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以前聽管事他們傳言過,小隨從的娘其實是自家府里的廚娘,生下他的時候,他不哭也不鬧,打從娘胎出來就瞠着一雙眼,還一直瞪着人。父母怕了,便去求神問卜,竟得知他是鬼轉世。十月懷胎,一聽是鬼,雙親想要卻又不敢要。
鬼轉世,小時候,她也以為他是鬼,但是,誰死了不會成鬼?誰投胎前不是個鬼?他有腳有影,哪裏是鬼?
後來,娘不知怎麼就把他帶了來,他六歲她七歲那年,就成為她的隨從。
曾經,她打算讓自己什麼也不會的笨隨從能夠練成十八般武藝,就像那些說書故事裏頭,俊美且身懷絕技的護衛,總是會愛上自己服侍的小姐。不過她的隨從長得不夠好看,還又屍又鬼的,那時她也從未想過什麼情啊愛,只是單純覺得,隨從總得要會做些事啊。
於是,她要他跟着她念書寫字。
他總是一臉冷,卻意外地很聽她的話。
無論朝夕,他都如影隨形地跟着她,她放在他身上的注意也愈來愈多。逐漸寬廣蔓延,進而難以收拾。
然後有一天,她發現自己的世界裏只剩下他一個人。
接着,她開始感到害怕。
「……公子,大夫說這位姑娘是熱昏頭,睡一睡就會醒,你可以放心了。不要一直這樣瞪着人家嘛,到時候姑娘醒來,一見公子你,說不準又會嚇暈,到時候還要請道士來一趟收驚……這裏是別人家,這樣不妥當啊。」
童聲在說話,那是她昏迷前聽過的嗓音。
閉目躺在不知名的地方,應該要很不安,孫望歡卻直覺得惱。而且周遭的氛圍冷冷涼涼的,讓她不太想醒來了。
「咦咦?公子,這位姑娘的嘴角好象動了一下?」
孫望歡微一心悸,不禁憋住氣。可是,那人的視線實在是好冰好刺啊……
「小姐,若醒了,就張開眼睛。」
平板的聲調如經似咒。在夢裏,在回憶,在現實,總是不放過她。
既然被拆穿,她也裝不下去了。緩緩睜開一邊眸子,果然看見一個臉上像是黏着人皮面具的青年坐在面前,直直地盯着她。
年約二十左右的青年,身形瘦長,膚白得有些奇異,穿着黑衣,面容及五官都很端正,但說好看,不夠俊更不是美;說丑,也根本不到那樣的地步,就是普遍男人的樣貌。只是,臉皮冷硬得不像活人,似鬼倒有三分。
她怎麼會嚇到呢?不會的。因為小時候被嚇過太多次,非常非常習慣了,他的容顏,在她心裏,已經無關美醜氣質,就只是屬於一個熟悉的印象而已。
想要坐起身,身體有些酸軟無力。宗政明在旁扶她一把,接近得幾乎可以互相交換彼此氣息,待靠着床柱坐穩后,她的臉卻反而更紅了。
接過宗政明遞給她的濕巾,她努力地擦着汗。
「瞧,人家被公子你瞪得不敢出聲。」旁邊的少年嗅到一些不對勁,於是露出自認最成熟的微笑,打圓場道:「這位姑娘,雖然我家公子好象認識-,但他也有可能認錯人,-勇敢說出來不要緊。」
他不是懷疑人性善良,只是他家公子稱她小姐,但她……真的沒有什麼小姐的模樣啊。少年打量孫望歡身上那套簡陋破舊的男裝。
宗政明卻是清冷道:
「我絕不會認錯。因為她身上有我留下的印記。」
「--嗄?」毫不掩飾地說出這種事情,實在太令人害羞了。少年驚奇地看向自家公子,又偷瞥了下孫望歡,覺得自己的身心都還非常年幼,好擔心半夜會作亂七八糟的夢。
「你……別胡說。」孫望歡低下頭,面頰熱到發紅泛疼。怨懟地瞪着床被。
真可惡,這傢伙講話還是一樣這麼容易教人誤會。她左耳的紅痣根本是天生的,他以前卻老說那是他錯手造成的。他腦袋有問題,養笨豬!
