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狩獵當天,臨出發前,已連着蹲守兩夜一天的陳克業過來稟告,那間屋子裏躲藏着的人是慶暘公主。
此處到底是熙國的地盤,對方再小心翼翼,也總有幾分忐忑,終會露出破綻。
而陳克業這些當初跟着宗禎去涼國的人,恰好都見過慶暘公主與她的那兩名貼身侍女。
陳克業拱手:“暫時尚不知她們為何前來。”
宗禎知道,或者說,他能猜到。
他與劉蒼暗地裏的確是有來往的,自從上次涼國之行后,不通書信,不留任何證據,負責傳信的是幾個平平無奇的啞巴,傳話皆用唇語,或是手語。
當然,他們不是朋友,只不過擁有共同的敵人,臨時合作而已。
國家機密,兩人都不會互相告知,慶暘公主被嫁給某部落郡王這樣的事,劉蒼倒是告知過他。
若他猜得沒錯,慶暘公主這是逃婚,逃來了金陵?
宗禎挑眉,倒是有意思,劉蕤也趕來金陵,想必也是知道慶暘公主就在這裏?裴容傳得信吧。
陳克業再道:“至於鄭王,夜會慶暘公主到底說了什麼,暫時還不知道,屬下無能。”
“這也不怪你們,總不能貼到門上去聽?”
“屬下擔心鄭王。”
宗禎笑了笑,淡淡道:“他不足為懼,尤其今日之後。”
陳克業有些不解,宗禎又道:“裴容如何說?”
“這倒是個漢子!什麼話都不說,只承認他是陸家後人一事,另外就說想在死前再見公主一面。”
宗禎點點頭,表示知道了,也不強求,該知道的事,他已都知道。
他起身出門。
狩獵的地方位於金陵城郊東側,也叫東山,佔地頗廣,即便一行連主子加侍衛、太監等等,足有兩百多人,進了山,也不覺得多。
尤其宗禎下令大家分開自由射獵,幾個時辰后再集合,看誰獵物多,還拿出一幅前朝的名畫來做彩頭,眾人自是非常捧場,奉承幾句,紛紛散開,便更顯得地方大。
聽說是這麼個狩獵法子,宗謐心中更是大鬆一口氣,他與一位關係還不錯的堂兄騎馬往深處去,宗禎騎馬在原地,眯着眼目送他們跑進深山。
宗謐與堂兄一路說說笑笑,射了幾隻兔子,還有一頭鹿,收穫頗豐,再往裏走,樹木愈多,且靠近山崖,宗謐便提議還是回去。堂兄笑道:“聽說林子深處有猛虎,怎麼,二弟你不想去看看?”
宗謐還不曾說話,他已道:“男人可不能這般沒有血氣!!”
宗謐只好陪他去,兩人剛至深處便見有個影子“蹭”地穿過,“是狐狸!”,堂兄低聲驚呼,從箭囊取箭,追着狐狸跑了,宗謐順着他的方向追去,跑了大約半公里的路,路邊又有頭鹿跑過,宗謐立即取箭,瞄準正要射出去,手卻僵住。
他的視線內,那頭鹿的背後,濃郁的樹葉間忽然也探出一支箭,對準那頭鹿,或是他!
宗謐驀地就是一身冷汗,他拉住韁繩回身就想跑,卻聽到耳邊穿透空氣的聲音,“啊!”,宗謐的左腿被那支箭射中,整個人從馬上跌落,他抽出匕首將那支箭先劈斷,他掙扎着站起來,還想翻馬離開。
又是“嗖”的一聲,另一支箭射進他的右腿。
他已是小心又小心,還是落了單!
宗謐依舊想往起爬,身後傳來慢吞吞的腳步聲,宗謐疼得額頭也全是汗,他回頭看去,見到緩緩走來的宗禎。
他沒有想到是宗禎!是宗禎親自過來!
他翻身,坐在地上,知道已無處可逃,眼睜睜地看着宗禎越走越近,他冷笑:“太子殿下是要殺了我?你若是殺了我,可沒辦法跟宗室與陛下交代!”
宗禎走到他面前,低頭看他。
宗謐也知道他們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想必宗禎也知道,但他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宗謐再冷笑道:“我若是死了,我的侍衛便會即刻將姬昭與王曦是青梅竹馬的事情捅出去!”
宗禎的黑色眸子變得更為深沉,拿他說事,怎麼說怎麼都沒關係。
但他生平最恨人拿姬昭說事,恨別人利用姬昭!
宗禎看着他,聲音平平:“你知道的,我最恨有人拿他生事。”
“那太子就殺了我!一刀痛快!”
宗禎卻是忽然笑了笑:“誰說我要殺你?”
“那你——啊————”宗謐痛得仰天長嚎。
宗禎一腳踩在他的腿上,在他中箭的地方踩着研磨,宗謐想要反抗,想要自救,宗禎身後的人上去按住他的上半身,宗禎用腳將那兩支箭全都踩進他的皮肉中,宗謐痛得嘴唇死白,渾身都在顫抖。
宗禎彎腰看他,與他對視,輕聲道:“很羨慕我的位子?很想當太子,很想當皇帝?”
