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她好緊張。真的好緊張。
「做什麼把手握那麼緊?」
聲音就貼在耳旁,她連忙回過神,抬起的頭差點撞上駱-的嘴。
「呃,對不起:」丟臉得要命,趕快道歉。
「冒冒失矢的……該慌張的人,應該是我吧?」他拉了拉好久沒打的領帶,檢查手邊厚厚的數據夾,確定一分也沒漏,才關上車門。
望着眼前高聳的大樓,挑戰的只增不減。再過一個小時,他就要上樓跟各家好手互別苗頭。
這個建築設計比賽以初試、複試及最後審核委員開會的決議為二階段。
初試只需呈交書面設計稿,然後交由資深專業人員交叉評比,刷掉二分之一的人數:然後今天的複試則是請建築師親自上場,要在眾多專職名家和投資企業的代表前闡述自己的設計。
取前十人,最後再收納各方意見,決定誰是贏家。
真是有趣的競賽。
他並非什麼天才,所有的經歷和知識都是靠努力得來,卻沒什麼機會可以探采自己的程度究竟到達什麼程度。
不過,他最最想要的,還是一個能夠展現給家人看的機會。
深吸口氣,他睇着在一旁發獃的孟恩君。
「幹嘛一直看着我?那傢伙已經站在大門口等我們了。」他指指在不遠處揮手的當雅文。
她一頓,眨了眨眼,卻移不開放在他臉上的視線。
「你今天好像……」有點不同。
「嗯?」他牽着她的手,往前走去。
「沒有形狀的東西,其實有時候也是可以用眼睛表達呢。」她握着他溫暖的大手,給他一個笑容。
他側過首,瞅着她半晌,才道:「-又在想什麼?」
「我想幫你加……加油。」沒有說錯吧?
他挑着眉,唇角微揚。
兩人走進玻璃門,常雅文上前打招呼,順帶解說起自己熬了幾天幾夜修好的模型,話比乎常更多上一倍,看得出來她好像很興奮。
比較特別的是,曉生也來了。不知道葉書御用了什麼方法說動了他,總之他就那樣沉默地坐在角落,看向他們這裏。
駱-並沒有刻意向他招手或講話,只是望了他好一會兒,然後就準備要上去了!。
「-在這邊等,不會無聊吧?」本來不想帶她來的,她卻非跟不可。
孟思君搖頭,「不會的,等一下莫姨和小風他們會來暗我的。」
「老大,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愛躁心?」常雅文曖昧地插花,被他瞪一眼,好嘻皮笑臉地抱起重要模型先上樓。
「那好吧。」他低聲叮嚀:「-就幫我陪陪嘵生。」
孟恩君笑笑,看着他轉身。
「對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忽地拉過她,低頭在她唇上輕啄了下。
她傻住,餘光瞧見常雅文在樓梯上瞪得眼珠子凸出一半,又發現旁邊來去的路人還不太少,霎時熱燙了臉。
「勝利女神的物。」他低啞她笑道。
心底有些甜甜的,她沒什麼猶豫,破例地給了他一個小小的擁抱,目送他離常雅文等着他走到身旁,賊嘻嘻地道:「老大,你真的變了。」
「變什麼?」
「像所有戀愛中的男女一樣,變得像個傻瓜。」
「原來如此。」他露出不是很誠懇的笑。「難怪-也越來越蠢。」
「喂!」別再提那個豬頭了,她翻臉喔!
