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大明內閣
按國初規矩,題本奏疏一律送通政司再呈進大內,到嘉靖年間時通政司職權漸被侵削,現在六部各寺卿和地方上的奏疏題本基本上是直接送入內閣。
內閣閣老們在這些奏疏上寫好批複意見,或如擬同意,或斥責駁回,意見是用黃紙寫好貼在奏疏之上,這就是所謂“貼黃”。
至此,本朝公務,或屯田,或練兵,或馬政,或鹽政,或茶稅,或門攤地丁賦稅雜役,或水澇旱災上報,或官員丁憂,或請表鄣孝子節婦,或造橋修路,或倭亂,或北虜,或東虜女真事,或朝鮮渤泥日本等諸藩國事……每日政務可謂千頭萬緒,無所不有無所不包。
大半公事都是循例而為,內閣批“照例”即可。
有一些政務則相對複雜,需要閣老們拿出自己的意見。或是為國事,或是為自家利益,折衝往還,最終談妥了之後才會票擬貼黃。
若意見複雜,需得長篇大論,內閣閣老們會寫“揭帖”,用密奏形式把自己意見附折本一起送到大內,送呈給天子御覽。
在內閣過一手之後的題本,送到司禮批紅之後,就算完成了全部手續。
理論上大明是沒有宰相的,也就沒有相權,一切權力在君主之手。
現實上就是大明皇帝有喜歡畫畫的,有喜歡寡婦的,有喜歡修道煉丹的,也有喜歡打木匠活計的,叫他們如太祖皇帝那樣勤政還不如殺了他們。
內閣的閣老們就是天子用來溝通內外協助處理政務的班底,說好聽點是宰相,難聽點便是一群大秘,內閣不過就是皇帝的大秘班底。
因為內閣沒有實際權力,票擬最後還得司禮監的太監代表皇帝批紅,如此才算完成了整套行使權力的手續,內閣和司禮加在一起,才算是完整的宰相權柄。
孟長樂彈劾朱載墐結交儀衛軍丁,圖謀不軌心藏反意的奏疏,此時此刻剛送入內閣不久,還擱着沒有處置。
這等在常德地方官員和榮王府看來十分要緊的頭等大事,在內閣之中,就象是在水面上滑過的小石子,盪起一些漣漪和激起些小水花,也就不過是如此了。
想如巨石深潭,說難聽點,榮王府和朱載墐都還沒有這個份量。
當然也是因為這事有些複雜,並不是簡單的政務,可以迅速的套用解決政務的一二三四五等各種辦法票擬解決。
“榮王今年才二十齣頭罷?”
過午時之後,一天的辛勞差不多就快結束,大學士入閣辦公的時間很早,下午一般過午時不久就可以準備回家。
以翰林學士入閣預機務,連大學士頭銜還沒有的翰林學士李本握着手中茶杯,慢騰騰啜飲一口之後,又掃了幾眼奏疏,搖頭道:“這個叫孟長樂的長史官也是荒唐的很,不過是年節時賞衛軍棉襖和吃食,怎地就是邀買軍心圖謀不軌?”
內閣大學士在文淵閣內都各有值房,不過將要下值離去時,閣老們偶爾會聚集在文淵閣中堂閑聚,說些閑話,或是有什麼事當面請示機宜。
嘉靖年間正是內閣閣權飛速增長的時期,在太宗到宣宗年間,內閣真的就是秘書,承旨辦事,拾遺補缺,由英宗到憲宗年間,內閣逐漸固定成型,很多傳承二百年的傳統在此期間陸續形成。
到了嘉靖,隆慶,萬曆中期之前,內閣權勢急劇增長,並且出現了多個強勢閣老。
比如張驄,夏言,嚴嵩,徐階,高拱,張居正,一直到申時行為止。
不論個人操守如何,能在這個時期成為內閣首輔的大佬毫無例外都是人中龍鳳,哪怕是此時默坐在中堂的那個鬚眉皆白的老翁也是其中一位。
首輔嚴嵩,才華橫溢,特別是一筆好字猶為出名。
表面上私德極佳,和老妻不離不棄,一生沒有納過妾。
曾經仗義執言得罪權貴被貶斥至南京,十幾年沒有陞官。
待入閣之後,嚴閣老就走上了一條標準的權相和姦佞之路。
為了鬥倒夏言,謀害試圖復套的總督曾銑,夏言和曾銑因此被腰斬,復套大業,國防安全,被嚴嵩置之腦後。
財政一團混亂,兵備不休,官風頹喪,浪費和貪污的情形在官場已經十分普遍。
東南有倭亂,北方有俺答圍困京城,大明在風雨飄搖之際,嚴嵩卻只知奉迎皇帝,寫青詞討好皇帝成了最要緊的任務。
這位首輔大人的風評實在不佳,但由於嘉靖皇帝的信任和倚重,加上黨羽眾多,打擊政敵的手段也是狠辣不留餘地,敢於冒犯嚴氏一黨的毫無例外被嚴懲,並且有多人被殺。
這其實是超過了文官內鬥的底線,但從夏言曾銑被腰斬那時起,最少在嘉靖一朝的黨爭就是這般的粗暴直接,且血淋淋。
