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動人的感情

最動人的感情

“郎君!我們到嘍!”殷鳴將馬車停好,利落跳下車,上前掀開帘子。

姬昭只覺寒風迎面而來,他抖了抖說道:“真沒想到這地方這麼冷!”

“本就是在山上,如今又是八月末,自是涼的。”塵星說著,給他披上件披風,姬昭從馬車下來,四周看了看,滿目高樹,這哪裏是有人煙的樣子?

塵星跟着跳下來,也詫異道:“咦,真的是這裏嗎?”

姬昭低頭展開地圖看:“沒錯呀,就是按照這圖來的。”

殷鳴也湊過來看,真的沒錯,他們此時就在這山腳邊上,可是卻找不到進山的路。

塵星道:“您不會被那逍遙子給哄了吧?”

姬昭鬱卒:“不會吧!!!”

那天他們離開金陵后,姬昭實在不知該去哪裏,心情又極度低落,人也恍恍惚惚的。

後來還是殷鳴想起逍遙子曾給他們郎君寄來地圖,便提議不如去找逍遙子,姬昭當時完全就處在一個“無我”的狀態,他們說什麼便是什麼,便來找逍遙子了。

一路上,看着風景,心情才慢慢調整過來,不至於再是那副活死人的樣子。

姬昭拿着地圖上前:“我們往裏走走,說不定走走就有路了!”

也只有這個法子了,他們三人往裏走,走了半個時辰也沒看到有路,依舊是那片一看就是沒人打理的雜草地,姬昭正迷茫地四處看着,忽然,“啪嗒”一聲響,又是翅膀撲騰聲,一隻小麻雀掉在他們面前,差點砸到姬昭。

姬昭趕緊往後退一步,殷鳴大聲問:“是誰?!”

沒人應。

“出來!!”

殷鳴再威脅:“再不出來,我可要動手了!”

他們三人靜等片刻,只等到風聲,殷鳴正要拔劍——

“嘁,好沒意思。”樹上響起道很可愛的女孩聲音。

他們仨立即仰頭看去,看到一雙晃來晃去的腿,晃着晃着,樹葉里探出張小腦袋,是個小姑娘,十五六歲的模樣。

“你是誰?”姬昭開口問她。

“那你是誰呀?”

“我過來找逍遙子,是他給我地圖。”姬昭說著,舉起地圖給她看。

“咦。”小姑娘看看他,轉身從樹上下來,姬昭趕緊道:“你慢些。”

她卻“嗖嗖”地已經從樹上跳下來,走到姬昭面前,看他手中地圖,姬昭則在看她,小姑娘長得非常可愛。

她從姬昭手中拿走地圖:“的確是逍遙子的,可是逍遙子不在。”

“那他去了何處?”

“出遠門了,辦些事。”

“他何時能回來?”

“我也不知道。”小姑娘聳肩。

“這樣……”姬昭思考片刻,既然逍遙子不在,那他也沒必要再久留,他便道,“打擾了。”

他說著,轉身要走,“你等等!”,小姑娘叫住他。

“嗯?”姬昭回頭。

“你從哪裏來,又要往哪裏去?”

“我從金陵來,我去——”姬昭不知道要去哪裏,他想了很久,想到眉州,他眼睛一亮,“我要去眉州!”

“眉州?!”小姑娘眼睛也跟着亮了,“是有許多竹熊的眉州嗎?”

姬昭點頭。

她立即湊過來:“你帶我一起去吧!好不好?!我還未去過呢!”

說來也奇怪,姬昭最討厭陌生人了,這個小姑娘卻不令他討厭,他甚至覺得她長得有些眼熟,心中也莫名地想要親近。

姬昭看她:“你的家人能答應?”

“當然能啦!忘記告訴你,我是逍遙子的女兒!”

姬昭大驚:“他有女兒?!”

她撲閃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能有嗎?”

“不,不——”姬昭只覺得逍遙子先生的形象愈發撲朔迷離起來,要知道,逍遙子在他印象中是個風流浪子的形象啊!姬昭還是不能相信,便道,“那我問問你,元和三年,逍遙子在哪處?”

她不假思索:“逍遙子在湖州,在吃太湖三鮮!”

“你真的知道!”要知道,這段就是那本逍遙子的手寫本里提到的,據姬昭所知,世面上從未刊印過。

“我當然知道!逍遙子當時喝醉了!那段是我寫的!”

姬昭再驚:“難怪那段的字跡不太一樣!”

她得意道:“是不是字好看許多?!”

“……呃。”姬昭雖然不想貶低自己的偶像,但的確如此。

她“哈哈哈”笑:“逍遙子寫字很難看的!她小時候偷懶,不願意練字,我就不同啦,每天玩,都不忘練字讀書呢!那是我十歲時候寫的字,我現在寫得更好了!你看我手上的繭!”

她伸出手來,繞着彈弓的手指上果然有繭。

她笑:“怎麼樣,可以帶我去了吧?”

“可以是可以,不過——”

“沒有不過啦!”

“可是——”

“也沒有可是!”

姬昭無奈:“那你回去收拾收拾行李,我也好去瞻仰一番逍遙子先生的草屋。”

小姑娘卻道:“草屋?搭好的第二天就塌啦!草早就拿去燒火了!”

“……”姬昭與殷鳴、塵星一同大笑出聲。

姬昭覺得,這算是他這麼多天唯一真正開心的一天了。

小姑娘叫暖暖,卻沒有告訴姬昭她姓什麼,姬昭也沒有非要知道,逍遙子留暖暖在這裏,肯定還有大人陪着她,要帶人家小姑娘出去玩,總要知會一聲吧?

暖暖卻嚇得連連擺手:“趕緊走趕緊走!叫忠叔知道,鐵定走不成!快快快!”

姬昭哭笑不得,還是留下封信,就用石頭壓在暖暖爬的那棵樹下。

逍遙子原本住在臨近江陵府的一座山中,他們離開后,便往眉州趕去,這與從金陵去眉州是完全不一樣的路線,有暖暖一路嘰嘰喳喳,日子好打發極了。

暖暖也寫遊記,並且姬昭還知道很多小秘密,例如逍遙子的很多遊記,都是暖暖代筆。

“也不能怪逍遙子啦,她太懶了,人又有點笨,只能我來了!有些時候是我自己寫,有些時候是她口述,我代筆!”

姬昭被她逗得直笑,他一路上不停給暖暖買東西,暖暖到底是逍遙子的女兒,姬昭也給她買精緻漂亮的首飾,她挺喜歡的,卻看一眼就隨手扔到身後去了,是真的扔!