多希望自己可以大聲反駁,或不要認出他,但有人要像他長得如此慘白冷臉皮也很難。
宗政明望她一眼,側首對少年道:
「你出去,拿吃的進來。」
少年捱近他,小聲道:「我說公子,這裏是別人家啊。還有,雖然我沒讀過什麼書,但也聽過男女授受不親……」
「去。」他冷淡打斷。
「是。我明白了。」少年很識相,咚咚地跑出房間。
宗政明轉回視線,用眼神鎖住床上的人。良久,他看見她的瞼睫微微細抖,才伸手入懷,取出一個包裹的錦布,裏面有一隻翠綠的玉鐲。
她垂眸瞅着,淺淺地吸了口氣。宗政明有所察覺,啟唇喚:
「小姐--」
執起她的手,她卻使勁握住拳頭,他便一指一指地扳開。
「-為什麼會一個人在杭州?」將玉鐲套入她的腕節,他不帶情緒地問。
他一雙的手,還是如同記憶那般美麗又優雅……
「鐲子,是給你的。何必還我?」她悶聲道。還那樣隨身收藏着……
十四歲那年,她讓他離開,這是臨別贈物。
「從小姐給我這隻鐲子起,我就知道有一天,會再親手還給。」他的嗓音極是低沉,毫無情感變化。「小姐不是也這樣想?」
孫望歡一愣,很快收回手,輕觸着那玉鐲,是冷的。雖然他包得那樣仔細,還收放在懷裏,鐲子卻一點暖意都沒有。
「我才沒有。你走了就走了,做啥想你還會不會拿鐲子來還?」一直到別人來接走他的那一天,她都是不曾表現出半點要留他的意願。
「小姐,只要-開口,我始終會回到-身旁。」他面無表情,感覺起來不是忠心,也並非眷戀,就只是在闡述一件不怎麼樣的事實。
她不會感動地痛哭流涕,倒是一肚子氣。
「你每次都要亂說話,老是讓別人誤解。」她真的……很不喜歡他這樣。「你別又-嗦那些了,什麼……你在這世上是因為我,所以你會一直跟着我……我小時候當你是胡說八道,長大也不會相信的。」
他睇着她緊捏被單的手。
「……我並不是胡說。」
意思就是,他都是很誠心誠意的了?她才不信!不信--不能信啊……
「你……過得好嗎?」一脫口,她自己都怔住。
「什麼才是好?」
被他一反問,她也說不出個具體。停一停,才勉強道:
「至少,要吃飽穿暖,沒有被虧待。」
「很好。」他簡潔道。
「那……那就好……那就好?」為什麼會感覺到有那麼一點點落寞呢?難道,其實在她心底深處,以為他在這世上只會有一處容身之地嗎?
原來她是個那麼壞的小姐……
「小姐,喝水。」他倒杯水,直接湊到她唇邊。
「啊,我……」很想要他別這樣,但她的確口乾舌燥,又沒什麼力氣。
一邊瞪着他,一邊張嘴讓他喂水,趕緊喝完一杯。
「小姐,-為什麼會一個人在杭州?」他擱下杯子,再問一次。
「我……我出來遊山玩水,可以嗎?」她略略輕快地道,卻不願看他,更不想讓他知道自己是窮途末路被人趕出來的,因為那樣實在太可悲。
他注視着她一會兒,拿起旁邊擺在几上的包袱。
「-身上並無太多盤纏。」
「你!」她搶下自己的東西,只是這樣動作就直眼花。包袱裏頭有多貧瘠,她都想流淚,脹紅着臉,她試圖平心靜氣,說:「你不要多管閑事了,也不準喊我小姐。」他們……早就沒有關係了。
分離七年,什麼都變了,就像他們的容貌,縱然留有孩時的模樣,終究還是不同了。即便能夠這般對話,可以試着找回熟悉的感覺,卻仍然有某些部份再也無法回到當初。
他睇她一眼:「-途經杭州,打算去哪裏?」
「我剛說了,遊山玩水。」說不出目的,她只能這樣回答。
「-沒有銀兩。」
他完全沒長進,怎麼還是老愛抓着話柄轉?孫望歡有些賭氣道:
「總之你管不着。」
他沉默地看着她。
她向來就怕他那種眼神,好象可以穿心似的。
「小姐,我要留在杭州一陣子,-就先和我在一起。」他低聲說道。
「什麼?」孫望歡原本迴避開來的視線又迅速轉回,訝異地瞪住他。
「-先和我一起留在這裏。」他站起身,往門邊走。
他講話向來沒有高低起伏,聽來活像念經,她卻緊張兮兮。
「我……」忽然止住口,她瞅着他瘦直的腰,抿抿嘴,試探地問:「如果……如果我說我不要,打算自己離開呢?」
