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淡菊終於知道,在一個嚴峻冷酷、又專程尋她晦氣的男子面前假裝全無意識,是件多麼困難的事。

任着身軀軟如棉花地倒向他--她瞧過好幾回,百花樓里的姑娘常是用這招博取憐愛,再適時地配合一聲輕嘆,顯得格外嬌柔,如此投懷送抱,很少男子抵擋得了。不過可惜,今兒個遇上的這位恐怕便是少數中的少數。

見她暈厥了,鹿蒼冥先是一怔,接着竟開始詛咒,穢言穢語實在難聽得緊。然後健臂一振,他心不甘、情不願地攔腰抱起她,由露天台閣跨進房中,倒是輕手輕腳地將她安置在榻上軟墊。

淡菊正為著他俐落輕柔的動作感到窩心,胸口突現一股燥熱,感覺男子兩道目光正灼灼地煨着她的面容。呵……不好不好,心跳得太快了。

她忍得好努力,什麼定、靜、清、和,棋藝四字箴言,能用的都用了,可使的都使上了,腦中卻依舊浮現許多奇奇怪怪的想像。噢--他如果趁機吃她豆腐、占她便宜,要怎麼反應才能恰如其分?

等了片刻,忍得心肝都糾結了,事實證明,是自己想太多了。

啪地輕響,淡菊忽覺右頰微痛,尚未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左頰同樣又啪地一聲。

「喂!醒來!」沉聲一喝,他竟然左右開攻連連拍打她的雙頰。姑娘家的肌膚原就嬌嫩,即便他力道再輕,也揚得她芙頰泛紅。

「該死的!給我醒來!戒指在哪兒?!」他索性把住她下顎,將那櫻桃小嘴擠得嘟嘟的。

嗚嗚……痛呵……放手放手啦!沒血沒淚的男人,半點兒也不知憐香惜玉!

此法不通,淡菊決定要讓自己姿態優雅地清醒過來,再不醒,她猜他接下來八成會拿水潑人了。

眼睫微動,一聲恰到好處、既綿又軟的才準備出口,錦閣外忽又傳來吵嚷,腳步聲急急奔來,男的叫囂不已,中間還夾着姑娘們的尖叫聲,平時幽靜的錦閣從未如此紛沓不安過。

「官爺,救命啊!咱們家淡菊心肝在他們手上,不知被折騰成什麼樣子,您大爺快幫幫忙,救命哪!」雲倚紅呼天搶地,叫得震天價響。

「好大的膽子,哪兒來的臭傢伙?!竟敢在東霖麗京鬧事?!你們個個都活膩啦?!全給我捉回去!」

「是!」眾兵勇異口同聲。

接着一陣刀劍相交,喝聲紛紛,姑娘家的驚呼更加尖銳,而男子哀號和叫罵聲陸續傳來,打得乒乒乓乓,戰況似乎挺激烈的。

此時,「折磨」着她一張俏臉的大掌終於肯放開了,淡菊想由眼縫底下偷覷,卻又不敢。

霍地,鹿蒼冥立起身軀往門口走去,只聽見兩扇門被用力推開--

「住手。」他的噪聲低沉渾重,簡潔的兩個字,卻威嚴峻厲得讓人心驚。

這種感覺好生詭譎,外頭由全然的紛擾轉變成全然的靜謐。

奇也怪哉,真這麼神通廣大?

再也捺不住好奇,淡菊先悄悄睜開右眼,跟着又睜開左眼,微撐起上身,從她的角度望去,正巧瞥見那男子微微垂首,跟帶兵的那名捕頭說些什麼。她識得那個捕頭,曾幾次見他領着手下在麗京城中和遂紫江邊巡視,麗京百姓對他的風評不算差。