這完全是視金錢為糞土啊,一點不當回事。

倒是給她花十文錢買兩個肉包子,把她高興得眼睛都眯成一條線,還叫他“哥哥”呢。

聽到她叫“哥哥”,姬昭心顫,想到宗禎。

也不知宗禎身體是否已經恢復,更不知他們與涼國談判談得如何,至今沒有聽到太子訂婚的消息,是消息還尚未從金陵傳來,還是……

“哥哥你在想什麼?”暖暖伸出爪子在眼前晃了晃。

姬昭回過神,溫聲道:“沒什麼。”

暖暖吃着包子,遞給他一個:“你不吃嗎?”

“我不吃,你慢點吃。”

“你是不高興嗎?”

“……”

“你的眼睛,很難過。”暖暖指了指他的眼睛,她湊過來,“你是怎麼了呀?”

“我,我和我喜歡的人,分開了。”姬昭也沒想到,他竟然對一個小姑娘開口說這些。

“哎喲,就是這事啊。”暖暖又坐回去,毫不在意道,“不就是一個女子嘛!天涯何處無芳草!”

姬昭“噗”地笑,又道:“他是男子。”

“哎喲!”暖暖的眼睛瞪大,“你是斷袖呀!”

“這你也懂?”

“我什麼不懂呢?”暖暖湊過來,“那就更好辦了,不就一個男人么,狗男人算什麼呀?”

“……都是誰教你這些?”

“我娘啊,我娘說了,男人都是狗東西,不值得託付。”

“……”姬昭頗有些一言難盡,只能說,不愧是逍遙子的女兒!

不過經過暖暖這麼一打岔,他忘記那些煩惱,又跟着小姑娘東拉西扯起來,臉上再度浮現笑容。

金陵,姬昭的山莊內,宗禎靠在床頭,緊皺眉頭吹着碗中藥。

陳克業站在床邊彙報道:“我去看過劉蕤的屍體,殿下,他確實是被絞死的,不過他七竅流血,恐怕是死後,又被偽造出中毒的樣子來。”

宗禎嘗了口葯,還是很燙,他只能再吹了吹。

陳克業再道:“宗謐被陛下軟禁在他自己的屋裏,我打算今夜再去探一探。”

宗禎仰頭,將一碗葯喝盡,抬眼看向陳克業:“旁的都不急,先去將劉蘊(慶暘公主)那個瘋女人抓來,藏起來別叫人找到。”

“是!”

陳克業說完轉身便走,保慶與程深緊跟着就進來,宗禎瞄他們一眼,他們倆不敢動,低垂着腦袋,蔫蔫地站在床邊。

“都滾過來吧。”宗禎沒好氣。

他們倆這才敢走近一些。

宗禎是五天前晨時清醒的,當時他說話很不清楚,非常艱難地,他斷斷續續說出的第一句話就是命令大家去找姬昭。

病中,迷迷糊糊之間,他聽得到姬昭說的話,卻給不出任何回應,他是當真急得要死了。

什麼選擇不選擇!

他與劉蒼一向有來往,約定好暫時同盟,哪怕劉蕤真是宗謐給殺的,他都能有辦法把這事情給栽贓出去,劉蒼的兄弟可還有好幾個!更何況還有劉蘊這個瘋女人在,無論如何栽贓都有的是辦法!

涼帝最好面子,子女自相殘殺這樣的事,恐怕藏着掩着還來不及!

又何至於要到兩國開戰打仗的地步?!

宗禎現在想到那天姬昭趴在他身上哭,還是忍不住咳嗽出聲,咳出血來。

他不能去怪父皇與妹妹,他們倆沒那麼多彎彎繞繞的心思。

他只能怪自己。

那天,他還吩咐陳克業給逍遙子寫信,他不知姬昭會去哪裏,給逍遙子寫信也是多條途徑,這幾天他說話漸漸利索多,能在床上坐一坐,也能自己喝葯。

傷口在後背與腰腹,都綁着繃帶,剛能清楚說話的時候,他朝保慶程深他們發了一通火,就這麼讓姬昭偷偷跑了,當時扯到傷口,血流不止,這些天他也不敢多動。

他得快些好起來,才能去找姬昭。

如這般,過了半個多月,姬昭已經開始往眉州走。

金陵城中卻是一片混亂,因為慶暘公主也不見了,眼看涼國使團就要到,仁宗愁得嘴上都長了幾個泡。

宗禎一日三餐地喝着葯,陳克業從地道內帶出個啞巴來,這是劉蒼給他傳話了。

宗禎也想知道,這一回劉蒼要把這事栽贓給誰,正聽小啞巴用唇語說著。

保慶在外求見,陳克業出去,很快回來,告訴宗禎:“說是逍遙子找了過來,想要見您!”

宗禎驚訝,趕緊叫陳克業先帶小啞巴下去,再叫帶逍遙子過來。

宗禎艱難地下床,套了件長衫,終於見到傳說中的逍遙子,令宗禎吃驚的是,對方身量格外纖細……纖細得有些過分,纖細得甚至不像男子……對方還帶着幕離。

宗禎怔了怔,說道:“先生請坐。”

“咳!”對方好似有些尷尬。

宗禎更驚,這聲音,分明是女子啊!!

靜謐片刻,對方索性扯了幕離,迎上宗禎的驚詫神色,尷尬道:“既然我都來了,也沒什麼好遮掩的,也遮不住了,是,我是逍遙子……”

宗禎看着她的臉,豈止大驚啊!

這,這張臉幾乎與姬昭一模一樣,這不是姬昭這輩子的母親,殷家唯一的姑娘殷鶯么!!

殷鶯顯然依舊十分尷尬,她故作正色:“我收到你的信,便急急趕來,出了這樣大的事,事關昭,昭昭,我不能不露面。”

宗禎也回過神,對方到底是姬昭的母親,他請她坐,還給她倒茶,問道:“您是有什麼線索?”

“呃,我沒什麼線索,但是我願意去一趟涼國。”

“為何?”宗禎這般問道,卻又想到從前覺得詫異的很多地方,例如涼帝劉乾看着姬昭發獃,給姬昭送畫,還有關於德妃的疑團。

畢竟是面對小輩,殷鶯說得有些吞吞吐吐:“我與涼國皇帝,早年認識,我能說服他不打仗。”

“您可能具體說一說?”宗禎非常有禮貌地說,“我了解得多一些,也好能幫助您。”

“咳咳……”殷鶯喝口茶,給宗禎大概說了遍。

宗禎嘆為觀止,他這位岳母,了不起啊!

那天,劉蕤說的話,還真有幾分說對了。

宗禎問:“那劉蕤,是昭昭的弟弟?”

