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重逢
大堂經理楊悅晴這時已經趕到了“紫淵山莊”客房部,比規定的交接班時間還提前了2個小時,為的是配合警方調查。楊悅晴是大堂的領班,40多歲的年紀,再干幾年就要退休了。經理留着一頭短髮,精明、幹練是她給人的第一印象。不同於今早下班時大喇叭褲的前衛打扮,楊悅晴這會兒身着長裙,很是養眼。儘管已經步入不惑之年,可那身形依舊凹凸有致、風韻猶存。
“昨晚靳鴻儐打電話到前台,是你接的電話?”繆義欣在和對方確認着醫生的說辭。
“您說的是334房間的客人吧?沒錯,是我接聽的。”
“他在電話里都說了什麼?”
“客人說房間裏有蚊子,要一瓶蚊香液。”
“然後呢?”
“我就讓小周看着前台,自己取東西給客人送去。”
“親自送的?”
“嗯。因為對方是醫院機構,我們希望與其保持長期合作關係。本打算能給客人帶去滿意的服務,但事情辦得並不如意。”
“為什麼?”
“因為我送去的蚊香液似乎是一個殘次品,客人又親自到前台一趟反映了問題。”
“那時是幾點鐘?”
“嗯…….要是我沒記錯,應該是夜裏12點半了,對吧,小周?”楊經理說著看了眼一旁的周卿。
“沒錯,經理。”
“那你在送蚊香液的時候有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336房間在走廊的東邊盡頭。說實話,我沒太注意,當時只顧着先把東西交給334房間的客人。”
“那334房間呢?”
“嗯……”楊悅晴沒有敷衍了事,而是擺出了一副思考狀。
“有聽見什麼聲響嗎?”
“沒聽見什麼動靜,我記得當時夜裏還在打雷,雨聲也特別大。”
“聽說靳鴻儐到前台和你們溝通時情緒不太好?”
“一開始是比較着急,他把電蚊香液直接丟了過來,東西就掉到了地上。客人就是上帝嘛。況且還是因為我們的不周全才給他造成了麻煩,自當賠禮道歉。”楊悅晴一板一眼地說著,她的口氣更像是接受領導的考核而非警官的詢問。
“倪仙燕入住之後,有人通過前台找過她嗎?”
“沒有。”
“我們調查發現,酒店儲物間丟失了一把小斧頭,是嗎?”
“這就得問我們毛經理了”。說著,一臉茫然的楊悅晴把臉轉向身邊的一位男士,他是這座酒店的負責人。毛經理則是正了正身子,一板一眼地說道:
“聽倉管說是丟了一把,不過儲物間那兒一般也沒人去。”
“那地兒平時上鎖嗎?”
“儲物間那裏有兩道門,內門和外門,過去都是上鎖的,後來外門的鎖壞了。因為蚊香液、毛巾、拖鞋這類值錢的東西都是放在內門裏面,而外門與內門之間的地方其實就是一個雜物間,堆放着一些報廢的東西。所以外門壞了以後,也就沒有配新的鎖。”
“我看雜物間裏還有幾把類似的小斧頭,這些斧子體積都很小,它們原來都是做什麼用的?”
“劈柴火。其實就是我們酒店的一個農家樂的項目。考慮斧頭太大對人不安全,所以當時特地訂製了這些袖珍的小斧頭。”
“怪不得。”警官聽了楊悅晴的解釋,點了點頭。“這樣吧,從現在開始包括之前的一周,酒店的產品消耗或者丟失的物件,全都列一個清單給我們吧。”
“行吧,我回頭和他們說一聲。”毛經理的語氣有些不太耐煩,因為案件的緣故,他今天被迫“加班”了。
“對了。監控錄像為什麼只有大廳里的,那些裝在樓道、走廊里的攝像頭難道都沒有記錄畫面嗎?”
“是這樣,監控是裝了。不過上周監控線路出了問題。因為大堂是最容易發生糾紛的地方,所以有備用電源。”
“好吧,如果想到什麼隨時聯繫我們。”
毛經理只是嗯了一聲,一旁的楊悅晴則是熱情地回了一句:“一定積極配合。”
目前調查走訪的這撥人里,就屬她的態度最積極,也不知道她這是出於本心還是職業素養。
不遠處,一個五六歲的女童“嗚嗚”哽咽起來,雖然不算大聲,可楊經理還是趕忙走了過去。她蹲下身子溫柔地哄道:“小朋友,你怎麼啦?和阿姨說說。”
這個牙還沒長齊的小女孩一邊揉着眼睛,一邊吞吞吐吐地說道:“我……我鞋帶被他們搶走了。”
那些搶走她鞋帶的頑童已經不知去向。楊悅晴從口袋裏摸出來兩截用於打包禮盒用的塑料繩,一段紅色,一段綠色。
“你把鞋子先脫下來。阿姨重新給你做個鞋帶好不好?”