駱-只是怕上她肩,正色道:「走了,-可別漏我的氣。」
她會意過來,進入狀況,很快地咧開嘴:「遵命!」
深深吸口氣,孟恩君直到看不見他背影了才轉過頭;稍微遲疑了下,她還是選擇往曉生那邊走去。
他像是有些訝異,不過還是保持着沉默,看她坐在自己旁邊的旁邊的椅子上。
兩人中間隔了一個空位,她不急着拉近距離。
「呃,你好嗎?」她輕笑問道。雖然聲音不大,但確定他應該能聽到。
兩三分鐘的沉默。
不回話?不要緊。握着雙手,她又用着弱弱的氣音開口:「你緊張嗎?我、我很緊張喔:雖然我根本不明白駱大哥他們到底是在做些什麼,不過……我知道那對他很重要,所以,我也希望能有好的結果。」
半晌,一樓大廳回蕩的仍只有經過的腳步聲。
她不氣餒,又道:「小、小風很念着你呢,等會兒他來了,見到-肯定很開心。」話落,偷偷瞧他一眼,她怔怔地頤住,彷佛錯覺他周圍的空氣有那麼瞬間不再尖銳帶刺。「……你也很想家裏的人吧?為什麼不回來呢?」她脫口而出,才注意到自己儼然已把那裏當成自己的家。
家啊……不只是遮風避雨的房子,不只是暫時停留的歇腳處,是……家呢。
不期然的神奇遭遇,一連串的兵荒馬亂,卻讓她找到了一個溫暖的家。
小風說的沒錯,雖有不幸,但是,會有別的東西來補償的。
她帶着些欣喜的口吻續道:「對!我想駱大哥也一定很盼望你龍快些回家,如果你跟他都一齊搬回來,那大家一定都很開心……」
「-也管太多閑事了吧?」他敢聲打斷她的欣喜,視線放在光潔的地板上。
「我要不要回去是我的事,-一個外人怎麼可能理解我的想法?」微微地撇過臉,他連側面也不讓她看了。
她先是呆了下,不過並沒有感覺到遭受什麼打擊或難堪,心裏只是想着駱-曾經跟她說過的話——
曉生,是沒有惡意的。
雖然沒有血緣,不過,很明顯地就可以發現他們果然比親兄弟更像兄弟呢,因為,駱-也時常板着一張臉兇巴巴地說話呀。
微微露出笑,她道:「雖然我不能理解,但是,駱大哥能理解喔。」慢慢地,她低垂下眼,輕聲說著:「我來這裏以後,學了很多事,啊,不是說那些奇怪東西的使用……是心境上有了變化。」
瞅着手背上的青色血管,她放柔了聲音:「你知道嗎?其實我是個很差勁的人,受了挫折,就會想着放棄逃避、怨天尤人……或許-會覺得這是人之常情,但是,我甚至扭曲了想法,怪上天為什麼要給我這樣一個命運,必須活得比別人辛苦那麼多倍,我恨極了這種不公平……甚至恨得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
再憶起,卻覺得雲淡風輕了些。
長久以來的恨,不知在何時,化了開來,不再霸佔她生命中重要的部分。
其實,也才沒多久的事而已。
連自己都沒感覺臉上掛了笑容,她總是缺少精神的雙眼漾起了片柔柔的霧——
「自暴自棄到這種程度……很讓人瞧不起吧?不懂得怎麼尋找幸福,只是一再地怪罪着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東西;我討厭這樣的自己,討厭得要死。」眼前彷佛看到了某人又在發脾氣,她的思緒反而更加愉悅:「可是,駱大哥懂我呢。他沒有不理睬我,也不厭惡這樣的我;生病的我,笨拙的我,哭泣的我,不知道從哪裏來的我……他全部都接受。」
曉生聞言怔了怔,有點奇異地轉頭看她。
她的臉頰習慣性地熱了起來,掩蓋住那蒼白且虛弱的痕迹,心底也在同時滿盈,不再空蕩飄浮;她已經沉浸在她才學會的陌生情感里。
「所以……所以,」她抬起頭,望着挑高的天花板,沒有自卑自憐,彷佛面前出現的是新的希望。「我學到了,想要別人喜歡自己,就得自己先喜歡上自己,就算自己不完美、有缺陷,但只要不放棄、不逃避,一定會有更美好的事情發生。以前我討厭自己身體不好,但我現在卻更能感受,稀少的健康有多麼可貴。像是能這樣走動、能開心地笑……對旁人來說或許只是微小的事,在我而言卻是很大的快樂。」
緩緩呼出氣,她側過首,直視他,沒有迴避。
「你瞧,只是想法稍稍改變一下,是不是變得很幸福了呢?」
他有一瞬完全沒辦法反應,就這樣跟她對看,很久很久。
她淡淡她笑-了眼,很誠懇地道:「給自己一些信心,試着喜歡自己吧,連所有的不好都一齊喜歡,然後……呃,深吸口氣,世、世界多麼美麗。」拗口地說著從電視上學來的詞句,她好像看到曉生的表情變得古怪。
「-……-在說什麼?」那不是電影台詞嗎?他回過神來,惱了惱,道:「-為什麼要特地跟我說這些?」他們兩個根本就沒熟識到這種程度!
