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萬卡
9歲的男孩萬卡·茹科夫3個月前被送到靴匠阿里亞興的鋪子裏來做學徒。在聖誕節的前夜,他沒有上床睡覺。他等到老闆夫婦和師傅們出外去做晨禱后,從老闆的立櫃裏取出一小瓶墨水和一支安着銹筆尖的鋼筆,然後在自己面前鋪平一張揉皺的白紙,寫起來。
他在寫下第一個字以前,好幾次戰戰兢兢地回過頭去看一下門口和窗子,斜起眼睛瞟一眼烏黑的聖像和那兩旁擺滿鞋楦頭的架子,斷斷續續地嘆氣。那張紙鋪在一條長凳上,他自己在長凳前面跪着。
“親愛的爺爺,康司坦丁·瑪卡雷奇!”他寫道。“我在給你寫信。祝您聖誕節好,求上帝保佑你萬事如意。我沒爹沒娘,只剩下你一個親人了。”
萬卡抬起眼睛看着烏黑的窗子,窗上映着他的蠟燭的影子。他生動地想起他的爺爺康司坦丁·瑪卡雷奇,地主席瓦烈夫家的守夜人的模樣。那是個矮小精瘦而又異常矯健靈活的小老頭,年紀約65歲,老是笑容滿面,眨着醉眼。白天他在僕人的廚房裏睡覺,或者跟廚娘們取笑,到夜裏就穿上肥大的羊皮襖,在莊園四周走來走去,不住地敲梆子。
他身後跟着兩隻狗,耷拉着腦袋,一條是老母狗卡希坦卡,一條是泥鰍,它得了這樣的外號,是因為它的毛是黑的,而且身子細長,像是黃鼠狼。這條泥鰍倒是異常恭順親熱的,不論見着自家人還是見着外人,一概用脈脈含情的目光瞧着,然而它是靠不住的。在它的恭順溫和的後面,隱藏着極其狡獪的險惡用心。
任憑哪只狗也不如它那麼善於抓住機會,悄悄溜到人的身旁,在腿肚子上咬一口,或者鑽進冷藏室里去,或者偷農民的雞吃。它的後腿已經不止一次被人打斷,有兩次人家索性把它吊起來,而且每個星期都把它打得半死,不過它老是養好傷,又活下來了。
眼下他爺爺一定在大門口站着,眯着眼睛看鄉村教堂通紅的窗子,踱着穿高統氈靴的腳,跟僕人們開玩笑。他的梆子掛在腰帶上。他凍得不時拍手,縮起脖子,一忽兒在女僕身上捏一把,一忽兒在廚娘身上擰一下,發出蒼老的笑聲。
“咱們來吸點鼻煙,好不好?”他說著,把他的鼻煙盒送到那些女人跟前。
女人們聞了點鼻煙,不住打噴嚏。爺爺樂得什麼似的,發出一連串快活的笑聲,嚷道:“快擦掉,要不然,就凍在鼻子上了!”
他還給狗聞鼻煙。卡希坦卡打噴嚏,皺了皺鼻子,委委屈屈,走到一旁去了。泥鰍為了表示恭順而沒打噴嚏,光是搖尾巴。天氣好極了。空氣紋絲不動,清澈而新鮮。夜色黑暗,可是整個村子以及村裏的白房頂,煙囪里冒出來的一縷縷煙子,披着重霜而變成銀白色的樹木、雪堆,都能看清楚。
繁星佈滿了整個天空,快活地眨着眼。天河那麼清楚地顯出來,就好像有人在過節以前用雪把它擦洗過似的。
萬卡嘆口氣,用鋼筆蘸一下墨水,繼續寫道:“昨天我挨了一頓打。老闆揪着我的頭髮,把我拉到院子裏,拿師傅幹活用的皮條狠狠地抽我,怪我搖他們搖籃里的小娃娃,一不小心睡著了。”
上個星期老闆娘叫我收拾一條青魚,我從尾巴上動手收拾,她就撈起那條青魚,把魚頭直截到我臉上來。師傅們總是耍笑我,打發我到小酒店裏去打酒,慫恿我偷老闆的黃瓜,老闆隨手撈到什麼就用什麼打我。”
“吃食是什麼也沒有。早晨吃麵包,午飯喝稀粥,晚上又是麵包,至於茶啦,白菜湯啦,只有老闆和老闆娘才大喝而特喝。他們叫我睡在過道里,他們的小娃娃一哭,我就根本不能睡覺,一勁兒搖搖籃。親愛的爺爺,發發上帝那樣的慈悲,帶着我離開這兒,回家去,回到村子裏去吧,我再也熬不下去了。我給你叩頭了,我會永遠為你禱告上帝,帶我離開這兒吧,不然我就要死了。”