女孩一扭一扭地抬起左腳,經理輕柔地把鞋子脫了下來。那兩截塑料繩在後者的手裏交織穿梭,沒一會兒的工夫,新的“鞋帶”便打造完畢。令人眼前一亮的是這鞋帶縱橫覆蓋成“井”字型排列。如果除去顏色的差異,那樣式好似一幅長條形的棋盤。有些人總是在不經意間就露出一幅“大手筆”,讓你對其刮目相看。
“這下鞋帶就不容易被扯下來了,好看吧?”
“嗯!”女孩使勁兒點了點腦袋,之前的陰霾一掃而空。
楊悅晴起身的時候,用手捏了捏右側小腿肚子,她似乎是費了老大的勁兒才讓自己重新站起身來。
“你是不是念過‘三保附中’?”目睹了先前一幕的繆義欣試探性地問了一句。楊悅晴盯着警官,眼神忽而明亮,忽而閃爍。
“繆義欣,繆義欣……”經理反覆念叨着人名,就像是在咀嚼一片口香糖似的。“哎呀,我想起來,你是隔壁6班的‘繆黑臉’,是咱們年級的大隊長。畢業這麼多年了,你要不提,我還真認不出來了。這臉模子都變了,不過還是和上學時一樣的黑。”楊悅晴拋棄了先前的恭敬,言語間充斥着與老友相識的歡喜。
“你的變化倒是不大啊。見你的時候就覺得眼熟,不過我也沒敢認。直到剛看你替孩子綁鞋帶,我才覺得沒認錯。”
“是嗎?”
“我記得你說過,這種系鞋帶的方法既結實又好看。我們當時都誇你心靈手巧,可就是沒一個人學得會。”
“大隊長什麼時候學會捧人了?嗯……繆黑臉成了繆神探,對你脾氣。”
“你不是也成了堂堂的經理了么?不過上學那會兒你總是考年級第一,最差也是年級前三,我們都指望着你將來是要當科學家的。”
聽到老同學的期許,楊悅晴的嘴角浮出一絲苦笑,稍縱即逝。
“嗨,別提了,那時候就是個書獃子。”
“哪有。我記得你當時能歌善舞,還總喜歡穿喇叭褲。因為你成績好,教導主任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繆警官當時一定是吃醋了。”
“可不是。我在當大隊長前留的長頭髮可是被教導主任的大剪子給絞過好幾次啊。上學那會兒我就暗下決心,要和你較較勁。可後來的成績沒一次能超過你。”
“我記得那會兒你就倒騰着些小發明,還得了獎。現在你果然幹着理論結合實際的工作。”
念書時的無憂無慮好似一位冒失的過客,撞開了回憶的大門。那些年,她是班花;是年級的學霸,是老師、父母眼裏的掌上明珠;也是好些男孩子們的愛慕對象。那些年,她的魅力無人可以抵擋,她的眼神睥睨四方;那些年,每逢周一,她都要和繆義欣一起升起國旗;那些年是她生命中最好的時光。
相逢一笑過後便是短暫的沉默,日子只能用來回憶,卻是無法倒退的從前。兒時的玩伴轉眼就成了社會的中堅力量。對比記憶,現實中法令紋爬上你我的臉頰,記錄著歲月的坎坷,也讓彼此變得生疏了起來。
“你們確定嫌犯了嗎?這案件太惡劣了。真希望能儘早破案,要不我們酒店的名聲估計也……”
“我們一定儘力,對於後續的調查取證工作,還需要楊經理的支持。”
“聽從大隊長的調遣。”
“對了。咱們酒店只有打掃衛生的阿姨可以接觸到鑰匙么?”
“可以是可以,不過阿姨也都是當天上班后才能領取,而且每天一過零點,當天的鑰匙就會自動失效。新的鑰匙只能通過前台生成。”
“這麼說來,在10號早上領取萬能房卡的保潔員,是無法在11號凌晨用卡進入酒店房間的對嗎?”
“沒錯。”
“那你們的房卡有追蹤功能嗎?”
楊悅晴遺憾地搖了搖頭。她的短髮在空中揚起,彷彿搖曳着似水年華。
繆義欣和柳川嶸走出客房部的時候,外面的世界已經披星戴月。這世道,有人不顧死活作姦犯科,但也有人不計成本守護正義。正義只是一個概念,只有當一紙訴狀塵埃落定、一樁裁決被高聲誦讀的時候,人們才會把正義裝進心裏。有時,正義也並非一個結果所能定義。自古至今,總會有冤假錯案無法昭雪,總會有疑惑謎團被人掩埋,可過程中也總有人為了真相一命嗚呼,為了追兇皓首如雪,這才是正義。正義是一念鍥而不捨嚮往,是一份矢志不渝信仰。
車開了大約十分鐘,繆義欣始終保持着同一個表情。街邊的一盞盞路燈在他的側臉留下忽明忽暗的斑駁,他對此卻毫無察覺。刑警彷彿置身於一個迷宮之中,一時間半會兒間還沒能找到出口。
“繆隊,繆隊。”柳川嶸的聲音打斷了繆義欣的思考。
“嗯?”
