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為其難
依蘭的房間在二層閣樓,空間很小,沒有開門的餘地,只掛了一塊巨大的獸皮氈做門帘。
三角屋頂,半人高,成年人無法站直身體。
她的床是父親老林恩親手用碎木塊、麻料、棉絨拼接的,罩上簡單老舊的小花布床罩,中央微微凹陷,四周圓滑地向上翹起,很是有模有樣,被稱為‘公主床’。
一張公主床佔據了大半空間,床邊擺上一張自製的矮書桌,就頂到了對面的木壁。
書桌右手邊開了一扇帶玻璃的小木窗,也是出自老林恩之手,看着簡陋,但一丁點兒都不會漏雨。
木窗對面的牆角擺着一隻深灰色、翹起皺皮的索倫斯鱷魚皮革箱,裏面裝着依蘭四季穿的衣裳。坦利絲王國四季並不分明,七套衣裳足以應付一整年。
這幾樣大件把閣樓小房間裝得滿滿當當,所有的東西都很老舊,但整個房間乾淨整潔,充斥着少女的清香。
這會兒,革包被放在了矮書桌上,依蘭毛線團從革包邊緣擠出兩隻眼睛,一籌莫展地注視着自己的母親妮可。
昏迷的惡魔躺在公主床上,妮可凈過手之後,嘆息着坐在了床沿。
時節是深秋,依蘭穿着一條白色的棉布連身裙,外加一件剪出蕾絲效果的小布衫。在巷道里摔的那一跤很夠勁,依蘭草草掃過一眼,在昏暗的燭光下,輕易找到了五個破洞,破洞邊緣沾着泥。
在依蘭毛線團膽戰心驚的注視下,妮可溫柔地脫下了女兒的小布衫。
‘光明女神保佑,在媽媽檢查的身體的時候他可千萬不要醒……哦不!光明女神還是不要保佑為妙……’
依蘭憂傷地轉了轉兩顆圓溜溜亮晶晶的小黑豆眼珠,望向木質的三角屋頂,真心實意地替瓊斯小姐祈禱,願光明女神去眷顧那位老小姐,千萬不要閑得沒事到貧民窟來散步。
屋中響起了一聲壓抑的、低低的啜泣。
依蘭‘唰’一下挪回了眼睛,擔憂地望着妮可。
妮可輕輕地撫摸棉布裙的裙擺。這條裙子加工過五次,每次都在底部縫上一圈寬布條,以追上依蘭逐年躥高的個子。
“小依蘭長大了,要擔心的事情更多了,真是老來也不安生。”妮可嘆息着,脫掉了女兒身上的裙子。
這一下,身上就只剩貼身的小衣裳和小褲裙了。
依蘭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
經驗豐富的妮可根本不用把衣裳脫光光,就已經有了判斷,知道女兒沒有受到侵犯。
她用布沾了熱水,替女兒擦了臉、脖子、手和腳,然後就抖開了放在床尾的鴉絨被,輕輕蓋上。
‘原來她故意嚇唬老林恩……’依蘭把自己的尾巴繞到身前,拍了拍自己圓圓的、墩實有彈性的胸脯。
不用檢查身體可真是太好了!
“大半夜的,還得給你煮土豆泥。”妮可抱怨着,把布扔回銅盆里,氣哼哼地貓腰端着水盆下樓去。
依蘭小毛線點了點自己沒脖子的頭。
從中午餓到現在,又受了驚嚇,讓她啃乾麵包肯定是吃不下。妮可真是貼心啊!
土豆泥!
土豆三個銅幣一磅,乾麵包一個銅幣一磅,就算把土豆加上水煮成兩磅重的土豆泥,價格也還是比乾麵包更貴。勤儉持家的妮可只在周末做一頓土豆泥,給一家三口換換口味。沒想到今天居然有土豆泥!
再轉念一想,無論是乾麵包還是土豆泥,都和眼下的自己沒什麼關係了。
整團毛線球中涌動着化不開的悲傷。
妮可‘咚咚咚’下了樓。
依蘭從革包縫隙中鑽了出來,粘在書桌邊上,居高臨下地注視着床上的‘自己’。
那一頭烏黑的、海藻一樣濃密的長發鋪在碎花枕頭上,襯得膚色特別白。
雖然在信仰光明女神的國度,與黑夜同樣顏色的黑髮和黑眸會遭遇歧視,但依蘭仍固執地認為自己的發色和瞳色漂亮極了。
尤其是在失去了身體之後,站在外人的角度看自己,可真是一位絕代佳人啊。
依蘭看着自己的身體,又哀怨又悲傷,呆了半天,心中還是沒有什麼頭緒。
她根本想不出任何解決的辦法,這比最難的元素魔法方程更要困難一萬倍!