那名捕頭神色轉變頗耐人尋味,似乎十分訝然,他雙目瞪大如銅鈴,望望男子,又垂下眼瞥見他左手上的血紅戒指,片刻后,終於啟口--

「多有得罪,不知尊駕光臨,還請見諒。」

「不知者無罪。我有些私事要處理,不會在麗京久留。」鹿蒼冥口氣微冷,語意已十分明顯,要他別四處張揚。

「是。」

在眾人還鬧不明白之際,卻見那捕頭忽地回身一個手勢,一隊訓練有素的兵勇立即還刀入鞘,短短時間內全撤出了百花樓。

「官爺,這、這……怎麼說走就走啦?!咱兒淡菊心肝還在他手上,這是怎麼回事?!」雲倚紅錯愕萬分,表面上胡亂嚷嚷着,心中對那不速之客自然警覺高升。

若要鬥智,她可分毫不替那丫頭擔心,就怕對方使蠻力,可話說回來,適才兩人關在錦閣里這麼久,倒沒聽見那丫頭呼救,應該尚能應付吧?唉……哪兒來的瘟神,這般折騰人?!

寧定下來,她又繼續號叫:「天爺呀--沒天理啊--咱兒淡菊心肝兒啊!嬤嬤對不起妳,嬤嬤急呀,可又有啥兒辦法呀……嗚嗚嗚,我不活了,天啊,這是怎麼啦--」

瞧來,除了當事者和男子那兩名隨從,在場的男男女女沒誰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淡菊心中暗自思量。

是因為那隻血鹿戒指吧?!原來它用處如此之大,不僅在白苗呼風喚雨,連東霖國的官府也得給上幾分薄面。她美眸細瞇,又不自覺皺了皺小巧鼻頭。呵呵,另一隻落在自個兒手上,看來她是做莊還擲了個天門注,彩金驚人。

「騰濟兒!把銀票給她,叫她閉嘴!」鹿蒼冥忽地一喝,似乎是受不了雲倚紅尖銳刺耳的呼號,接着身子一退,再度將兩扇門關上落栓。

脾氣很壞呢。淡菊在心中哼了一聲,暗自思量,見他動作,連忙調整呼吸躺平,雙唇微張,眼睫淡合,兩眉舒弛,而臉容細緻如瓷。

來啦來啦,醒來的這個當口呢,要抓得恰到好處才漂亮。

「嗯啊……」緩緩地,一聲嘆息綿邈地逸出櫻唇,眉心稍擰、放鬆,她接着幽幽地睜開眼,打量了會兒頂上的床紗,直到男子高大的陰影傾身過來,擋住一切光線。

「醒了嗎?很好。」聲音低沉渾厚。

「啊?!」她一叫,忙抓住衣襟坐起,兩眼如兔兒般眨呀眨的,無辜呵……

「你、你還沒走?!你到底想做什麼?!官兵待會兒就來了,麗京乃天子腳下,王法嚴謹,你今兒個這麼胡闖,你、你不怕嗎?!」

他坐了下來,冷冷地瞪着,目光中很有評估的味道。

片刻,他靜靜啟口:「我姓鹿,梅花鹿的『鹿』。淡菊姑娘,咱們把事攤開說吧。幾日前,胞弟鹿皓皓輸給姑娘幾盤棋,被迫把一隻血鹿戒指留在這兒,現下我來取回,要多少銀兩,妳開個價。」話中難掩輕蔑,主導意識極強。

可惜,她吃軟不吃硬,嗯……不對,正確說來,她是軟硬皆不吃。

「喔……」妙目一抬,有些怯生生的,「你所指的便是……便是那位書生公子?鹿爺,你弄錯了……他、他不是被迫的,他輸了棋,是心甘情願將戒指送給淡菊的,他還寫了字據,要給我好多好多白苗的鐵器,那張紙你適才不也瞧過的,原來他是鹿爺的家人……」