“有思路了嗎?”
“棘手啊。監控里倪仙燕分明戴着耳環。可是我們在案發現場卻沒有找到相關物件。這讓兇案看上去像是為了劫財。可如果真是這樣,兇手為什麼還要對死者分屍呢?分屍本身就是一種宣洩仇恨的行為。”
“我覺得兇手拿走耳環就是布了一個迷陣。要真是見財起意,為什麼不把被害人的戒指、項鏈還有錢包一塊兒拿走?”
“我在想,死者的心臟、左手以及一部分臉頸都被人割走了,那這麼做的目的又是什麼?”
“繆隊,你覺得靳鴻儐的嫌疑大嗎?畢竟入住酒店的客人里,就屬他的犯案動機最為明顯。”
“他是高級知識分子,還擅長國際象棋。要真是犯人,那可不好對付。可案子要真是他做的,那他又是如何轉移作案工具和部分屍塊的呢?大堂監控顯示,從案發到現在,他都沒有離開酒店。再有,分屍產生了大量的血跡,如果他在倪仙燕所住的336浴室里清洗了身上的血跡,那麼浴室里就應該會留有他的毛髮。如果他是先回到自己房間的房間才洗澡清洗,那麼他的浴室里一定會有血漬殘留。可是我們已經對334和336客房進行了偵查,並沒有類似的發現。”
“或者兇手不是酒店的房客?他也沒有通過正門進入客房部。死者房間裏有一個陽台,兇手會不會是順着陽台外延的欄杆攀爬到3樓后,通過窗戶入室作案?”
“可能性不大。一樓的陽台連着一片泥巴地。昨晚雨勢不小,如果兇手是從陽台外進入336房間,屋子的地板上會留下污漬。可現場地面乾淨整潔,所以我推測犯人還是從正門進入。而且這人在進入336房間前已經在酒店裏呆了很長時間,至少他的鞋底是乾的。酒店每一層之間的落差很大,沒有雜技功底,很難飛檐走壁。你別忘了,現在336房間的一張房卡也憑空消失了。”
“所以犯人是撿到或者盜取了被害人的房卡,然後從正門直接進入房間行兇?”
“目前看來,這種可能性最大。畢竟保潔員用的萬能房卡一旦過了凌晨零點就不靈了。而死者的死亡時間是在凌晨12點一刻。但問題是,犯人為什麼要把這張房卡帶走呢?”
“因為怕房卡沾染了指紋,或是擔心指紋擦不幹凈?”
“如果房卡里裝了定位晶片呢?帶走房卡和屍塊本身就會增加暴露的可能,這個幕後的黑手不簡單。”
“再怎麼厲害,也是兩個肩膀扛一個腦袋。”
“不管怎樣,明天你先帶人對靳鴻儐的社會背景再做一次徹底調查,一定要越詳細越好。能放棄幾百萬房產的人,值得我們多去了解。再有,凡是在案發後背着大包離開酒店的房客以及工作人員,也都全部排查一遍。”
“你的意思是,酒店員工也有可能犯案?”
“干我們這行的得用證據說話,小心點總沒錯。你別忘了,雜物間丟了一把斧頭。雖說那裏沒鎖,每個人都能接觸到,可並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雜物間裏會有斧頭。”
“有道理。那些屍塊雖然不重,但再加上一把小斧頭,體積卻不小,怎麼著也得用個小書包才能帶出去。”
“一般女士用的挎包都比較小,如果有哪位女性出門時是背着雙肩包,或者拎着帆布袋,那就必須引起我們的注意。”
“好嘞,繆隊。還是你行哎。那你明天打算去哪裏調查?”
“我去會一會那個姓宋的房地產經紀商。”
“宋科賢?”
“沒錯。”
“對了,酒店裏的楊經理,你們原來認識啊?”柳川嶸話鋒一轉,話題便從公事繞到了私事上。
“嗯,我們念了同一個初中,她5班,我6班,她可是個地地道道的學霸。”
“記得這麼清楚。我說繆隊,你該不會是上學時候對人家有意思吧?”
“臭小子,哪兒來的這麼多廢話,好好開你的車。”
繆義欣說著抄起左手拍了一下小柳的腦袋。柳川嶸只顧着竊笑,可他並不知道,當年繆義欣每節課後都會去一趟廁所,只為了朝隔壁班的那個女孩看上一眼。有一次他的張望碰巧被她抓了個現行。她問他為什麼盯着自己看,他老老實實地交代——因為她好看。她隨即挑逗了一句:
“大隊長,你是打算追我嗎?”
那是個沒有微信、QQ的年代。那個年代的人很少張牙舞爪地袒露自己的情愫。更多的時候,樸素的感情都被靜悄悄地守護着,直到遺憾來臨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