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人,因為不能選擇自己的命運,所以,如何在痛苦和悲傷當中尋找快樂,就變成了一件非常重要,且絕對不可以忘記的事。

「去你的擔擔麵!」一句不雅的忿語突然響起,坐在椅子上的孟思君嚇了一大跳。

悄悄地偷看一眼,只見那剛才像日三陣旋風刮進工作室的人,依舊對着駱-大呼小叫。

「我才回屏東老家三天,三天耶!床都還沒睡熟就被你電召回來,你有沒有良心啊?」嗚嗚!她可憐的年假就這樣不見了,來回的交通費都比微薄到像是衛生紙的年終獎金來得多。「雖然你不算是什麼大老闆,至少也該學習善待一下員工吧?」更何況,她可是這裏唯一、僅有、珍貴無比的助手耶!

無可取代——也應徵不到別人來取代。

「去年寒假的時候,你來這招,我還笨笨地聽話。」因為那時她對他還沒有放下警戒,總覺得不乖乖遵從他的命令,很可能會被分屍丟棄荒野。「我不想今年可以喘口氣輕鬆輕鬆了,結果你還是來這套!」辭職!她要辭職!

駱-專註地盯着計算機屏幕,任眼前穿着寬鬆隨便、剪了一頭超短髮,看不出公、母的人哇啦哇啦地抱怨着。

直到罵聲因為喘氣而有了空隙,他才拿起一迭數據,丟在桌上。

「拿回去看,下個星期給我-的意見和想法。」——!這什麼態度?她現在是在上訴自己的憤怒和不滿耶!

還是忍不住好奇,一把抄起面前的文件,常雅文冷哼一聲,邊翻邊念:「別想轉移我的話題,我告訴你,這一招已經用到爛掉了啦……我才不會上當。哼哼,薪水付得少,工作又多,我是上輩子做錯了什麼啊,我這次一定、絕對要辭……辭……喔……嗯嗯……哦……咦?這個……還挺……有趣的嘛……」完全被吸引了,像是看到什麼獵物,她對着手中的一迭厚紙張,兩眼發出閃光。

商業大樓耶,真難得:總算不是涼亭或公共廁所。喔,競爭者都很有來頭嘛,要是敗在他們這種破爛又窮酸的建築工作室手下,肯定吐血。

哼!她早就看不慣那些有錢人的私下交易,敢老是瞧不起他們,就等着踢鐵板、跌個狗吃屎!

「不懂的地方可以問我,儘可能提出和我不一樣的看法。」駱-沒轉移注意力,彷佛早就掌控了-的反應,「這是個很好的挑戰,我恨期待。」他沉聲道,卻仍是掩不住想盡情放開去做的躍動因子。

撇開他的動機和最後目的不談,身為一個專業建築師,書御給的這個機會,的確十分讓人手癢。

「沒問題——」常雅文非常興奮地決定參與,卻突然想起什麼,欣喜的表情整個僵住。「喂!老大,你真是越來越卑鄙!」她恨恨地咬牙,覺得自己被他玩弄於指掌間。

「對-,還用不着什麼高明伎倆。」他毫不客氣地批評。

「對啦對啦!反正-就是吃定我了。」真是孽緣!早知道那時來這裏應徵,像其它人一樣看到他的兇相找借口奪門逃跑就好了,偏偏她餓了三天,體力不支腿軟昏倒,還讓他救、讓他請吃難吃的排骨便當,結果欠他一筆。看吧,這帳怎麼算都還不清。

拿着數據,順帶從一旁書架取走幾本參考用書籍;才轉身,軌看到外面生了個她現在才發現到的陌生臉孔。

「-,老大,那是誰?」天哪!怎麼突然想睡覺了?她趕緊眨掉莫名的困意。

駱-這才總算分了神,往外看去」正巧對上孟思君來不及收回的視線。

她沒有意外地面露心虛,很快地垂下頭。他微愣,不自覺地對她總是乖巧羞澀的舉止感到有些想笑。

那日聽她傾訴之後,不曉得為何,他更加在意她了。總是覺得,沒有辦法就這樣放手,更甚者,想牽起她的手,給她一點疼愛。

他心裏其實很明白,這不是同情;或許,也不只是憐惜。

拉回目光,他對常雅支道:「她是我朋友,我帶她來這裏觀摩。」沒多解釋,他講了個籠統的理由。

「觀摩?」她怪叫一聲,又睇了孟思君一眼。那女孩看來跟她差不多大,沒什麼精神的樣子,像尊石像坐在外面,那麼文靜,真是來學建築的嗎?「老大,你該不會……把魔掌伸向良家婦女了吧?」不會吧?老大真的干下這種事……啊啊!