她只是跟他一樣,住在莫姨那裏,寄人籬下,除了這以外,他們完全沒有交集,就連說話招呼都幾乎沒有,他對她的印象,就只是一個很怕生的陌生人而已。
她張大眼,不自覺的理所當然。「因為-是駱大哥的弟弟啊:」
他一愣,隨即心頭一陣熱。
「我……」語調窒澀了。
才提醒自己是個沒人要的小孩,才體認列自己果然得背負着無父無母的標籤一輩子,為什麼還會被這麼簡單的一句話感動?
「我們一齊來分享,好不好?」她笑着,就算兩人間隔了個位子,就算他們彼此壓根兒就不熟稔,就算她本來連直視他人都做不太到,但她還是拿出所有的精神和認真。或許是頭一次她有能力告訴他人如何走出陰霾。這是她總算能做的事。
而且他們兩人之中還是有唯一的聯繫。
「你看到了嗎?」她笑問着。
「看什麼?」他順着她的方向睇去,只望見駱-剛剛走過的樓梯。
「駱大哥,為-、為我,還有為小風、為好多好多人表現的勇氣啊!」她看來愛睏的面容,閃爍着某種東西,「我們一齊來分享,然後,不要再發怒生氣,不要再厭惡自己的命運,像他一樣勇敢厲害。」
曉生盯着她歡喜的笑,半晌,終於,忍不住用手-住自己發紅的臉。
「為什麼-……」能說出這麼噁心的話?
他簡直不敢相信!又不是演什麼親情熱淚-片,她特地跑到他面前,用那種愛睏的表情和聲音,說了這麼一大串像是電視劇的肉麻台詞有病!
連爬了滿身的雞皮疙瘩都成了小火星點般似地就要燃燒,他不懂為什麼自己會比她更覺得不好意思。
「我……說錯了嗎?」她小聲地間,咽了口口水。「呃……總之,你回來嘛,我想,駱大哥他們一定很念着你,你……」為什麼要往旁邊坐遠一個位子?
她好努力地看電視學習這裏人的說話方式,還是不得要頷嗎?
「-閉嘴!」他低惱道,窘迫地背過身,假裝不認識她。
「咦?我……」果然又說錯話了,怎麼辦?快點!快點補救!「那、那……
你、你知道嗎?其實呢……大家都很喜歡你的:」情急之下,她抓住他的衣角放大了聲。
他應該能夠察覺到的——駱-的關心,和大家的等待啊!
他不動,他不躲了。像尊石像僵在那裏。
她喘幾口氣,瞅見他像是被滾水川燙過的耳根,那樣地似曾相識。她一呆。
啊……他們果然像極了,真的是兄弟沒錯呢。
還未開口,他就突地站起身往大門走去,險些扯倒她。
「曉……」要去哪裏……啊?