「什麼字據?!」他牽唇,笑意未達雙瞳,沉然又道:「我胞弟鹿皓皓並未簽下任何東西。」

好樣兒的,真用這招堵她。淡菊嬌憨地眨了眨眼,不依地輕嚷--

「就是那張字據啊,白紙黑字寫得好清楚,我……我也不是貪圖什麼,淡菊一個姑娘家,要來那些鐵器有什麼好處?紙上明明就這麼寫着,鹿爺怎可扭曲事實,硬不承認?!」

「容在下提醒,那張字據上籤的是陸地的『陸』,而非梅花鹿的『鹿』,連手印也沒打,怎好賴在我胞弟身上?」

淡菊小嘴掀了掀,雙頰紅撲撲的,似遲疑着該如何啟口,少頃,水汪汪的眸子瞅着他,認命地道:「鹿爺既已這麼說,淡菊若再多言稱辯,倒成小人了。本來,那些切磋棋藝所得的彩頭,我也沒放在心上的。」

鹿蒼冥濃眉挑高,嘲諷地笑了笑。「那張字據雖非胞弟所立,那隻血鹿戒指倒是不假,他輸給了妳,我是特地來贖回的。十萬白銀夠不夠?」

真大方哪,十萬白銀夠把百花樓全給頂了。可她偏不如他的意,誰教她是個壞心腸的姑娘。呵呵……

「鹿爺,淡菊說過不要什麼金銀珠寶的,你……你以為青樓女子個個見錢眼開嗎?!你一進百花樓,態度就這般惡劣,打傷人、直闖淡菊的錦閣不說,還仗着有幾個錢財可使,就拿錢砸人嗎?!」這是一記險招。裝傻、扮柔弱似乎起不了什麼作用,或許……他欣賞有主見的女子?

鹿蒼冥內心疑惑,深知自己有某個點沒能掌握,但那個超脫掌握的東西到底為何,他一時間也說不明白。

這姑娘的五官極美,神態豐富,韻味撩心,想對這樣嬌俏可人的臉蛋維持怒氣並非易事。若今日與此女是在別處邂逅,而非青樓錦閣,他也不是為了取回鹿族重要的戒指,他想,有些事說不定就不同了。

霍然間,他心一凜,驚覺思緒走偏。甩掉心中那莫名的假設,他沉下臉道:「把那戒指交出來。」不想再啰唆下去。

淡菊小口喘息着,鼓起勇氣直視着他凌厲的眼神,下了個決定--

「你好凶……我、我偏不給!寧可丟到遂紫江里,也不給你。」夠耍性子了吧,雖然極可能會害死自己。

「妳?!」鹿蒼冥絕不接受這樣的答案,如同抓小兔似的一把將她身子扯起。

一瞬間,淡菊真以為他要揍人,那張峻顏寒霜籠罩,目中卻燒着兩簇熾火。

「鹿爺氣憤,想打人嗎?!你、你打吧,打死我,橫豎就沒人知道那戒指藏在哪兒了。」說完,她咬牙閉起眼睛,下巴一揚。

就在她暗念佛號,把觀世音大士、如來佛祖、玉皇大帝全請出來時,鹿蒼冥猛地揮臂甩開了她,憤怒之情表露無遺。

淡菊忍不住發出輕呼,整個人撲在軟墊上,引起一陣頭暈目眩,待抬首定眼一瞧,卻見他離開床邊,旁若無人地在錦閣中搜尋,翻箱倒櫃,茶几倒了、書桌翻了,幾個木盒全被掀開,裏頭的珠寶首飾散落滿地,幾副精緻棋具亦遭摧殘,還弄亂了一柜子書冊。

「啊--」她叫着,跳下軟墊,忙着拾起四散的書冊,心疼得不得了。

這些可是她花了好些工夫才收集到的古棋譜,象棋、圍碁、五子、獸棋,包羅萬象,生死存亡,一局局奧妙無窮、千變萬化,陪伴着自己度過多少春秋,她一生,也只剩這些純粹的樂趣了。