殷鶯立即鄙夷道:“他也配!他是我的一名侍女生的,我發現劉乾騙我,早就想走,無奈懷了孩子,我是想着生下孩子留給他便走的,我在外行走,並不利於孩子的成長。偏偏我那侍女想害我,要用火燒了我,我豈能任她如意?當初我離開金陵,家父怕我危險,是派人暗中保護我的,此事只有我一人知道。我自是帶着孩子順利逃脫。”

事情這就非常明朗了,顯然那德妃也是利用殷鶯在騙劉乾。

宗禎便道:“您大可不必如此,這樣您太辛苦,我有辦法把這件事辦了,絕不會起戰事,無需您出面。”

殷鶯卻道:“我不覺麻煩,我只覺這母子三人令我噁心,我沒想到他們竟將算盤打到我兒子頭上!敢做出這樣的事,就得付出代價!你辦你的,我也辦我的事,他們三人都必須得死!讓我去見劉乾!”

宗禎想了想,又道:“去涼國路途勞累,您看這樣可成,明後日,涼國使團便能到,據聞涼帝劉乾的心腹,那位韓大人也會來,他與涼帝從來形影不離,他可曾見過您?”

“……見過我的人不多,他還真算一個。”

宗禎鬆口氣:“那就好辦了。”

殷鶯出現在那位韓大人面前的那刻,他就驚呆了。

他們陛下始終認為她還沒有死,魂牽夢縈這麼多年,五皇子再厲害,哪怕十個五皇子加起來也不如一個這位啊!

尤其殷鶯直接將當年真相說出口,劉蕤根本就不是她的孩子,德妃想殺她,母子三人欺騙劉乾多年,五皇子劉蕤之死頓時也就不是多大的事,涼帝這麼多年對劉蕤過分的寵愛,說到底也不過是因為她而已,否則那麼多皇子,也沒見涼帝個個寵愛。

涼國使團留在金陵,那位韓大人派人回去報信。

誰也沒有想到,後來,劉乾竟然親自來到金陵,仁宗都忙得有些手足無措起來,怎麼該打的仗沒打,反而鄰國皇帝還來了?

上次涼國皇帝來金陵,熙國皇帝去燕京,可都是近百年前的事了!

但這些已經是近一個月以後的事。

宗禎已能下地自如行走,姬昭卻還是沒找到,沒有絲毫的消息,宗禎的心情非常不好,誰也不敢往他跟前湊。

宗禎想着,這麼下去不是個事。姬昭走的時候只帶了殷鳴與塵星,這倆都是靠譜的人,可他們也從未長久在外行走過,誰又知道在外會遇到什麼?

尤其姬昭,壓根就是從旁的世界來的。

一想到這點,他的心就火燒一般,一絲一刻都待不住。

宗禎甚至沒有等到劉乾過來,他從山上下來,進宮去延福殿。

仁宗這些天忙得腳不沾地,見到兒子還有些羞愧,直白點說就是不好意思,宗禎也沒有浪費時間,直抒來意:“父皇,我打算出趟金陵。”

仁宗怔愣:“啊?”又趕緊道,“不可!你還在養身子呢!”

“前些日子之所以那樣兇險,無非是因為中毒,如今毒已解,傷口倒尚可,昨日換藥時,羅大人說,恢復得還不錯,總歸這一兩個月要養身子,無法處理朝政之事,我不如離開金陵,路上我也會主意休息,不會趕路太急。”

“好端端的,又為何非要離開金陵?!”

“我想去找姬昭。”

仁宗噎住,又道:“說來也奇怪,這孩子是怕朕怪他?朕又怎會怪他,唉!朕會派人去找他回來,不必你親自去一趟。”

“父皇,其實我有件事想要告訴您。”

“你說,你說。”

“我確有心儀之人,那人也從來不是什麼慶暘公主。”

仁宗皇帝這些天,該知道的也知道了,慶暘公主騙他的事,他也已知曉,對此他自責道:“都是父皇草率,輕信他人之言,不過那位慶暘公主好歹救了你的命。”

“這也是我要說的,我能醒來,根本不是因為她的葯。她給您的葯,處理過,我若是靠她的葯,長達一兩年,都無法好透,她也好用這葯控制您與我。”

仁宗大驚:“那,那——”

“我吃的葯,是姬昭給的,姬昭那位白大夫,您也是知道的,當初眉州治瘟疫的方子就是他所提供。”宗禎繼續道,“父皇,時到今日,我也再沒有什麼好隱瞞、擔憂的,先前之所以一直沒有告訴您,是因為福宸與姬昭尚未和離,和離之後,又遇上這些事,我一直沒能來得及說。”

仁宗驚呆了,看着宗禎半天不敢說話。

宗禎也看他,點頭:“是的,是姬昭,我喜歡的人是姬昭。”

仁宗猛吸涼氣,半晌,才來了句:“你,你跟你妹妹搶,搶人啊!!”

宗禎怔住,驀地笑出聲。

他怎麼也沒想到,都到這個時候,他父皇最在意的竟然是這點!

“怎能如此呢?!”仁宗一臉哭相,夾雜着憤怒,“朕就覺着奇怪,福宸與昭哥兩個孩子過得好好好的,感情那麼好,怎就突然要和離?!姬重錦也是幌子吧!你,你怎可如此呢!”

宗禎解釋道:“福宸與姬昭是當真沒有感情,當初也是我與父皇非要賜的婚。福宸與姬重錦之間,也是真的。”

“真的?!”

“父皇,我可以用我的生命起誓。”

仁宗聽了不說話,片刻后才喃喃道:“難怪這孩子要走啊!都怪朕,輕而易舉地相信旁人!”

“這也不怪父皇,說來也的確是劉蘊的解藥幫我拖了幾日。”

“那,你可知那孩子去了哪裏?”

宗禎搖頭:“不知。”

仁宗嘆氣:“那要如何去找?”

“總不能因為不好找,就不去找?總有一日能找到。”

仁宗再看他,看了許久,又開始嘆氣,最後點頭道:“你去吧,路上注意身子,若是實在找不到,就回來,我們一起想想法子。”

“好。”

“唉,你去吧。”

宗禎行禮,轉身要走,到底是問道:“父皇,姬昭是男子,我亦是男子,我們不會有孩子,我也不打算再親近旁人。”

仁宗擺擺手:“你母后臨走前,拉着朕的手,說她只希望你們兄妹二人平安喜樂。你們是太子與公主,看似身份高貴,卻生來承受巨大壓力,又哪來真正的平安喜樂,在朕能給的地方,朕會儘力給予你們一切。至於孩子,唉,你幼年時候,身子不好,好幾次差點救不回來,你母后覺得愧對祖宗,怕無人繼承江山,勸朕選妃。

朕不是當皇帝的料,卻因嫡子出身,無痛無災,順利冊封太子,再繼承這片江山,朕沒有才能,也只能硬着頭皮坐在這龍座之上。人這一生的命運啊,從來也說不清楚,百姓羨慕皇帝,殊不知,皇帝也在羨慕着他們?