他伸手推開門,偏過臉:「那我會去找-,找到為止。」
聞言,孫望歡微微吸一口氣,手心滿是汗意。
她曉得他會做到。小時候,剛開始她排斥他,故意和他玩捉迷藏,並且要他一定得找到自己,否則不準休息,然後她偷偷跑開,放他一個人在庭園裏繞圈,並且在心裏笑他笨豬。
結果,一日一夜,他沒睡也沒吃,就只是異常執着地在那一小塊幾乎踏爛的地方--
找她。
他是被她趕走的。
她隨便成為他的主子,隨便戲弄他,隨便奴役他,然後再隨便丟棄他。她以為他會恨,但是卻什麼也沒有。
她也懷疑他會恨人嗎?他如果恨,對她而言,或許還比較好……
「孫姑娘,我家公子當真『曾經』是-的隨從啊?我看我家老爺頗器重他,本還以為他們是親父子呢。啊,說到我家老爺,姑娘-大概不知道吧?我家老爺膝下無子嗣,是一個兒女都沒有哦,他去求神問卜,聽說是因為他早年為了賺錢做過不少缺德事,所以落得一個沒有人送終的下場,不過老爺大概自己也想彌補年輕時的過錯吧,鋪橋造路的做了不少好事,也是這個原因,他才會收公子當義子吧。」
孫望歡看着站在面前的少年。這兩三天下來,她真的覺得他……話好多啊。
「你跟宗政……你跟你家公子多久了?」她好奇問。
「半年。」不多不少。
「我真是佩服他i…」她喃着,搖搖頭,從自己包袱里取出筆墨。
「是啊,我也是很佩服的。」少年沒有察覺她的意有所指,只是興奮地說道:「我家公子雖然表情冷得像死人,但是他可真是厲害,尤其在辨別字畫真偽這方面,是真古董真筆跡,還是臨摹不值錢的騙人玩意兒,他是一眼就看得出來啊。」
孫望歡將自己的紙筆擱在案頭,不經意應道:
「那是當然。因為他從小就看慣各種名家摹本,自是能分辨真假。你家老爺是開當鋪的,當初就是看上這點能力才收養他。」
少年一呆。「-怎麼知道?」
她整理東西的手一頓,笑笑道:
「因為他曾經是我的隨從啊。」
打從七歲起,她天天練字,經文或者名家書法,她無一不練,宗政明就在旁邊看着瞧着。寫過幾千幾萬張紙,數不清的字,筆跡的模仿對她來說,是平常寫字就會做的事情,和吃飯一樣熟悉。她的臨摹本,維妙維肖,寫得愈像真跡,他的眼力也練得愈銳利。
因為她只能把自己關在房裏,以免礙兄姊的眼,所以那是她和他最常玩的遊戲之一。
意外被常來府里請哥哥關照的商人發現,在對方承諾會好好善待宗政明的前提下,她親口告訴她的笨隨從,她不要他了,叫他滾去給人當養子……
她還說了什麼?他的臉上是不是仍然沒有一絲情緒?她……統統都忘了。
只記得,那位老爺看起來是個好人,一定會好好善待她的小隨從。
「-……」少年好象有點不服氣,忽地想到什麼,他眼睛一亮,得意道:「-雖然知道我不知道的事,但-一定不曉得為什麼我家公子沒有改姓吧?」
孫望歡側着頭,道:
「因為你家老爺也姓宗政啊!宗政這個姓氏並不常見吧?所以你家老爺認為這是極有緣份的,是天意,更加深他收養宗政的決定。不過,一半是因為有緣,一半還是看上宗政的才能。如果只是要傳宗接代,他會娶很多妻子,而不是收養一個沒有血緣的孩子。」所以她才能放心地……趕他走。
「-、-……」自己的主子原來還有一個主子,氣概就已經短半截,沒有想到這個主子的主子,比他還了解這些事情……
「你家老爺以前或許做錯過事,但他已經變成一個好人。他會有福報的。」不似她,連兄姊也不肯理,雖然有家人,卻又跟沒有一樣。
少年聞言,啞口半晌,才神情奇怪地道:
「或許,就真給-說中了。」
「咦?」
「對了,我都忘記我是來這裏找人的。」左右瞧瞧,少年的大眼睛眨巴着:
「孫姑娘,-看到我家公子沒有?」
孫望歡雖疑惑他突然改變話題,不過也沒追問。只說:
「他……早上有經過,沒進來就走了。」她聽到腳步聲停駐,卻硬是裝睡,雖然他的視線根本不可能九彎八拐地看到她,但她就是忍不住覺得心悸。
他大概是來確定自己沒有跑去「遊山玩水」吧。
「哎呀。」少年叫一聲,拍着額。「公子一定是去見韓少爺了。」
「韓少爺?」那是誰?