不遠的地方,他彎着腰,正抱起迎面而來的小小身影,後面則有一個和藹的婦人跟着走近。
「小風,莫姨。」她喃喃。
曉生停了下,終於朝她生的位置瞥了一眼。
他的表情難看死了,就像是她每次吃完苦藥的那種難看,比前幾天冷戰的時候更糟,還抱着可愛的小風,一點都不協調。
但是,卻沒那麼陌生嚇人了。
嗯……像透了。她一定要告訴駱大哥這個新發現。
天氣不冷不熱,沒下雨也沒颳風,是個適合戶外活動的好時機。
後院裏,一大數小的身影在忙碌着。
「看,就是這樣……把土翻起來……然後,種子放進丟。」戴着草帽的纖細身影蹲在地上,拿着把小鏟子,努力地示範。
「土土……」
隨着齊聲的稚嫩語調,一小推土層隨即天女散花,弄得到處都是。
「啊……小力點……不是這樣……不能往上……咳咳:」紛飛的沙土,嗆得她-住了嘴,才眨眼的時間而已,他們就都玩起來了。「衣服會臟……你們……小心點,別跑……呃:」才想站起身,胸前就無預警地遭受襲擊。
「姐姐!」
咯咯的笑聲、臟活的小臉蛋,小小的孩子抱住了她,好軟!
孟恩君瞠着眼,懷中的小人兒不停蠕動,沾到泥巴的心手拉扯着她的骨指,那麼親熱。
「好癢……別動啊……」好不容易擺脫掉那親昵的折磨,輕輕地喘了口氣,她無奈地微笑道:「你們真是調皮。」
「嘻!」不怎麼覺得應該反省,小女娃兒用着滿是泥土的小手,捧着她蒼白的面容,親了一口。「姐姐、姐姐!」高興地喚了兩聲,很快地跑開,加入一旁已經玩瘋的蘿蔔頭隊伍。
孟思君呆在那兒,不自覺地撫上適才被親吻的地方,上面還有濕濕的口水。
姐姐啊……姐姐呢……她的神情變得溫柔。
「大姐姐,吃藥時間到了。」小風站在廊上,日常的提醒着。
「來了。」拍掉衣上的泥塵,起身走近長廊。她拿下草帽,溫馨道:「謝謝你,我馬上就去吃。」她還是討厭吃藥。
不過,跟以前不同的是,吃下去之後,那股討厭卻不會一直延續。
那是因為,她已經不再鑽牛角尖,強求自己一定得有個健康的身體了。
小風抬起頭來瞅着她,笑嘻嘻地,「大姐姐,-臉上有手印。」
「真的嗎?」她輕輕地用袖子擦了擦后,彎腰直視他:「這樣呢?」沒有了吧?
「嗯。」他重重地點頭。
「謝謝。」輕輕地摸了摸他的小圓手腕,她對着他微微她笑-了眼。按着才轉身入廚房,準備拿子倒水。
「……大姐姐。」
「嗯?」
「-跟大哥很好,對不對?」
「嗯……」
很好?這樣說好像不怎麼正確……可、可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對。
「大姐姐,那-可不可以幫忙叫大哥回來?」
她一怔,垂首朝他問道:「你希望他搬回來?」
「對啊。」他仰高脖子,「大哥不想讓我們知道他很辛苦,所以搬到外面,可是我們大家其實統統都知道了,所以,他不用再住在外面了。」
她想笑。「為什麼你們會知道?」
「因為他的衣服有洞洞啊!」他嘟起的唇瓣,「我們有新衣服、新棉被、新書包和新制服,還有好吃的飯,大哥卻什麼都沒有。他都把錢花在我們身上,然後自己就變得很窮。」
聞言,她的瞳眸溫溫的。
換口氣,小鳳要求道:「大姐姐,-幫我們跟大哥說,叫他回來嘛。」
她學他歪着脖子,「你怎麼不自己跟他講?」
「因為……因為莫姨說,不想讓大哥為難。」可是,他不懂,不懂那麼複雜的想法,不懂大人的心思和考慮,因為他是小孩嘛。
「駱大哥真好。」她伸出手指,點着他的小鼻頭。「有你這種弟弟,是福氣。」
他笑笑,抬起手腕包住她的指,「我也是大姐姐的福氣喔。」
「嗯。」她險些笑出眼眶的酸澀。「幸好我遇見了你們。」她也舉起手,將他小小的腕節覆蓋住。
能一直待在這裏吧?既然上天要她來,沒理由又出爾反爾。
輕輕地甩了甩頭,她笑自己想太多。
站直身,她拿下放在柜子上的藥罐,忽地,動作停頓了下。
「大姐姐?」小風奇怪地揪住她撫住胸口的舉動。「-怎麼了?」
「啊?」她像是回過了神,慢慢地移動視線,很乎當地搖着頭。「沒、沒什麼。別待在這裏,去外面陪他們玩。」她柔柔他的發,指着外面笑語。
「好:」沒發現她的語音有些抖,他掛着可愛的笑,乖乖地往外走。
「呃……」看到他真的出去了,孟恩君才搖晃地扶着柜子,低聲喘息。
怎……怎麼……心口好悶!
