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洛陽玉泉庄

佔地遼闊,門禁森嚴,這是玉泉庄給人的一貫印象。

屹立近五十載,庄內有弟子百名,威名遠播,就算不是江湖中人,也大多耳聞過這響亮的稱號。

容湛語沿着大門旁的樑柱抬高頭看,只覺得脖子像要斷掉似;自己站在門前,渺小得像只螞蟻,她懷疑,怎麽有人能推開這麽重的門板?

這玉泉庄,是被竊賊光顧很多次嗎?不然圍牆怎蓋得這麽高?要是輕功差些,又想偷入庄,大概爬也爬死了。

尉遲昭微彎身,對她溫和地低語:「咱們要進去了。」

她先是一愣,不明白他為何要特地說這句話,而後才想到,他是顧及她到了陌生看起來略顯沉寂的龐大莊園心裏會有所恐懼。

緊瞅着他上前敲門的身影,一股暖流不覺在心口擴散。

「若不是把我當孩子,才不會管我吧?」她小聲地喃語。她是很感激他如此細心啦,但總有種他不是對著的真正她關懷的。

等真相大白那天,他還會費神理會滿口謊話的她嗎?

她……為什麽要在意這些?反正等她玩完了回家,就得跟他分道揚鑣了,就算他對她多生氣,或者態度會變化又如何?他們兩人終究碰不著面了啊。

垂低眼,這個突然湧上的想法讓她感覺不太舒服。

如果……如果到時她說,想和他重新作好朋友,不知道還會不會有機會呢……

「小十,來吧。」

尉遲昭輕軟的嗓音將她的魂魄喚了回來。她抬起頭,才發現那關得好緊的大門已經打開了!而他正站在守衛身旁向她招手。

瞠著眸,她忘了眨。

不會吧?這玉泉庄,連守門的都會武功嗎?她錯愕自己怎會沒聽到開門的聲音,更驚訝那沒有表情又很像殭屍的門口守衛一看就知道底子紮實。

要無聲無息地推開那巨沉的門,功夫底子絕不會馬虎。這種人,被派來守門?

這就是名滿天下的玉族宗派,能和她容家「四方鏢局」相抗衡的厲害武庄?

可……可是,她家鏢局的門僮和僕役只會扎馬步啊。

一點都不公平,根本犯規!難怪江湖上每個人都景仰他們、敬畏他們,而把她容家排在後面!

「小十?」尉遲昭回頭,看見她還呆站在原地。

「來、來了!」她應一聲,連忙跟上他的腳步。

兩人才踏進門檻,身後的大門就被關上。容湛語望着眼前遙望無際、一層過一層的庭園,再抬首看深鎖的漆紅門板,湧起某種陷入被人無形掌控的窒息壓迫中。

氣流混沌得幾乎教她難以呼吸,總覺得,看不到的暗處好像有幾十雙眼睛在盯着他們。詭異的感受,彷佛跨進了險惡的森然陷阱。

抬起手,她抓住了尉遲昭的衣袍。

正往前走的他微微一怔,低垂下首,見她咬着粉唇,神色有異。

「怎麽了?」他低低輕問,語氣中透出柔和關切。

容湛語搖了搖頭,睇到站在前面帶路的人正轉過來看着她,好像在打量些什麽,讓她很討厭,而且不能忍受。身子一縮,她就問到尉遲昭身後,小手還是抓着他深藍色的袍子,心中才比較踏實些。