聽到李本的話,一旁的文淵閣大學士兼禮部尚書趙治笑道:“未必也就是空穴來風……湖廣親藩這幾年出事的不少,萬一屬實我等置之不理,將來也是不大不小的麻煩。”
兩個閣老對視一眼,齊涮涮看向左手上側的嚴閣老,兩人抱拳沉聲道:“此事還是要請首輔老大人來決斷。”
嚴嵩一直聽着這兩個同僚的對話,內心亦在盤算。
這件事說簡單也簡單,孟長樂捕風捉影胡亂上奏,可以直接駁回,也可以訓斥其構諂親藩,罷官免職了事。
也可以派出錦衣衛,太監,大臣,勛親一併往常德去徹查。
如何決斷,得看皇帝心裏是怎想的。
這事雖小,嚴嵩卻是在任何事上都要考慮清楚皇帝的立場,當下想了再想,只是道:“暫且還不急,將題本先擱着再說。”
李本和趙治知道閣老要回家和小閣老嚴世藩商量后再做決定,卻是並不揭破,兩人笑着拱拱手,轉而談起別的棘手公事。
……
嚴閣老午後從西華門出宮回府,入府後不久便令人召嚴世藩到書房見面。
嚴嵩生的眉目疏疏,聲洪而尖,長相頗為符合人們心中的奸臣形象。
好在此時年過七旬,眉目均白,若不了解他心性品行,僅憑外表來看,很象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人。
近年來嚴嵩感覺自家精神越來越不濟,朝中諸事多半都託付給嚴世藩打理。
嚴世藩以工部左侍郎官職每日都在內閣廝混,這也是嘉靖皇帝的特許,允許嚴世藩在內閣侍奉年邁的老父。
這正是嚴世藩被人稱“小閣老”的原由所在。
嚴嵩事無分大小都委託嚴世藩處理,凡遇公事,總是言道:“此事與小兒東樓商議過再說。”
如此這般,朝廷內外視嚴世藩為小閣老,甚至很多公事根本不請示嚴嵩本人,直接與嚴世藩商議。
嚴世藩又極度貪婪,只要給銀子就好辦事,這一點上來說倒是童叟無欺。
嚴世藩這幾天並無要緊大事,不去內閣主要原因是剛納了第二十七房小妾,他每日從早到晚都在小妾房中廝混,暫且沒精神理會別的事。
接到老父傳召,嚴世藩才不情不願的從溫柔鄉里爬出來,前往書房見老父。
嚴嵩在私德上倒是個古板的,見兒子白晝宣淫頂着兩熊貓眼的樣子,頓時是氣不打一處來。
頓一頓足,剛要訓斥,嚴世藩早有準備,袖口抖一抖,將袖中一疊稿紙取了出來。
“大人,這是兒子修改過的青詞。”嚴世藩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牙齒:“你也不必多看了,皇上的心思喜好,兒子摸的清清楚楚。”
嚴嵩替嘉靖寫青詞也有十來年了,嘉靖皇帝對道教的尊崇和信仰已經有些病態,青詞是寫給上天的祭詞,要求文采華麗,能寫好這玩意的大臣寥寥無幾。
自從大禮儀勝利后,從費宏到張驄再到夏言等大臣多得力,嘉靖前二十年算的上海內無事,大明國勢就算不是蒸蒸日上,也是扳回了武宗年間亂政帶來的亂象,嘉靖也因此自詡甚高。
聰明人沒有對手就只有拿老天當對手。
嘉靖開始修道練丹,希圖走上長生大道,入了門之後想再脫身就難了,這十幾年來,殺夏言,用嚴嵩而信之不疑,多半就是因為嘉靖將主要精力用在練丹修道上了。
哪怕是俺答入寇圍困京城時,嚴嵩的主要精力也是用在寫青詞上,近來得寵的禮部尚書徐階,也是青詞之道的好手。
“果然不差。”嚴嵩瞄了幾眼便可以確定,自家兒子修改過的青詞更妥當,嚴嵩本人年紀大了,精力不濟,若是將他的原稿青詞呈上,怕是要惹怒皇帝。
夏言之死,固然是嚴嵩暗中陷害,主要原因還是因為夏言不喜道教,多次在修道之事上頂撞嘉靖皇帝,取死之道,就在這小小青詞上,不可不慎哪。
“就是嘛。”嚴世藩心急回屋去,翻着白眼腆着肚子道:“近來朝中又無大事,父親着急忙慌的叫兒子來做甚?”
“昏話。”嚴嵩指着桌上一摞奏疏,罵道:“你不替為父票擬,要將這首輔的權力交給別的大學士去做么?”
“給趙治和李本再加十個膽兒,看他們敢不敢攬權?”嚴世藩嘀咕一句,還是將厚厚一摞題本抱在懷裏。
“這些題本,兒子一邊喝着小酒一邊批,半個時辰不要就弄完。”
嚴世藩吹着牛,翻看着奏疏,待看到孟長樂那一本時,咦了一聲,說道:“爹,這一本有意思的很。”
“榮王這事,就是誣陷污告。”嚴嵩半眯着眼道:“雖是小事,但涉及到今上繼位時的一些過往,所以為父有些吃不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