沒有孩子又如何?宗室子弟從來不缺,總有適合過繼當皇帝的,總歸都是宗氏後代。

人來世上這一遭,又能遇到幾個知心之人?你母後走后,至今多年,朕每每都在夢中夢見她,於朕而言,這已足夠。

原先,朕以為你與朕不一樣,如今看來,竟是一樣的。

有些人,註定一生只能愛一人。”

宗禎的眼睛都被父皇給說酸了。

似他父皇這般,自然不是一個合格的皇帝,可又如同他所說,人生走一遭,使命各不同。

宗禎給他行禮,抬頭道:“我會儘早回來。”

仁宗笑:“自然,朝中還有這麼多要事需要你回來打點,朕不是個好皇帝,所幸你母后將你帶來這個世界。”

宗禎也笑了笑,轉身大步離去。

仁宗看着他的背影,再嘆一口氣。

那日,他去莊子裏,看到姬昭坐在床邊失魂落魄的模樣,兩人雙手交握,是有過一點懷疑的,只是他也沒太敢往那處想,今日兒子過來說這麼多,他反而有種塵埃落定的安定感。

他若是阻止,姬昭在外流浪,再無蹤跡。

宗禎又會變成什麼樣的人?

當年,他的父皇也不許他娶皇后,因為皇后家世太低,他清晰地知道那種感受,兒子與姬昭這樣的感情比他們當年還甚。

世人總說江山與美人總要擇一個,為什麼就不能都擁有?

這樣的感情本就與世俗不符,兩個孩子都是好孩子,卻還是共同選擇這條路,可見他們的決心。

他又何必棒打鴛鴦?

兩人若是感情當真深至此,此生再不分開,相愛到老,那也是一段佳話,也算驚世駭俗。

若是總有分開時,也無需他出手。

誰又不曾年輕過。

宗禎自小到大,無數次在鬼門關徘徊,皇后與他對兒子唯一的期望是,活下去。

如今,他不僅越活越好,還擁有喜歡的人,多了不少人情味,又將朝政理得這樣好,皇后在天上瞧着,又不知道多高興呢,這在從前,他們夫妻想也不敢想的事。

仁宗想,做不成好皇帝,總要做個好父親、好丈夫吧。

宗禎回到東宮,找出姬昭曾經構想過的“旅行社”大計,這上面列出的地方,他是要一個個地去找的。

不過——

他又起身,從柜子上取下一個匣子。裏面是一疊書稿,是姬昭這兩年出門時寫的遊記,姬昭寫得零散,甚至很多寫完自己就給忘了,他都收起來,早已整理好,本想編成冊子,印幾本留着自家看的。

現如今,他打開蓋子,看着整整齊齊的書稿,心道:倒是便宜了其他人。

他叫程深過來,吩咐道:“交給書局,即刻下印,署名瀟洒子,只投放那些犄角旮旯里的小書齋,每個州府只投頂多十本。每一位購買此書的人,都需記錄下,向我彙報。”

“是是是!”程深趕緊應下,回頭就去辦。

宗禎又叫保慶來收拾東西,他坐着又開始發愁,姬昭走的時候除了兩個人,什麼也沒帶,倒是帶走幾本遊記,只是不知是姬昭自己交代帶上,還是塵星他們順手拿的。

又愁,也不知他們銀子帶得夠不夠,不夠用可怎麼辦?姬昭這麼大,可從來沒有吃過生活上的苦。

總之怎麼想怎麼愁,等到程深辦完事回來,保慶也將東西收拾好,他帶上人,趁夜直接出發。

姬昭一路吃吃喝喝玩玩,終於與暖暖到達眉州,這一個多月他們倒是過得格外高興。

路上,姬昭甚至與暖暖認了兄妹關係,暖暖說她不想嫁人,她娘說了男人都是狗,不值得喜歡,說完不忘加一句:“哥哥你不是狗!”

姬昭簡直無言以對。

姬昭也不想娶人,於是他們倆已經決定以後兩人就這麼一起吃喝玩樂真不錯。

姬昭也不笨,他不想被找到,即便去眉州,肯定也不敢上次來時去過的地方晃。

哪怕他知道他的那隻竹熊就在那裏,他也不敢帶暖暖過去,於是他們倆白天就在山裏找竹熊,晚上回城裏休息。有時候白天不想去找,就在眉州城中逛吃,兩人都是愛書之人,又都愛寫一寫遊記,也愛去逛書店。

城中大小書齋都被他們倆逛遍,只是有意思的書寥寥可數。

姬昭覺得眉州真不錯,不敢買宅子,就賃了個大宅子,這是正經打算在這裏住下。

他於是開始琢磨起其他事來,他先問塵星,這次出來他們帶了多少銀子。

有誰家裏放着太多現銀的?大多數都是存在錢莊裏,塵星出來前,將能帶上的都帶上了,在他看來,夠用好幾年。塵星他們隱隱約約知道發生了大事,但具體是什麼事,他們還真不知道,總覺得也就出來幾個月,總要回去的。

塵星誠實告訴姬昭。

姬昭開始發愁,他是真不想回去,回去幹什麼啊?看着那個不要臉的公主幹生氣?

那銀子鐵定不夠,他也不想去錢莊取銀子,那不是就能輕易被發現了嗎?

想到這裏,姬昭再想到宗禎,也不知道宗禎好些沒有。

這些天,被暖暖帶動着,好不容易心情好些的姬昭,再度變得低落。

況且,他已經暫時在眉州安定下來,該逛的、該吃的都逛過吃過,他漸漸不想再出門,整日窩在屋子裏,一是想宗禎,二是想怎麼生財,當然,想宗禎的時候更多一點,或者說幾乎都在想宗禎。

他一天一天地算着日子,每天都希望今天的宗禎比昨天要好一些。

他也每天叫殷鳴出去打聽打聽,是否有太子的消息,又是否有要打仗的消息。

兩樣消息都半點也沒有。

姬昭的心情卻沒有因此而好一點,不打仗的話,說明涼國使團同意談判,那就是親事要成了?

姬昭有時候會怪自己,如果當初他沒有非要去涼國,宗禎也不會陪他去,也就不會認識那個不要臉的公主,也就不會發生如今這一切。

暖暖抱着摞書回來,見他趴在桌上發獃,走來道:“哥哥你又在想你的那個狗男人了?”

從前,姬昭無數次說明,那真不是“狗男人”!

但這個小姑娘被她娘荼毒太深,堅持認為,天底下的男人就都是狗男人,他也沒有辦法,他勉強坐起來,問她:“又去哪裏逛了?”

“我去買書了!新來一批書!據說很有意思,你看不看?!”

姬昭哪裏還有心思看書,他搖頭:“你看吧。”

“真不看嗎?”