「就是現在的韓府當家啊!是老爺妹妹的孩子。名義上,公子就是他表哥,咱們現在也是在韓府裏頭。」
「這樣……」孫望歡楞楞道。
沒聽他說,原來他慢慢地有了許多家人……她該歡喜,該歡喜。
當初要他離開,就是希望他過得更好。
「什麼這樣那樣?孫姑娘,我可告訴-,這位韓府當家可是非常非常非--常討厭公子的呢!」
她瞅着少年誇張用力地揮手,險惡形容。
「為什麼?」不解問道。
「這,這個嘛--我、我哪曉得。」他抓抓頭,一個在京城,一個在杭州府,各有事業,雖會往來,但並非頻繁,這恩怨也太長途跋涉了些。他是真的打聽不到他們有什麼過節。「大概上輩子有仇吧!」他胡亂扯道。
此話一出,孫望歡卻同時莫名其妙地眼皮直跳。
「那你家公子待在這裏,又……會如何?」跳得好不舒服,她索性用手壓住一邊眼瞼,-着眸問。
「韓府是作錢莊生意的,老爺有幾家當鋪的分店開在這裏,跟韓府的錢莊有些淵源……總之是合夥的。公子這次來杭州,就是要來看看這裏的生意。禮貌上,韓少爺的確是該招待咱們才對。」這回可換他知道的事情多了吧。少年故作老成地摸着光滑的下巴,總算可以得意。又狐疑地對她說:「孫姑娘,-眼睛痛啊?」
「啊?不是……」又不跳了呢。她把手放下,心裏有些異樣,卻稍縱即逝。
「我聽人說,那韓少爺喜歡別人奉承,公子不會講好聽話,只會瞪人,我真怕有什麼萬一啊……我現在去偷看!」少年很快打開門,往外跑出去。
孫望歡連叫住他的機會也沒有,想一想,少年也沒講過自己名字呢。
還是跟着去瞧瞧?那韓府當家,不知是什麼三頭六臂,雖然她並不認為宗政明會被欺負,但是……稍微遲疑,還是走出房間了。
彎過一條長廊,她才恍然想起自己對這兒根本不熟悉,扶着柱子停下,前後約略觀望,才發現這宅子真是大啊。她所在的廂房,後頭一排都是空的屋子,對面就是一個美麗寬廣的庭園,之後是一棟恢宏的樓閣;至於宗政明的房,好象是在左邊的地方……
不自覺地往左看過去,冷白的臉在長廊盡頭睇着她。
「啊!」不是被他的無聲無息嚇到,而是意外他出現的地方。「你……你不是去和當家的談生意嗎?」
「沒有談,他不在。」宗政明定近她。「他離府半月處理商行事物,尚未回來。」站定她面前。
她不覺想往後,硬生生忍住。
「原來你來這裏幾日了,還沒見過他。」她略微驚訝道。那少年說他們表兄弟倆有嫌隙,不曉得是真是假。倘若為真,又是為什麼?因為不是真正的血親?「你真的上輩子就和人結仇了嗎?」她隨口說出少年剛才的渾話,因為覺得有趣,還笑了一下。
一瞬間,她眼皮又莫名地狂跳起來,還沒來由地感覺心慌,心裏奇怪,她在顫動的視野內瞅見他冷硬的面容有一絲詭譎。
「他並不認識我。」宗政明沉冷說。
她一下無法會意,卻聽他一字一句說得有些僵硬道:
「他也不記得我,沒有變成我這樣,和那個時候一樣,他很像個人。因為比起他,我在那個地方待的太過長久。」久到他感覺下到時間曾經流逝。記不得何時開始,也從未想過能夠結束。
各種模樣的臉孔在他眼前如走馬看花迅速閃過。貧窮富貴,男女老少。
他……是在講他那位表弟?
