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徒之六
“弟子越舟求見。”
“先秋,外面的人等了有一會兒了。”
莫名其妙的。池先秋煩得很,整個人往下一沉,索性要躲進水裏。
池風閑忍着笑,捏着他的胳膊,把他拽出來:“見或不見,你總得回人家一句,怎麼能把人晾在外面?為師平日裏是怎麼教你的?”
躲也躲不開,逃也逃不掉,池先秋只好從潭邊拾起一片紅葉,折下細小的葉柄,以葉柄為筆,給越舟寫了幾句話。
他一揚手,那片紅葉便乘風往山門外飄去。
池先秋一人獨居傾雲台,一個伺候起居的門人弟子也沒有,此時越舟來見,也只是站在山門外。
他恭恭敬敬地等在外面,眉眼微垂,一遍又一遍地求見。
其實他知道池先秋這時候見不了他。池先秋就像一條魚,一刻也離不開那個寒潭。
過來一趟,只是怕池先秋忘記了答應他的事情。儘管這件事情,是他乘人之危,哄着池先秋答應的。
反正池先秋是答應了。
而後那片紅葉飄飄蕩蕩地飛到他面前,越舟伸出手,紅葉便順從地落在他的掌心。
——雜事纏身,不便待客。小友請回,明日恭候。
——池先秋。
紅葉上的字是鏤空的,用葉柄雕刻出來的,小巧可愛。越舟將兩行字看了兩遍,才將紅葉小心地收進懷裏。
他俯身作揖,道了一聲:“弟子告退。”
聲音傳到後山,池先秋鬆了口氣,轉頭對上池風閑的目光,氣氛忽然又緊張起來。
正沉默着,一朵用信箋疊成的蓮花從空中落下,池先秋下意識伸手去接。
蓮花開在手心。
池風閑睨了一眼,淡淡道:“還是你們小孩子的花樣多。”
“師尊為什麼生氣?”池先秋萬分疑惑。
池風閑反問道:“為師何曾生氣?”
池先秋小聲答道:“師尊每次有心緒起伏的時候,就會自稱‘為師’,說‘為師如何如何’之類的。”
池風閑仍是板著臉:“你倒是學成精了,這也知道。”
“可是我不知道師尊究竟為何生氣。”
“你以為呢?”
“大約是我私自跑出去,在外邊犯了病,還要麻煩師尊派仙鶴接我回來,所以師尊生氣。”
“還有呢?”
“還有——”池先秋思忖着,“還有我沒跟師尊打聲招呼,就答應了越舟,陪他去試煉,所以……”
池風閑連頭都沒有低一下,卻准准地按住他作亂的手——
池先秋用手指蘸了點潭水,正在他的衣擺上畫圈。
被抓了包,池先秋也只是縮回手,朝他笑笑:“師尊拳拳愛子之心,徒兒都知道。只是徒兒胡鬧事小,若是師尊因此氣壞了身子,半步金仙一不小心退了半步,再退半步,半步……”
他一邊說著,一邊後退好幾個半步,然後往後一倒,“嘩啦”一下潛進水裏,便叫池風閑再也找不見了。
*
又泡了一晚上的寒潭。
池風閑陪他在寒潭邊坐到破曉時分,照例要去看看其他弟子們的早課。
臨走時把人喊醒:“衣裳在石頭後面。”
池先秋迷迷糊糊地半睜開眼睛,點點頭應了。
池風閑不大放心,又囑咐了一句:“魔氣反覆發作,恐怕有變,過一陣子我請太和宗的徐宗主過來再幫你看看,順便讓他把大徒弟也帶過來,你二人也有好幾年沒見了。”
太和宗是醫修門派,與玉京門交好,太和宗的首席大弟子與池先秋是從小就認得的朋友。
但是要請他的朋友上山來玩兒,這種話從他師尊嘴裏說出來,怎麼聽怎麼奇怪。
池先秋清醒過來,眨了眨眼睛:“師尊,你怎麼了?”
“沒怎麼。總是拘着你,不讓你下山,是師尊不好。”池風閑摸摸他的頭髮,“你再睡一會兒。”
“好。”
池先秋再醒來時,已經是天光大亮了。自覺已經恢復,便爬上岸,裹上披風要回去。
像昨日一樣坐在火爐邊把頭髮烤乾,他再一次從架子上拿出自製的日曆和記事本。
他蓋着毛毯,屈着雙腿,將記事本翻開,壓在腿上。用仙鶴羽毛製成的羽毛筆吸了點墨,在記事本上的“李”字後邊打了個鉤。
大徒弟那邊的事情已經基本解決了。
接下來就剩下小徒弟了。筆尖在“顧”字下邊點了點,洇出幾個圓形的墨點。
小徒弟這邊比較麻煩。流落在關外的邊陲小鎮,身邊可靠的人都死絕了,說不準魔后的人仍在暗地裏追殺他。
小可憐。
雖然在鍛劍堂掛了懸賞,但池先秋並不把希望放在這上邊。要找小徒弟,還得他自己去走一趟。
可是要下山,他這樣的體質,恐怕才走到玉京門山門外,就要飛回來泡水。
得在較長的一段時間內壓制住魔氣才行。
他對醫藥只是略通皮毛,但是要從修行的角度出發,或許另有辦法。
他攥着筆,苦惱地抓了抓頭髮,不小心揪下鬢角的兩根長發,又疼得直抽氣。
正當他苦苦思索的時候,新系統忽然喊了他一聲:“先秋。”
池先秋茫然地抬起頭:“啊?怎麼了?”