淡菊一本本拾得好專心,一不注意,男子健臂陡地由後頭伸來,一把撈起她的腰身,動作之突然,力道之猛勁,嚇得她身軀顫抖,抱在懷中的書冊再次散落。

「哇--你想幹什麼?!救命啊--」

不理會她那些花拳繡腿,鹿蒼冥真是受夠了,胸抵着她的背脊,大掌箍緊她的腰,另一掌則伸到前頭掐住她的頸項,姑娘尖叫聲陡然停止。

「我不揍女人,倒是很樂意扭斷妳纖細的脖子,別敬酒不吃吃罰酒,那血鹿戒指藏在哪兒?!妳說不說?!」

噴在耳邊的男性氣息溫熱而危險,淡菊喘息不已,心跳加速,真恨自己這麼不中用。她是青樓女子,縱使賣藝不賣身,與男子有了肢體上的接觸,反應也不該如養在深閨中的姑娘,像只受驚的兔子。

淡菊,爭氣點兒呵!要就來真的,怕什麼?!她還有什麼好怕的?!

深吸了口氣,朱唇輕啟:「你找啊,我心裏不高興,偏就不說。」

面對她的頑強,鹿蒼冥目中幾要噴出火來,掐住她咽喉的五指跟着收縮,恨恨地道:「妳別後悔。」

她不信他會痛下殺手,那戒指關係重大,是她唯一的、絕對的籌碼。她閉上眼,就賭了這一把。

錦閣中的緊繃氣氛一觸即發,突然間,鹿蒼冥雙掌移到她兩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衣衫往下扯開--

淡菊只覺前胸發涼,接着腦中一片空白,她想尖叫,也覺得自己該要放聲尖叫才是,可聲音卻梗在喉間,只發出幾個無意義的短音。

直到那大手由她胸口順勢摸下,甚至還想探進肚兜里,淡菊挫敗地哼了聲,神志終於尋回。她的反應很直接,曲肱往後一頂,腳跟用力往後踢去,可惜沒能奏功,鹿蒼冥將她抱得死緊,兩人雙雙撲倒於地。

「很好。想不到妳個兒嬌小,力氣還挺足勁。」他嘲弄地道,利用體型的優勢將她壓制於地,右掌捉住兩隻細腕,左掌則繼續探索着那窈窕的曲線。

「你……你住手!你到底想做什麼?!」淡菊試着不讓聲音發顫,命令自己雙眼迎向他的目光。

忽地,她倒抽一口涼氣,身子不由得緊繃,因他竟撩高她的長裙,指掌貼住她腿部的肌膚。

「我想做什麼,妳會不清楚嗎?」鹿蒼冥冷笑,「做妳們這途的,不是一天得讓男人摸個幾回才爽快?想叫就叫吧,忍什麼?!」

這般惡毒的話,自她進百花樓來,還是頭一回領教,原以為自己道行夠高、修練成精了,可聽在耳中,內心仍感到微微刺痛。

「我是清倌,賣藝不賣身。」為什麼要解釋,她也不懂,何須去管旁人怎麼看待呢?!她不該亂了心緒。

鹿蒼冥哼了聲。「待價而沾,時候到了,一樣替男人暖床。」

腦中「轟」地巨響,一把火燒上胸口,這憤怒的情緒隱埋太久,藏在心底最最深處,她幾要忘記這樣的感受。

一時之間,所有驚慌寧定下來,就連那隻撫遍她的身軀、覆上柔軟胸房,甚至探過兩腿間最私密之處的男性手掌,都算不上什麼了。

兩人的氣息皆已紊亂,粗嗄而短促,淡菊沒再徒勞無功地掙扎,試着放軟身子,雙眸仍直勾勾又黑幽幽地瞪住懸右於上的深邃面容。

「該死!」他詛咒着,眉峰成巒。「妳到底把戒指藏在何處?!」

拜他所賜,淡菊身上的衣衫已所剩無幾,可即便搜遍了她全身,卻仍無所獲,只換來自己掌心熾熱,胸中蠢蠢欲動。

眼前的女子體態極美,有致,手掌撫掠過去,完全能感受到她雪膚上的柔膩綿軟,迅速引得下腹一陣緊繃。鹿蒼冥十分清楚,自己對這女人該死地動了原始的。

趁他收回雙手時,淡菊忽地往旁滾開,翻了兩圈。錦閣的地上到處鋪着羊毛墊,她側躺着,一隻藕臂撐起,輕支螓首,長發則別有風情地垂在胸前、潤肩上,任着玉體半裸,她凝視着他,眨眨眼,竟是笑了。