相較他透露的奇怪內容,那樣詭奇又空洞的說話方式更是教孫望歡愣住。童時他都是這樣講話的,直讓人打從心底發毛:但是隨着年紀增長,雖然改不掉冷冰冰的口氣,至少他少年以後,再沒讓她感覺背脊泛麻了。
「不--」孫望歡主動拉住他的腕,那過低的體溫令她突然地顫了顫,沒有放開,她顯得有點惱怒道:「你……老是這麼冷。」
他深黑的眼珠子緩緩地落定在她臉上。
「小姐,-的命是因為我而造成的,所以,我和-之間,此生都會有所牽扯。」
她抬起眸,僅是微訝,小小的預料之外,並無太過錯愕的樣子。
他並非第一次這樣對她說。
在許久許久的以前,在他們相識的最初,他就曾講過這段話了。
什麼「命是因他造成」?難道他以為他自己是神仙嗎?年幼時的自己,可以認為他是腦袋有問題而嘲笑這些亂七八糟的話;但是長大后的她,應該用什麼態度來響應?
她慢慢地收起訝異的心情,朝他微微一笑。
「--我聽不懂。」
門外有人。
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裏。
好讓人……心煩哪!
孫望歡從床上翻身坐起,偏首往門口的地方看去,神情有些懊惱。心裏嘆口氣,她鞋襪也沒穿,腳底板貼着清涼的地面,用力步過去。
她一身單薄衣裳,走路還會飄啊飄的,發未梳,又長又直,遮掩住圓潤的婰。雙手貼上木頭門拴,稍微猶豫,還是沒推開。只隔着門板,開口說:
「你別站在這裏,快點回房去睡吧。」
「小姐睡了,我自然會回去。」宗政明冷涼的聲音低低穿透門縫。
「這裏是別人家,可不是咱們以前住的地方啊。」以前他是隨從,會幫她守門,現在可不是那種情況了,就這樣站在她房外,被別人看到,多奇怪。何況三更半夜,她很怕他去嚇到人哪。「我早已經不畏黑了。」她咕噥道。
「那就不必點燈了。」他無情地戳穿她。
房內,案頭還有一盞搖曳燈火。瞪着映在門上的黑影,她的臉給燭光照耀得滿是紅,煩悶又沮喪。
「那我不睡了,你也別睡。」拉過一張凳子,索性坐在門邊。夏夜清風涼爽,她垂首玩弄着衣角,抬眼瞅瞅那黑影,狀似不經意,輕快地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很任性?怕黑就要你守門,怕熱就要你遮陽,不想要你了……就把你趕出門!那時候,突然要你去給別人當養子,你是不是認為我不可理喻極了?」
「小姐,-真的不睡?」他只回這一句。
若是關心,那語氣卻比她腳底的石板地還冷。他說話沒有起伏,也缺少情緒,平鋪直敘到一種僵硬的地步,她應該是十分習慣的,但是……
「我睡不睡,跟你有什麼關係?」她不太客氣,只道:「你瞧,我就是那麼難伺候,跟着我,沒有什麼好處的。」嘴唇有些干,她抿住。
「我不用好處。」門外的宗政明言簡意賅。
「你這人,怎麼都聽不懂人家的話啊?說什麼此生都會有所牽扯,你明白那個意思嗎?你現在能照顧我,但以後呢?十年、二十年,莫不成你要一輩子都陪伴在我身邊?」她音調稍微提高了,聽來似是嘲諷,但雙手卻緊抓着衣-,都扭結成一團了。
「有一輩子,那就一輩子。」他說。
聽到他的回答,她簡直想破門出去打他的頭了。
「你……你啊……」深深勻息,肩膀繃著半晌,她頹然鬆懈。低眼望着自己裸露的足踝,小聲說:「我不會讓你陪的,我不會。總有一天,我會再趕走你,或者……自己離開。」沒讓他有響應的機會,她又續道:「這樣隔着門和你說話,讓我想到有一回,姊姊把我鎖在柴房裏,你也是就這樣站在外面呢。」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因為姊姊討厭她,或許也知道她怕黑,所以把她關在偏僻的柴房。他是第一個發現她不見而尋找的人。
因為,在那宅子裏,只有他會注意到她。