“你做過一次任務,你應該知道,現在還只是前期準備階段,距離第一個收徒任務發佈還有幾年。”
言下之意,就是讓他不用着急,跟着既定的劇情走,順其自然也好。
但是池先秋顯然不這麼想:“那是第一次任務的時候,我當時也不知道兩個徒弟在哪裏。現在知道小徒弟過得不太好,還是先把小徒弟帶回來比較好。”
“李眠雲還算讓你省心些,顧淮山……”新系統冷笑,顧忌着池先秋,沒有把“白眼狼”三個字說出口。
新系統是看過第一次任務的大概情況的,他這樣說,自然有他的道理。
池先秋垂眸,想到一些從前的事情。
顧淮山拜到他門下時,已經十五歲了。這個年紀的孩子,又是在街上流浪了好幾年的小混混,不是很好管教。能乖乖地拜自己為師,主要是因為自己許諾他,跟着師尊,能頓頓吃肉。
顧淮山是為了活命和吃肉才跟着他的。他比李眠雲會撒嬌,會說軟和話,但也不是出自真心,是出於自我保護的本能。
池先秋一開始對他好,他不太放在心上。知道池先秋是真對他好之後,就有些肆無忌憚、揮霍無度。
後來顧淮山就入了魔,被魔界接回去了。他走之前,被懷疑傷了人,還是池先秋替他受的過。
再後來,青年人情竇初開,喜歡上一隻小妖狐,甚至為了那隻小妖狐求到了池先秋面前。
池先秋不太記得後面怎麼樣了,這部分的記憶好像在休眠艙里被清除了。總之池先秋潛意識裏很討厭那隻小妖狐。
這樣一想,好像連顧淮山也有點討厭了。
他癟了癟嘴,平復好心情,還是繼續思索壓制魔氣的辦法。
罷了,現在的小徒弟才七歲呢,不是一個人,不跟他計較。
見他再次將注意力放在記事本上,仍舊拿着筆在上邊寫寫畫畫,新系統就知道他沒有放棄。
他不再勸。虛空的人形幻象站在池先秋的躺椅邊,背着雙手,稍稍彎腰,在看他的記事本。
筆尖遊走,目光也從筆尖遊走向上,順着池先秋的手指、手臂,來到他的面上。
臉色比那時候紅潤一些。他是說,比池先秋在醫院的時候。
那時候原來的系統在物色工作人員,他和舊系統站在玻璃門外,看着病房裏經歷過一次搶救、還在昏睡的池先秋。
舊系統說池先秋看起來很合適做穿書任務,熱愛生活,有強烈的活下去的願望,信念執着。
但當時他只說了一句:“病殃殃的。”
說完這話,他就走了。而今想想,卻是他說錯了,他全錯了。
這個人就像月亮。像天上的月亮,又比天上的溫和;像水裏的月亮,卻又比水裏的堅韌。
池先秋忽然覺得耳邊涼涼的,他揉了把耳朵,男人的幻象隨之消失。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對了,新系統,你要不要一隻貓?”
新系統沒反應過來:“什麼?”
“之前的系統就一直想要一隻貓,他很喜歡附身小動物。”
“我……”新系統頓了頓,“不要。”
池先秋笑了笑:“其實你是想要的吧?”
他把記事本翻過一頁,男人順勢俯身,看見他在新的一頁上寫了一個待完成任務——
給新系統找一隻貓。
他派發過太多的任務,只有這個任務,與自己有關。
過分古怪的感覺從心臟里開始發芽,就快要擠滿胸腔。
這時門外忽然響起敲門聲,幻象再次消失,池先秋轉頭應了一聲,便匆匆放下東西,過去開門。
越舟站在門前,仍戴着那個怪異的面具。
池先秋這才想起,自己讓他今天過來。
“我在山下等了一會兒,不見……小師叔,害怕小師叔有事,所以冒昧上山了。”
“是我怠慢了。”池先秋側身,“你進來吧。”
越舟進了小木屋,見他的住所與玉京門內的宮殿不太相同,也不驚訝。面色淡淡,把手裏提着的點心遞給他:“早晨下山一趟,看見山下有間點心鋪,不知道小師叔喜歡吃哪幾樣,就隨便挑了幾樣。”
山下有好幾家點心鋪子。池先秋接過點心,看了看油紙上的標記,是他最喜歡的那家。
“我去沏茶。”
“不敢勞煩小師叔,我來就好。”
越舟極其自然地往前走了幾步,才想起來要問一句:“小師叔,廚房在何處?”
池先秋懷疑地看着他腳尖:“你走對了,就是直走。”
這個人,怎麼很了解他似的?
該不會是他的仇家?是了,難怪他每喊自己一聲“小師叔”,都不情不願的,跟要了他的命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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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家·正道之光:???師尊我冤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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