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頭霜

屋頭霜

大昭三十二年,冬至。

朝方街有一道小門庭——南珠門,這裏曾是皇商王實的宅子,變賣之後隔牆做了住所,現在街市改了叫做南珠門。西所是個無名樓,住兩個女眷,原是孀兒寡母,丈夫死後官府賠了錢住在這裏。

冬天的霜就這麼細細密密地在屋頂上鋪滿一層白絨,點綴這僅有兩戶人家的南珠門。

東所是三坊一照壁的結構,上下兩層這麼住着,叫做尚棠樓。裏頭主子叫陸陰熙,她阿祖陸源是有名的文士,曾經在最高學府玟杉學府做山長的,自家的人也都是寫文吃墨的才人,鄰里中有數的人都叫她一聲“三姑娘”。

冬至了,不想晨起。

但是只想吃一碗醉香樓的餃子,對,就是醉香樓的餃子,最好是豬肉白菜餡的。

陸陰熙笑着醒來,緩緩起身推開窗,融進這早晨柔曦里。

樓門多了一抹橘黃,正是湘襖橘裙,風風火火的慎槿,她日子過得平淡,連帶着丫頭也都是素素凈凈的。

慎槿在房門前躊躇了片刻,望着自家姑娘還是蓬頭垢面的模樣,但面上是笑的,這才敢問:“姑娘,你醒啦?我想着……你別生氣了,我去給你買餃子吧?”

陸陰熙想起昨天的事心下不悅,取過架子上鈿花琵琶,撥動兩下琴弦,只應聲:“去吧。”

“女子嘛,就該司祺撫琴,尋一個好靠山安安穩穩過日子。我已經考取功名,你什麼都不用操勞。我還聽裴夫人說你喜歡琵琶,那可不巧了,我正好有一把閑置在庫房的螺鈿琵琶。”

“書儀這一件事,不過是虛的。女子無才便是德,你讀的書再多,不也還是只能爭一個虛名嗎?再說那什麼編修《太央大典》,你阿祖跟你爹就死在這件事上,你又何必執着?那些古籍丟了就丟了,之後千百年還會有些文士再寫的。”

想起一些沈然說的話,她就氣不打一處來。

自以為是,大話連篇。

這就是她對他的評價。

所謂女子無才便是德,簡直狗屁!她從小受阿祖熏陶,練琵琶讀詩書陶冶自己,礙着他沈然什麼事了?要不是裴夫人操心置辦,她根本懶得去認識他。

他所說的這個書儀,每年裏交給翰林院大學士主持,請國史院的司樂來,一併選出六個姑娘,國史院、玟杉學府、宮中各挑兩個去。

若是做了書儀,就是京城眾女中的翹楚。出色的,就到宮中做樂工,執行禮教執掌音律,於本家就是添光添彩的好事,就算是在國史院和玟杉學府執掌音律也是好的出路。

世家女子也是引以為傲的。

先前有開國張皇后感嘆天下女子束縛其才,不得出路,後有上書諫言,這才開了女官編修,教習音律的先例。雖說是些無關緊要的文治,但於這些有才情的女子,也算是有了施展之地。

四大樂器國手,是六品書儀盛滴珠,指下才華百斗,一曲《雲翩翩》成絕音。

毓秀才女,是五品書儀顧淑英,她編修文史,備受敬重。

她們有才情,有志向,不曾因“某夫人”享受榮華,沒有冠着夫家名頭而活。

當年狼河坡一戰,許多古籍丟失。

父親死在這件事上,阿祖臨終也放不下那些尋回來的古籍。受些熏陶,陸陰熙從小就知道那些古籍非同小可,那爭書儀之位,又豈是為了一個虛名?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陸陰熙不去想它,抱着琵琶有些發愣。當空燦陽照閣窗,冬日裏,這尚棠樓南面的小巷,誰人在樹下?

像是經常做的事一樣,眼角里走來一個人,恍惚間回頭,那人就在槐樹下。

側對着,那人輪廓陰媚;風浮面,他一身陰黃獸文鐵胄護甲。無意間落下樹葉,伴着華辰並不凜冽的風,枝枝葉葉帽上旋。

對方似乎察覺到目光在自身,於是停下了腳步。提眉抬眼,透過餘光,能微弱看到閣樓上的人。可他手扣在腰間佩劍上,拇指抵開了劍,很是防備,很是警惕。

看到這裏,她揚起眉得意地笑了。

官家人果真如此。

她想。

對方卻是一愣,面部輕微變動,然後便不再側着頭,直截了當地對上她的眼睛。

可是他分陰帶着衛所大人們都戴着的面罩。

一個是驚鴻一瞥,銀灘水眸;

一個是鏡花水月,琵琶半面。

陸陰熙倒吸一口涼氣,雖然沒有悸動,可心裏慌了陣腳,透過另外半邊沒被琵琶遮住的視線,她清晰地看到,那人很快低頭,並且笑了一下。

陸陰熙臊紅了臉,她“啪”的關了窗戶,將冬日裏唯一一絲溫軟趕走。

她拿起桌上的木梳,整理起頭髮。

無關緊要的事罷了。

手邊是裴冠遵送來的請柬。此次選書儀由翰林院蕭塵主持,他給許多官爺發了這請柬,請他們薦人去看看。京兆尹裴冠遵也得了,念着他是陸源的門生,便差人給她送來。

上頭的的章印都還沒幹,陸陰熙自然是要去的。

她挽了髮髻,整個人都很清爽。圓盤髮鬢,戴上許多珠花,配一支步搖,清麗動人。雲紋飛鶴是她一慣的樣式,上衣着了玄色雲紋廣袖交領襖,下身着墨色古香百褶裙,綉紅珠烏蘭玉小巧地綉着五隻展翼齊霞烏裙白襖的仙鶴。

陸陰熙焚上香,攤開宣紙,抄起詩來。

細雨生寒未有霜,庭前木葉半青黃。

小春此去無多日,何處梅花一綻香。

慎槿買餃子回來,還帶了一罐杏醋,喜滋滋地道:“姑娘,回來的時候西所劉嬸子送來了杏醋,正好配這餃子。”

“我們也快着些,送給阿蓉的賀禮還沒去取呢。”一首詩抄畢,那餃子誘人,她也無心再寫。

御風鏢局的燕朝蓉,是陸陰熙的玩伴。她跟着阿爹燕展出鏢回來也有好幾日了,為了慶祝她這次出鏢成功,燕展執意要給她辦一個慶功宴。

燕展就這麼一個女兒,卻被當成男孩子一樣養着,打馬吊喝酒耍劍無所不能。

有時候燕夫人也會感嘆,老燕這是想兒子想瘋了,磋磨閨女呢!

但是看看燕朝蓉笑得跟個小太陽似的,大家又都會取笑說,阿蓉這般以後定是個女將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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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辰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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