一瓶點滴。帶兩個空瓶,就可以吊兩瓶點滴,”金醫生說。“這種事很難堪,令人難以啟齒,但我們就是這樣做的。”

最後,醫院人去樓空。人們不再帶親人去看病。何必這麼麻煩呢?

金日成的死實際上並未對北韓造成多大改變。金正日在他父親去世前十年已逐漸掌握權力。經濟不可避免的崩潰是經年累月的結果,其病根始於北韓經濟缺乏效率。但北韓的偉大領袖挑了一個非常合適的時辰離開人世,往後數年的災難也不至於使他畢生的事迹蒙塵。要是金日成多活幾年,今日北韓人將不會以懷舊的心情回顧在他統治期間曾擁有過的相對富足的生活。他去世之際,剛好也是**美夢破滅之時。

到了一九九五年,北韓的經濟就跟它的偉大領導人的屍體一樣冰冷如石。國民人均收入直線下降,從一九九一年的兩千四百六十美元,陡降到一九九五年的七百一十九美元。北韓的商品出口從二十億美元掉到八億美元。經濟的崩潰具有一種有機性,彷佛一個生命體正緩慢喪失功能,走向死亡。

在清津,沿海矗立的巨大的工廠像一道生鏽的牆,煙囪整齊得像是監獄的鐵杆。煙囪是最可靠的指標。多數時候,工廠鍋爐只會噴出幾陣煙,你可以清楚數出噴煙次數–一陣,兩陣,頂多三陣–然後看着這城市的心跳慢慢消失。工廠大門緊閉,上頭纏繞着鏈條和掛鎖–當然了,如果早已把機械拆散、運走的小偷還沒把鎖也偷走的話。

工業區北邊,海浪輕拍着空蕩蕩的港口碼頭。以往固定來載運鋼板的日本和蘇聯貨船都不見了,現在只剩下北韓一些生鏽的漁船。宣告着二十一世紀的太陽–金正日的幾個大字高聳在港口上方的峭壁上,但連這幾個字好像也跟周圍的景觀同朽了。沿路宣傳告示上的紅色字跡已多年未重新上漆,褪成了黯淡的粉紅色。

清津曾是北韓污染最嚴重的城市,現在有了一種嶄新的美,荒涼又寂靜。在秋冬這兩個東北亞的乾燥時節,這裏的天空清新而湛藍。來自鋼鐵廠刺鼻硫黃味已經消失,人們再次嗅到海水的氣味。夏天,蜀葵悄悄從側方爬上了水泥牆。連垃圾都不見了。這並不是說北韓以前有很多垃圾──東西都不夠了,哪來的垃圾呢──但既然經濟活動全然停止,文明生活的沉積物自然也隨之消失。沒有膠袋或糖果包裝紙隨風飄蕩,港灣里也沒有漂浮着的汽水罐。如果有人在行人路上踩熄一根煙,就會有另一個人去撿,把香煙撥開,抽出裏面僅余的幾根煙絲,用報紙再次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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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世紀的朝日光鮮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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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酒瓶當點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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