宗謐的嘴唇在顫抖。
宗禎伸手,從侍衛手中取來一把鐵鎚,宗謐顫抖着直搖頭。
宗禎朝他笑笑:“若你只是覬覦皇位也就罷了。然而你——”
“我生平最恨,且唯恨有人覬覦姬昭。”
宗禎一錘敲下去,宗謐痛得已經叫不出聲來,宗禎又是一錘,宗謐痛得徹底昏死過去。
宗禎這才扔了鐵鎚,緩慢站起身。
侍衛問:“殿下,他如何處理?”
宗禎道:“慶暘公主有些行為,我還是頗為贊同的,例如當初她是如何殺的袁智,獵場確實不錯。拔了他腿上的箭,找個不好找的地方,將他給扔進去。”
“是!”侍衛們抬着宗謐,牽上他的馬直接往內走去。
宗禎回身再吩咐:“半個時辰后,通知所有人,鄭郡王宗謐不見了,盡全力找到他。”
“是!”
陳克業這才明白他們殿下的那句“他不足為懼,尤其今日之後”是什麼意思。
他們殿下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殺宗謐!
毀了他的腿,宗謐這輩子都不可能登上皇位,說句大不敬的話,若他們殿下真有意外,陛下也不會選一個瘸子做嗣子!
宗謐心氣那樣高,這輩子是徹底完了!
最狠的便是毀人念想!
不過他們又不是宗謐,他們只覺得爽快!
當天,禁軍出動,漫山遍野地開始“搜找”鄭王爺,一找就找了五天。
山上的姬昭對此一無所知,他這幾天非常熱衷於和劉蕤說話,主要是互相一起套話,姬昭自覺再問下去也再問不出什麼話來,而且劉蕤已經說了好多遍,想去山下看看,他感覺自己的腦子撐不了多久,他打算把已經知道的告訴宗禎。
這才發覺,宗禎怎麼還沒有來山上,他問了問,才知道宗謐失蹤的事。
他沒有很在意,他打算回城找宗禎。
宗禎則是看着桌上的一封信在出神。
程深與保慶都很好奇,這封信到底怎麼了?他們殿下已經盯着看了有半個多時辰了!要知道,除了駙馬,哦不對!除了平陽侯的信,再沒人的信能叫他們殿下發獃的!
信是從桂州來的,來自於王守良,也就是王曦的父親。
擇王曦為太子妃這件事,是王守良去桂州任知州前,宗禎便向他透過風的事,如今周良娣、秦姑娘的事都已解決,前些日子,宗謐還未曾放出那些傳言時,他便已經親自寫信與王守良說過這件事,並表示會令王守良擔任廣南路轉運使一職。
王守良很快回信給他,表示受寵若驚,更是感謝太子殿下的信任。
這是宗禎意料當中的答案,王守良此人更在意仕途,而且是個能力很強的人,不是張一緋那種沒本事的,成天就想着靠女人享福的人。王曦若能做太子妃,王守良自是願意,若實在做不成,給予他這樣的補償,以及來自於太子的信任,王守良反倒會更高興。
只是,信上,王守良又提起一事,令他毛骨悚然。
王守良說,前些日子桂州近郊某村有集市,卻有野豬來襲,好在他們早有準備,野豬全部抓獲,並未有人員傷亡。而他們之所以早有準備,是因為當初駙馬(寫信時尚未知曉和離)來桂州時,曾提點過他,說花朝節時桂州恐怕會因野豬襲人而有傷亡,這麼久來,他們始終警戒着。
事情終於發生,王守良一是欣慰,二是表示日後會更嚴格,最後則是向殿下表明此事多虧駙馬。
王守良本意應該也是替姬昭說說好話。
宗禎卻如落冰窖。
上輩子,桂州的確因野豬突然從林中竄出,造成許多人傷亡,堪稱是建國來,桂州發生過的最大事件,他一直記得非常清楚,甚至記得是某年的花朝節。
王守良信中說,是駙馬卜卦得知。
不可能,姬昭根本不會卜卦!
宗禎半天不說話,眼看天都黑了,程深、保慶他們自也是不敢說,直到外頭有小太監溜進來,湊到保慶耳邊:“駙馬,呸呸呸!平陽侯來了!”
保慶眼睛一亮,立馬就要告訴他們殿下,卻見殿下依舊低着頭,一動不動。
他想,去帶平陽侯進來,好給殿下一個驚喜也好!
他們殿下的心情再不好,見到平陽侯也就好了!
保慶提着燈,偷偷溜出東宮,去迎接姬昭,一見到姬昭,他就行禮道:“您可算是來了!”
“怎麼啦?他心情不好?又訓斥你們了?”姬昭笑着問。
“不知下頭是誰寫信來,怕是說了不好的事,殿下坐在那裏快一個時辰不說一句話了!!”