姬昭撐着桌子起身,摸摸她的頭:“我不看,你自己看。”

暖暖在他面前坐下看書,姬昭看着她,心道,過些天就勸她回家吧,說是一回事,哪能真讓人家一個小姑娘整日跟他廝混,逍遙子與那忠叔想必是很擔心的,即便他當時留過信。

這麼想着,姬昭走進書房,攤開紙便開始寫信,寫好后,他又叫塵星進來。

這兩年也不是白混的呀,塵星用自己的筆跡謄抄一份他的信,由殷鳴次日趕到附近的州,把這封信寄到往常逍遙子收信的那個地址。

殷鳴在隔壁州找了家鋪子代收信,每十日便去看一回。

信寄出去,竟然久久沒有回應,一個月後,姬昭又寫出去一封,還是沒有回應。

姬昭很無奈,打算往後每半個月寫一封,一直寫到暖暖的家人來找她。

暖暖毫不知情,還跟着殷鳴去玩過兩回,又買回來不少書,姬昭照例沒看。

他繼續思考生財的法子,並且已經有了思路!

沒錯,暖暖才是那個跟姬昭有血緣關係的同母異父的妹妹,也沒錯,殷家終於又出現了一個姑娘。殷鶯當年離開金陵,是殷老太爺也同意的,姬家不放人,殷鶯死活要和離,本打算出去,過個幾年,待姬慕之有了新的妻子就回來。

結果殷鶯一路也有奇遇,她生得纖細,卻因家人寵愛,一直是個活潑的性格,在外生活過,見過大好河山與大千世情,怎還願意回來?殷老太爺他們都知道,她後來又生了個孩子,殷鶯害怕要被父母找回去,一直說生的還是個兒子……

不過殷暖暖就是翻版殷鶯,性子的確很像男孩,膽大包天。

她就這麼跟着姬昭這麼個陌生人走了,那位忠叔看到信,趕緊帶着信往金陵趕。待他趕到金陵的時候,宗禎已經走了,於是殷鶯又趕緊帶上忠叔去找宗禎,宗禎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地找,去的第一個地方恰好也是逍遙子的家。

殷鶯與忠叔只好又回去,回去后,宗禎已經又走了!他們倆恰好收到姬昭寄來的信,再去找又不知跑到哪裏去的宗禎……總之三人好一番折騰,始終沒能聯繫上,也沒有給予彼此正確的信息。

宗禎在南方找了近兩個月,沒找到姬昭,便打算去北方找,經過金陵,還又回去處理了一些事情,半個月後才又出去繼續找。

這時終於得到消息,又有人買那瀟洒子的書了,書本就印得不多,這兩個月來,在南方時,每個買過的,宗禎都已去看過,可惜都不是姬昭。

這次是瀘州,瀘州就在眉州隔壁!

宗禎醍醐灌頂,他怎麼把這點給忘了!!

他立即興緻沖沖地往瀘州趕去,他有種預感,姬昭一定就在瀘州。

姬昭這兩個多月還真沒有閑着,他花銀子僱人記錄眉州城內大小吃食、酒肆鋪子的所有拿手好菜、好酒,記錄他們的烹煮方式與價格,還會詢問食客的意見,因為雇的人多,僅僅半個月就記錄了一大摞紙。

他則親自帶着塵星、暖暖從早到晚地整理這些資料,他還叫殷鳴給他做了把尺子,畫表格,往內謄抄各種數據。

看得他們仨目瞪口呆,姬昭心裏有點小得意,從前只想着活命,哪裏想到這些。

如今在外流浪,再不給自己找點事情做,天天想宗禎,天天想哭,遲早變怨夫,他不喜歡這樣的自己,宗禎更不會喜歡。也許他們永遠不會在一起了,他也不能允許自己變成這樣的人!

如今有了要做的事,日子也好過多了。

他做的表格上,價格、名稱、評價一目了然,很容易令人了解。

正好殷鳴每隔十天就往瀘州跑,眉州常年被山隔開,外面的人也有好奇的,卻懶得來,殷鳴再去,就把姬昭做出來的這些表格一一分發,總有人感興趣。

殷鳴去了兩次,就帶回來十來人了,這些都是過來品嘗眉州美食的。

姬昭激動壞了,他早就按照這些食肆的位置畫過線路圖,如今終於有了用武之地。他自己不好露面,特別喜歡熱鬧的暖暖主動請纓,帶着這些人過去。

暖暖可愛又活潑,能說會道的,那些瀘州人簡直對這趟“美食之旅”滿意到不能再滿意了!

來之前,姬昭叫殷鳴告訴他們,只是剛開始,試試而已,不收錢。

結果這一天下來,有五人主動要表示給錢,說很感謝他們的引導,還有個大娘瞧上暖暖,非說要娶她回家當兒媳婦的。

晚上,殷鳴將他們送到事先打過招呼的客棧,次日又把這些人送回眉州,帶回十兩銀子。

暖暖直接跳起來尖叫,姬昭也高興地一直在笑,就連塵星都“嘿嘿”笑着直搓手。

他們從來沒有親手賺過銀子,於他們四人而言,這都是他們的“第一桶金”!

姬昭叫塵星將銀子分作四份,大家一人一份!

於是姬昭心心念念的“旅行社”大業終於有了雛形,也如火如荼地幹了起來,姬昭出手大方,眉州城中許多鋪子表示願意與他合作,他又雇了更多的人,還有鏢局的護衛負責“遊客”們的安全,到第二個月,瀘州那邊也有鋪子表示要與姬昭合作。

再後來,姬昭又賃了個鋪子,雇了兩個可漂亮的小娘子負責接待客人。

姬昭一直隱在背後,事業做得那是蒸蒸日上。

姬昭還試圖開發“農家樂”,漸漸與曾經備受瘟疫折磨的那個村落也有了合作,他又開始跑到山裏去找竹熊,當然不好找,但偶爾會找到竹熊吃剩的竹竿,還有它們留下的痕迹,於很多人而言,這也已經足夠稀罕。

姬昭把這些帶回去,訂做幾面大玻璃,將那些東西陳列在玻璃櫥櫃中,別說,還真的有許多人來看!!

宗禎趕到瀘州,還沒顧得上先去書齋問,先看到街上一家擠滿人的鋪子。

他不喜人多,正要繞路,卻見兩人從那鋪子出來,手裏拿了張紙,喜笑顏開地說道:“我報了明日出發的,據說新添了個叫作什麼‘農家樂’的,能到地里摘蘿蔔!我自小在城中長大,還從未見過!”

“要拔蘿蔔,還值得特地跑到眉州去?”

“嗨!這你就不知道了!眉州有竹熊啊,最近在展覽竹熊糞便!”

“嘔!我才不要看!”