她可能永遠也拿不回自己美麗的身體了……真是讓人痛徹心扉。
正當她顧‘影’自憐時,他忽然皺了皺眉,睜開眼睛。
有那麼短暫的一瞬間,黑眸中浮起的根本不是人類的感情。
像深海。光永遠照不進的深海。絕對的黑暗和冰冷,沒有人能夠窺探。
雖然是自己的臉,但依蘭感覺到刻骨的陌生。
不過下一瞬間他就破了功。
他低低地嘶了一聲,抬起手,摸到後腦勺上的兩個大包。
視線一轉,發現了書桌上鬼鬼祟祟的依蘭毛線球。
正要開口時,聽到‘咚咚咚’的腳步聲。
是妮可踏上了通往閣樓的狹窄小木梯。
依蘭急忙壓着聲音對他說:“不會說人話就裝睡,千萬別多嘴!”
他要是用那古怪的腔調說一句‘吾乃天生神祇’,妮可肯定會被嚇得滾下樓梯的。
交待完畢,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依蘭用尾巴作了作揖,然後鑽回了革包中,只留一隻眼睛暗中觀察。
妮可撩開門帘躬身走進來,見到‘依蘭’醒了,立刻豎起兩道淡得看不見的眉毛,大聲地咒罵:“我說過多少次,說過多少次,不要和那些貴族鬼混!肖想什麼大公之子,混到這麼晚,他也不送你回來!還不如學兩個魔法實在!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她把手中裝了土豆泥的淺口木盆往書桌上重重一摔,濺出來小小兩坨。
依蘭小毛線膽戰心驚地望向公主床上的惡魔,生怕他暴起傷人。
幸好這個傢伙對人類實在不屑,完全沒有理會妮可的咒罵——他大概也不能理解這個中年雌性在發什麼瘋。
見到女兒不爭辯也不急眼,妮可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
她緊張地坐到床沿,伸手推了‘依蘭’一把。
“你不會真和大公之子鬼混上了吧?回答我!”
依蘭小毛線用尾巴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可怕的寂靜。
“說呀!”妮可的聲音更加緊張,壓抑着怒火風暴。
“咕——咕唔咕咕——”
餓了大半天的肚子發出了暴風驟雨般的抗議。他緩緩垂下頭,盯着好像着了火一樣的腹部。
妮可眼角重重抽了兩下。
如果是和公爵之子在一起的話,應該會包晚餐的吧?
所以……是學院的導師拖堂了嗎?
妮可從來也不會承認自己錯怪了女兒或者丈夫,乾咳一聲之後,這位慈母交待一句“吃完”,然後躬身下了樓梯。
依蘭放下了尾巴,鑽出革包。
只見公主床上的惡魔大人幽幽把黑眸轉過來,發乾的嘴唇動了動,很不情願地問依蘭:“這是什麼?”
“最好吃的土豆泥!”依蘭蹦到了木盆邊上,貪婪地嗅着土豆泥的清香。
雖然這個球形身體完全感覺不到餓,但她的精神早已飢腸轆轆。
聞這味道,還加了鹽呢!
‘嘴硬心軟的老妮可。’依蘭低頭找了一圈,沒在自己的身上找到嘴巴。
她就像個團成一團的毛線球,毛茸茸軟乎乎,還有良好的彈性。圓滾滾的身體有巴掌那麼大,背後拖一條兩指長的尾巴。
有眼睛,會說話,能聞到味道,但是沒嘴。
她正在思考用什麼辦法進食時,尾巴忽然被人拎住。
他把她倒拎起來,用黑眸冷淡地注視着,傲慢地說:“休想用人類低劣的食物玷污我的神軀。”
“憑什麼不讓我吃東西!”依蘭生氣地抗議。
只見他輕輕扯了扯唇角,挑起一點眉梢,說:“可悲的人類,我知道,你根本無法擺脫低級慾望的束縛,定會偷吃。以防萬一,我就勉為其難,把它吃掉。”
依蘭:“???”
他用左手把她摁進了鴉絨被裏。
依蘭一時忘了反抗。
她忽然發現,自己那張臉上擺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然後乾脆利落地一把摁住別人的時候,真是又帥又颯。
誒?不是,等等,現在被摁住的是自己啊!