尉遲昭當然也察覺到這庄中不尋常的氣氛,看她偎著自己,似乎不願放手,他略略思索,從包袱里拿出路上備的一頂小布帽。

他輕柔地幫她戴上,然後拉低了些,稍微遮住她的大眼,也蓋住了其他人直射向她的視線。

她一楞,摸著自己頭上的布帽,仰高了臉凝視着他。

斗笠之下,她看不真切,但是……她就是可以感覺到──

他……好像在對着她笑……

是這麽的……溫柔呢。

移開放在她臉上的目光,尉遲昭沒有撥掉她的手,只是朝那帶路的男子拱拳。

「失禮了。」他用着少見的沉穩語調說道。

男子沒有表情的點頭,而後才又移動腳步。

容湛語就這樣抓着尉遲昭的衣袍跟着走,覺得他傳遞過來的溫度,雖然那麽淡、那麽難以察覺,但卻好暖。

心頭上燒燒熱熱的,她緊緊地握住手心中的衣擺,拉下帽沿,她紅嫩的唇無法剋制地漾出一道美麗的弧度。

玉泉庄雖沒有雕梁畫楝,但是面積深廣,廂房與廂房之間,彎著長長的迴廊,又有大小庭園相隔,跨過拱門後的景色也是大同小異,若無人帶路,鐵定難以分辨東南西北。

兩人被帶到像是偏廳的房間裏,尉遲昭微感疑惑,正待詢問,卻發現那帶路的男子已轉過身離去。

「他帶咱們到這裏來做什麽?」容湛語看到那人走了,便出聲問道。

沒有招呼,也沒有人接應,更遑論對客人最起碼的奉茶。把他們丟在這裏,這就是名庄的待客之道?

他側過首,低聲道:「可能大莊主有事,分不開身,所以讓我們在這裏候着。」

那還是可以給一杯茶啊!她皺起眉,只覺對方的態度非常不尊重。

是因為自恃甚高嗎?所以不理他們?還是有其它理由?

「累嗎?」尉遲昭緩語,似是一點也不在意這種小事。

「不會。」容湛語回他個笑,仍舊依賴地抓着他衣服。「咱們什麽時候能走?」那個無緣的夫婿她沒興趣看了,這莊裏這麽奇怪,她不想待。

他斂眸,「如果能問到三師兄的下落,咱們就走;如果不能,那麽……」

「要留下來?」好像會作惡夢。

「如果莊主答允。」他面對講她,「你不喜歡,是不是?」他垂低眼,瞅着她緊抓不放的小手。

「我——」她鼓著頰,想講一大堆對這裏不好的觀感,但一思及他希望自己能聽話,又將滿腹批評吞了下去。「你留,我也留。」她定定地望着他的白面紗,晶眸澄凈。

尉遲昭沒料到她會這樣回答,輕怔了下,只覺她全心全意的相信自己,讓他甚感訝異。

他們兩人一路同行,朝夕相處,大概是因為這樣,所以孤苦無依的她,很容易將他影射成家人……或者她的個性本就如此乖巧吧。他忖度。

兩人就在廳里候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才終於有人出現。

「尉遲公子,別來無恙?」一名身着白色衣袍的男子,從門外而進。

他面容俊逸、玉樹臨風,加以儒雅的氣息,儼然是一位翩翩公子。

「玉公子。」尉遲昭從椅上站起身,朝他拱手回應。

玉公子?容湛語張大了眼,從帽子下偷看那爾雅微笑的白衣男人。

「自上次杭州一別,有三年沒見了吧?」那白衣男子,也就是玉龍,道:「家父不巧有事,所以不方便見客,不過他吩咐了,要我好好款待尉遲公子。」他笑,只粗略解釋他的姍姍來遲,揮起袍擺落坐在主位。

款待?這種話也說得出口!是誰把他們丟在這偏廳不聞不問的?有事不會早點派人通知?這麽大個庄,人都死光啦?一旁的容湛語在心裏咕噥。

尉遲昭並未多加聯想,他溫言:「莊主的盛情,尉遲昭心領。其實在下這次前來,是有要事想請問。」

「哦?」玉龍挑高朗眉,「有什麽事儘管說,本人必當知無不言。」他撫著乾凈下巴。

「不知道玉公子是否知曉我三師兄的下落?」

「三師兄?」玉龍側首思考了下,恍然擊了個掌笑道:「你是說常常拿柄扇搖來搖去的那一位?」

他輕愣,點頭逍:「正是。」

「怎麽,發生了什麽事嗎?」他狀似不經意地問。

「家師月前曾囑咐三師兄上玉泉庄辦事,但在中途卻突然失去了聯繫,所以在下前來,是希望能尋到他。」尉遲昭低柔的話語裏多了絲憂慮。

「這樣……」玉龍垂低一雙狹長的眼眸,「原來如此。你們師兄弟情誼更深,連一向極少下山見人的你都為了此事奔波。」他呵呵笑。

容湛語聞言,一股莫名的怒氣陡升。雖然他是笑着說這話,但不知為何,聽進耳里卻有種諷刺的意味。

是多心?

