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似是故人
如果能叫管家輕易將人打發走,玉濃回來后也不會特地提起這樁事,畢竟也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
她見燕綰已經在考慮出門的事宜,連忙將方才未曾說全的話,給補充完整了。
“……田管家應當是認識那人,將人帶到堂屋后,就將小少爺給請了過去。小少爺似乎與那人相熟,不僅與他相談甚歡,見到奴婢后,還特意囑咐奴婢快些將姑娘請過去……”
燕家如今有二子一女,長子燕重鈞於日前護送燕夫人上京,幼子燕重鏡留在家中陪着燕綰。
而燕重鏡今年十歲,往日裏都是在家中跟隨先生讀書,除卻偶爾跟着父兄一起外出見世面以外,並沒有多少見到生人的機會。能讓他感到相熟的人,想來那人在燕老爺面前也是有名有姓,燕重鏡待他友善,也就不足為奇。
話雖是如此,來人在燕綰心中的形象卻還是一落千丈。
因着一些陳年往事,燕綰最不喜不請自來之人。
與她熟悉的人,都知道她的這些小芥蒂,也沒人會做出那樣不討喜的事情來。
“且去看看罷……”
燕綰蹙眉,心中不大樂意,偏又不好叫幼弟為難。
隨手招來院子裏的兩個小丫鬟,帶着她們往堂屋的方向走去。
玉濃則是被她留下來收拾外出的行李。
左右她已經決定了要往甘露寺去,就絕不會因為眼下的突髮狀況,就輕易改變自己的想法。
堂屋之中。
坐在燕重鏡對面的青年,身着襕衫,劍眉星目,看上去像是極其守禮的人。
見到他的時候,燕綰就開始回憶舊時父兄帶她一起見過的人,仔細想來也找不出哪個能和面前的人對應上,然而她與對面之人明明是素不相識,卻不知為何心中總有幾分似曾相識的錯覺。
“姐姐,你來了!”
燕重鏡舒了一口氣,連忙站起身,替燕綰介紹着他對面的青年。
“這是父親上次所說的,那位經年未見的好友之子。其實姐姐本來應該在更早的時候見到程大哥的,就是程大哥上次登門拜訪,恰好趕上姐姐往甘露寺去了,這才兩相錯過……”
他拉着燕綰的衣袖,興高采烈的給兩個初次見面的人互相介紹着。
卻不知他念着的兩個人,一個漠不關心,另一個心不在焉,誰也沒將他的話放在心上。
程煥看着眼前的少女,思緒不由得飄轉開來。
尋常二八年華的小姑娘,即便是刻意表現的面無表情,也總會在眉宇之間不自覺的流露出幾分少女獨有的嬌憨。
他面前的小姑娘,卻格外的不一般。
倘若說,他從前見到的小姑娘大多是枝頭的嬌花,須得細心愛護方能長長久久。
那他此番見到的燕綰,大概就是冬日裏的飛雪,生長於凜冽寒風之中,不為外物所動容。
當然,雪花也還是能算得上花。
畢竟名字裏都帶着花的字眼不是。
他的目光太過專註,沒有絲毫掩飾的打算,引得被看之人皺緊了眉頭。
果然只是看着守禮罷了。
燕綰抿了下唇,從燕重鏡手中抽回了自己的衣袖,轉而坐在他方才的位置上,正好與程煥面對面。
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
這般淺顯易見的道理,她家弟弟似乎都還沒有明白過來,果然是讀書讀得有些愚了,在尋常小事情上反而是轉不過彎來了么?
她暗暗記下此事,準備等兄長回來后,再與其商量教導幼弟一事。
至於面前的人。
看他的衣着打扮就知道是個讀書人。
就燕綰知道的大多數讀書人,都是將臉面看得極其重要,等她做出端茶送客的舉動后,這人十有八九也是會揮袖離開的吧!
屋外的太陽從正門而入,一半的光彩都落在門口那一小塊地方。
燕綰攏在袖中的手,微微動了兩下,指尖的冰涼讓她想念起來時路上,無處不在的暖陽。
外面的太陽暖融融的,還是早些將人打發走,好出門曬個太陽。
再次下定決心,燕綰看向程煥的眼神都慎重了許多。
還不清楚面前的少女,滿心想着的都是如何將他送走,程煥這時候仍然被燕綰表露在外的假象所迷惑着。
在他眼中的燕綰,不善言辭,看上去像極了萬事不過心的樣子。
他清了清嗓子,原是準備直接將自己的來意訴說清楚。
一抬頭,便落入了燕綰澄澈的眼眸之中,那些將到喉間的話,忽然就頓住了。
即便現今不似前朝那般苛刻,但他接下來要說的事情,對一般女子而言,仍然是不小的傷害。更何況,眼前的小姑娘分明是他在舊日誓言之中,發誓要保護的人。
難不成他如今就能夠背信棄義,成為那個主動傷害她的人么!