姬昭點頭:“那看來的確很生氣了哦!”
“好在您來了!”
姬昭也沒有再說話,腳下走得飛快,走進東宮后,見到他過來,大家面上都是鬆口氣的樣子,姬昭心道,這是氣成什麼樣子了,大家嚇成這般。
姬昭穿過游廊,大步走進宗禎的書房,一眼就看到坐在那裏低着頭的宗禎。
程深眼睛也一亮,正要報,姬昭朝他伸出手指:“噓——”
程深連連點頭,叫上所有人都出去。
姬昭躡手躡腳地靠近宗禎,明明他的影子就在牆面上落着,宗禎也沒有發現他!平常再生氣也不會這樣的!姬昭走到臨書桌几步遠的地方,忽然起身一蹦,蹦到宗禎面前,笑道:“大驚喜!”
宗禎果然被嚇得立即抬頭,見到是姬昭,下意識地就把手上的信反過來。
姬昭注意到這個細節,又發現宗禎見到他並不高興的樣子,他立即將嘴巴一癟:“你怎麼這樣,見到我不高興嗎?我進來好久了,你一點反應也沒有,你不是說只要我出現,你就會立即看到我的嗎。”
宗禎的腦中正一片混亂着,不防姬昭就這麼過來。
他是既高興,又忐忑,甚至慌張。
什麼情況下,姬昭才會提前得知將來要發生的事?
重生。
宗禎看着姬昭的笑臉,心都快被凍上了。
若姬昭也是重生的……上輩子的姬昭一直隱藏到最後一刻,若姬昭是上輩子的那個姬昭……
宗禎簡直不敢往下想。
“你怎麼了?”姬昭癟了會兒嘴,見宗禎也不哄他,反而看着他發獃,且那臉色越看越不對勁,也不跟他鬧了,伸手到他面前揮了揮,“到底怎麼了?他們說你發了一個多時辰的呆了,是遇到什麼事情?誰給你寫的信?說了什麼?”
說著,姬昭就伸手,想要把信拿到手中看。
他與宗禎之間是沒有秘密的,什麼都能一起看。
“別——”
然而令他沒有想到的是,信都拿到手裏了,宗禎又從他手中將信拿走。
姬昭詫異地看向他,宗禎卻躲閃着眼神,將信夾到一冊書中,起身道:“還沒用晚膳吧?去用晚膳。”
姬昭站在原地,沒有動,宗禎已經離開桌子,見他沒動,也沒有回頭,只是背對着他站着。
對於姬昭,宗禎從來是捧在手裏怕摔着的態度,宗禎這樣,令姬昭很委屈。
姬昭委屈道:“我不吃。”
宗禎沉默了會兒,說道:“飯還是要吃的。”
姬昭往後一坐:“我不吃!我就坐在這裏!”
“……”宗禎依舊沒有回頭。
姬昭更氣了,氣道:“你自己去吃吧!我就坐在這裏!我哪裏也不去!”
宗禎站了許久,再說:“那你去寢室里看看書。”
姬昭生氣:“我不能待在你的書房?你是怕我看你的信?我為何不能看你的信?是誰給你寫的!”
宗禎不知該怎麼說,他的腦中,此時當真是一片混亂。
上輩子那樣的陰影,誰也不可能完全脫離,他這輩子這樣竭盡心思,就是為了不再重演上輩子的悲劇。
可若是姬昭也是重生——
宗禎苦笑。
宗禎後來叫人直接把晚膳擺來書房,姬昭簡直要氣炸了,到底什麼破信!不讓他看也就算了,還真的為了不讓他看,連晚膳都在書房用!
姬昭差點要直接走了,可他又不甘心。
最後他也沒怎麼吃,起身就氣呼呼地去了寢室,他以為宗禎會來哄他,會來跟他道歉。
直到三更天了,宗禎依舊還在書房裏待着!
姬昭躺在宗禎的床上,將臉埋在被子裏,委屈地默默流眼淚。
宗禎坐在書房裏,也不好受,他依舊在看那封信,或者說,只看信上提到姬昭那句。
看着看着,那隻一直被用來當鎮紙的小兔子落入他的眼帘,他又看着小兔子發獃,想到姬昭把這隻兔子給他時面上的笑容。
那是完全不同於上輩子的姬昭的笑容,那是只屬於他的笑容。
他腦中閃過更多姬昭的笑臉。
他的腦中終於逐漸恢復清明。
其實,就算姬昭也是重生又如何?他也是重生,他與上輩子相比,可以說是判若兩人。
上次裴容之事,他不就已下定決心,往後無論遇到什麼,都要坦誠相對?誤會都是瞎琢磨出來的,他與姬昭那樣不容易,即便姬昭是重生,他也認了!
即便姬昭就是上輩子那個殺他的姬昭,他也認!
他愛姬昭。
宗禎忽地起身,拿起那張信紙,轉身出了書房,往自己的卧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