她把自己的眼睛從他的指縫中鑽了出去。
向上一望,只見這個惡魔正在飛快地用右手抓土豆泥吃……
依蘭:“!!!”
“喂!你不是說你絕不可能染指人類低劣的食物嗎!”她用細幼的聲音抗議。
他揚起手指,把她的眼睛摁了回去,還把她的尾巴繞在了小指頭上。
依蘭:“……”
過了一會兒,他慢慢鬆開了手,放出依蘭,然後低低地輕笑一聲,姿態優雅傲慢:“自然不會讓我的神軀沾到一星半點。”
依蘭:“……”
她盯了他一會兒,忽然發現這個傢伙好像說了好幾句人話,而不再用那種古老華麗的怪腔調。
是飢餓賦予了他人性嗎?
她蹦上了書桌。
只見淺口木盆被他掏得乾乾淨淨,就連濺在桌面上的那兩小團土豆泥也不翼而飛。
依蘭:“……”
真是一星半點都沒給她留。
她有點生氣,又有點想笑,回頭一看,只見這個佔據了她身體的惡魔已經倒在床上睡著了。
眉頭皺着,看起來一點也不快樂。
依蘭圍着木盆溜躂了一圈,感受空氣中殘留的土豆香,然後視線頓在了他的手上。
那隻抓過土豆泥的手,很可疑地變得非常乾淨。
環視一圈,依蘭在自己的枕頭上看到了擦過手的痕迹。
依蘭:“……”
她憂鬱地蹦回了床上。
屬於她的生活已經棄她而去,未來不可期,前途唯剩一片迷霧。
一點辦法都沒有。
她無奈地鑽進自己的被窩。
想了想,終究是不甘心。她蓄足了力氣,惡狠狠地撞他、推他,把他擠到了公主床的邊緣。
她要儘力守住自己的領地,不讓這個惡魔取而代之。
躺在熟悉的鴉絨被子裏,嗅着熟悉的淡淡馨香,她的眼皮越來越重,越來越重……
‘我可能早就已經睡著了,明天太陽出來,會發現這一切全是夢。’
最後一個模糊的念頭慢慢散開。
……
依蘭全身都疼。
尤其是膝蓋、肩膀和肋骨……哦,還有手腕。
火辣辣的疼。
她艱難地睜開了眼睛,眨了眨。
心臟猛地一跳,她抬起手來,放到面前看。
是她的手!她的身體沒有被惡魔佔據,她也沒有變成毛線球!
“噢,原來真的是做夢!那不是真的!”依蘭高興得想在閣樓里跳圓圈舞。
忽然,一隻冰冰冷冷的手掌從身後繞過來,扼住了她的脖頸。
依蘭呼吸驟停。
極短暫的遲疑之後,身後的人並沒有殺死她,而是像拎着一個小東西一樣,把她從鴉絨被裏拎起來、坐正。
藉著玻璃窗透進來的晨光,依蘭看清了對方的面孔。
雖然扼住她脖頸的那隻手並沒有用力,但她感覺到一陣窒息。
太……太美了。
她敢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物種,能比他更加完美。
就算光明女神本尊親至,恐怕也要甘拜下風。
他穿着他的黑色斗篷,俯在床邊,冰冷地注視着她。
他的斗篷比夜色更黑,而他的眸色,則比他的斗篷黑得更加純粹。
那是連星辰也抵達不了深空盡頭。
濃墨重彩的黑,讓他的膚色看起來更加蒼白,像是萬年深冰。
昨日窺見冰山一角,她並沒有料到被帽檐遮蓋的額、眼、鼻竟然全是造物的奇迹。
“有何遺願。”薄唇微啟,聲線動人心魄。
他又恢復了古老華麗的腔調,喪失了初初萌芽的人性。
直覺告訴依蘭,他會輕易捏碎她的身體和靈魂。
恐懼攫住了她。
那不是夢,那是真的!
眼前這一個是真正的魔鬼,根本沒有人類的感情。他已經解除了交換身體的詛咒,現在要取她性命。
依蘭難以抑制地嗚咽了一下。
遺願……
懲罰雇兇殺她的幕後黑手?給妮可和老林恩留下財富?贈給他們一個新的孩子?讓他們成為貴族?
腦海里閃過千頭萬緒,結果她沒管好自己的嘴巴,一句讓她恨不得打死自己的話脫口而出——
“我想吃土豆泥。”
藉著晨光,她清晰地看到他漠然的表情瞬間崩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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