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醉
大昭十六年,秋。
長風。
大船穿過橋孔時,晚霞印得水光百里流彩。清風徐來,水波蕩漾,兩隻水燕停在橋欄上,梳理着黑色羽毛。看到橋兩側的掛樹上,鑲黃團簇的酥香桂花,不由心悅。桂枝下的鈴鐺在風中頌樂,紅繩飄蕩。酥香隨風而來,瀰漫衝天的清甜。風吹起青絲,梭梭縹緲的江上,人影搖晃,最終都被木櫓攪碎,變成江上的彩色光斑。
那隻金步搖在她的青絲鬢上,扭絲金珠流蘇隨她一頻一動,十分靈動。
他剛剛想伸出手去觸碰,就在他快要抓到那晃動的流蘇時,手腕突然被人扼住,接着就狠狠地向後折去。
“啊呀!疼疼疼……”游好閑齜牙咧嘴的叫着。
那青衣女子聞聲回頭,那是兩彎眉畫遠山青,一對眼明秋水潤。
游好閑手上受了疼,急忙求饒道:“是小人衝撞了,小人只是看姑娘的步搖快掉了而已……”
來人一身墨青色圓領長衫,袖子上綉着雲紋,繫着如意福團腰帶。抓着那賊人,手裏還握着一把長劍,劍柄上墜着長長的紅色穗子,末端是一顆閃耀的白珠。
“無妨,殷徽你放開他吧。”陸懿輕輕說。
話音剛落,那支步搖就鬆鬆的掉了下來。游好閑才得了脫,眼疾手快就要去撿,殷徽瞬間拔劍,劍柄狠狠地磕在賊人胸口上,他便跌坐在了地上。
“你還不走?”殷徽問着,又將劍拔出一截來,劍刃反射着光刺在游好閑眼睛上,“小心刀劍無眼。”
他張着嘴看了看殷徽,連滾帶爬地往橋上去了。
陸懿看着他去撿步搖,打趣道:“他偷不了我的,又准去偷別人的。”
“你還想照顧他‘生意’不成?”殷徽半打趣着。
“你怎麼想起來逛燈會了?”在她印象里,殷徽最討厭市井擠攘了。
“不是來逛的,我有事要辦。”
“偏這麼巧就遇上我了?”
“你一身煙青色很好找。”
陸懿頗有點不服氣:“步搖還給我。”
他把步搖遞給她,亦擔心:“還是別戴了,一會人多手雜,容易丟。”
她接過來依舊戴回頭上,笑嘻嘻地說:“我戴着好看嗎?”
殷徽別過頭去:“你戴什麼都一樣。”
陸懿白了他一眼,將買好的花糕遞給過去一塊:“我要走了,在棲遲塢約了人。”
殷徽接了糕只說了一句:“你可別喝酒,這兩日城裏鬧採花賊,早點回去……”
可話還沒說完,陸懿就沒入人群中去了。
秋晚月圓,棲遲塢是絕佳的觀景點,坐在這裏才能看到真正的“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老闆靳六娘坐在中堂,跟往常一樣,左手上擎着煙桿,右手在算盤上撥動。她這裏很怪,請的夥計都是十分壯實的漢子。後頭有一個大廚子,腰間別著兩把解牛彎刀,白巾包頭,一副兇巴巴的模樣。下手兩個小二,一個叫四通,一個叫八達。六娘說,這是個好意頭,客從四方來,咱們棲遲塢座在京江邊,那才是真的四通八達,你就說!
六娘抬眼,惹眼是煙青色。看那衣服上綉着的白鶴追霞紋就知道,一準是陸懿。
她用煙桿敲了敲桌面,兩片煙灰散落:“她們那屏風後面。”
陸韻勝應言,道聲謝往屏風那邊探去。
西面坐的鐘明意,父親是太醫院院使,母親是醫女。她打小就喜歡藥理,有一年冬天發了時疫,她便跟着母親在回春堂坐診,是個很溫婉的姑娘。她一身鵝黃洋麵撒花百褶裙,豆綠對襟如意長襖,罩着白雲衫,恍若朦朧煙波月色江南,很稱今晚的月色。
南面坐着的燕朝蓉,坐姿豪放。她是將門之後,騎射俱佳,兒時就是孩子王,今日也是她約着要喝酒,然而鍾明意行醫從不喝酒,陸懿更是一杯就倒,向來是她一人獨醉。
陸懿將買來的花糕分給她們,一面坐下道:“來的時候聽說靳姐姐開了新酒,阿蓉你要不要喝?”
燕朝蓉壞笑着揚了揚手裏的酒瓶,臉上寫滿紅暈:“已經喝了,味道真是沒得說。”
鍾明意笑笑,道:“你前日打掉方公子兩顆牙,才被父親放出來便這般放肆,你就不怕再被關回去?”
