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謝鏡辭嘴甜會說話,輕而易舉套得了這地方的消息。
此地名為蕪城,是鬼域裏的一座邊陲小城,由名為“江屠”的元嬰期魔修鎮守。
至於她所處的地方,是蕪城中最大的武館,名曰[天演道]。
“在玄武境裏打擂台賽,勝者固然能得到報酬,但這玄武境,可不是誰都能進。”
被她問話的魔族女修是個話嘮,領着謝鏡辭站在門口,一面看圍觀群眾意猶未盡地散去,一面倚在門闌上滔滔不絕:“你的修為是什麼水平?說了你也別覺得受打擊,沒有築基的水準,武館不會讓你上去打的。”
謝鏡辭猶豫須臾,緩聲應道:“築基……應該是有的。”
玄武境是一種由神識編造的幻境,她雖然身上留有舊傷、很大程度地損傷了實力,但在識海之中,那份保存完好的神識……
說不定還同往常一樣。
也就是說,一旦進入玄武境,謝鏡辭很可能會恢復金丹修為。
這個想法讓她心下一喜,因此說話時停頓了一段時間。
這個動作極為微小,卻被身側的女人敏感捕捉。後者不露聲色,心裏很快有了屬於自己的推測。
眼前的年輕姑娘很是陌生,如今鬼門尚未正式開啟,看她的模樣,應該是來自於其它城市的富家女。
至於被問起修為,她之所以會出現短時間的愣神,定是因為這姑娘剛剛步入築基,或是正處於鍊氣大圓滿,對自己的實力沒什麼底氣。
一看就沒經歷過生活的毒打,只是想來湊湊熱鬧。
“就算有築基修為,想打擂台賽,也要先得到武館的應允。”
女人慢條斯理,說罷指了指武館的一處角落。
武館很大,除開正中央的碩大圓鏡,同樣引人注目的,還有分佈於兩側的擂台與數面小鏡。
鍊氣期多在擂台對決,境界再高一些,就可以進入玄武境內比試,對決場景會由那些小鏡子投映。
熙熙攘攘的人潮已散去多半,在女人指向的角落裏,立了好幾個高大健碩的年輕人。
與其他看熱鬧的圍觀群眾不同,他們顯然是修為不低的練家子,即便收斂了殺意與靈力,也能在無形中顯出凜冽的震懾之意。
“那些是館主的弟子,要想登擂,至少先打敗他們中的一個。”
女人道:“他們大多是築基水平,像莫霄陽那樣的佼佼者,甚至到了金丹。以你築基起步的修為,無論撞上誰,恐怕都無異於雞蛋碰石頭。”
這個規矩不難理解。
今日是全民矚目的大賽,故而沒收取魔晶作為門票。在平日裏,看客們花了錢進來,必然不願見到阿貓阿狗之間的撓痒痒。
女人解釋得一氣呵成,本以為跟前的姑娘會識相放棄,沒想到對方非但神色不變,還尤為順口地接話問:“金丹?他是金丹幾重?”
女人輕笑。
不管莫霄陽究竟金丹幾重,都不是這丫頭應該關心的問題——
她會在見到他之前,就從其他人的拳頭裏了解到社會險惡,而莫霄陽也絕不會浪費時間,和一個嬌生慣養、修為不高的大小姐比試。
“大概四五重。”
女人雙手環抱看她一眼,挑眉道:“你既然找上我,咱們二人便算是有緣。我同這家武館關係不錯——你跟我來。”
她說罷朝那群弟子走去,謝鏡辭乖乖跟上:“我名叫謝鏡辭,不知姐姐如何稱呼?”
“沈雀。你叫我——”
女人話未說完,角落裏就響起一道清越少年音:“雀姐!”
謝鏡辭抬眼一瞧,正是那群年輕的武館弟子之一。
“就像這樣叫。”
沈雀朝她聳肩笑笑,旋即朗聲道:“今日莫霄陽取勝,恭喜。”
其中一名少年帶了幾分自豪地接話:“大師兄畢竟是大師兄,在蕪城裏除了師父,我還真不知道有誰能打過他。”
沈雀點頭:“此戰的確精彩。我這位小友看得入迷,也想找人比上一把,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此話一出,在場所有視線都集中到謝鏡辭身上來。
她模樣出眾,早在之前便有不少修士在偷偷瞧,如今沈雀把焦點引向她,年輕人們終於能大大方方地打量。
這姑娘收斂了氣息,看不出確切修為,抿着一張薄唇淺淺地笑,只需一言不發站在原地,就能同周圍所有人區分開來。
她頷首:“叨擾各位,在下謝鏡辭。”
“她約莫築基初期,也可能築基都還沒到,而且是頭一次來武館,什麼都不懂。”
沈雀動用神識,向幾個愣頭青傳音入密,特意避開了謝鏡辭的耳朵:“你們無論誰上,都記得手下留情,不要嚇到人家小姑娘。”
少年們面面相覷。
他們個個都有十足的把握能贏,若是能在美人面前炫技秀上幾把,說不定還能俘獲芳心,賺取一丟丟好感度——
這是什麼上天入地難得一見的絕妙機會!沖啊!勇敢的少年快去創造奇迹!