兩人越說越走越遠,宗禎立即勒緊韁繩,回頭看去,看到鋪子上四個大字:胖達旅社。

宗禎看了好半晌,想哭,想氣又想笑。

他翻身下馬,走進人滿為患的胖達旅社,也拿到張紙,順勢就報了那個明天出發的小隊,他仔細看那張紙,更是哭笑不得,所有人為了他的事愁眉苦臉,福宸至今還天天在哭,更別提他的外祖父、母。

這孩子倒好,在外面還真把這旅行社開出來了!

次日,宗禎跟隨大部隊前往眉州,到城門處就有兩個很精神的小伙在等他們,見他們過來,滿臉是笑地迎接他們進去,宗禎見不是姬昭,有些失望。

又覺好笑,若是姬昭過來接待,才怪異吧。

他此時倒也不急了,跟着眾人一起去嘗過眉州美食,又去了個當地叫作宋公祠的地方,說是拜了能考狀元,別說,這一行還真有幾位學生是為這來的,宗禎此時便有些待不下去了,他得去找姬昭,他轉身要走。

那帶路的小夥子還問了幾句,他說要去走人。

小伙很懂地說:“你要自由行是吧?沒問題!下午酉時末來胖達旅社集合就成!”

“……”宗禎不知道說什麼好,“自由行”這個詞他聽姬昭說過,一定又是姬昭教的!

他又覺焦急,又覺得姬昭無比可愛。

他離開這些人後,直接去眉州知州衙門,當初過來接班的人,是他親自任命,自然認得他,見到他都嚇呆了。

宗禎擺擺手,只道:“我問你打聽些事情。”

姬昭的旅遊事業干到這份上,當地官員不可能沒數,果然,知州是知道的,甚至還挺贊同,知州也從未見過姬昭,說與他來往的是個姓殷的管事,一定是殷鳴!

知州也不知姬昭住在哪裏,不過他道:“近來,他們在開發新項目,呃,殿下,項目這個詞也是他們先說的。”

宗禎點頭,他知道,他問:“什麼項目。”

“什麼農家樂……”知州害怕殿下認為他們是胡鬧,說得有點忐忑。

宗禎再度覺得好笑,他問:“我知道,那你可知道他們如今在哪兒?”

“據說那位殷管事如今總在靈泉村,就是上回害瘟疫的那個村子裏,他們有合作。”

姬昭蹲在田裏,他在拔蘿蔔,暖暖蹲在他身邊,也在拔蘿蔔。

反倒是塵星、殷鳴與村長在屋子裏商量着事情。

暖暖用了吃奶的力氣也拔不出來,不由抱怨:“我們為什麼要蹲在這裏拔蘿蔔?太難拔了!”

“這叫田野調查。”

“什麼?”

姬昭也咬緊牙關地拔蘿蔔,拔了好半晌也沒□□,他吐出口氣,解釋道:“我們要辦農家樂,要開展拔蘿蔔項目,總要知道好拔不好拔吧?要自己試過,才能介紹給客人!”

“這樣噢!”暖暖再度鬥志昂揚,“那就繼續吧!”

“來,我喊一、二、三,啊————”

兩人使勁,“哈哈哈哈哈!我拔到了!”,暖暖興奮地舉着手裏的蘿蔔,“我拔到了!”

姬昭氣餒地看着自己空空雙手,咬咬牙,用更大的力氣拔,這回直接使錯了勁,他一個屁股蹲直接往後倒去,暖暖趕緊要上前來扶他,身後一陣疾風,眼前閃過道影子,有個人已經衝過來,從身後托住姬昭。

姬昭那聲“疼”還沒喊出口,就發現自己並沒有直接坐到地上。

有雙手直接托住他的腰,他愣了愣,忽然都不敢再動。

暖暖“咦”了聲,問:“你是哪裏來的狗男人?”

宗禎挑眉,問懷中姬昭:“我什麼時候改屬狗了?”

暖暖睜大眼睛,指着宗禎:“你不會就是哥哥的那個狗男人吧!”

宗禎哭笑不得,再問姬昭:“你都怎麼說我的?”

“還真是啊!你既然把哥哥拋棄了,有哪裏來的臉找回來?!”暖暖伸張正義。

宗禎仰頭看她,慢慢道:“大人的事,你少管,倒是我想問問,殷暖,你逃家已經三個多月,就不怕你娘過來揍你一頓?”

暖暖的眼睛瞪得更大:“你為何知道我的名字?!”

“我知道的可多了去,例如你娘很快就會趕到。”

“啊!”她嚇得蘿蔔也顧不得撿,回身就跑,“那我得趕緊躲起來去!”

身邊已是徹底清靜,宗禎再低頭看姬昭,說道:“怎麼,看到我一句話也沒有?就這麼不樂意看到我啊?”

姬昭低頭,不說話。

“真不樂意看到我?”

姬昭依舊不說話。

宗禎心中不由有一絲恨,他以為姬昭也會如同自己那般思念着他,可他沒有想到,姬昭在這裏過得這樣好,事業做得如火如荼,是不是,其實有他沒他都一樣呢?

姬昭真的喜歡他嗎?

他是不是太矯情了?

宗禎的手抓緊他的手臂,始終將他擁在懷中,貼着他,輕聲道:“我找你找了三個多月,找遍你曾經說過想要去的每個地方,除了中途回金陵處理一些政事,一直在路上,好不容易找到你——”宗禎聲音沙啞,“昭昭,你沒話和我說嗎,你不想我嗎。”

姬昭的腦袋越垂越低。

宗禎的極度疲倦,與見到姬昭之後的極度喜悅之後,是極度的忐忑與害怕。

“回答我。”他催促,姬昭還是不見言語。

宗禎伸手去掰他的臉,卻摸到一手的眼淚,宗禎怔住,姬昭的眼淚還在源源不斷地往下落,落滿他的手掌,淋濕他的整個世界,宗禎跪坐在地上,將姬昭緊緊抱在懷中,再不說話,也不逼姬昭說話,只是靜靜抱着他,聽他哭,儘管無聲。

姬昭哭了很久,開始抽抽噎噎地說:“那我能怎麼辦呀……我不給自己找點事情做,每天腦子中都是你,我會死的……我不想死啊,嗚嗚嗚嗚嗚……”

姬昭的哭聲,彷彿在一根根地抽着他的筋。

他心痛道:“對不起,是我錯了,是我胡說話。我,我只是看到你過得這樣好,想做的事情也做得這樣好,似乎有我沒我,都是一樣的,甚至沒有我之後,你過得更好。沒有我,你不必困在金陵,你有這樣廣闊的天地,你想做的事情又是那麼多,我在害怕,害怕你其實已經不需要我。”

姬昭這才哭出聲來:“我原本也以為我很恨這個世界,恨將我束縛在金陵的一切人,直到我真的出來,我才發現我早已不想離開那裏。想做的事情都做得這麼好又能怎麼樣,沒有你呀,嗚嗚嗚嗚嗚……我只想要你……”

“只想要我,為什麼又要離開我。”

“那我能怎麼辦!”姬昭哭得更傷心,“那個時候我能怎麼辦!你為什麼不早點醒來!”