「噢:」忍不住聲吟,她腿軟地生倒,額上已在短時間泌出薄汗。縱使緊緊地抓着衣襟,胸腔里的那種壓迫感還是沒有辦法舒緩,那一陣陣怞搐的悶痛,隨着她的呼吸逐漸加劇。
為、為什麼?她已經好久不曾這麼嚴重發病過了,為什麼現在又不同於以往那樣將死亡視為一種束縛的掙脫,她腦海里反常地呈現一片寧靜,整個意識變得異常清晰,耳邊響起的是自己不規則的心跳。
幾乎是用盡所有力氣瞪大了眼抗拒。即使是冷汗沾濕了她的睫,即使是指痕嵌進了掌,即使今人窒息的壓迫感讓她暈眩,她依然不肯輕易屈服。
因為她怕,怕一旦昏厥,就如來時那般突兀,必須被迫離開這個世界。
她絕對不要!
像是閃光一樣的片段在她眼前飛舞,什麼都恍惚了,依稀聽到如沙礫般磨過的嗓音在低沉斥責,卻又一如往常地細心。
那雙粗糙的手、能遮風的胸膛、惡霸般的臉龐,難得一見的溫柔和笑意。
「我……不要……」她不想走!
她不逃避、不怨恨,就算身體永遠都無法像正常人一樣都沒關係,她只想留在這裏。
勉強提了一口氣,卻突感黑暗的巨潮席捲而來,她再也無法支撐下去,只能頹然倒卧在地。
心頭上殘留了一個名字,地無力念得完整。
「駱……」。
好像聽到了水滴的聲音。
滴滴,答答。
是房頂漏了嗎?可這幾日沒有下雨啊。
對了,她屋旁有個水井,定是丫鬟剛剛打了水,所以木桶掛着就……不、不……不對!
她房間隔壁,是小風的房間,而且莫姨那兒的庭園裏,只有一小塊可用來栽花的地,沒有井的。
像是走錯了她不願再回去的地方,一下子感覺好心慌,沒有辦法靜下心:她反射性地伸出手來,想將那擾人的水滴接住,卻不期然地握到了熟悉的溫暖。
僅是一瞬間,宛如換了個天地,她甚至舒服地嘆息,安了整顆心。
「別睡了,醒來,讓我看看。」又遠又近的話聲縈繞在耳邊,環抱住了她。一點都不想反抗,任那些字句牽引着,慢慢地,有一些些光透進她眼帘。
「嗯……」刺眼的白芒中浮現一張粗獷的面容,毫不考慮和猶豫,甚至沒有去探討此刻的情形和場所,無視於白色的天花板和陌生的房間,也看不到自己胳臂上插了什麼管子和針,她的嘴角淺淺地揚起:「你的鬍子……都跑出來了。」乾澀的喉間些微刺痛,但她不介意,只是好想跟他說話,感觸這真實。
駱-坐在病床旁,拉着她的手,摸上自己的下顎,疲憊的神態被淡淡的笑給掩蓋。
「因為-偷睡了兩天,害我沒得睡。」
「嗯。」她微笑着用指尖輕觸他的鬍渣,視線模糊了點,本就不太靈光的嗓子走了調:「我下次會努力,別再睡這麼久了。」
「睡久沒關係,只要別忘記醒來就好。」他啞聲道。
望進他佈滿血絲的雙眸,她在心底告訴自己:就算必須她曾經最渴望擁有的東西作為交換,她也一定允諾。
「好。」
「醫生說,要開個刀,雖然還是沒辦法完全治好,但是、可以少昏倒幾次。」
他豎眉,想要凶人,卻因為那隱藏不了的擔憂而打了大大的折扣。
「真的啊?」她笑,迷濛了視線。「那……真好。」輕描淡寫的,她沒有特彆強烈的執着。
能否真正痊癒,已經不是那麼重要了。因為在她清醒的那一瞬間,她清楚地感受到,充斥在最深沉意識里的,是自己是否離開了這個地方。
一張開眼就看見他,沒有被帶走呢。真好,真好!