果然啊,她早就知道老大總有一天曾殺人放火外加強搶民女,她在他身邊居然來不及阻止!

駱-冷冷地看着她煩惱地抱頭,-起危險的黑眸道:「如果-時間太多,我可以讓-去工地——」

「啊!老大,你真是個善良的大好人!」她反應極快,迅速地截斷他後面即將說出的話,堆起諂媚笑臉,拚死地大力讚揚:「我想那女孩一定是孤苦無依,而老大你見義勇為、義薄雲天、蓋世豪俠,路過救了她一命,啊啊!老大真今人佩服。」開玩笑:她才不要去做工咧:上一次得罪他,被逼去搬磚塊,腰酸背痛地躺在家裏聲吟了三天,最後連沒裝課本的背包都背不起來,期中考還險些缺席,嗚嗚……她真是弱女子。

駱-睇她半晌,瞧得她全身不舒服,沉吟一會,他道:「-去找她聊聊天。」

常雅文傻住。「啥?」還要她坐枱陪客啊?

「有問題?」他挑眉。

「沒!」怎敢有呢,她只是個卑微的工讀生罷了。老大真會物盡其用:嗚……她是被惡人壓榨的員工,警察、勞工局、公乎會,快快派人來抓走這個土匪頭。

「去啊。」他插進磁盤,准佣儲存修改好的檔案,「對了,可別一直盯着她看,到時睡趴了,別又來找我-嗦。」他唇邊含着饒富興味的笑。

常雅文翻白眼,真不知他哪裏不對勁。

唉聲嘆氣地走出小小的辦公室,接近目標物,她開始尋找話題。老大的客人,可不能得罪。

孟思君知道有人走近她,但不曉得她要做什麼。

今天早上一醒來,駱-就說要帶她出門,沒想到是來這裏。

只要回想到那天,她就覺得非常不好意思。心情都還沒調適過來,他卻已經一副沒事人的樣子,之前他明明不讓她跟的,怎麼現在……

她雙手放在膝上正襟危坐,不知該如何跟陌生人相處讓她不安,逐漸擴大的影子卻已壓到了面前。

「嗯,咳:小姐,敝姓常——」話一出口,常雅文就覺得好像是電視上的怪叔叔在搭訕,又連忙換了個嘻哈的語氣:「-好啊,我姓常,是黑白無常的當,不是大腸小-的腸」她話說到一半停下,-起兩眼緊瞅着天花板。

xx的擔擔麵咧!她又不是搞笑藝人!

用力地把手上的東西全往茶几上去,管它三七二十一,她自我本色地開口:「告訴-,本姑娘姓常!名字就叫雅文,我老娘希望我常常優雅又斯文,可惜天不從人願,我偏生是個粗魯種,第一次見面,請多指教啦!」她豪爽地伸出手,大而明亮的眼睛有着朝氣,中性的年輕臉孔勾勒着自然的笑容。

孟恩君目不轉睛的盯着她,心裏頭好驚訝!

不是因為對方的態度,而是話里的字句。

頭一次,她來到這個世界頭一次,有人用跟她一樣的語法:雖然好像有點粗野,但的確是那麼熟悉的用詞。

她感動得無法言喻,倏地站起身,激情地往前走了兩步。

常雅文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戒慎恐懼地把手交互在胸前,邊後退邊道:「-、-想幹嘛?」這人該不會跟老大相反吧?雖然有着一張無害臉,結果卻是窮兇惡極、殘忍暴力的通緝犯。