她可以要宗政明救她出去,但是她想作個乖孩子,不願違背姊姊,讓姊姊對她更加厭惡,所以就在又冷又黑的柴房裏過了一整夜……
他伴着她,聽話沒有開門,卻始終站在窗邊。也因為有他,所以,她好象也不那麼怕了。
那一次之後,她不再排斥他,真心把他當成自己的隨從。
迷茫地抬起手,悄悄爬上映落門扇的人影,指尖微微觸碰,身後燭火搖晃,她瞬間醒神過來。咬着唇,她氣得用另外一手打着那隻不乖的手背。
「小姐?」門外的人聞聲。
「沒事。有蚊蟲罷了。」不小心打得太用力,她痛得眼泛濕。一遇見他,什麼都煩,什麼都亂糟糟的,真可恨。「我都說了,以後不要叫我小姐。」
「-原本就是小姐。」他清冷地說。
她真的有點生氣了。
「我早不是了,不是了!」從他變成別人養子那天起,從她不要他那天起!到底要她重複幾次?氣憤地喊完,她往前傾,額頭輕抵門板,閉了閉眼,輕輕地說道:「你只要記得,孫望歡是一個討人厭的傢伙,這樣就行了。你現在身分不同,以前的事情就當成一場夢,人家都喚你公子了,你也別再當我是小姐。」她現在落魄潦倒,又身無一物,已經不配那稱呼了。
「-想睡了?」他低穩的聲量透過來。
她垂着頭,黑髮蓋住了臉龐。伸手柔柔眼睛,喃着:
「我頭疼。」一定是因為想起小時候的事。
「我拿葯。」
「葯也醫不好的。」
「跟傷心一樣?」
「……我可不可以打你?」
她帶着鼻音說完這句話,良久都不再有聲響。
身後傳來規律的呼吸聲,寂靜夜裏更顯清楚。宗政明轉過身,直接打開門,就見孫望歡倚着門板,身子歪了一邊,雙眸是合著的。
他知道她睡着就不容易醒。以前有好幾次,她躲在走廊上想偷看自己的兄姊,等着等着睡去了,他就抓住她的手,把她拖回房。
那時候他年幼,氣力和體格都不夠。現在,他已是成年男子了。
宗政明打橫抱起她。裙-下的光裸腿肚掛在他強壯的手臂間,單薄的衣衫滑落,露出胸間一片滑嫩的,粉色的兜兒隱隱若現着。
她知曉是他似的,相當信任依賴,自然地舉起手臂輕勾住他的頸,將臉埋在他精瘦的胸前。
他的神色沒有摻雜絲毫,只是抱着她走向床鋪。
「說什麼一輩子……我才不相信真有一輩子……我不相信。」她閉着眼,悶聲喃喃自語,雖然睡得迷迷糊糊的,聽來卻像是相當難過的樣子。
宗政明將她放落,她的手還有些依依不捨地攀着他的肩,他拉下她的膀臂,幫她蓋好被,瞥見她眼角亮亮的,有點濕水的感覺。
她十三歲時,離開兄長搬到孫家別府。他和她在那裏共同生活過一個寒暑,從那時起,她就說自己不再哭。但他早在她爹過世那年,就知道她的淚永遠幹不了。
她大喊不要他,然後趕他走的那一天就是。她面目猙獰,拚命對他發怒,使勁拿東西丟他,咆哮到幾乎聲嘶力竭,要他滾得遠遠的。
但是,她的眼淚,卻又像泉水一樣湧出。
傷心會帶來哭泣。她流着彷佛無止盡的淚水,卻激動地做出會令自己痛苦和難受的事情。
那是為什麼?
雖然很痛,卻又假裝不痛。
他真的不明白。
但是,那卻是他頭一回聽見自己的心跳。當他看見她明明很難過卻又要裝凶逞狠的模樣,胸中好象有一股熱氣竄出,耳里嗡嗡作響,忽然管不住自己,莫名其妙地就答應離開孫府。
既然遇到她,他原是打算一直跟着她的。因為他們註定有所牽連。
人間七年,對他而言不過只是轉眼。分別七年歲月之後再次重逢,她認識他,記得他,卻不認他為隨從了。
胸廓裏面的臟器,明顯加快跳動,他從未習慣過這副活生生的血肉軀體,當然也不會知曉這-那的異狀會是代表什麼。走出孫望歡的房間,他沉穩掩上門。
夜風輕掃,屋后的樹林沙沙作響,猶如鬼魅歌唱。
宗政明站在廊檐之下。
他冷漠睇視自己落在地面的映影,隨着黑雲掩月而逐漸遭到深合角落的吞噬。
失去影子的他,是人--
亦或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