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千湖秘境（69）

今天是個大晴天，陰霾了許久的天空終於雲消雨散，露出了久不見的太陽，金色的光芒透過茅草屋間那些或大或小的縫隙，將一捧暖陽捧到了陳氏的面前，讓她那白里透青的臉色暴露出來，也將這個常年陰暗的茅屋照得亮堂起來。

她動了動無力的手指，已經許久沒吃飯的她在這一刻覺得自己身體裏似乎還積攢了些力氣，她一咬牙，竟然撐起了身子，這讓守在床邊的朱五四和朱桃花全都又驚又喜的看着她，齊齊疊聲喊娘。

“娘，你餓不餓，我給你留了粥，正溫在灶上，大哥二哥跟爹出去打豬草砍柴去了，要等會兒才回來，今天朱老爺家犁土，放了我一天的假，我把家裏的衣服全洗了，院子也打掃乾淨了。”

說完，揚起小臉，等着陳氏的誇讚，陳氏欣慰的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小三真真長大了。”

朱小桃也不甘落後，揮舞着小手道:“娘，娘，我看着小弟弟，沒讓他到處爬。”

陳氏今天意外的慈愛，她沒有如同之前躺在病床上那般朝人發脾氣，整個人也朝氣蓬勃的，雙眼裏閃動着希冀的光芒，完全看不出來是個久病之人，她還下床來將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去做了一頓飯，又和朱五四朱小桃說了好一會兒話，哄着朱初一吃了點飯，覺得累了，這才又躺上了床。

朱五四和朱小桃看陳氏一副大好的模樣，兩個人都十分高興，臉上因為害怕失去娘而覆上的愁雲慘淡一下子去了個乾淨，但是陳氏活了那麼多年，看多了死人，她很清楚自己這是迴光返照，她的身體因為長期的水米不沾，而浮腫起來，她一躺下來，身子就如同壓了一座大山一般，能夠吸入的氣越來越少，她拼着最後一絲力氣讓朱五四將大門打開，眼睛直直的朝門口看去，朱五四看到了陳氏那劇烈起伏的胸口，他慌亂起來，拼了命喊她，但是陳氏不回他話，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抓住了朱五四的手，那雙只手，已經瘦得如同雞爪子一般了，她看着埋在她身邊嚎啕大哭的兒子和女兒，喉嚨里發出咕嚕咕嚕的響聲，終於說出一句話，“活……下去。”

陳氏死了，朱家該辦喪事了，在一般情況下，該先派人去村裡和親朋好友家告知一聲消息，然後請道士先生，搭靈棚，買棺材，選下葬之地，宴請賓客，哭靈，下葬。

可惜，朱五四所在的金國，是一個貪官污吏泛濫成災，各地官員都喜歡中飽私囊並且具有嚴重身份等級意識的國家，就算碰到如同今年這般百年不遇的災荒之年，坐在龍椅上和站在朝堂上的那些人天天喊着救民於水火高舉愛民如子旗幟的人撥下了賑災糧，救的也不是朱五四這種異類小民。

究其原因不外乎是金國的皇族們有着排擠外來種族的優良傳統，但是，事實是，金國皇族才是侵略者，他們靠着殘忍嗜血和驍勇善戰的血性，在一百年前，終於在大草原上打遍天下無敵手，收拾了那些敢窩裏鬥的人，然後揮師南下，用所向披靡的騎兵，如同秋風掃落葉一般無情的態度，收拾了位於大清河南北的兩大政權統治者，開創了金國。

所以，朱家沒辦法沒能力為陳氏辦一場體面的喪事，甚至悲慘到，連陳氏下葬所需的棺材和土地都沒有！

在沒找到願意讓陳氏入土為安的善心人之前，陳氏只能躺在朱六萬收拾出來的爛門板上了，一個死人躺在屋子裏，實在是慎得慌，好在，只要這世界不玄幻，陳氏是不會詐屍的，也好在，守在屋中的人都是從她自個兒肚子裏蹦出來的，有血緣牽絆，朱五四等人心中的哀痛大過了對死人的畏懼之情。

陳氏這一停，就在家裏躺了四五日，大夏天，雖然是雨水多的年份，但是溫度依舊不會低，五日，足夠陳氏的屍體腐爛了，屋裏開始散發出十分難聞的惡臭味兒，朱六萬自己的大兒子二兒子每天早出晚歸，出去幹嘛？