尉遲昭的態度依舊溫雅,沒有半分起伏。「請問玉公子,是否曾見過我三師兄上庄拜見?」

玉龍勾起唇,「這個嘛……若要從大門進玉泉庄,必得先經門仆通報,就我的記憶里,並無你三師兄的大名。」他的笑眼猛然尖銳,「不過,若是他沒走大門,那我就不得而知了。」

什麽!他說這話什麽意思?在影射尉遲昭的師兄會幹些偷雞摸狗的事嗎?簡直是在污辱人!容湛語死命地瞪着他,差點就要破口大罵。

爹不是說,玉泉庄是有頭有臉的大門大派嗎?還說裏面的人都是些仁人君子,可她怎麽認為不是那麽一回事?

是武林中人都瞎了眼,怕事不敢說實話,還是傳聞有誤?抑或者,這玉泉庄壓根就表裏不一?

爹那老糊塗、漿糊腦,肯定也只是聽人說說,就這麽隨便把她嫁出門,還說是為她好!要她相信他的眼光!?

她憂心地往身旁望去,只見尉遲昭靜默地站立着,她無法知悉他隱藏在覆面白紗之下的任何思緒。

心裏着急,她伸手扯着他的衣袖輕輕地搖晃。

他頓住,緩慢地垂首,看見她抿著嘴皺眉,那褶痕,添了好多愁。

她……是什擔心他?一個小姑娘,能體會到他沒有剛露的心裏感受?

他心中一動!不過很快地便把那不對勁感壓下。

她只是敏感了點……別再想了。

容湛語見他不語,又朝他眨了眨眼。

他一愣,淡揚唇,柔和的笑意抹平了心底剛起的小小疙瘩。

對方予他不友善的難堪,就這樣被掩蓋消失。然後,他輕輕地拍了拍她頭上的小布帽。

這是頭一回,他對她表現出的親昵舉措,雖然像是在撫慰孩子,可是……獃獃地,她的眼眸就這樣緊鎖着他,忘了移開。

玉龍彷佛這時才發現尉遲昭旁邊還站了個人。他審視著一身男裝的少年,還有那一雙之前被帽沿蓋住的晶亮明瞳……是鑲嵌在一張精緻的美麗臉蛋上……他眯起眼。

「三師兄表面上雖是散漫了些,但他卻是非常能夠分辨何事該為、何事不該;玉公子的疑慮,我想應當是多心了。」尉遲昭不卑不亢,背脊挺地直直地,雖然是輕聲細語,但話里的堅定卻讓人不能忽視。

這反應出乎玉龍預料,他臉上的表情僵了一下,隨即又愉悅地笑道:「甚是甚是!在下只是說笑罷了,尉遲公子可千萬別介意!」

說笑?她怎麽一點都笑不出來?覷到玉龍好像有意無意地用眼角在瞄她,容湛語難掩厭惡地又躲到了尉遲昭身後。

玉龍眸底閃過一絲異芒,「敢問尉遲公子,你身後那名少年是?」

尉遲昭側首望了下依在他身後的小腦袋。「她是我在路上認識的孩子,我帶着她,是要幫她尋找親人。」他誠實相告。

他一向磊落正直,讓她女扮男裝已是逼不得已,其餘的事,他覺得沒必要隱瞞。

「孩子?」玉龍的唇角勾出議誚的弧度,不過也僅是一剎那。他沒再追問,只接着笑道:「路程遙遠,兩位必定是累了。阿杜!」他揚聲招來僕役。

「大少爺。一名同樣也足沒有表情的奴僕從外而走進,必恭必敬地低頭。

「準備客房,讓尉遲公子和小客人能好好休息。」玉龍說完,轉而向兩人站立的方向拱手,「尉遲公子,令師兄的下落在下無法幫上忙,不過,你若想探聽消息,可將玉泉庄當作落腳之處,王某歡迎之至。」他微笑,好不客氣。