駱-無聲地嘆了口氣。若不是小風機靈,莫姨又正好在家,那後果可真不堪設想。本來他想是想罵她一頓的,但……
總是這樣的,遇上她那種似乎從來不曾這麼喜悅的笑意,他就什麼也說不出來了。握了握她冰涼的手,他雖沉默,但神情卻柔和了下來。
感覺他傳遞過來的關心,她凝視着他半晌,才小小聲地道:「你知道嗎?我……作了一個夢喔。」
「……什麼夢?」彷佛怕吵着她,他只是輕聲地響應。
「我啊,夢到我本來是個沒人愛、沒人在乎,甚至沒有存在價值的人。」半垂着眼,她緩緩地低訴:「然後,忽然有天,我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一開始的時候,真的害怕極了。」
他無言地地傾聽,神色溫和。
「可是啊……我很幸運,因為有個人幫了我。雖然他似乎感覺我有點不尋常,可還是忍耐又細心地照顧我,請人教我在這裏重新開始,增加我的朋友和快樂……他……他甚至改變了我某些非常不應該的想法,我好感激、好感激。」
「只有感激?」他瞅着她。
她笑出聲,表情卻有點悲傷,又帶着疼痛。
「駱大哥,你……知道「七出之條」嗎?」摸上他的臉,她一些一些地觸碰着,「在我以前生活的那個環境裏,身體不好就像是一種重罪,像我這樣帶病的女子,是沒有被人愛的權利的……」
他沒有安慰,沒有回答,也如平常般沒有深思她那又古又今的話,只是反問:「如果,今天生病的人是我,-會如何?」
幾乎是同時,她顫着睫,綻出了笑顏。
「嗯,我不會走,也不會改變心意。」她知道,她一直都懂他想要表達的意思。「是你教會我的。我現在不認為那是一種罪……而是一種考驗。如果有人能接受這樣的我,通過這個考驗,那人才是真的……真的愛我……對不對?」
「對。」他板著臉嚴肅道:「所以,-什麼都不要亂想,也不要作這種奇怪的夢,乖乖地當個好吃懶做的病人就好了。」
他說對呢,這麼毫不遲疑。
他有沒有察覺,他等於說了「愛她」這兩個字?她本以為,他這麼容易害臊臉紅,是一定不會講這種話的。
她怎會不幸?她怎會命不好?
是不公平也好,是一個機會也好,是陰錯陽差或者天可憐見,怎樣都好。
她的確失去了很多,但是,如果她擁有全部,就沒辦法遇見他:沒有遇見他,她就只能抱着遺憾、滿心的想與恨,直到死去。
她深深地望着他,久久,才低聲道:「或許,我會來到這裏,就是為了跟你相見呢……」
「……什麼?」
「不,沒什麼。」或許,晚點再告訴他,她還夢到了他們倆白頭的樣子。
「別再說話了,-聲音啞了。」
她點頭,讓他陪在身邊,靜了一會兒,她又開口:「嗯……駱大哥。」
「又怎麼了?」
「什麼是開刀?」
他一頓,對上她睜大的眸半晌,才了開眼耐心道:「開刀……開刀就是把-身體切開一個洞,然,在-身體裏進行治療……」
「好、好恐怖……」
「咦?咳!其實醫生是趁、睡着的時候才會動手,-不會痛,也不會看到血,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