明明是無理取鬧,姬昭心中也有數,還是不覺這樣說,因為那個會哄他的人,來了。

宗禎也果然立即道:“都是我,我不該那樣輕敵,我就不該對王曦太好,我更該早點殺了劉蘊那個瘋女人,是我不好,我讓那些人欺負你了。”

“就是你不好啊,他們欺負我,他們逼我離開你……我不希望打仗,我不想背負那麼多條人命,你昏迷不醒,做主的是他們,我能怎麼辦!”姬昭抽着鼻子,“那我寧願我自己來選,我不希望你醒來之後,身體那麼難受,還要被他們逼着做選擇……”

“傻昭昭,你為什麼不能多相信我一點?我醒來自會有辦法。”

姬昭嗚咽着說:“我自是相信你,可我承擔不起任何一個萬一啊,我害怕他們萬一還有什麼壞心思,萬一那個劉蒼也趁你重病害你呢?我不能承擔的呀……嗚嗚嗚……”

“那你就捨得把我給那個瘋女人?”

“嗚嗚嗚嗚嗚……我不想聽到她!”

“好,不說,不說了。”宗禎說著,又去輕輕掰他的臉,姬昭不願回頭看他,他用力,姬昭低頭用力咬他一口。

宗禎失落道:“三個多月不見,不給我看看嗎?”

“變醜了……天天拔蘿蔔,搞田野調查,晒黑了嗚嗚嗚……”

宗禎還在悲傷着,卻又覺得好笑,在他耳邊說:“我們昭昭怎麼都是最好看的啊。”

“丑……”

宗禎到底是把他的臉轉過來,姬昭癟着嘴閉上眼睛,不看他。

宗禎用指腹將他臉上的眼淚擦乾淨,用手捧着他的臉,問道:“不問我金陵的事嗎?”

“你都來找我了……我想應該沒什麼事了……”

宗禎笑:“這個時候倒是很信我?”

姬昭睜開眼睛,靜靜看他。

宗禎也看他,他的眼睛被淚水洗過,越發乾凈,宗禎不由湊上去親吻他的眼睛,姬昭閉上眼,待他親完,又掀開睫毛看他。

“想過我會來找你嗎?”宗禎輕聲問。

姬昭搖頭:“不敢想。”

“為什麼?”

“那樣就會想到萬一不來找我,我該怎麼辦?索性就不想。”

宗禎面露心疼。

姬昭這時伸出手臂,主動抱住他,將身子嵌進他的懷中,喃喃道:“哥哥,我不是做夢吧。”

“不是。”

“你知道嗎,來到這裏后,我常常分不清真實與夢幻,最開始的那個月,幾乎每天都睡不着,特別害怕黑夜,有想過去死。可是又會害怕死,為什麼呢?不是怕疼,我是死過一次的人,我是害怕死了,就真的一點見到你的可能也沒有了……”說到後來,姬昭的眼淚又掉下來,他說,“宗禎,你知道,我到底有多喜歡你嗎。”

宗禎不言語。

姬昭道:“我來到這裏,只是為了遇到你,喜歡上你。我的確是為了你才會存在於此。沒有你,就沒有我。有你,就有我。好奇怪,為什麼我會這麼喜歡一個人?嗯?”

姬昭說著,在他懷中抬起雙眼:“我願意為你放棄一切,放棄自己,放棄夢想。”

他迷茫道:“這樣是正確的嗎?”

宗禎低頭親親他的鼻子,輕聲道:“是。”

姬昭下意識地緊蹙眉頭,他這樣嵌在宗禎懷中,宗禎的肩背寬闊,擋住了光,他只能看到宗禎,他的世界中只有宗禎,他看到過萬千言論,都說不能為愛人放棄、失去一切,可是他現在主動地在做這樣的事,還如此樂此不疲,並不打算醒悟。

他正迷茫着,宗禎又過來親吻他的眉心。

好溫柔的吻,一點點將他緊蹙的眉頭親開。

這時,宗禎才又離開他,用他最喜歡的雙眼看着他,用他最喜歡的聲音,溫柔告訴他:“當然是對的,因為你也取走了我的一切。”

姬昭嘴巴微張,眼睛瞪得圓圓的看他。

宗禎抿了抿嘴角,對他笑出他最喜歡的笑容,輕聲道:“而我會給予你更多,盡我所能。”

姬昭沒再說話,而是將臉再度埋進他懷中,將耳朵附在他的心口,聽他沉穩而有力的心跳聲。

兩人緊緊抱着,坐在一片蘿蔔田中,吹着初冬略寒的風,誰也不捨得動一下。

直到——

“哎呀!!”身後傳來暖暖的驚叫聲。

宗禎立刻回頭看去,好吧,對上無數雙陌生而又驚詫的雙眼。

暖暖對着手指,小聲道:“他們說要來摘蘿蔔,我帶他們過來,我,我沒想到……”

宗禎無奈嘆氣,姬昭則是已經收回手臂,抬起雙手遮住自己的臉,宗禎低頭看了看,“噗”地笑出聲來,姬昭的耳朵立刻紅了。

宗禎索性抱着姬昭起身,非常大方地迎着他們走去,對他們笑道:“這地方不錯。”

說完,他抱着姬昭直接離開。

他們剛走出沒幾步,暖暖鼓掌道:“好動人的感情啊!!!”她不光自己鼓,她還催其他人,“趕緊的!一起來!鼓掌加恭喜的,今天一人送兩根蘿蔔!”

宗禎與姬昭都有些頓住了。

誰料那群人還真的一起鼓掌了,一起大喊:“好動人的感情啊!!!”

“……噗。”姬昭到底是笑出聲,他放下手,不好意思地抬眼看向宗禎。

宗禎低頭看着他,也在無奈地笑。

兩人對視后,笑得更大聲,笑聲很快就沒入那麼多句的“好動人的感情啊”中。

宗禎笑着輕聲道:“果真是好動人的感情。”

姬昭眼睛亮亮的,看他半晌,再度用手把眼睛捂上。

宗禎抱着他大步離開。

次日天還未亮,宗禎拉着姬昭的手,終於爬到半山腰上,近來做過不少田野調查的姬昭倒也沒有覺得累,他四處看看,問道:“確定就是這裏哦?”

“是,我們就在這裏等着,它一定會出來。”

“它還會記得我嗎?”

“會。”

“它如果不記得我呢?”