自然是去有地的人家下跪以求憐憫，然後靠着別人的憐憫撈一塊地回來給陳氏下葬，他們最先跪的自然是村長家，但是，村長家的這些年來也秉持着多子多孫的優良傳統，他家雖然有地，但是不多，實在是不能施捨給朱六萬！這年頭死人多，他家自然也要以防萬一，在和朱六萬哭了一翻自己的處境之後，讓朱六萬去找朱老爺，人家好歹是個秀才先生，一年到頭免賦稅，還不用服徭役，家裏也有百十來畝田，有牛有下人，頓頓白米飯，他家富裕，是可以施捨給你的！

於是朱六萬帶着兩兒子直直的跪在了朱老爺門前，他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非得跪出一塊墳地不可，跪了三天，這朱老爺終於從大門口出現了，要地，可以，但是地不能白給啊！

他要朱六萬賣身為奴！

這朱六萬雖然窮得叮噹響，但是從小到大都被他爹他爺爺他祖宗灌輸一個思想，士農工商，農民，那可是第二良民！現在為了陳氏賣身為奴，那比商人還讓人瞧不起，是會辱沒先人的，是會被祖宗戳脊梁骨的！

一想到要得罪祖宗，朱六萬不樂意了，他自覺得為了陳氏跪了這麼多天也算是全了夫妻情分，在朱老爺面前再痛哭流涕一翻之後，見朱老爺神色不耐，便拽着大兒子小兒子準備打道回府了。

他心裏已經有了打算，既然埋不了，那就一把火燒了吧。

但是朱初一一聽老爹要燒了親娘的屍體，整個人就不好了，他爹這是要將親娘挫骨揚灰啊！

朱初一也才十一歲，雖然長期吃不飽飯，但是從遺傳學的角度來說，表現型是靠基因和環境共同決定的，環境只能起輔助作用，因此，朱初一倒隨了朱六萬，個子長得還算正常，有一米五左右。

出於孝道，他不能指着他爹的鼻子罵他薄涼，畢竟大家都過得苦，但是也處於孝道，他是家中長子，也不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親娘被挫骨揚灰！

既然老爹自己不願意賣身為奴，他就賣自己吧！

朱初一喊住了迎風流淚的朱六萬，鼓足了勇氣逆着風道:“爹，我去！娘辛辛苦苦拉扯我們兄妹長大，我不能眼睜睜的看着她被火燒了，我去！”

朱六萬被大兒子這話給驚呆了，反應過來就火冒三丈，伸手拽過朱初一，一巴掌就扇到他腦袋上，牙齒咬得咯咯直響，“你這個小王八犢子盡說些渾話，你是朱家的長子，你賣身，你讓你爹還怎麼在這十里八鄉抬頭做人？想讓你爹被別人戳一輩子脊梁骨嗎？！給我滾回去。”

“爹。”朱初一犟脾氣上來了，任他爹打就是不妥協，“就算我去了朱老爺家賣身為奴也還是你的兒子，去朱老爺家伺候，兒子再怎麼樣也能夠吃飽飯，還能有地葬娘，這麼便宜的事情為什麼不做？我知道爹你天天念叨良民，可是是良民又如何，還不是每天挨凍挨餓的，就算祖爺爺讀過書，可是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現在咱們一家子都快餓死了，就算是個奴才都過得比咱們好！”

“我呸，你真是不要臉。”朱六萬被兒子的話頂得胸口疼，他順手就在路邊掰了一根黃金條，連上面都枝丫都顧不得修理，就朝朱初一的屁股揮去，朱初一看朱六萬發了狠，自然是不肯再站在挨打，兔子似的撒腿就跑，朱六萬已經四十多了，在這個時代已經跨入老年人的行列了，老胳膊老腿兒自然是追不上他的，朱六萬隻能眼睜睜的看着朱初一猶如魚兒一般，游入大海消失得無蹤無跡，等他趕到朱老爺家時，朱初一已經成了朱老爺的奴才了。

朱六萬心裏是有點做良民的自尊的，他很老實本分，現在兒子成了奴才，木已成舟，他也沒那個膽子在朱老爺家門口撒潑打滾，只是被氣得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回到家后麻木的將陳氏葬在了朱老爺給的那塊堆滿了石頭的墳堆，沒過兩三天也病倒了。