「多謝。」尉遲昭溫和道謝,然後輕彎身,低道:「走吧,小十。」他用着柔柔的聲調,讓她走在自己前面。

容湛語回頭望他,看到他好像朝她微微笑着,才放心地跨開步伐。

兩人隨著仆佣走出偏廳。

身後,則一雙眼冷冷地看着他們。

☆★☆

下雨了。

滴滴答答地,從天空上、屋檐邊掉落下來,看起來像是在哭。

收回放在窗外的視線,容湛語轉而瞅向那始終靜靜坐在椅上的頎長身影。

好像一尊石像,好遠。

這房間這麽大,他為什麽一定要坐那麽遠呢?這樣講話不是很難聽得到嗎?

人家給了一間很夠他們兩個睡的房,她知道他不好說明,又寄人籬下,所以只能接受,但是,她真的一點都不在乎要避什麽嫌,他可不可以不要坐那麽遠?

「剛剛那個人……我是說那個玉公子,是這莊裏的大少爺嗎?」她坐在床沿,兩隻小腳掛在邊邊晃呀晃,拉長了脖子對著另一邊「喊話」。

尉遲昭本在閉目養神,聽見她的問話,便答:「嗯,他名叫玉龍。」

他聲調雖輕,卻仍是清晰地傳進了容湛語的耳朵。

玉龍?那他如果有弟弟,一定叫玉虎,然後以此類推,玉狼、王馬、玉貓、玉狗……嘻!她連忙抬手蓋住嘴,免得自己笑太大聲。

啊哈!原來那人就是爹幫她選的夫婿。皮相是不錯,但講話的樣子和態度都讓人討厭。這個玉泉庄也詭譎得緊。要她嫁到這裏?此番見識過之後,更是萬萬不可能。

又是一陣沉默。她在心裏嘆口氣,無聊地玩起自己手指,玩着玩玩着,一下就膩了,她偷眼瞧向尉遲昭,只見他仍是動也不動地坐在那兒,正正定定,規規矩矩。

她的性情本就不定,而他總是那麽地安靜,不覺勾起了她好多好多的好奇。

該不會就這樣一直無語到就寢吧?那不會很悶嗎?

「喂,你能不能坐過——」

轟隆!窗外突地一陣響雷打斷了她的話,也讓她著實嚇了一大跳!

「啊!」她反射性地搗住耳朵,緊閉着眼驚呼出聲。

她並不很怕打雷,但剛才那雷聲震耳欲聾,又來得突然,所以她才直覺地有了這樣的動作。

雷聲一過,她睜眼輕拍了拍出口己胸口,看着外麵灰沉沉的陰暗天空。

怎麽這麽大聲?嚇死人了……

「還好嗎?」

溫雅柔和的男音在耳邊響起,她回神一望,發現尉遲昭已經在她身邊佇立。

咦?他自己走過來了耶!

她難掩訝異地看着他斗笠下緩緩飄動的白紗,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你會怕?」尉遲昭見她沒反應,以為是嚇傻了,更放柔了聲輕語。

「呃……我……」暖暖的聲音透入她的意識,讓她好依戀。

啊,這人,原來要這樣啊!

她轉了轉腦袋,在心中偷笑了下,馬上擺出一副極為驚恐的倉皇神色。

「嗚……好大聲,好恐怖喔……」她雙眼很快地充滿水氣,止都止不住。「打雷好可怕……嗚……」紅著鼻頭,她哽咽泣訴。這個,叫苦肉計吧?

她一哭,尉遲昭頓感無措起來。

這……如何是好?