沉默只持續了短短一瞬,很快便有白衣少年向前一步:“我來吧。”
他說罷不露聲色瞟向沈雀,暗自豎了個大拇指:“放心吧雀姐,我很懂憐香惜玉。”
這會兒大部分觀眾散去,也有不少人被點燃鬥志,三三兩兩開擂比試,唯一剩下的,只有武館盡頭的一處靈台。
玄武境以靈台為媒介,修士需以神識觸碰靈台,方能入境。
少年報了名姓,領着謝鏡辭前往,沈雀本想跟在兩人身後,猝不及防聽見另一位少年叫了聲:“師父、大師兄!”
來人正是風頭正盛的莫霄陽,與武館館主周慎。
“喲,都在這兒啊!”
周慎生了張看不出年紀的娃娃臉,即便已經是個足夠被風乾成沙的老古董,卻仍然保持着二十多歲的模樣,笑得爽朗:“今日霄陽大勝,咱們出去喝幾杯慶祝慶祝——沈雀你要不要來?”
有小弟子接話:“雀姐今日帶了個姑娘,正和岑師兄比試。”
周慎挑眉:“哦?”
“那丫頭不是什麼厲害角色,比不了多久。我不過是見她初來乍到,領她來玩玩。”
沈雀懶懶望向盡頭處的靈台,眉頭一挑。
謝鏡辭名不見經傳,但模樣足夠出彩,很能引人目光;與她對戰的少年乃是武館弟子,實力不弱。
這兩人的搭配實在奇怪,有零星幾個客人無所事事,抱着看戲的心態站在靈台前。
她話音剛落,就聽圓鏡前有人驚呼:“我靠!就一招,一招秒了!你們看清發生什麼事兒了沒?”
沈雀眼角一抽。
那小子信誓旦旦保證要憐香惜玉——
這就是他憐香惜玉的態度?
那姑娘看上去躊躇滿志,只希望她出來不要哭。
沈雀太陽穴突突跳,一步步往前走。
玄武境中神識出體,身體則靜候在靈台之上,在幻境中落敗的人,會睜開雙眼搶先醒來。
然而謝鏡辭卻始終一動不動,連眼皮都沒跳過。
沈雀腳步一頓。
……不會吧。
她與靈台相距甚遠,看不清鏡面的景象,只能微微偏轉視線,落在旁側的少年臉上。
這一瞧,剛好對上一雙茫然的眼睛。
沈雀:……?
與此同時,圓鏡前的聲音再度響起:“那小子完全沒有還手之力——太快了,她的刀是個什麼玩意兒?”
這是什麼情況。
那丫頭……把周慎的弟子一招解決了?
靈台上的少年神情恍惚,抬腿下來時,彷彿被抽干靈魂。
他起了,一招被秒了,還有什麼好說的。
“她說。”
少年指指身後的靈台:“下一個。”
沈雀獃獃看向靈台前的圓鏡。
幻境位於山水之間,身量纖細的姑娘立在山巔中央,手裏握着把通體沉黑的直刀。刀光森寒,勾勒出長蛇般蜿蜒的黑氣。
謝鏡辭無法感知他們的視線,此時卻抬頭一望,伸手朝眾人所在的方向招了招。
*
謝鏡辭有些失望。
她本以為入了玄武境,實力能恢復得與往日無異,沒想到只能堪堪摸到金丹的門檻——
穿梭於各個小世界,對神識是種不小的損耗。更何況她剛剛回到這具身體,神識分散,還沒完全融入,若是能多打上幾場,說不定能促進融合。
若是裴渡的話,說不定……
她想到一半,跟前一道靈力晃過。
來人同樣是武館裏的弟子,謝鏡辭隱約有幾分印象,淡聲笑道:“還望道友多加指教。”
少年點頭,簡短自我介紹,掩飾不住眼裏的好奇。
之前上台的岑師弟心性急躁,修為算不得強,但無論如何,也絕對稱不上“弱”。
看他落敗后失魂落魄的模樣,應該並非是為討美人歡心,故意認輸。
之所以會被一舉擊敗,定是太過輕敵,被出其不意鑽了空子。
他不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
修士之間的對決無需客套,一觸即發。
少年已到築基六重,拔劍出鞘之際,映出一片刺目冷光。
“你怎會一擊落敗?”