萬卡嘴角撇下來,舉起黑拳頭揉一揉眼睛,抽抽搭搭地哭了。
“我會給你搓碎煙葉,”他接着寫道,“為你禱告上帝,要是我做了錯事,就只管抽我,像抽西多爾的山羊那樣。要是你認為我沒活兒干,那我就去求總管看在基督面上讓我給他擦皮靴,或者替菲德卡去做牧童。親愛的爺爺,我再也熬不下去,簡直只有死路一條了。我本想跑回村子,可又沒有皮靴,我怕冷。等我長大了,我就會為這件事養活你,不許人家欺侮你,等你死了,我就禱告,求上帝讓你的靈魂安息,就跟為我的媽媽彼拉蓋雅禱告一樣。”
“莫斯科是個大城。房屋全是老爺們的。馬倒是有很多,羊卻沒有,狗也不凶。這兒的孩子不舉着星星走來走去,唱詩班也不準人隨便參加唱歌。有一回我在一家鋪子的櫥窗里看見些釣鉤擺着賣,都安好了釣絲,能釣各式各樣的魚,很不錯,有一個釣鉤甚至釣得起一普特重的大鯰魚呢!我還看見幾家鋪子賣各式各樣的槍,跟老爺的槍差不多,每支槍恐怕要賣100盧布。肉鋪里有野烏雞,有松雞,有兔子,可是這些東西是在哪兒打來的,鋪子裏的夥計卻不肯說。”
“親愛的爺爺,等到老爺家裏擺着聖誕樹,上面掛着禮物,你就給我摘下一個用金紙包着的核桃,收在那口小綠箱子裏。你問奧爾迦·伊格納捷耶芙娜小姐要吧,就說是給萬卡的。”
萬卡聲音發顫地嘆一口氣,又凝神瞧着窗子。他回想爺爺總是到樹林裏去給老爺家砍聖誕樹,帶着孫子一路去。那種時候可真快活啊!爺爺不停地咳嗽,嚴寒把樹木凍得“咔咔”地響,萬卡就學他們的樣子也“咔咔”地叫。往往在砍樹以前,爺爺先吸完一袋煙,聞很久的鼻煙,訕笑凍僵的萬卡。
那些做聖誕樹用的小雲杉披着白霜,站在那兒不動,等着看它們誰先死掉。冷不防,不知從哪兒來了一隻野兔,在雪堆上像箭似的竄過去。祖父忍不住叫道:“抓住它,抓住它,嘿,短尾巴鬼!”
祖父把砍倒的雲杉拖回老爺的家裏,大家就動手裝點它。
忙得最起勁的是萬卡喜愛的奧爾迦·伊格納捷耶芙娜小姐。當初萬卡的母親彼拉蓋雅還活着,在老爺家裏做女僕的時候,奧爾迦·伊格納捷耶芙娜就常給萬卡糖果吃,閑着沒事做便教他念書,寫字,從1數到100,甚至教他跳卡德里爾舞。
可是等到彼拉蓋雅一死,孤兒萬卡就給送到僕人的廚房去跟爺爺住在一起,後來又從廚房給送到莫斯科的靴匠阿里亞興的鋪子裏來了。
“你來吧,親愛的爺爺。”萬卡接着寫道,“我求你看在基督和上帝面上帶我離開這兒吧!你可憐我這個不幸的孤兒吧,這兒人人都打我,我餓得要命,氣悶得沒法說,老是哭。前幾天老闆用鞋楦頭打我,把我打得昏倒在地,好不容易才活過來。我的生活苦透了,比狗都不如。替我問候阿遼娜、獨眼的葉果爾卡、馬車夫,我的手風琴不要送給外人。孫伊凡·茹科夫草上。親愛的爺爺,你來吧!”
萬卡把這張寫好的紙疊成4折,把它放在昨天晚上花一個戈比買來的信封里。
他寫完信而沒有人來打擾,心裏感到滿意,就戴上帽子,顧不上披皮襖,只穿着襯衫就跑到街上去了。
他抱着美好的希望而定下心來,過了一個小時,就睡熟了。在夢中他看見一個爐灶。爺爺坐在爐台上,耷拉着一雙光腳,給廚娘們念信。泥鰍在爐灶旁邊走來走去,搖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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