不知該怎麽讓她停止,他只得道:「別怕,我在這裏,不會恐怖的。」他輕緩地彎下腰,用那醉人的嗓音貼近安撫,溫柔細細地流泄而出。

包圍了她的身、包覆了她的人,纏繞了她每一絲思緒,環繞了她每一分心悸。也不知為何,她熱了臉。

他的聲音、他的柔雅,總帶給她不同的感受。

她覺得這種感覺好奇怪……

「小十?」尉遲昭出聲低喚。看她垂著頭,緊握着手,他默思了下,然後直起身。

「你要去哪兒?」容湛語看他好像要走,連忙拉住他的衣袖。

好不容易才靠近一點點,她不想他這麽快就離開。

「我沒有要去哪。」他微微一笑,桌上的燭光搖曳,更顯他隱蔽在面紗下的飄逸。他長手伸向椅子旁的包袱,取出一件寬大的披風,揚臂輕揮,那深色的大披風就像紙鳶一般柔緩地降落,蓋上了她的身軀。

小小的手遲疑地撫上那明明有些粗糙、卻讓她覺得綿綿軟軟的質料,她整個人愣住,只能怔怔地看着他拉過披風上的繫繩,修長的手指每一個動作都這麽漾柔。

「穿着,才不會冷,打雷的話,可以蓋住頭,就聽不到了。」他低首,幫她把披風的下擺理好,哄孩子般,溫溫的話語慢慢地沁入她的心口。

發著熱,跟臉頰一樣,瀰漫到全身上下;隨着他給予的溫度,隨着他好聽的聲音,隨着他釋放的柔意……

她下意識地抓着披風的一角,緊緊地握在手裏,心臟噗通噗通地跳個不停。

好燙喔……

「等查完事情,就帶你去找親人,好嗎?」他淡淡笑語。見她情緒較穩定了,才準備走向椅子。

「別走。」她嬌軟的語氣有點兒顫抖,扯着他要遠去的袍子,她臉不敢抬起。「在……坐在這裏陪我,好不好?」像是被熱鐵烙到似,她的耳根紅得不像話。

她是不是太大膽了?反正……反正他把她當小孩,所以……她就……

尉遲昭楞了下,看着自己已經有些皺掉的衣袍,突然察覺,她今天好像老是這樣抓着他……他半旋過身,雖看不見她的表情,卻發現她一手緊抓着披風的襟口,而且有點在發抖……

容湛語見他沒回應,剛好外面又打了個大響雷,就趕緊抓住機會用力哭道:「嗚嗚,我好怕打雷喔!你不要走嘛!」糟糕,真的變小孩了,好像有點賴皮……不管了!

他仍是沒開口也沒反應,她只好繼續怞怞噎噎地啜泣,半晌,才聽到他隱約低低嘆了口氣。

真是……和她同在一間房,已是大大地違反禮教,這實在很不妥,但是……瞅着她紅紅的眼眶,和在怞搐的單薄肩膀,尉遲昭的堅持頓時軟化下來。

將已經半濕的袍擺怞回來,他拉過一張紅木椅,背對着她坐下。

「不要哭。我不走,就坐在這裏。」他輕啟唇瓣安撫。

「嘻……」得逞了!

「小十?」他偏過臉,覺得那聲音好奇怪。

「嗚嗚……你不可以走喔,要坐在這裏陪我……」好險!