周慎笑着端詳自家弟子:“莫非是大意輕敵?”
“她的刀法前所未見、詭譎非常。我雖存了輕敵之心,但……的確技不如人,心服口服。”
周圍已經有人慢慢聚攏來,討論聲漸大。
“你們覺得這局誰能贏?”
“我覺得吧,她之所以能一擊打敗岑小哥,很大程度是因為打了個出其不意。那刀法來得又狠又快,若能避開,勝算會大上許多。”
“話不能這樣說,我那時連她的身法都沒看清,避開哪有那麼容易?”
幻境外吵吵嚷嚷,玄武境裏卻是一片寂靜。
謝鏡辭在壓着修為打。
她不愛出風頭,更何況身體的真實水平並未抵達金丹,倘若在玄武境逞一時風頭,只怕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這少年人的劍法浩氣凜然,與之前圓鏡里的莫霄陽如出一轍,兩人應當是同出一脈。
與之相比,她的刀法倒真有幾分“魔教妖女”的意味了。
這把直刀名喚“鬼哭”,乃是曾經弒人無數的邪刀,謝家經過一番鍛造鎮壓,好不容易壓下刀身里蠢蠢欲動的煞氣,才終於能為人所用。
鬼哭破風而起,與長劍硬生生撞上,“鋥”地發出一道轟鳴。二人皆被浩蕩靈力震開,同時後退一步。
謝鏡辭虎口被震得發麻,調整氣息,看不遠處的少年暗暗蹙眉,再度揚劍。
他動作迅捷、毫不花哨,每一次揮劍都蘊藏了石破天驚之勢,長劍起落之際,山間霧氣隨之凝結,圍繞在他身側。
劍氣來如疾風驟雨,謝鏡辭握緊鬼哭側身避開,與此同時長刀斜挑,再度與劍尖撞上。
這次二人都沒退開。
刀光肅殺,迅捷如疾電。日影與長刀的虛影交織錯雜,於紛亂白光中,藏匿着見血封喉的殺機。
平地起風,刀劍狂嘯。
謝鏡辭的身法形如鬼魅,難以被常人視線捕捉,少年已有了不及之勢。她並未下死手,比起生死決鬥,更像在進行一場熱身。
在鬼冢遇上那兩名匪盜時,她雖然也與之進行過一番纏鬥,但他們畢竟修為低下,打得毫不盡興。
直到此刻,謝鏡辭才終於觸及到了某些久違的、即將被遺忘的感受。
那是因拔刀而生的殺意。
酣暢淋漓、一發不可收拾,如同墜落而下的星火,自她體內的每一條脈絡燃燒生長,激起一片戰慄。
山巔雲蒸霞蔚,長裙飛盪,牽引出蕩漾迴旋的氣流。
在長劍即將刺入她小腹的剎那,手握長刀的女修略作折轉,隨即刀身一挑。
圓鏡外的眾人皆是倒吸一口冷氣。
沒有任何預兆,藉著這股順勢而起的巧勁,少年手中的長劍……
竟被筆直挑飛出老遠。
“我靠靠靠靠靠。”
有人喃喃出聲:“方才他們倆的招式,你們有誰看清了嗎?”
“這哪能看清……不過劍被挑飛,應該就是輸、輸了吧?”
“所以,那姑娘贏了?”
“廢話啊!肯定贏了啊!她是從哪兒蹦出來的,這刀法有意思啊!”
沈雀看得有點懵。
有小弟子嘴角一抽,指着圓鏡小聲問她:“築基初期的修為?”
館主周慎若有所思:“不是什麼厲害角色?”
被一招秒掉的岑小哥滿臉懷疑人生:“憐香惜玉???”
這女人一點都不憐香惜玉!
*
謝鏡辭還得回洞穴看望裴渡的情況,打了兩場就匆匆退下。
她進入玄武境的時候,周遭空無一人,很是冷清,等睜眼出來,居然見到一堆攢動的人頭。
她差點以為系統崩潰,自己又莫名其妙穿了越,下一瞬就聽見身旁少年故作鎮定的嗓音:“師父。”
師父。
謝鏡辭順着他目光看去,見到身形頎長、五官柔和的娃娃臉青年。
沈雀熱心腸替她介紹:“這位是天演道館主,周慎。”
周慎噙了笑地頷首:“謝姑娘。”
他面色如常,謝鏡辭聞言一愣。
用劍,身處鬼域,看樣子修為不低。
謝鏡辭:“您、莫非您就是傳聞里的‘闇獄劍’周慎?”