「戒指的藏處,自然只有淡菊知道,那可是人家下棋贏來的彩頭呢。哼,你好凶,把人家嚇着了,我心裏頭不舒服,偏就不說。」她心裏是不暢快,嘴上的笑卻很燦爛,說這樣的話,嗓音柔柔膩膩的,長睫搧啊搧地,反而像在撒嬌耍賴一般。

鹿蒼冥極想撲過去掐死她!這妖女,莫怪五弟會被蒙得團團轉,把自家珍寶雙手奉上,末了,還拚命地為她稱辯。

「要怎麼做,妳心頭才會舒服?!才願意交出戒指?!」該死!她一定要擺出這種撩人的姿態嗎?!一張臉蛋天真卻又妖艷,不吃軟、不吃硬,他真是第一次遇到這般難纏的女子。鹿蒼冥咬牙切齒,額上青筋浮現,黝目中竄起火焰。

「唉……」淡菊略嫌誇張地嘆了口氣,頰邊兩朵紅雲自然可人,可只有自己知道,心中是如何羞澀難當,一股怒氣尚正方寸縈繞,噢……天可憐見,她真的很久、很久沒動怒了。

「鹿爺--」她軟軟喚着,鼻尖輕皺了皺,「十日後,麗京會舉辦一場盛大的賽花魁,連着幾日舉行,呵呵……我要參加,也-定要選上,等淡菊獲得花魁名號,便可從傾慕我的公子中挑選相公。女子的一生總要有個依歸,能嫁給自己所選的良人該有多好,到了那時,我想……人家心頭就舒暢些了吧。」

她緩而優雅地撐起上身,將整片雪背對着他,十指為梳,理着一頭微亂的長發,然後,動作一頓,似思及什麼,她回眸一笑,有如朝陽初升--

「對啦,現在那戒指尚屬於淡菊所有,等淡菊出嫁后,一切從夫,我的東西便是夫君之物,鹿爺若想取回那隻戒指,屆時恐怕得問過我家相公。他若不給,我也沒辦法的。」

哼,她不好受,也絕不會讓他稱心如意。

麗京賽花魁。

接連幾日賽程,除容貌姿態的評比外,姑娘們琴棋書畫,才華盡展,今天終於由麗京眾位風流公子和達官顯貴,以「投花」方式選出心目中的花魁娘子。

春意甚濃,百花爭妍,此次花魁賽別開生面,竟同時選出三位佳麗,三女難分軒輊,皆是今年花魁娘子,這事兒在麗京還是頭一遭聽聞哩。

淡菊坐在太師椅上,蓮足不安分地踢了踢,小靴上綉着兩朵彩纓,粉嫩嫩,很配她一身淺紫長衫。

呵,都是好姑娘呢。她眸子精靈地打量房中其它兩名女子,甜臉兒始終掛着笑意。

那端,斂裙靜坐、一卷在手的梅仙姑娘,脾性是淡漠了點兒,言語間卻很有自己的想法,若是可以,倒想聽聽她談論時事、暢敘古今。

還有這位各喚雪荷的女子,嬌嬌憐憐,盈盈弱弱,這般清雅脫俗,可惜她那身兼老鴇的親娘似乎想將她叫個好價錢,自方才花魁確定后,便一直在那些富豪老爺們之間打轉周旋。唉……縱使想幫她,卻也無從着手。

這兩位都是挺好的姑娘,而最壞的,也就是她了。她斂眉,輕輕笑着。

三位新科花魁女漫聊之際,房門突然被人推開,陸續送進三大疊的拜帖,端端正正地放在她們面前。

淡菊唇邊的梨渦笑吟吟,小子拿起放在最上頭的一本拜帖,毋需翻開,她知道一切必須遵照指示,選此拜帖的主人為自己的丈夫。因雲倚紅事先已對她說明,選為花魁女后,便取第一本拜帖,這是她的任務。