他保證般柔聲道:「嗯,我不走。」

容湛語看着他的背影,再撫著身上的大披風,聞到了兩者同樣的味道——屬於他的味道。

乾乾凈凈,好聞極了。

凝視着眼前的寬肩,無形中有某種異樣的吸引力,讓她忍不住輕輕地將額頭靠上去。

身後突地傳來溫熱的感覺,尉遲昭微訝,面頰染上紅潮,差點就要站起,卻又聽到她開始哭泣。

「嗚……我好怕,好恐怖喔……」她只是反覆着恐懼的字眼,還附帶幾次吸鼻聲。

尉遲昭聞言,只得坐定。

「不要哭……」他有些慌了,不知該如何應對。

剛剛明明不是已經停止了,怎麽又流淚了呢……

容湛語發覺自己整個身體都燙熟了-般,她的頭靠着他寬寬的背,只覺得好安心。

可以聽到他呼吸的聲音耶……她稀奇地張大了眼睛,透過兩人間那小小的接觸,貪戀着他的每一絲氣息。

他的髮絲弄得她有些癢,紅著臉,她偷偷地把他那烏黑的長髮捲繞在自己手上,然後再放開,滑膩的觸感殘留在掌心,讓她好捨不得鬆手……

「小十……」她……在玩他的頭髮嗎?不曾與人如此接近過,發上傳遞而來的撫觸讓尉遲昭有些不習慣和坐立不安,但他也不好出言制止她,只好任其所為。

幸好她穿着男裝,也沒人會看到,不然可真……

「我沒有逛過市集,小時候光是要填飽肚子都好睏難,別說是玩樂了……嗚嗚,你可不可帶我去?」她切切哀泣道。

「咦?」怎麽……突然扯到逛市集?他這一猶豫,馬上又被她的哭聲給填進。

「拜託嘛!我真的好想去玩喔……」

「這……」聽她哭得快斷氣,他忙道:「好,我帶你去。」

「還有戲曲……我也沒瞧過呢。好、好像很好看……嘔……」她這次哭得像是被口水嗆到要嘔吐。

他沒辦法,「別哭……找到你親人前,要去哪,我都帶你去。」

「真的?」她亮了眼,隨即又很快地裝可憐,「嗚……這可是你說的……」給她聽到就不能反悔了哦。

「嗯,不要哭了。」他說得極柔,無半分虛假。

背後的人總算稍稍平靜,他頰上有着熱熱的薄暈,所幸沒人看得到,只有他自己知曉。坐正盯着對面的窗口,只盼她早早休息,他才能起身。

容湛語雀躍得幾乎要叫出聲,她好高興、好開心!

他們還可以一起去看秀明山水、去吃好吃的酒樓,她還想做好多好多事……他要當她旅途上的伴侶,這樣她才不會孤單……她要做他的好朋友,她還想多認識他睇給他臉上從未拿下過的白紗,她微微失神。

不知道……可不可以要求讓她看看他的樣子……

她的心跳重疊了他的,她深吸了口氣,拉緊了身上的大披風包住自己,把他的味道小心翼翼地收藏在心底。

不要緊的,她可以慢慢來,一點一點、一點一點地朝他接近……

他們還有很多很多的時間……

☆★☆

終於睡著了。

尉遲昭微微側首,看見她靠着他的背均勻地吐息,就這樣……睡著了。

濃密的長睫掩住了靈活的大眼,臉蛋紅潤潤的好像蘋果,柔軟的細發從歪掉的帽子裏跑了出來,黏附在他的衣服上,她還抓着披風一角,像是什麽寶物似地揣在懷中。

他有些怔然。她對他的信任及依賴,已經超出了萍水相逢的程度,很明顯的,讓他想忽略都不能。

還是要保持點距離好;畢竟,等她找到親人要離開的那一天,會傷心吧?她又是個孩子……可是……

想起她對自己的撒嬌,尉遲昭唇邊有着淡淡的笑意。輕輕地移動,讓她在床鋪上躺好,拉過棉被,想將披風拿起幫她蓋好,卻見她皺著眉嚶嚀了一聲。

「……尉遲……昭……」嬌嬌嫩嫩的嗓音泄露了她的秘密,她在夢境之餘,仍是緊抱着那擁有他氣味的披風,不願放手。

聽清楚了她的夢囈,他臉又紅,只覺心口沒來由地發起熱。也不跟她搶了,她愛抱着睡就由她。將暖被覆在她身上後,正待轉身,就又發現他長袍下擺被她壓住了。

怎麽一直牽牽扯扯的呢?他略微失笑。

輕緩地將自己的衣服拉出來,確定沒吵到她,他慢步踱到窗邊。

外面已完全暗沉下來,雖停了雨,但還是有些許滴答的水聲,除此之外,整座莊園幾乎可以說沒個點人跡的聲響。

這種安靜沒辦法讓人心靈沉澱,反而有種危機在伺機而動的錯覺。是他多慮了嗎?