其、其實她也算他們同胞啦:因為她雖然長得一副大膽樣,但膽量卻只有跳蚤般那麼大,嗚……如果能互換過來就好了。

孟恩君突然握住了她雙手,常雅文差點大叫了,還來不及轉頭向駱-求救,就咦?孟恩君疑惑地瞅着她,一頭露水。

雖不明白所以,還是被她感染了那分開朗。小心翼翼地再偷看一下,駱-剛毅的厚唇旁有着一抹奇異的笑,對着她,面對她,朝她走來。

就像是很高興有什麼愉快的事情發生似地。

心一跳,她好像明白了。那是他一向不用言語卻為她着想的細細心思。

「謝……謝謝你。」

夜幕低垂,回家的路上,她開口就是這一句。

駱-握方向盤的手一頓,側首瞅着她。「謝什麼?」

孟恩君在副駕駛座上,盯着自己的手指,輕聲道:「謝很多事……我好像沒有認真向你道謝過。」那麼久才想到,她欠他好多感謝呢。

他看着前面馬路上的行人,一手放在車窗邊。「我並沒有做什麼特別的事。」她聞言,一向蒼白的唇泛出微笑。

就是因為不特別,才更顯他入微的體貼啊。

「可是我恨開心。」她深深地吸一口氣,告訴自己一定要把想說的話說出來。

緩緩地轉頭望着他,拿出生乎最大的誠懇對他用力說道:「謝謝你!」

駱-沒響應,甚至沒看她。轉了綠燈,他踩下油門。

他不吭聲的冷淡態度讓孟思君略微尷尬,心裏埋怨自己嘴笨,人不會說話,一定是沒有完整地把意思好好傳達給他知道——

她的注意力突地被他發紅的耳朵給吸引了去。呆了下,還以為自己眼花,抬手柔了柔,那紅暈卻沒消失,怔怔然地忘記收回視線,她就這麼肆無忌憚地盯着,只見赤色的痕迹從雙耳延伸到端正的面部,然後緩緩地、慢慢地,他運直挺的脖子都像燒透的烙鐵般紅。