來之前,準備下的多遍腹稿,在此時顯得格外單薄,讓他只想隻字不提。
青年神色變幻莫測,時青時白,讓燕綰不由得想到好友同她提起的舊聞。
那時,好友家中有個遠道而來的遠房表親,和程煥一樣的一表人才,於待人接物方面都很有一手,更是他們鄉里人人交口稱讚的才子,卻因為屢次不第的緣故而得了癔症。
每次發病之前,就跟對面的程煥似的,面上忽青忽白,表情尤為扭曲。
又想到好友曾說,那人在發癔症期間,是認不得人的,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像放火焚書,亂棍打人之類的事情,他做過不止一兩回。
而且他之所以會遠道而來,也是因為聽說錦官城有可以醫治的大夫。
莫不是眼前的程煥,也如同那人一般。
怪不得從前都沒聽父兄提起過什麼程姓的友人,燕綰再看程煥時,眼神之中不自覺的帶上了幾分同情之色。
同情歸同情,並不妨礙她心生戒備。
將傻乎乎的站在她面前的燕重鏡拉到旁邊,燕綰自己對上了程煥。
“若是想要見我,那現在見也見過了,也可以到此為止了,恰好我今日還有其他事要做,不如就……”
說話間,燕綰端起了手邊的茶杯,送客的意圖已經表現的十分明顯。
燕重鏡在一旁欲言又止。
該如何告訴姐姐,她手裏的這杯茶其實是他的。
幸好燕綰只是藉著端茶的動作送客而已,很快便又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讓燕重鏡不由得鬆了口氣。
總算是不用當著外人的面,下了姐姐的面子。
可不就得鬆了口氣么!
另一邊被針對的程煥可就沒有這麼好的心態。
他看向燕綰手中的茶杯,眉頭微微蹙起,眼中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惱意,等他再抬起頭來,眼底的情緒早就消失的乾乾淨淨,連他自己都不曾發覺,甚至還在心中替燕綰說著好話。
小姑娘什麼也不知道,對他的態度便是苛刻了些,也情有可原。
雖然在心底為燕綰開脫着,但程煥還是站起了身。
聲音沙啞的道:“燕伯父與我父親是真正的生死之交,當年他們一同外出遊歷時,歷經艱險,便是後來燕伯父回鄉成家,兩人也不曾斷過往來。”
燕綰神色茫然。
顯然是很不明白程煥為何要說這些。
就算他所說皆是實話,可那是她父親的生死之交,與她有什麼關係呢?
還是說程煥他們如今遇到了麻煩,不得不求助她父親這個生死之交,那也應該是直接去找她父親,而不是趕在她父親不在家時,指名道姓的說要見她!
倘若是連燕老爺也無法解決的問題,她一個小姑娘又能做得了什麼事情呢?
她既不能讓人起死回生,也不能改變他人的心意,她明明只是一個很沒用的傢伙罷了!
一旁的燕重鏡下意識的攥緊了手心。
直覺在很多時候都能派上大用場,至少他現在就有種很不詳的預感。
當一個人需要提起一件事,卻又不好直接提起的時候,就會用拐彎抹角的方式說起其他的事情,然後一點點的將話題轉移到他想要說的那件事情上。
就像現在的程煥一樣。
仗着自己年紀小,燕綰又格外的偏心他,燕重鏡直接竄到了程煥的身邊,拉着人就往角落裏跑,跑的時候還不忘回頭同燕綰說話。
“姐姐你先等等,我有話要和程大哥說!”
燕綰才伸出手,可惜動作慢了半拍,沒能攔得住燕重鏡。
只能皺着眉頭道:“你慢些,不要那麼著急,待會兒摔倒了就不好了。”
家中的三個孩子裏,只有燕重鏡是早產兒。
他剛出生時,連指甲都還沒有長全,裹在襁褓之中,又瘦又小,呼吸聲也格外的微弱。
以至於那時燕綰最害怕的,就是這個弟弟出事。
幼年的燕重鏡是在湯藥之中長大的,多年的調養之下,如今看着是與同齡人一般無二,但燕綰始終無法忘記他呼吸微弱,隨時都有可能斷氣的模樣。
燕重鏡朝她擺了擺手,揚聲道:“姐姐放心,我小心着呢!”
程煥作為一個成年人,如果不是順水推舟,燕重鏡也不可能這麼輕鬆的把人給拉走。
角落裏,程煥嘆了口氣。
他心有彷惶,卻又不得不做。
快刀斬亂麻,總好過始終糾纏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