玉泉庄在幾年前曾跟他師門有過往來,雖不深,但也稱得上是點頭之交;這次前來,卻彷佛處處設限,不僅在言語上刁難,就連這廂房,也是位處庄中十分偏僻之處。

他並不在意要吃好住好,但是,對方沒有誠心這一點,連小十都察覺到了,他又怎會不知?

究竟將何?是擔心有人來搶奪他們玉泉庄的寶藏嗎?抑或是其它理由?

他對這些江湖上的爭鬥沒有興趣,只盼能找到三師兄……

幽幽地嘆了口氣。其實如果可以,他真不願在此留宿,這莊裏最近如此不平靜,實在危險,他又帶著小十……往床上秀美的睡顏看一眼,他淡淡皺眉。

就一天,若在玉泉庄內打聽不到任何消息,那他們就告辭,在附近找個客棧也好,總之就是要遠離這是非之地。

若能順利尋到三師兄,那麽就可以幫小十找到親人安身,但在這之前……想到她央求他帶她去逛市集、看唱戲,他輕輕地笑了起來。

或許,他可以帶她四處去看看……他也同她一樣,對外面都陌生得很,這是頭一回,他有這種想到處走走的悠閑心態,大概是有了她作伴吧……

忽地,他想起她每次開口總會讓他感覺不搭合的說話方式,心頭上宛若梗著一根尖刺,他怔住,接着很快地任那怪異感覺一閃即逝。

細微的人聲劃破了他的思緒,也擾亂了表面的寧靜氣流,在黑夜之中增添了令人心驚的詭異。

他運足內力,專註地側耳傾聽……像是打鬥的聲音。他抬眸。

很快地往床上蜷睡的人兒睇去,心裏微微掙扎了下,還是敏捷地躍出了窗口。

施展輕功飛上屋頂,循着聲響的來源接近,由上而下鳥瞰,他更清楚地發現整個玉泉庄竟沒半個人因察覺到異樣而出來探查。

感覺就像是刻意迴避似的,隱隱粗着內情。

他更加快速度,聽見兵器相交的刺耳聲就在附近,雙足一點,俐落地躍進有數條人影的後花園。

「他奶奶的!你們這幾個小賊子,躲在窗外偷聽咱們說話,你們喜歡聽,老子多說幾句便是,幹嘛動手打人!?」一臉落腮鬍的漢子拿把大刀,左揮右舞,阻隔了幾名覆面的黑衣人上前。

「咱們真的被追殺了,我就說是容老頭故意陷害咱們的吧!」另一個壯碩的漢子拿了兩把鐵戈,左擋右刺,滿臉大汗。

「等有命回去,你再去跟容老頭抱怨!」不要在這種時候呱呱叫!他險險躲過一劍。

「我就怕沒命了啊!」所以才先講個夠嘛!他差點被削去一塊手臂肉。

兩人被團團包圍,落腮鬍漢子眼尖,瞧見其中一個黑衣人從懷中掏出一把亮晃晃的銀針——

他驚叫:「賊子要放暗器!」

格老子的!把他們射成蜂窩也不會有蜂蜜摘呀!

話才落,一點都不給他們喘息的時間,破空聲霎時四起,兩人只得拚命揮動手上武器,擋多少是多少了——

一陣強勁的暖風忽地掃過,硬是將那些疾發的銀針兜了個方向射進花叢。

一瞬間,眾人詫異地抬起頭,只見一抹深藍色的身影緩緩而降。

蒙蒙月色之下,就佇立在他們之間,那樣地清逸。

「啊!我看過你!」壯碩漢子指著那高挺的纖瘦藍影大叫。

落腮鬍漢子拿刀柄敲了他一下。「看過?人家戴着斗笠遮著臉呢!你發了什麽春秋大夢看到的?」雖然他們現在的情況很危急,也不能這樣亂拉關係。

「不不!我真的看過他!」他抱着腦袋拚命回想,倏地,銅鈐眼一睜,咧開嘴大笑道:「哇哈!你跟咱們在同一家客棧里吃過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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