好……好神奇喔。

「你……-是不是也生病了?」她開始擔憂,真怕他再這麼下去,曾變成根一紅煙囪冒出煙來。

「咳!」駱-嗆咳出聲,表情微惱,扯落椅背上掛着的外套蓋住她打量的眼,粗聲道:「我沒病!」

她一愣,撥掉障礙物。「可是你……」

「我很好……」他大聲了點,卻不知這招從來沒對她有效過,反而更惹關切。

「你……」好奇怪。他每次只要一凶一大聲,或者是拿東西蓋她的臉,都是因為——

她停住,遲鈍地輕「呀」了一聲,白白的麵皮上浮起一絲淺淺笑紋。

漸漸地,可以理解了。

這男人的舉止,會不小心地透露他最秘密的情緒。

一點一滴,留給她拼湊清晰。

「-笑什麼?」眼角餘光瞄到她把聲音蒙在衣服里,他皺眉。

「沒有。」啊,這件大衣上有他的味道,一種很乾凈很沉穩的味道。「我以後叫你駱大哥,好不好?」不要連名帶姓,感覺也可以比較接近。

「……-不叫公子了?」想到兩人初識的那一段日子,真是兵荒馬亂。

「你別取笑我。」她熱了頰,隨後輕-起眼,微微笑道:「我要好好地學習這裏的一切,我想當這裏的人……想一直待在這裏。」

但是……她心裏總是不踏實。

這個身體不是她的,這個世界也不似她以前的那樣,雖然感觸是那麼真切地呈現,但這種詭異的情況就像是一根刺,深便在她心裏。

拔不出,怞不離,牢牢地楸扯住她的情緒。

每當她一覺得喜悅時,那尖刺就會生疼。

剛開始的時候,她好不習慣,以為發了夢,恨不得馬上醒來,立刻回去;可現在,她卻不想走了。

可以就這樣留在這裏嗎?以這個姿態?她多想問,卻沒人能回答她。

她真怕,真怕有那麼一天,就像來時這般突然,沒有任何選擇地又必須離開。

思及此種可能,她僵硬住。

不行,她已經有了依戀,比自己所想的還要深刻好多好多的依戀……

不想去沒有人罵她的地方,也不想去沒人凶她的地萬。

駱-睇着-的失神,再度拿起她抱在懷裏的大夾克丟在她頭上。

「-又在亂想了。」他將方向盤打個轉,「別說些我聽不懂的話。」長長的手臂伸向她,柔亂了她毫無光澤的黑髮。

她整個人楞住。他是第二次這樣對她了。這種……有別於攙扶的接觸方式。

心思竄動了,在狹小的空間內,迫着她無法逃跑。本來隱蔽的感覺彷佛不願再躲藏迴避,漸漸變得清明起來:她撫着自己胸前,熱氣一如每次想到他時那樣擴散着。

極其自然地,好似他存在這個位置里很久、很久了。

可能是車子裏太溫暖了,或者是顫得她有些暈了,再不然就是他身上的獨特氣息迷了她的神智,因為她……好想跟他說點不一樣的話。

無關這混沌的種種,她好希望和他就這樣坐着談談天。

「……駱大哥。」她軟軟地喚着,好似十分滿足。

「嗯?」他險些彎錯邊,意外地察覺自己還需要時間習慣這新的稱呼。

「小風常常跟我說……-的優點……就是心腸很軟……」那是他的痛處,不是什麼優點。駱-暗惱,耳部又不聽話地熱了起來。

她好像感受到了,笑出聲,「他還說……其實……-的個性……很可愛呢……」

「什麼?」可愛?什麼東西可愛?

「我……也……」這樣覺得喔。

細如蚊蚋的喃語已經完全聽不清楚。駱-再次在一個路口停下等紅燈,正待開口詢問,就見她合上了那雙催眠眼,進入了夢鄉。

他凝視她半晌,動作極經地幫她拉好覆在身上的外衣,大手緩慢地向上移,遲疑地在她發間流連了一曾,任那乾燥的黑絲摩擦指上的粗繭。

他天生看來不怎麼和氣的臉,開始變得溫柔。

「-也太相信我了吧?」他低啞地自語。把她載去賣掉她都不知道。

像是給他回應似地,她在睡夢中,輕輕她笑了。

「喂,-是不是對老大有意思?」一顆滷蛋無辜地掉到地上,滾啊滾,滾得好遠。

「——怎麼會這樣說?」孟恩君壓下心口的震撼,極努力地乎穩着聲音回道。望着那可憐的蛋,暗暗地說了聲對不起。

「我有眼睛,用觀察的啊!」常雅文大口吃着她面前的午餐,「-每次看到他就會臉紅;他又對-特好,我想不懷疑你們兩個都不行。」

嗄?真的嗎?她反射性地摸着自己臉頰,那舉動根本是此地無銀二百兩。

「我……」困難地咽口口水,她企圖把焦點轉移開自己身上。「他很平常啊!」對-、對我……都是一樣的。」哪有特別?

「一樣才怪!」她用筷子指了指兩人的午餐。「-看,我們兩個吃的東西不同吧?-的那一分清粥小菜,可是他特別走遠去真的。」真是人不必乎了,差別待遇會造成階級仇視耶。

「咦?」她呆了下,湯匙里有着排骨湯香味的熬粥滑落紙碗。

「他很注意-的。」常雅文拿起炸雞腿啃一口。嗚……樓下那家自助餐店的便當還是有點小難吃。「咖啡因最好少碰,營養得均衡,飲食要正常,維他命E和c不可少……唉,還有很多,我記不起來-一定不曉得,他前一陣於就叫我上網去找有關心臟病的食療資料,我還以為他吃飽沒事做咧,看到-之後,才知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真是個笨蛋男人啊,悶葫蘆一顆,只會默默在背後守候,真是枉費了他那張可以恐嚇人的皮相。

「他……」為她費心思,是嗎?孟恩君有點傻了,雖告訴自己不能想太多,但是胸中卻仍是不受控制地泛出喜悅。

「-果然是喜歡-的吧?」常雅文笑嘻嘻地,不覺得這有什麼好隱瞞的。「老大有着獨特的魅力呢,雖然我跟他之間沒有浪漫的愛情感覺,但是我知道他的確有種吸引人的特質。」所以朋友遍佈三教九流,士農工商,亂厲害一把的。