為接近此人,東霖的探子營已安排了一段時候,如今因緣際會,時機成熟,她奉命選他、嫁他,然後背叛他。

無奈嗎?她聳聳肩,抿着笑。命運這東西呵……從來不屬她的……

「我要這個。」她抬頭,雙眸亮晶晶的,宛如下解世事的嬌嬌女。「我早就看到他了,好威風的人呢,瞧得人家我心頭小鹿亂撞……」

小鹿?!是啊,小鹿長大變成大鹿,撞得她胸口發疼,骨頭都快斷了。

纖指下意識地翻開拜帖,裏頭竟掉出一張花箋,她稀奇地揚揚柳眉,彎身拾了起來。那花箋很是素雅,上頭的字體龍飛鳳舞,蒼勁有力,可恨的是那字意卻好教人生氣--

成全汝願,唯吾可行。

她能有什麼願望?對了,她對他說過,想嫁給自己挑中的良人。

箋上短短兩句,已能讓人深刻地領受到那份威脅之意。

怎麼?!不選他、不嫁他,他便要給她苦頭吃嗎?!

那一日,他帶人如凶神惡煞般闖進百花樓錦閣,糾纏了一陣……思及兩人獨處的片段,淡菊忍不住臉紅心跳,下意識抱住了雙臂,膚上彷佛還留着他掌心的溫度。

噢……振作呵!記得這般清楚做什麼?將一些青澀的感覺全引出來了。切記,她目前的身分可是百花樓的紅牌姑娘,風塵浮沉,什麼樣的男人沒見過?!

今日,花魁賽進行到最後「投花」的評比時,購票入會場的公子顯貴們人人手持一朵桃花,心裏仰慕哪位姑娘,便把桃花投給她。

她在台上亭亭而立,笑容可掬地面對那些賞花人,哪個待她不是和顏悅色、彬彬有禮?就只有他例外。

每位賞花人全是緩步走近,輕手輕腳將桃花投入籃中,有幾位還藉機同她們聊上幾句,他卻偏斜倚在角落,手勁一擲,把花丟了過來,結果花沒投進籃中,卻直准地打在她臉上,那力道好大,掃得她頰上生疼,如同賞來一巴掌,害她忍不住出聲呼痛。

待眾人責怪地瞧向他,他倒學會扮無辜了,衝著她俊朗一笑,語氣誠懇地說了句:「對不起。」

對不起?!他根本就是存心的,被她惹怒,欲要報復。

不過,一想到那日他氣得僵硬的臉部輪廓,明明心裏咬牙切齒,偏偏又奈何不了她,淡菊心中便微微升起一抹怪異的歡愉。

她想,自己心腸頂壞,恰巧,他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兩人因緣際會湊合一塊兒,他瞧她不起,她也不教他如意,這樣也算公平,挺好……挺好……

「來人,把這對子拿給這些拜帖的主人。對得上的人,就可以進來跟我見面。」

淡菊頭一抬,心中興起佩服之意,見那飽讀詩書的梅仙姑娘冷着俏臉,已順手寫出了對子。

她復又垂首,將那花箋捏在指中把玩,瞅着男子剛勁的字,緩緩沉思,直覺胸中悶塞着,找不到逃出的路徑。

沒誰在乎她心底的感受。為取回戒指,他命令她選擇他。為刺探監視,上頭命令她嫁給他,這無數個暗流啊,它們推着、擠着、攪着,如此堅定而無退路地將她卷向了他。

選擇,結合,最後已註定是背叛。

她呵呵一笑,心中頓覺悲哀,跟着卻朗聲一喚--

「來人,替我取來棋具。」

命運既定,她不能自主,那就珍惜過程吧。

她想,她跟他,應該會有場此生永難忘懷的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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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菊者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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