“那個滿口污言穢語的登徒子,我都能打掉他一嘴牙!”燕朝蓉說著,又比劃起拳頭,“打掉兩顆,嘖嘖,便宜了那登徒子……”
鍾明意啖了一口花糕,說:“你打了他倒是解氣,只是我看阿爹給他醫治還是覺得阿蓉你打得太過了些。”
“很好,醫好了我再打!”燕朝蓉說著氣不打一處來,“強搶民女,害得人家投湖,仗勢欺人,逼着良人為娼。這樣的人,本女俠見一次打一次!”
陸懿看她的樣子就知道她是喝大了,忙跟靳六娘要醒酒湯藥。
“阿蓉啊,你在這華辰也算是打遍無敵手了,你的祁哥哥見了你這模樣,還認得出你是當年的淳淳嗎?”
燕朝蓉的臉更紅了,她慌忙喝幾口烈酒來掩飾自己,然而,也逃不過自己。
王祁,真的會認不出嗎?
那年宴會,一群孩子一同出門玩,唯獨燕朝蓉被甩在最後面,沒有追到同伴的她在煙波橋上哭的很大聲。
這時候王祁遞過來一碗涼糕,聲音軟糯充滿童稚:“你別哭,哥哥請你吃涼糕。”
她在王祁的勸慰下慢慢地吃起了涼糕,那東西又甜又清爽,她很喜歡,也從未吃過。
花樹的花瓣被風搖的滿天飛,卻靜靜地落在兩個孩子身上。
後來被問道自己名字的時候,她訕訕地回答:“阿爹阿娘都叫我淳淳。”
淳淳是她的乳名。
燕朝蓉現在想想王祁還是會臉紅,過了很久她才知道王祁的父親要科考,王祁跟着母親在煙波橋賣涼糕,不久他們就因父親做官舉家搬遷了。這本是件好事,可淳淳再無機會見王祁了。
而燕朝蓉也早就不是當年那個記不清自己名字的淳淳了。
燕朝蓉儼然是醉了,往事在目。她一拍桌子,道:“誰要他王祁認出我,我這就去找個如意郎君!”
她說著就往外走,一把拽起正拿着醒酒湯回來的陸懿。
她要證明,她……
她能證明什麼呢?燕朝蓉突然這樣想,還有點不知所措,可大話都放了,走了也出來了……
先走就是了!
好在路上人多,先到煙波橋上,對,那個地方很好,她和王祁第一次見面就在那裏。
她確實證明了,鍾明意根本追不上她,加上燈節人多,鍾明意結完賬從棲遲塢出來,就不見了燕朝蓉和陸懿。
“阿蓉你慢點,這醒酒湯你先喝了行嗎?”陸懿被她連拖帶拽地走着,不時撞到一些行人。
煙波橋已經沒有什麼人了,燕朝蓉突然撒開她,整個人趴在護欄上,朝着江面大喊了一聲:“王祁是登徒子!”
陸懿急忙過去捂住她的嘴,拍着她的臉:“阿蓉你瘋掉了?快醒醒!”
手裏那壺醒酒湯還沒來得及遞過去,燕朝蓉便轉過頭去,朝着江面就是一聲:“陸懿是個胖子!”
那句話像是沉入了江中,化作彩色的光斑。
陸懿無奈搖頭,奪過她手中的酒盞,倒一甌醒酒湯清洗一遍,然後遞過去一盞醒酒湯,道:“好阿蓉,幹了這碗酒,我讓王祁給你道歉,好吧?”
“我燕朝蓉用不着他王祁……”
“是是是,讓王祁喝西北風去吧。”
被陸懿連哄帶騙地喝了醒酒湯,燕朝蓉終於靜下來。
陸懿看着眼前燕朝蓉半醉半醒的樣子,有些迷惑。
良久,燕朝蓉似乎醒了一些,她晃了晃腦袋,緩緩吐出一句:“王祁回京了。”
原來如此,難怪鍾明意一提王祁她就如此瘋魔。
“他沒認出你?”陸懿問,但心裏已經有了答案,只是,王祁不該呀?
“我……”燕朝蓉突然聲音一哽,眼裏似乎有淚花,“我找他了,可是他跟我說……”
同是那年的橋,同是兩人。
卻沒了涼糕沒了花瓣。
他說,我是川陽人,初到華辰,請姑娘多多指教。
初到華辰。
他一開口就將所有的一切都否認了。
燕朝蓉說著又灌了兩口酒。。
她慢慢站起身,將腰間另一瓶酒扔給陸懿道:“阿懿,我跟你說,這酒叫故人醉,故人同樂一醉方休。可是靳姐姐做這酒的時候沒想到,這酒還有一種解法:不見故人,醉生夢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