這邊朱四五和七歲的朱重九隻能天天圍着朱六萬轉，朱四五依舊每天去放牛，幫地主家打豬草，儘可能的多勞動換點吃的，然後自己少吃點，留下來帶回去給爹和弟弟妹妹，朱重九責每天都往山裡鑽，但是山裡深處有猛獸，他不敢進去，只能在外面尋點吃的，兩個孩子辛辛苦苦的支撐着這個破舊不堪的家。

朱六萬看兒子這麼辛苦，躺了三四天，硬是咬牙起來了，但是俗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他剛好，那邊他的小兒子就斷了氣，這孩子生在家裏最苦難的時候，天生胎里不足，後天又沒好好養活，活了一歲多，也是他命大，現在就這麼走了，朱六萬抱着小兒子的身子哭得不能自己，他現在已經麻木了，家裏接二連三出事，他信鬼神，現在已經在自我催眠，這是天要亡他老朱家！

他在陳氏身邊挖了個坑，將小兒子埋了，站在山坡山看着下面被大片大片丟棄的田地，澇災讓這個村子成了墳墓，村子裏已經有幾家人開始外出逃荒了，他在山坡上坐了一早上，直到太陽升到頭頂的時候，他才帶着朱五四朱重九和朱小桃回了家。

回去之後，朱六萬就帶着朱小桃去了一趟鎮子，回來時買了一小包穀子，朱五四在看到那包穀子時就明白了朱六萬去鎮上做了什麼，爹將小桃賣了！

朱五四現在已經明白了，這個世上有許多事情是自己無能為力的，親人一個一個離開他，但是他除了眼睜睜的看着，別無他法，他不知道該恨誰，是誰讓他的家變成了如今這個模樣，他眼淚都快流幹了，但是，他是一個註定會家破人亡的不幸者，他的苦難才剛剛開始。

同年十一月，朱六萬上山砍柴被野豬頂破了肚子，腸子流了一地，死了，朱家這個頂樑柱徹底沒了，朱五四和朱重九兩個人求爺爺告奶奶終於求到以前救過朱五四的劉一二，上山幫朱六萬收了屍，也埋在了陳氏身邊，回來幾天之後，朱重九就不見了蹤跡，最後還是同村的人在村外的那條河裏發現他的，誰也不知道他去河裏做什麼，但是朱五四明白，家裏沒有一丁點吃的了，他和二哥餓了三天了，他二哥一定是為了河裏的魚……

身邊充滿了可憐同情的憐憫聲，最後在大人的幫助下朱重九也埋在了陳氏身邊，天黑之後，有人給了他一碗熱乎乎的稀粥，朱五四沒有矯情，他也沒有時間去悲傷，他想要活下去，於是，他兩三口就喝下了那碗滾燙的稀粥。

現在，朱五四無父無母無兄弟姊妹，徹徹底底的一個孤家寡人，他才六歲！

但是，他那顆本該歡快無憂無慮的心在這時已經變冷了，他不知自己前方的路該如何走，如果留在這個破舊的小茅屋內，等待他的唯一結局是餓死，在夏天時，他還能為地主家的牛做貢獻，現在，那頭牛已經死了，他想了想，決定去投奔大哥，他也要去朱老爺家，他要去賣身為奴！

但是想像是美好的，現實卻是殘酷的，十幾歲的男孩子可以成為一個家庭的壯勞力，但是一個六歲的孩子頂了天也就煮個飯，朱老爺家也不是開慈善機構的，他連朱初一的面都沒見到，就被人趕了出去，冰天雪地，朱五四凍得牙齒咯吱咯吱直響，臉色發青，幾乎奄奄一息。

他無助的趴在雪地里，半天不動一下，將所有能求的神仙都求了一個遍，只為一條活路，他絕望了一遍又一遍，眼神漸漸無光了，卻突然感覺到腦袋頂上一暖，那暖暖的溫度那柔柔的力道讓他感動得想哭。

有一道柔柔的女聲在耳邊響起，甜甜的，暖暖的，十分悅耳動聽，他睜不開眼睛，但是能夠感覺到有人將他抱在了懷裏，裹上了毯子，“唉，在這雪地里等了三個時辰，這小孩子一動不動，現在都看不到來人，穿得這麼單薄，居然還沒被凍死，真是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