周慎一個愣神,哈哈大笑:“那都是幾十年前的名號了,也難為你還記得——你可千萬別這樣叫,怪羞人的。”
“我在話本子裏看過您的事迹。當年您在鬼域行俠仗義,全被記錄下來。”
謝鏡辭說著低頭,在儲物袋翻找片刻,拿出一本泛了黃的舊書:“就是這個!”
她一直對鬼域心存好奇,某日百無聊賴,買了份老舊話本子回來,沒想到看得入了迷,一發不可收拾。
周慎只想看看熱鬧,沒想到遇見個小粉絲,不自在地紅了臉,從謝鏡辭手裏接過書冊。
周圍的人哪曾見過周館主臉紅赧然的模樣,一時間紛紛笑着起鬨:“館主,來給大夥念念唄?”
周慎忿忿去瞪,一不留神,手裏的話本就被旁人奪去——
跟在他身旁的莫霄陽嘴角一咧,把書頁翻開。
“別吵別吵,我來啊!”
他對自家師父最是崇拜,雖然是個半文盲,也還是念得抑揚頓挫:“只見周慎七進七出柳眉山,殺得那叫一個片甲不留,盡顯男人本色!”
四周的年輕修士們紛紛捧場:“好!!!”
周慎本人聽得紅了臉,撓頭呵呵傻笑。
謝鏡辭畢竟少年心性,見了話本子裏的偶像,難免兩眼放光,聽見莫霄陽的下一句話,卻不由動作一頓:
“周慎屹立不倒,但那柳眉山也是個不俗之輩,竟未落得下風!”
等等。
“周慎七進七出柳眉山”,可聽他這句話,柳眉山……她不是個山?!
謝鏡辭兀地睜圓雙眼,抬頭一望。
周遭氣氛明顯凝滯了些許,大多數人沒聽出端倪,咧着嘴繼續鼓掌:“好好好!”
謝鏡辭目光沉重下移,落在莫霄陽手中的話本扉頁上。
——好個頭啦!
想當初她在眾多小世界裏穿梭歷練,頭一回置身於所謂的“二十一世紀”時,曾經鬧出過不少口誤。
什麼星巴克的救贖,了不起的比爾蓋茨,哈爾濱的移動城堡,千奇百怪防不勝防,堪稱謝鏡辭一生的黑歷史。
而現在,又回到最初的起點,她看見記憶中青澀的臉。
熟悉的感覺,回來了。
在莫霄陽捧着的那本書冊上,封頁明明白白寫着幾個大字,卻不是她記憶里的《鬼域生死斗》。
救命!這居然是盜版的《鬼域生死戀》啊!
謝鏡辭已經能大致記起接下來的劇情了。
什麼“柳眉山巧舌如簧,周慎舞刀弄槍”。
什麼“柳眉山氣若遊絲,使出縛雞之力:‘你莫要十年磨一劍,當心鐵杵磨成針,快快了結吧!’”
又什麼“周慎縱情大笑,金雞獨立:‘莫急,你海納百川,待我來精衛填海!’”
謝鏡辭:“……”
有病啊!成語做錯了什麼,作者你才要這樣對它!
那個正在念話本的弟子看上去不大聰明,興奮得像只大公猴。
謝鏡辭趕忙上前,在他念出後續劇情前及時止損:“這裏的情節,是周館主撞上女魔柳眉山,用長劍七次重創她。其實還有很多內容更加精彩,比如被困鎖龍谷、決戰殤陽樓——周館主,好!”
莫霄陽帶頭鼓掌:“好!”
所有人:“好好好!”
“今日這話本子,實在使我熱血沸騰。”
莫霄陽緊握雙拳,向來厭惡念書的他,頭一回感受到了文字的力量,用力一拍身旁師弟肩膀:“明日有沒有興緻與我對上一場?待我金雞獨立,七進七出,你可要使出縛雞之力,莫要讓我的愛劍鐵杵磨成針了!嚯嚯!”
只是這麼一瞬。
整個武館都安靜了。
周慎欲言又止,眼珠子從圓形變成四邊形,最後定格在震顫着的等邊六角形。
他的眼神,從來沒有這般扭曲且犀利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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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種爽文(。)
大家節日快樂!今天留言發小紅包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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