“它一定會記得你。”宗禎說完,又將姬昭拉到一棵樹下,他先爬上去,伸手給他,“上來,我們坐在這裏等日出。”

“好!”姬昭一手拉住他的手,另一隻手攀着樹枝,順利與宗禎並排坐在一根很粗的樹榦上。

姬昭悠閑地晃着腿,看着輕霧中的黎明時分,格外期待將起的朝陽。

宗禎一手攬住他,滿身也都是悠閑。

兩人等了大約半個時辰,淡淡薄霧漸漸散去,東方的太陽漸漸躍出地平線,“哇——”,其實這並不是姬昭見過最美的朝陽,但在此時他的心中,這就是他心目中最美的日出。

他偷偷瞄宗禎,不停地瞄,宗禎只要回頭,他便立即收回視線。

宗禎笑道:“想幹壞事?”

“才不是!”

“那為何偷偷看我?太想我?”

“不要臉!”

“那——”

“咳咳!!”姬昭解下身上的一個荷包,小聲道,“昨晚我告訴你的,我的第一桶金!”

“我知道,你們一共賺了十兩銀,四個人平分了。”

“嗯……你想不想看看我的那一份呀?”

“當然。”

“吶,你看看——”姬昭將荷包扔到他手中。

宗禎更覺奇怪,這有什麼好不好意思的?他的手捏了捏,沒有捏到銀塊,卻捏到兩個圈一樣的東西,他詫異地解開荷包的帶子,從裏頭倒出兩個小銀指環到手掌心。

他看姬昭,姬昭低着頭。

宗禎捻起仔細看,發現很細的指環上,一個刻着“禎”字,一個刻着“昭”字。

他立即問:“你做的?”

“嗯……好難做……銀子太少了……我之前學了好久……字也好難刻……”姬昭說得吞吞吐吐,宗禎不太明白,不過他很感動,他贊道:“做得特別好。”

姬昭心中嘆氣,指望他一個古代人搞懂這些是不太可能了。

他只好小聲道:“在我們那裏,結婚的人要戴對戒……他們還會在戒指上刻自己的名字……嗯……這是,這是那什麼……”

他不好意思再說下去啦!

宗禎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姬昭見他不說話,也沒有戴戒指,心裏更忐忑了,眼睛不停瞄宗禎。

宗禎還在仔細看那對戒指,越看越愛。他索性將戒指包在掌心,也從自己的袖袋中拿出來個荷包,他也遞給姬昭:“看看。”

姬昭立即打開荷包,從中拿出兩個柿餅來!

他納悶看向宗禎:“柿餅?!”

宗禎笑:“那天我摘的那兩個,後來去找找,那個籃子竟然還在,我令他們製成柿餅。”

“那可以吃嗎?”

宗禎笑:“當然。”

“但是我捨不得吃耶!”

“那就不吃。”

姬昭又將柿餅裝回荷包,剛把荷包的帶子系好,手被宗禎拿過去,他立即抬眼看宗禎,宗禎對着他的雙眼,將那枚有“禎”的指環套在他的無名指上,又笑着把另一隻遞給姬昭。

姬昭緊張又興奮,差點要把戒指掉到地上,他深吸一口氣,非常鄭重地把刻着“昭”字的戒指也戴到宗禎手上。

宗禎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手心,兩人手指貼在一起。

“真好看。”姬昭輕聲道。

宗禎再用一隻手蓋住他的手指,側臉看他,輕聲道:“願我的昭昭,事事如意,百歲無憂。”

姬昭的眼睛落進朝陽,明亮璀璨,他抬頭看宗禎:“那我願你什麼哦?!”

宗禎淺笑:“你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

“那我就祝願你永遠愛我如初!”姬昭笑。

宗禎反手握住他的手,與之十指相握,宗禎笑着傾身去吻姬昭。

他道:“我愛你,是一生的事。”

姬昭抽出被他握住的手,雙手纏住他的脖頸,仰臉去吻他,親吻間有淺淡笑聲溢出,沒入兩人齒間,又沒入這金黃色的天地中。

殷鳴他們則奉命在外看守,看到先前的那頭竹熊晃晃悠悠地出現時,他們立馬興奮地走進林中,想要通報,卻都不自覺地停住腳步。

從他們這個角度看去,靜靜記錄這一刻的樹枝,彷彿一座橋搭在太陽里。

暖融融而又金燦燦的光芒中,橋上,愛人在親吻彼此。

他們四人互相對視,都一同笑了。

這大約就是他們此生見過的最美風景。

也是最動人的感情。

—————完—————

※※※※※※※※※※※※※※※※※※※※

正文就到這裏了。

想說的話,都在文中。

這個故事裏,沒有完美性格的人,他們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缺點,例如太子這輩子的多疑與殺人時的殘忍,也例如昭昭的過於不問世事,再例如皇帝的無能與公主的心思過於簡單,等等。

可如果皇帝不是這麼一個過於感性的人,又如何能夠快速接受太子與昭昭的事,人就是這樣的一個複雜體。還有很多點,就不一一解釋說明了。

這篇文從一開始連載到最後,經常會有角色的行為與言語被大家質疑,這也是很應該的事,因為我在寫的過程中,也會有着急與生氣的時候。

但是,他們看似是我創造的紙片人,決定權在我。實際上,在他們的故事裏,他們只是他們自己,有自己的選擇與偏好,我反而被他們帶着在敲鍵盤。

所以才會有這麼一個故事。

最後謝謝大家看到這裏,有很多是從第一章追到最後一章的,辛苦啦。

故事和人物一樣,不完美,卻也在儘力做一個更好的人(故事)。

也祝大家越來越好,冬天快樂。

我過幾天來寫番外,有些還沒有提到的在番外里寫,下篇文寫《夜裏有雪時》。

@20201209

☆★☆★☆★☆★☆★☆

《夜裏有雪時》文案:

冬深遇暮起,夜裏有雪時。

遇見你,愛上你。

十六歲的葉雪時,和養病的媽媽一起到小鎮生活。

轉學的第一天,滿身寫着“我有錢”、“我天真”、“我好騙”的葉雪時就被不良學生盯上要錢花。

葉雪時不僅給了錢,還親手給他們臉上有傷的老大貼了三張獨角獸圖案的創口貼。

後來,葉雪時才知道,媽媽養病是假,找到親生的兒子才是真。

他是被抱錯的那個。

二十七歲的葉里,有一個保險柜,誰也不知道,那個保險櫃裏,只是三張年代已久,甚已失色的,獨角獸圖案的創口貼。

他的保險櫃裏,是他的青春,是他的愛情。

攻受是互相抱錯的孩子,校園文,有長大部分。

視角不明是因為兩人視角都有,受的會多一些。

受是個滑雪boy,攻前期輟學(是個學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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駙馬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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