喜歡……也對他……孟恩君聽她這樣不避諱地道破自己這些日子懸念在心頭上就廢寢忘食,她才微鬆了口氣。

不過還是有些介意。

「吸引?」壓低弱嗓,她問着。還以為大部分的人看到他都會逃走呢。

他的好……是她的秘密啊。孟恩君無意識地咬着唇。

「是啊!」常雅文笑道,知道她的疑問在哪,便解釋:「當然是要相處啦,跟他相處一段時間,就會知道他這個人其實是個超棒的傢伙。當初我也怕他啊,但後來才知道,他雖然表情那麼嚇人,不過行事卻不如外貌那樣惡霸,他是真的很用心,比起我大學系裏的那些老師,在他這邊更可以學到東西:而且,就算我的資歷差了這麼多,他卻從沒小看過我,把我當成真正的夥伴,甚至詢問我的意見,-的糾纏,生怕被當事人知曉這種丟臉的胡思亂想,緊張地往駱-的辦公室里看,幸好他剛才就一直很專心地埋在桌前畫圖稿,頭不曾抬起過。雅文說他一工作起來說,我怎能不甘心臣服?」雖然她老愛借故抱怨,但她可真是對這個「師父」佩服得五體投地。孟思君瞅着她,覺得她樂觀又開朗,跟自己死氣沉沉又愛睏的樣子完全不同。

她就好像一顆活力四射的太陽,而自己則是一攤不會流動的死水。

誰都會比較喜歡這種人吧?

這半個月,駱-每隔幾天就會帶她來這裏,大部分時間她鄱在看他給的書,常雅文總是在旁邊不停地講話,有時中午休息也會拉她去附近的商店逛逛:她雖然走得慢又沒精神,但卻也沒人指責她。多了朋友,又開了眼界,她應該是要愉快的,但心底深處,那存在已久的自卑卻始終無法消除乾淨。

常雅文時常跟駱-熱切地討論工作上的事情,每次她一看到那種畫面,就覺得那是塊自己不能侵犯的領域,像個外人似地被排除在外。

她聽不懂他們講的「結構學」、「材料學」,還有「混泥土」和「缸金」。奇怪的文字加上艱深的術語,更不理解那些他們熬夜塗塗畫晝的紙稿究竟是些什麼。

雖然明明曉得是自己想太多,但她還是忍不住嫉妒。

她恨震驚自己居然會有這種情緒出現,所以這幾天,她找尋各種理由,但是,或許就是被雅支給說中了……

臊紅衝上臉部,她腦袋一團亂,理也理不清了。

她沒喜歡過人。從沒。

從小到大,她接觸的人少得雙手就可以數得出,也只跟夫君見過兩次面,認識更談不上,就別說那姻緣是強來的媒妁之言,還沒洞房就被休離。

她不懂那種美好幻想的悸動會是怎生的感覺;若喜歡上一個人,是代表自己的情緒被佔去了一個位子,思及想及都會隨着牽扯,使人微微心跳,那…

她趕緊用力地搖了搖頭。

駱大哥雖然很懂她,但那是因為他一向細心,他對她,只是好意吧?

像她這樣沒用的人,真的曾有人喜愛嗎?

憶起她的夫君,曾在那黑暗的房間內,擺出那樣嫌惡的表情,用鄙視的嘴角說出殘忍的話,她的心禁不住顫抖了。

「-幹啥像支波浪鼓猛晃腦袋?」常雅文已經快要眼花了。

「沒什麼。」收拾好亂糟糟的思維,她牽起一抹虛弱的笑。「只是有些累了。」她找個借口搪塞。

「真的嗎?」她擠眼,審視她佈滿細細血管的面容。「不舒服要說喔,不要自己忍着。」她收起玩笑,正經道。

孟恩君睇着她,許久,才輕聲道:「-真好。」她居然會嫉妒一個這麼好的人。

「啥?」常雅又一下子轉不過思緒,好半晌才不好意思她笑道:「誇我可沒有獎品拿喔。」

一會兒,兩人對視而笑。

「我去樓下去垃圾。」常雅文先站了起來,幫忙把桌上的免洗餐具裝入膠袋。臨轉身前,又回頭叮嚀了一句:「對了,我崇拜老大的事情可別說喔,不然他又要抓我把柄了。」吐吐舌,她做了個好醜的鬼臉。

孟恩君傻眼,笑了出來。

「還是要這樣才討人喜歡。」見她蹦跳下樓的背影,她低語自喃。

低頭望向自己的雙手;青紅的曲線交錯着,在蒼白膚色的陪襯下,更是明顯到像是會忽地凸出來般難看。她眼神一點,搓柔相迭的手,卻搓不去那丑痕。

沉悶感充塞在心裏,她抿緊了唇,不經意地抬頭,駱-認真的臉龐在她的視野之內,他還是很專註地在進行自己該做的事,所以她可以盡情地看。

不是-不夠好。

他說過的話驀地在耳旁響起,只是那麼短短一句,卻讓她透不過氣的壓縮意識忽然輕盈起來了。

對了,他沒有嫌棄過她,一次也沒。

他跟她的夫君不一樣,是不同的,所以……所以她可以奢侈地偷偷靠近他一些嗎?只要一些些就好。

「啊——」

一聲凄慘哀叫,伴隨着乒乓撞擊的聲響從樓梯間傳來,把她嚇回了神。

駱-也聽到了,他從椅子上站起,對上她的目光。

「-待在這裏。」他走出來,比了個手勢。

「嗯。」她微赧,乖乖正坐口他下樓察看,沒一會兒,又跑了回來。

「那個傻瓜跌倒了。」他很快地說明狀況,進辦公室從桌上抄起車鑰匙。

孟恩君楞了楞,才知道他說的傻瓜是指誰,擔心地問:「很、很嚴重嗎?

「她的小腿被釘子插到,我帶她去醫院。」才轉身,他頓住,回過腳步向她。

「你要跟我一起去嗎?」

「嗄?」不論是什麼時候,他都不會忘了她的。這樣就夠了。

雖然時機好像不太對,她還是忍不住露出笑容。明白自己動作緩慢,根本是個累贅,她趕快搖搖手,找個借口:「不要緊,你快點帶雅文去,我……我不喜歡醫院,在這裏等你就好。」這是她唯一能做到的事,雖然極其微薄。

駱-沉吟了會兒,原本覺得有些不妥,但顧及到她的意願,而且他並沒有任何立場能夠限制她的自由,何況,他最早時還希望她能自己學着獨立。

這附近還算熱鬧,來往的人單純,只是去醫院打一針破傷風,應不會花掉多少時間。

「那好吧。要是無聊,就自己去拿書看。」他指指旁邊的書櫃。

「嗯。」她努力答允。

他步伐尚未跨出,瞥到她緊握的細白骨指,心念一動,人掌無聲息地撫上她的發頂,又輕又柔。

「-順便幫我個忙吧。」旋啊旋,他把她一頭清湯掛麵柔得亂七八糟。「桌上那些設計圖可花了我不少時間,它們就交給-了。」

她的視線內都是自己乾燥的髮絲,根本傻愕住了。「……咦?」

什麼?那些圖不是很重要的嗎?她記得雅文說那是要參加競賽的。他的意思是交給她保管?可是——

「拜託-了。」他沒多說什麼就消失在門邊,臉上好像掛着淡淡的笑。

留下她,靜靜地坐着,領受他蔓延到她身上的溫暖,呆了好久好久都不記得要動。

其實她清楚,只是待在這裏顧着,壓根算不上什麼幫忙的。可他卻給了責任,把他要緊的東西交付給她,讓她有參與感,發現自己也有小小的用處,在好欣喜、好欣喜啊!

滿滿的感動,讓她眼角有點酸酸的。

深吸口氣,她從椅子上站起身。

緩慢地踱進辦公室,走向駱-的桌子——那原本以為不能進入的領域。

望着桌面上擺放的東西,還是那麼奇形怪狀,一點也沒變。那些白紙上她仍是一無所知,但不知為何,好像不是那麼遙遠了。

一向空空的地方,填進了某種愉悅,呼吸之間,連成纖捆絲網,將她包圍着。

真的好開心。

她打量着駱-的座位,想像他每次坐在這裏的那分執着,然後傻呼呼地自個兒笑出了聲音。

沒辦法停止,那種奇怪的感覺越擴越大,她隱藏不住了。

他的人、他的氣息、他對她說過的每一句話,都在她胸中迴繞着、旋轉着,修復她殘破已久的心房。

不經意地游移着目光,卻看到一本攤開在几上的圖片書,她頓住!

下一刻,她歡喜的情緒霎時凍結曰「這、這是——」圖片上的房子,怎麼好像……讀着圖片旁的文字說明,她更是腦中一片空白!

她震驚不已地瞪着那本書,簡直無法置信!

「怎麼可能……」她喃喃。一千……二百多……

一千二百多年!?

「碰」地一聲巨響劇烈爆起,屋內的玻璃窗被強力震破,彷佛天搖地動,一-那間,她來不及反應,牆上的木頭架子掉落擊中她,只覺眼前一黑,整個人就暈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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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猶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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